大哉,朱子!与朱照宣老师交往32年的点点滴滴

2024-01-02 18:48
科学文化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朱子力学科学

潘 涛

中国文化有一个传统,历史上的诸多贤哲往往被后人尊称为“子”,如: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韩非子、墨子、孙子、荀子、朱子(朱熹)等等,此所谓诸子百家。在我的心目中,朱先生就是朱子。

朱先生说自己和我是“忘年交”。我一直叫他“朱老师”,自称是他的学生。很多年前,他给我解释“私淑弟子”的意思,我当时文史底子不够,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因为没有机会成为朱老师的正式学生,本科没有上北大,朱老师又不轻易招研究生,所以,能够有机缘成为“朱子”的私淑弟子,实乃我人生一大幸事。

1989年9月—1990年6月,我争取到一个从江西医学院物理教研室到北京医学院参加医学物理助教进修班的名额。这一年,偶然去北师大系统理论系听姜璐老师讲课,下课间隙交流,姜老师了解了我的兴趣,建议我去北大找朱照宣老师(详见《力学与实践》1989年11卷1期,“朱照宣教授简介”)。我跟朱老师一见如故,朱老师让我去旁听钱学森主持的系统学讨论班。从此,学贯中西、融通古今的朱老师帮我打开了全新的人生视界。

如今想来,认识朱老师满打满算足足有32年,已经超过我实足年龄的一半。朱子既是我的大恩师,也是我的慈父般的长辈。从此,我的一系列小成绩的背后,都有朱子支持、指点的影子。书信往来不断,朱子的学问之深、胸襟之宽、境界之高感人至深,我五体佩服、高山景仰!

1990年5月,我开始翻译《从摆钟到混沌——生命的节律》。朱子给我推荐了其中重要的合作者潘泓(郭爱克院士的学生)、贺向东(力学系的助教)。该书的中文版序(朱照宣校),A. T. Winfree写的书评,连同最后一章“动态病”(dynamical diseases),朱子推荐在《力学进展》1994年第1期单独刊发。我的另外一篇译文“混沌:是新的科学范式——还是新闻媒介造就的科学?”朱子请黄永念先生校,刊载于《力学进展》1994年第3期。其间,朱子把我推荐给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科学》杂志潘友星先生,后来遂有机会翻译《自然之数》(责任编辑张跃进)。1994年12月,中文版终于出版。十分遗憾的是,我在“译后记”里两次感谢朱老师,没有想到书里把朱子的名字排印(当时还是铅字排印)成了“朱照宜”。这肯定是我手写字不够清楚所致(“宣”字中间的“日”两竖写长了),我居然没有校对出来。朱子拿到样书,并没有怪罪我,而是哈哈大笑,勉励我说是“无错不成书”。

1991年8月,我下决心翻译《上帝掷骰子吗?——混沌之数学》(以下简称《上帝》)。其时我已回到江西医学院继续教书,并不很懂非线性动力学。要不是朱子作我的强大学术后盾,热情鼓励,我断然不敢啃这样的硬骨头。早在3月26日,朱子就为我写好了推荐出版的意见(中译本337—338页)。8月28日,收到朱子寄给我的英文影印版(最初是用复印件翻译的)。在打磨译文的几年,我跟朱子不断通信请教。1995年10月出版(上海远东出版社),朱老师成为校者。2016年5月、2022年1月,分别出的两个新版,仍然是朱照宣校。新版中文版(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的勒口,载有朱子亲自审定的“校者简介”:

朱照宣,1930年生于江苏无锡。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留校,教书匠生涯终身,在北大退休。20世纪60年代三本非线性振动专著翻译的校者。20世纪80年代写文讲课介绍混沌。《湍鉴》校者。

国民经济发展中农业发展占据基础性地位,作为农业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养殖业发展也受到现代社会的高度重视。目前社会群体的生活水平显著提升,对于食草动物及其产品的需求也呈现日益增长的态势,具有代表性的是牛羊。立足我国的基本国情,可明确草食动物食草优势的发挥,符合自然资源现状,能通过绿色化动物产品的发展,满足人类社会多元化的消费需求。

朱子非常谦逊低调,始终不肯写他的诸多成就。仅仅认可自己是“教书匠”。

1992年8月,我去北大旁听《非线性物理导论》暑期讲习班(8月10、12、14、17、19、21日,朱子讲了6次),经常到朱子家里去请教翻译难题。朱子介绍我认识了刘华杰(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后来,我们合作翻译《湍鉴——浑沌理论与整体性科学导引》(以下简称《湍鉴》),分别由商务印书馆1998年、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了两版,朱照宣校(可惜因为丛书设计体例而没有刊载“校者简介”)。

《上帝》里面的许多译者注,涉及英文典故、双关语、俏皮话等等,其实是出自朱子手笔。比如,把映射变成更高一维空间中的流,涉及迭代、庞加莱截面、包绕映射、结构稳定性、奇怪吸引子,最后成了螺线管。此种技巧叫纬垂(suspension),“这一术语的译法是北京大学廖山涛教授确定的”。伊恩·斯图尔特(Ian Stewart)在书中提及,“我写作本书的1987年,正值一部史无前例的著作——牛顿(Isaac Newton)的《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MathematicalPrinciplesofNaturalPhilosophy)——出版300周年。”无独有偶,朱子也有一篇短小精悍文章《牛顿〈原理〉三百年祭》,发表于《力学与实践》1987年第5期。开篇指出:

牛顿(I. Newton,1642—1727)在1686年5月8日为他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hilosophiaNaturalisPrincipiaMathematica)写了序言,在哈雷(E. Halley,1656—1742)的推动下,1687年《原理》正式发表。三百年来,人们对《原理》见仁见智,无可争辩的是,它对自然科学的发展,乃至整个人类文明,起着重大的历史作用。正是:

Nature and Nature’s law lay hid in night;

God said,“Let Newton be”,and all was light.

——波普(A. Pope,1688—1744)

意思是说,道法自然,久藏玄冥;天生牛顿,万物生明。

《原理》最初是拉丁文版,朱子括注的书名就是拉丁文。以上四句英文诗(外国文学界一般将作者译作“蒲柏”)的译法,朱子告诉我,他已经亲手写入《中国大百科全书》力学卷的“牛顿”词条之中。我以为,《三百年祭》最为紧要的一段话,乃是:

《原理》给出的运动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不可能在中国固有的科学技术传统中得出。中国的历史文献中,始终没有加速度这种概念。中国的传统数学,也还没有为产生加速度和万有引力概念提供必要的工具——圆锥曲线理论。……近20多年的科学揭露了牛顿力学中的一些新问题,我们不会因而抛弃《原理》以来的成果,正如相对论并非否定牛顿定律一样。我国科学传统方法中整体的观点、系统的观点远比西方的多些。但我们也不会忽视固有传统中的弱点。不然的话,为什么连椭圆也得从西方引进呢?我们还是采取分析批判的态度,扬弃(Aufheben)的态度。

《湍鉴》里面对《庄子》《列子》等典籍的引用内容考订,都凝聚着朱子的心血。开篇即是:

The Yellow Emperor said:“When my spirit goes through its door,and my bones return to the root from which they grew,what will remain of me?——CHUANG TZU

黄帝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当时没有如今发达的网络搜索工具,我们硬着头皮翻遍了《庄子》,也找不到对应的字句。后来,才发现出自《列子》,英文原著误认为是《庄子》的话。“The air finds its way in everywhere,water passes through everything.—LIEH TZU”为第4章开篇所引,我们想方设法才搞清楚,“原书误为《列子》”,其出处实是:“气无所不入,水无所不经。——王弼:《道德真经注》。”

这两部貌似“科普”、实为专著的书中,朱子的角色,岂止是“校者”。我们两个“小字辈”的译作,能够得到朱子如此严谨、细致的把关和肯定,何其有幸!

1993年,我翻译《相跃——生命的物理基础》(四川教育出版社,1994年8月),得到朱子的悉心指点。

1994年,我报考北京大学科学与社会研究中心的博士生,由于跳过硕士阶段、以硕士同等学力报考,需要两封推荐信,朱子欣然答应给孙小礼教授写推荐信。

1995年9月,我到北大报到,入住39楼(现已被拆除)。没有想到,入住第一天,还在收拾行李,朱老师偕同张瑞云师母来到我的宿舍敲门,说是顺便来看看。随后,带我去校园一游,一路给我介绍北大的掌故。

1995—1998年,北大读博3年,朱子让我参加非线性科学中心的活动,我得以认识了一大批优秀的学者(作者、译者),为后来我策划、出版《系统科学》《复杂系统理论基础》《确定性的终结》《虚实世界》《混沌与秩序》《混沌七鉴》《机遇与混沌》《天遇》《隐秩序》《突破维数障碍》等奠定了坚实基础。课余间隙,我经常蹬个破自行车,不知多少次出入中关园的朱宅,和他讨论各种问题,特别是博士论文的选题、作法、注意事项,甚至在他家蹭饭、午休。3年时光,永生难忘!点点滴滴,述说不尽。

朱子的“五不”精神(不做官,不申经费,不招学生,不作文,不出国),尤其是对出版物的精雕细刻、火眼金睛纠错功夫,万宝全书般的渊博学问,穷根问底的探究精神,诲人不倦的高尚品格,潜移默化影响了我,但我也只是学到了他的一点点皮毛。1998年7月,我放弃了博士毕业留校的机会,选择加盟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适逢郝柏林先生为该社主编一套《非线性科学丛书》(时任社长吴智仁策划),起初的选题设计包含朱子的一本《非线性科学史话》,而且都印在已出图书的丛书书目上,朱子曾经希望交由华杰和我合写,他来审定。可惜我们俩忙于其他事务,始终未能完成(幸亏合译《湍鉴》起了某种弥补作用),此为憾事之一。

从事出版工作前后的年代,经常会碰到各种疑难杂症,不管是中文的、外文的,古典的、现代的书稿问题,还是人生抉择方面的困惑,我总是能够通过电话、书信、电邮或当面向朱子求教。朱子的学养博大精深,点拨方法循循善诱,可谓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往往使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我只要出差到北京,几乎每次都要登门拜访朱子,此乃不可或缺的必修课,因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后来,朱子又把我推荐入群,我得以不时参加李佩先生主持的钱学森科学和教育思想研究会在中科院力学所的活动。

早在1992年,我就萌发了设法出版朱子的力作《非线性力学讲义》的想法。后来从事出版工作25年,我曾经多次提议为朱子出版专著或文集,而且车宏安、姜璐老师一度着手准备起来,无奈朱子总是一口谢绝。作为私淑弟子,这样一个小小心愿,居然始终未能成功实现,实在是对不住恩师的谆谆教诲,是为无法弥补的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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