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正教背景下史诗式现代战争叙事*
——论作为战争小说的《白卫军》

2024-01-03 12:29曾思艺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战争小说

曾思艺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300387,天津)

在苏联时代的国内战争小说中,布尔加科夫的长篇小说《白卫军》(1925—1929)是一部名作,也是作家自称“最喜爱的长篇小说”。[1]它以编年史的形式讲述了1918年末至1919年初乌克兰一个白卫军军官一家的遭遇和命运。

基辅城土尔宾(一译图尔宾)家的母亲去世了,大儿子阿列克谢、小儿子尼科尔卡、女儿叶列娜(一译叶莲娜)都十分悲伤。这时,德国人支持的白卫军、乌克兰共和军彼得留拉(一译彼特留拉)分子、苏联红军三方开始争夺基辅。白卫军和共和军首先发生了激战。阿列克谢参加了白军,当了一名军医,尼科尔卡则是白卫军军校的士官生。他们的朋友陆军中尉维克多·梅什拉耶夫斯基、近卫军骑兵团中尉列昂尼德·舍尔文斯基等都卷入了这场战争。由于乌克兰首领盖特曼等不少上层人物仓皇逃亡德国,白卫军在战斗中失败,彼得留拉部队占领城市。纳伊—土尔斯(一译纳斯—图尔斯)上校为掩护士官生安全撤离而牺牲。尼科尔卡死里逃生后,设法找到了上校的家属,帮他们寻找到并掩埋了上校的尸体。阿列克谢在战斗中身受重伤,被尤莉娅·列伊斯救出,并送回家中。而叶莲娜的丈夫塔尔贝格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扔下她逃到了德国,并在德国另外成家。失败后的白卫军军官梅什拉耶夫斯基、舍尔文斯基等不愿逃离祖国,和尼科尔卡、阿列克谢以及他们那来自外地的堂兄拉里昂西克齐聚在土尔宾家里。在叶莲娜的虔诚祈祷下,重伤后又染上重病的阿列克谢奇迹般地活过来了。所有活着的人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温玉霞认为,在这部小说中,布尔加科夫采用写实笔法写人叙事,运用“梦”中套“梦”的意识流手法,展示图尔宾一家在战争中经历的事件:死亡的威胁、战争的恐惧、精神的折磨和痛苦,真实地表达了白卫军知识分子对无产阶级革命和战争的评价,再现他们心态变化的过程。以失利的白卫军军官和士兵的逃亡,逃亡中慌张、惊恐的心理变化为基点,表现革命后的俄罗斯文化、俄罗斯知识分子以及俄罗斯国家的命运;通过俄国贵族知识分子在这场战争中的失败、悲伤,展示人所具有的正常感情和不可回避的精神痛苦。作品通过图尔宾一家的命运,间接地批评了暴力革命带给人民的灾难,一方面暴露白卫军内部的丑陋、腐朽,另一方面也表达进行革命的必要,既反映作者对革命的心情,也承认白卫军必将灭亡的结局。[2]周湘鲁指出,面对将俄罗斯整个颠倒倾覆的革命和内战,小说中没有习见的狂热和激情,更多是沉重的历史思考。旧世界倒塌了,伴随着新时代而来的除了正义,还有暴力、血腥和野蛮。生命的夭折、美与高贵的丧失,这一切引起作者的惋惜和同情。它在一个大变动的年代探讨生命的终极意义,思索善与恶、永恒与上帝。[3]

但从战争小说的角度考察,《白卫军》在苏联当时的战争叙事方面另辟蹊径,别具一格,具体表现为:东正教背景下史诗式现代战争叙事。

布尔加科夫出生于一个宗教家庭,母亲来自神职人员家庭,“祖父及外祖父均为俄国东正教堂牧师,他的父亲,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布尔加科夫是基辅神学院的讲师。他在该院讲授古代历史,同时还从事西欧宗教的研究”。[4]家庭的影响不仅使未来的作家出生后就接受洗礼成为一名教徒,而且让东正教对其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尽管无神论思想曾在青少年时代对他的思想产生过较大冲击,但家庭的影响、从小的耳濡目染,再加上面对残酷战争的无奈,使得作家在心灵深处依旧保持着对东正教的某些信仰。这在《白卫军》中有突出表现,从而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东正教背景。

关于《白卫军》与东正教的关系,国内学界已多有论述。谢周指出,土尔宾和阿列克谢内心中对战争的创伤记忆、土尔宾梦中传达出来的关于众生平等的记忆、马克西姆的因果报应、鲁萨科夫的忏悔,都能找到源头,那就是深藏在俄罗斯人心里那份宗教文化记忆中的启示录思想。[5]俄罗斯人对圣母—索菲亚的崇拜也体现在《白卫军》中,这样的永恒女性有两个,一个是土尔宾兄妹的母亲,另一个是叶列娜。超脱于人世、佑护生灵的圣母,关爱亲人、无私奉献的土尔宾的母亲和妹妹,都是作者心中永恒的女性,都是爱的化身。在最危难的时刻,她们总能给人们带来温暖和慰藉。[6]王双双更具体地谈到:“土尔宾兄妹和作家本人的记忆根植于他们内心所潜藏的宗教文化记忆。启示录思想使得土尔宾兄妹背负着精神的十字架,也使得战争中的人们不断去忏悔,去寻求心灵的救赎。而圣母—索菲亚崇拜是战乱中人们的慰藉和依靠,土尔宾的妹妹叶列娜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的。宗教文化记忆影响着小说中的主人公对战争和对生命的思索,对生活的态度,也指引着布尔加科夫创作出属于自己的心灵启示录。”[7]夏晓方认为,在这部小说没有“定论”的“多声部”中,有一种“声音”显然高过其它声音,那就是“末日审判”思想。卷首引语之一是《启示录》:“于是死人们都按各自做过的事情和书中所写的内容受审。”这句话在小说结尾再次出现。“随着他(鲁萨科夫)阅读这本惊心动魄的书(《圣经》),他的智慧逐渐变成一把闪闪放光的刺透黑暗的剑。”鲁萨科夫不仅超越了“疾病和痛苦”缠身的自我和当下,还“看见了蓝色的、深不见底的无数个世纪的烟尘,看见了无数个千年的走廊”。这里不仅有宗教信仰和宗教体验,还有了一种宗教性历史观。这表明,布尔加科夫在试图把握和评判现实世界时,感到需要一种“标尺”,一种不为现实舆论所动摇的参照系,他在欧洲的历史文化(包括古典的和基督教的)中找到了针对个人德行的“末日审判”思想。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圣弗拉基米尔十字架,也正是基督教思想文化的象征。[8]俄国学者斯杰潘诺夫也认为,小说表现了拒绝上帝作为“我们的灵魂和肉体”的唯一合法统治者的人之必然毁灭的主题。[9]

除上述外,从战争小说角度来看,东正教对《白卫军》还别具意义。如所周知,东正教较多地保留着早期基督教的人道主义传统,主要表现为:上帝“道成肉身”拯救人类、“爱上帝、爱邻人”的教义、“上帝是父亲,人人是兄弟”的精神、对社会不公的抗议、对弱者和受欺凌受侮辱者甚至罪人的同情与怜悯。正是这种人道主义的影响,使布尔加科夫在《白卫军》中把当时苏联视为反动派的白卫军军官们作为主人公来描写,并以他们的生存困境和命运来表现战乱中人与文化的命运,从而在当时的国内战争小说中别具一格——以“敌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来进行战争叙事。而且,这种人道主义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又促使作家采用了史诗式的方式来表现战争(周湘鲁指出:“事实上,在用一个‘旧知识分子’的眼光审视历史、观察现实的时候,布尔加科夫仰赖的不是简单化‘敌我’标准,而是俄罗斯文学深厚的人道主义传统”[10])。

布尔加科夫在1930年3月28日致苏联政府的一封信中,承认《白卫军》的文学传统来自于《战争与和平》:“坚持把俄罗斯知识分子作为我国最优秀的阶层进行描写,尤其是以《战争与和平》的传统来描写国内战争期间被不可抗拒的历史命运抛入了白卫军阵营的贵族知识分子家庭。对于一个与知识分子血肉相连的作家,这样的描写是自然而然的。”[11]中俄论者往往因此而称《白卫军》为“微型的《战争与和平》”。但仔细阅读原作就会发现,《白卫军》的史诗式战争叙事,除了受《战争与和平》的影响外,更多地来源于荷马史诗,尤其是描写特洛伊战争的《伊利亚特》。具体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时间高度浓缩,而且对战争的重点描写都集中于几天。

《伊利亚特》描写的是十年特洛伊战争,但十年的战争并未按照时间顺序一一写来,而只截取最后51天的事情。就是这51天的战事,也并非面面俱到,而是突出中心事件,重点描写的只有四天,集中突出地描写四天中最激烈最紧张的战争场面:第22天是战争的远景画面,第25—27天是激战,这四天的战争描写约占全书的二分之一篇幅。史诗以希腊联军最英勇的大将阿喀琉斯的两次愤怒为情节枢纽,他第一次发怒,退出战场,拉开了战争的帷幕,展示了两军兵力的宏大阵容,并借此机会表现其他将领的英勇,展示众多英雄的光辉业绩;第二次是因好友帕特洛克罗斯被赫克托耳杀死而发怒,复出战斗,力挽狂澜,打败了敌军。

《白卫军》描写的是乌克兰首都基辅自1917年十月革命后到小说结束的1919年2月一年多的战争与生活。在这段时间中,战乱频仍,事变蜂起,德国人、彼得留拉的军队、白卫军、红军走马灯般地在城市里出现。俄国学者指出,《白卫军》的背景是布列斯特条约引发的一系列事件,该条约承认乌克兰是独立国家,于是出现了以盖特曼(一译黑特曼)斯科罗帕茨基为首的“乌克兰国”。盖特曼独立国主要依靠的是俄罗斯军官和士官生组成的志愿军团。1918年11月13日,苏维埃政府撕毁了布列斯特条约。德国因一些内部问题(“家变”,恺撒军的瓦解)被迫向现实情况屈服,停止支援斯科罗帕茨基,撤离基辅,并与彼特留拉匪帮秘密签订转移政权的合约。成千上万的前沙皇军队军官、士官生、军校学生以及参加义勇军的中学生和大学生因此成为这一举动的牺牲品。12月14日盖特曼政权瓦解了,乌克兰执政内阁的军队入驻城市;1919年1月16日,彼特留拉向苏俄宣战,红军在基辅附近打败彼特留拉军队,并于1919年2月5日占领城市。《白卫军》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段屈指可数的几个月里。故事开始于彼特留拉匪帮占领基辅的前两天,即1918年12月12日,结束于布尔什维克占领城市的前夜(从2月2号晚上到3号)。[12]但“小说的情节发生在1918年12月至1919年2月,在此期间为争夺乌克兰而战的军事力量有三方,即:白卫军与军政府、布尔什维克、乌克兰民族共和国的支持者。自1918年2月布尔什维克占领基辅后,这座城市曾经历了数次被占领、沦陷、政变的变故,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之后,布尔加科夫以泰然旁观及嘲讽的口吻回忆道,‘对于那时的情况我只能说一件事:据基辅人统计,他们经历了18次政权变动。有几位旅行传记作家说是12次,我可以肯定地说是14次,我个人曾亲身经历了其中的10次’”。[13]也就是说,面对一年多的战乱和十几次政变,布尔加科夫细加剪裁,精心选择,把一年多的苏联国内战争浓缩在1918年12月中旬至1919年2月初两个多月内,而且以基辅为中心,只重点描写了1918年12月13日、14日、15日这三天时间的战乱,表现了黑特曼统治慢慢瓦解、支持白卫军的德国人渐渐退出、彼得留拉的部队攻入基辅随后又撤离、布尔什维克即将占领基辅的风云不断变幻的局势,展示了以上多种军事政治力量彼此之间的冲突乃至战争。尤其是具体描写了12月13日、14日、15日这三天,面对彼得留拉分子的攻城,白卫军上层仓皇逃跑,丢弃下层官兵不管,下层官兵虽然进行了抵抗,但最终知道真相后马上土崩瓦解的多次战斗场面,其中包括纳伊—土尔斯为掩护部下撤退而英勇战死、阿列克谢遵令逃跑而身负重伤、尼科尔卡从战斗中死里逃生等重要场景。

二是对交战双方一视同仁地描写。

张世君指出,《伊利亚特》这部“史诗以描写战争为中心,无论在诗人的直接叙述中,还是在人物的语言和行动中,处处都洋溢着对战争双方的热情歌颂和肯定,没有表露对战争双方的道义观念的评价”。首先,在诗人的叙述语言中,他称希腊联军将领阿喀琉斯是“伟大的捷足的”,阿伽门农是“至尊的”,俄底修斯是“机智敏捷的”,埃阿斯是“显赫的”;称特洛伊将领赫克托耳是“伟大的头盔闪亮的”,波吕达马斯是“无敌的”,阿革诺耳是“高贵的”,埃涅阿斯是“尊敬如神的”。对双方都予称赞,无所偏颇。其次,在人物语言中,双方对自己的敌人也竭尽赞颂之词。特洛伊老王普里阿摩斯在城楼观察希腊人战阵,第一次看到阿伽门农时,就称他为“幸运的阿特柔斯之子”、“神所祝福的幸运之骄子”,钦羡之情溢于言表。他还由衷称赞俄底修斯能言善辩、机智敏捷。而阿喀琉斯在谈到赫克托耳时,同样冠以“贤明的”称呼。在人物行动中,双方也没有战争的道义是非观念。按照我们今天的道义观念,战争是你死我活的生死搏斗,战场上敌对双方是无交情可言的。可是在史诗中,战场上敌对双方可以握手言欢,互赠礼物,互交朋友,并且让人人都知道。[14]

布尔加科夫曾宣称,他在《白卫军》中“竭力做到超越于红军与白军之上的冷静”。[15]这在小说中具体体现为对交战双方一视同仁地加以描写,甚至把当时视为反动派的白卫军作为正面主人公。正因为如此,周湘鲁认为,在作品中,作家站在“失败者”的一方,从一个旧俄罗斯贵族知识分子的角度表达了“他们”对十月革命的理解。[10]温玉霞指出,布尔加科夫在作品中真实地描写国内战争,细致地刻画“反面人物”的性格,以新的视角叙述了国内战争期间白卫军知识分子的命运,揭示战争的残酷,思考祖国的命运,也指出了白卫军灭亡的必然性。更重要的是,在《白卫军》中,布尔加科夫的立场既不站在德国人支持的白卫军一边,又不站在乌克兰共和军彼得留拉分子一边,同时,也不站在红军一边,而是以一个理智的旁观者的眼光,客观观察、真实描写战争,揭示历史事件的悲剧性。作者本着真实性原则,忠实于历史,宣传人道主义,深刻思考生与死、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白卫军》不仅是一部真实表现战争悲剧的历史小说,也是展现人性的一曲“性灵”之歌。[16]

而更能体现作家对交战双方一视同仁态度的,是《白卫军》中专门设置的一个场景,即小说专门设置的土尔宾在梦里听骑兵司务长日林叙说自己在天堂因听说上帝为不信神的布尔什维克也准备了营房时与上帝谈话的场景:“我说,上帝,你的神父们怎么搞的,他们怎么说布尔什维克要进地狱?这,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不相信你,而你却替他们准备好了这样的营房。”“‘真的,他们不相信?’上帝问。……‘他们不相信,那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去。要知道这对我毫无影响。而且对你也毫无影响,而且对他们也同样如此。因为我从你们的相信中也是既未得利也未吃亏。一个人相信,另一个人不相信,而你们大家的行为都一样:互相扼对方的喉咙。而至于营房,日林,这事要这样来理解,你们大家,日林,都是一样的——在战场上被打死的。这,日林,必须明白,而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明白的。……’”。[17]上帝竟然在天堂里给红军白军这交战双方都安排了“营房”,而没有让不信神的布尔什维克一方下地狱!这里,不仅体现了作家对交战双方一视同仁的态度,还体现了东正教的人道主义精神。在上帝看来,万物都是平等的,红白双方也不例外。他们首先是人,双方是平等的,而且都是战死的,因此应该给予同等的尊重。至于信不信上帝,在死亡面前,在天国的永恒面前,都是过眼烟云,都会成为历史,而且都微不足道,对什么都不会产生影响。正因为小说这种对交战双方一视同仁的态度,在苏联时代,布尔加科夫在这部小说中所体现的政治立场——究竟是保皇主义的还是布尔什维克的,一直是文学评论界关注和争论的焦点。

三是史诗式的场景。

史诗通常以英雄传说或重大的真实历史事件为题材或背景,比较全面地反映某时期的社会面貌和生活画面,描写的多是对本民族具有重大或普遍意义的事件,形式庄严、风格崇高、篇幅宏大、结构复杂、画面广阔、内容丰富。《伊利亚特》描写的是希腊联军与特洛伊的十年大战,这场战争关系到特洛伊的存亡,而且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也分成两方,分别支持希腊联军和特洛伊。这样,史诗不仅在希腊与特洛伊之间的十年大战中展开,而且场景时而天上时而人间,场面宏大、人物众多、内容丰富、风格崇高。

如前所述,《白卫军》描写的是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的战乱生活,表现了对国家的发展、文化的前途和以知识分子为代表的人的命运的思考。作家精心安排、巧妙结构,把地点集中在基辅这个城市,把复杂的国内战争形势通过德国人支持的白卫军、乌克兰共和军彼得留拉分子、苏联红军三方的斗争,把这个惨烈的剧变时代社会、政治、心理的变化通过一个家庭的几个月的生活,浓缩而深刻、形象又生动地表现出来,从而场面宏大,画面广阔,不仅描写了基辅乃至乌克兰人民在战乱中的苦难生活,而且通过土尔宾一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命运,象征性地表现了文化、道德和人在战争中的命运,因而具有突出的史诗特征。

由上可知,《白卫军》在诸多方面借鉴了《伊利亚特》这部史诗,因而具有自己艺术上最重要的特征——史诗性,或者说史诗式特征。这种史诗式特征使得这部小说在国内战争小说中别具一格,极富创新性。

如果只是体现出史诗式特征,那么这一作品就是一部颇为传统的小说了。然而,这部小说又具有相当的现代性,也就是说,它在战争叙事方面,在东正教、史诗性等基础上,更融汇了现代文学尤其是现代主义的一些艺术技巧,大体表现如下:

一是梦或梦幻的大量使用。英国学者莱斯莉·米尔恩指出,布尔加科夫所器重的一个艺术手段是梦,他在20世纪20年代晚期提及《白卫军》时曾对帕维尔·波波夫这样说道:“对我来说梦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18]在《白卫军》中,布尔加科夫使用了十来个不同的梦:瓦西利萨关于盗贼的梦以及夏天幸福和小猪的梦,阿列克谢关于穿着大格子裤子的怪物之梦、关于城市和天堂的两个梦、关于自己和尤莉娅在一起时被人打死的梦,尼科尔卡关于蜘蛛网的梦,小说最后军人(日林)的梦、叶莲娜梦见尼科尔卡要死了的梦以及彼季卡的钻石梦。这些梦不仅影响小说结构,而且揭示人物深层心理,并深化主题。对此,国内学者已多有论述。

王双指出,梦,是小说《白卫军》故事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梦的作用是强大的。首先,布尔加科夫选择以梦的形式从另一个侧面描写了社会现实。通过对主人公梦境的描写,将主人公记忆的时空体进行扩展,进一步拓宽了小说的叙事空间,丰富了小说的故事情节,提升了小说的审美内涵。其次,梦使得记忆得以轻松地完成时空转换,全方位地向我们展示了1918至1919年乌克兰内战给主人公以及作者本人内心世界所留下的深刻的创伤记忆。“城市之梦”、尼科尔卡的梦、日林的梦以及彼季卡的梦观照的都是梦境背后残酷的现实世界,着重表现了战争对主人公内心的伤害。在记忆的时空转换中,我们看见了主人公细腻的内心世界,也体会到了作者本人的思想情感。[19]王宏起更具体地指出,通过巧妙地运用各种梦幻,作者既准确生动地描绘了时代的特征,又深刻细腻地揭示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还微妙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理念。《白卫军》中的梦幻不仅与小说的结构有一定的关系,而且对小说的主题同样起着揭示和升华作用。在布尔加科夫的作品中有大量的梦幻情节,按照它们呈现的形态,又可分为恶梦、警告提醒梦、愿望梦、预示梦等。《白卫军》除了最后点明了作品的主题意旨外,几乎全篇都让读者跟主人公一起经历着走马灯般变幻不定的时代的迷茫和难以选择人生道路的困惑,那以一个个梦幻为中心弥漫开来的挥之不去的朦胧雾色,既准确生动地描绘了时代的特征,又深刻细腻地揭示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还微妙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理念。所以说,对梦幻的全方位运用是这部小说最大的艺术特色。[20]

二是意识流手法的运用。《白卫军》较多地运用意识流手法来揭示人物幽秘复杂的情感与内心世界乃至潜意识,如阿列克谢梦中的意识流动:“呸,见你的鬼……很可能,他根本没有在勃朗纳雅街上走过。莫斯科是个大城市,勃朗纳雅街上多雾,有雾淞,鬼影……一把吉他……阳光下的土耳其人……水烟袋……吉他——叮咚-叮咚……一片模糊,昏暗……啊,周围是多么昏暗和可怕。……在走着,在唱着歌……血淋淋的鬼影在走着,从旁边走过,幻影在奔跑,姑娘们散乱的辫子,监狱,射击,还有严寒,还有半夜里的弗拉基米尔的十字架。”[21]从勃朗纳雅街跳到莫斯科,又跳到吉他、土耳其人、水烟袋、鬼影、监狱、射击……各种互不相关的想法纷至沓来。最典型的例子,则是阿列克谢从重伤和重病中恢复过来,在窗前的一段意识流:“佩土尔拉……今天夜里,不会更晚,就要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佩土尔拉了……可是,有过他吗?或许这都是我做梦梦见的?不清楚,无法检验。拉里昂西克很可爱,他在家里不妨碍,不,应该说是很需要。必须谢谢他的护理……而舍尔文斯基呢?唉,鬼知道他……女人真是难以理解。叶列娜一定会和他结合,确定无疑……可是他有什么好的地方?除非是嗓子?嗓子是极好,但是要知道,嗓子这东西,即使不嫁给他,也是可以听的,不是吗……不过,这不重要,那么什么重要呢?就是那个舍尔文斯基说过,他们在高筒皮帽上缀着红星……大概,城里将很恐怖?噢,对了……总之,今天夜里……可能,现在装载物资的大车已经在街上走了……尽管如此,我要去,白天去……送给她……丁零零。抓住他!我是凶手。不对,我是在战斗中开的枪。或许只是把他打伤了……她和谁一起生活?她的丈夫在哪里?丁零零。马雷舍夫。他现在在哪里?他钻到地下去了。还有马克西姆……亚历山大一世呢?”[22]由彼得留拉即将退出基辅城跳到突然来到家里寄住的拉里昂西克,再跳到舍尔文斯基,再跳到即将进城的高筒皮帽上缀着红星的红军,再跳到白天应该去看望救了自己性命的尤莉娅,再跳到自己曾经开枪打过人,再跳到马雷舍夫上校、马克西姆乃至亚历山大一世,可谓真正的意识随意流动,展示了阿列克谢幽秘复杂的内心世界。作家甚至巧妙利用意识流手法,使之与幻觉一起构成心理和文字的跳跃,如写白卫军军官们酒醉的一个片段,就把酒醉者的感觉和心理通过幻觉和意识流动的方式,十分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尼科尔卡!’他重复喊了一次。厕所的白色墙壁摇晃了一下,变成了绿色。‘天啊,天啊,多么恶心,难过。我发誓,再也不把伏特加和葡萄酒混合在一起喝。尼科尔……’……一条黑缝扩大了,黑缝中出现了尼科尔卡的脑袋和袖标。……尼科尔卡怜悯地摇着头并且使出力气。半死的身体摇摆着,脚向两边分开,在地板上拖,死气沉沉的脑袋像挂在一根线上。嘀嗒。钟从墙上爬下来,又爬回去。茶碗上的小花跳着舞,成了花束。叶列娜的脸燃烧着红斑,一绺头发在右眉上面舞蹈。”[23]

三是较多运用象征。象征贯穿整部小说,小说开篇题记中所出现的“暴风雪”既象征着生死,也预示着战争。谢周进而认为,布尔加科夫赋予暴风雪的寓意是不可逃避、同时也无需逃避的命运。在这预示着末日审判、具有毁灭性的暴风雪面前,人只要不躲避自己的命运,坦然地成为命运的牺牲者,那么他都有资格穿越暴风雪而接受上帝的最终审判,到达一片新天地——而这也正是引自于圣经启示录的、小说第二段卷首词的含义。[24]而开头一段:“那是伟大的一年,又是可怕的一年。按耶稣降生算起那一年是1918年,而从革命开始算起则是第二年。那一年夏天阳光灿烂而冬天多雪,天空中有两颗星挂得特别高:牧人之星——晚上的金星和红色的、抖动的火星。”[25]其中,火星明显是战争的象征,金星则是幸福与爱的象征。俄国当代学者指出:“同过去的古典浪漫主义作家一样,布尔加科夫希望用爱、善、公正、诚实和创作来战胜对人类和世界的忧心和失望。从《白卫军》到《大师与玛格丽特》,在作家的所有的作品中都可看到充满爱情和舒适的田园式家庭生活,墙上是淡黄色的窗帘,一盏绿色的灯吊在桌子上方,鲜花、音乐,还有这一环境中必不可少的书籍。”[26]因此,小说中关于家庭器具以及家庭陈设等的描写也具有象征意义,是温馨的家庭生活的象征,而家又是爱、幸福、道德的象征,更是精神传统和文化传统的象征,正因为如此,俄国学者蒲日尼克宣称:“珍惜精神、道德和文化传统的主题贯穿于整部小说,这一主题最明显、最直接地体现在对于作家而言尤为宝贵、尤为重要的形象,亦即‘家’的形象之中……土尔宾的家园在小说中被描绘为一个堡垒,它被围困,却不投降。”[27]小说结尾的彼季卡则是未来的象征,他的钻石梦更寓意着未来是灿烂光明的、极其美好的,因为彼季卡是个孩子,他“对布尔什维克,对彼得留拉,对恶魔”都没有概念,纯真而美好。小说的结尾也富于象征意义:“一切都会过去。忧患,痛苦,血,饥饿,瘟疫。当我们的身体和事业在大地上影踪全无的时候,而这些星星将留下来。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一点。那么我们不愿意把自己的目光投向星星?为什么?”[28]寓意着一切尘世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哪怕是给人带来极大灾难的战争,只有天空是永恒的,因此人应该学会超越尘世,追求精神的天国。

四是诗意语言。《白卫军》虽然是小说,但运用了现代诗歌的一些手法,如拟人、象征、隐喻等来构成诗意的语言。布尔加科夫最擅长以拟人的手法构成诗意的语言,如:“在北方,暴风雪在不停地狂吼,而在这里,被惊动了的大地的腹内深处也在人们脚下隐隐地发出轻微的隆隆声和咕咕声。1918年正在向自己的终点飞去,而且每一天都变得更加令人恐惧,更加张牙舞爪。”[29]就把“大地”和抽象的1918年拟人化了。又如:“雾,雾,雾。嘀嗒-嘀嗒……嘀嗒-嘀嗒……伏特加已经不能再喝了,葡萄酒已经不能再喝了,酒喝进了灵魂里面又回到外面来。在小小厕所的狭谷里灯像中了魔法似地在天花板上跳着舞蹈,一切都模糊不清并剧烈抖动……”[30]把“酒”和“灯”也拟人化。再如:“阿列克谢耶夫斜坡街上的一栋房子,也就是那栋盖着白色将军帽的房子,早就睡了,而且睡得很暖和。浓浓的睡意在帘子后面走动,在影子里面飘荡。窗外夜色正浓,冰冷的夜无声地漂浮在大地上空。星星们在游戏,互相挤成一堆和散开去,天上特别高的是一颗红色的并且有五只角的星——火星。在暖和的房间里梦安家落户了。”[31]把“睡意”“星星们”“梦”都拟人化了。作家还善于运用《伊戈尔远征记》民间否定性的比拟(“先知鲍扬不是放出十只苍鹰去捕捉一群天鹅,而是把他那灵巧的手指按在活的琴弦上”)来构成诗意语言:“这不是有蛇一般肚皮的灰色乌云在城里翻滚,这不是棕黄的浑浊的河流在古老的街道上流淌——这是彼得留拉的不可计数的车队在走向古老的索非亚广场接受检阅。”[32]甚至还运用音乐的跳荡节奏来构成诗意的语言,如描写尼科尔卡弹吉他:“吉他在行军,从琴弦上落下一个连队,工程士官生们行走着——一,二,一!尼科尔卡的眼睛在回忆。军校。表层脱落的亚历山大式圆柱,大炮。士官生们匍匐着在一个个窗口间爬来爬去,还击着。窗口架着机枪。一片乌云般的士兵包围了军校,嘿,真像一大片乌云。有什么办法。博戈罗季茨基将军害怕了,就投降了,带着士官生们一起投降。可—耻……”[33]

《白卫军》的发表,使得布尔加科夫成为知名作家,并得到当时苏联的两家著名剧院——莫斯科艺术剧院和瓦赫坦戈夫剧院的关注。布尔加科夫亲自将这部小说改写为戏剧《图尔宾一家的生活》(一译《土尔宾一家的日子》),将小说中医生土尔宾的身份改为炮兵上校,成为该剧的核心人物。剧本的结尾则被强加上“越来越响亮的《国际歌》乐曲声”,以强调布尔什维克的胜利,而且让土尔宾这个白军军官改变了立场,在白卫军失败后明确宣布要投身于布尔什维克红军队伍。1926年,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了话剧《图尔宾一家的生活》,为作家带来了较大的声誉和短暂的好运,并得到了斯大林的赞赏:“就这个剧本本身来说,它并不那么坏,因为它给我们的益处比害处多。不要忘记,这个剧本留给观众的主要印象是对布尔什维克有利的印象:如果像土尔宾这样的一家人都承认自己的事业已经彻底失败,不得不放下武器,服从人民的意志,那就是说,布尔什维克是不可战胜的,他们对布尔什维克是毫无办法的。《土尔宾一家的日子》显示了布尔什维克无坚不摧的力量。”[34]

值得一提的是,《白卫军》描写了战争不仅使生灵涂炭,让不少人死于战乱,而且毁坏家庭、毁灭文化、摧毁精神,这也体现了布尔加科夫突出的反战思想。而这是他此前作品同类思想的继续,俄国当代学者索科洛夫指出:“在《医生奇遇》中,布尔加科夫表达了他历经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国内战争之后所形成的坚定的反战立场”[35],他还谈到,在短篇小说《红色王冠》中,“布尔加科夫认为,反对暴力——这是任何一个知识分子的道德义务”[36],这里的“暴力”指的就是战争。

综上所述,《白卫军》在苏联国内战争小说中的确是极具创新性,它结合欧洲和俄国最古老的传统和最现代的技巧,另辟蹊径,以敌人为主人公,同时又在当时极为难得地回归东正教传统,使之具有宗教哲学和人性深度,还把现代主义的一些文学技巧运用到作品中,从而使整部作品把东正教思想、史诗式特征和现代技巧有机结合起来,既有浓厚的传统色彩,又有突出的现代色彩,在苏联国内战争小说中真正别出心裁,独树一帜,达到了颇高的艺术境界。

注释:

① 近年有学者对此提出质疑,认为“《伊利亚特》的结构是从一系列的拒绝怜悯到最后阿基琉斯的怜悯展开叙述”,也就是说史诗是以怜悯来结构全篇的,通过史诗开始一系列的拒绝怜悯(阿伽门农拒绝怜悯克律塞斯,阿基琉斯拒绝阿伽门农使团乞求怜悯)和史诗最后的怜悯(怜悯特洛伊国王、老人普里阿摩斯)的对比,诗人将叙述的重点落在了阿基琉斯的怜悯之上,体现了阿基琉斯的英雄品质从愤怒到对愤怒的克制即怜悯的升华。参见:蒋保,魏林.荷马史诗结构新论[J].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3):8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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