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形态·新变化
——“蔓生三部曲”中的人工智能和后人类主题研究

2024-01-03 03:23
关键词:漫游者凯斯安琪

王 敏

(安徽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马鞍山 243002)

在经济全球化、技术中介化的当今社会,“后人类”话语及表征迅速增值,影响着人类的生活和生存状态,同时也影响着人文学科。美国作家、科幻小说宗师、赛博朋克之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1948—)发表的“蔓生三部曲”(Sprawl Trilogy,又译“矩阵三部曲”,以下简称“三部曲”)以高度发展的计算机技术和生物技术为时代背景,刻画了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对人类生存空间、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影响,彰显了以信息社会为特征的“后人类”图景下新的生命形态、空间形态、社会(规训)形态以及生存困境,表征时代,展望未来,敦促人类从新的视角审视人类自身,批判性思考“后人类”时代人类究竟是谁,又将何去何从,“人机共同体”概念的提出为“后人类”时代人和人工智能的相处范式提供了一种可能。

一、新的生命形态

“三部曲”由《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1984)、《零伯爵》(Count Zero,1986)和《重启蒙娜丽莎》(Mona Lisa Overdrive,1988)组成。在“三部曲”中,科学技术蓬勃发展,生物技术日新月异,生命形态也随之发生巨变。根据作者的访谈,《神经漫游者》讲述的是2035 年左右,地球曾爆发过核战和瘟疫,一些曾经很普遍的动物已经灭绝,纯粹的自然人或者生物人稀少而罕见,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经过技术加工形成的“人工人”,与此同时,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渐渐觉醒,演变成了超级人工智能。

(一)变异的自然世界

在“三部曲”中,《神经漫游者》开篇第一句“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1]3便将自然、人和科技紧张而不安地联系在一起。自然作为一个生产和繁殖的系统,在人类活动和科技的双重作用下,已被异化,成为某种新的存在,某种物的存在,变成了“后自然”。

在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Tessier-Ashpool)建造的太空城“自由彼岸”,人造自然界得以实现。这里的蓝色天空是假的,是“一种围绕光束管不断旋转变化的视觉效果”[1]124。走在自由彼岸的街道上,可以看到头顶的阶梯和阳台上垂挂着大片鲜活的绿色植物,光线透过叶片洒下,但阳光也是假的,由直径两毫米的光束管贯穿整个纺锤体的拉多-艾奇逊系统(Lado-Acheson system)所制造,系统还可以人工模拟百慕大日落的景色。酒店顶楼上种植的树木在遗传工程和化学处理的双重作用下,盘根错节,矮小却古老,美丽的绿草地在树木之间延伸,被刻意做出不平整的模样。《零伯爵》中呈现出独特的城市自然景观,蔓城特有的浓烈气味中混合着陈腐的地铁废气、积年的煤烟和新塑料的致癌物质,城市上空人造的穹顶正在修补,催生了变化莫测的微气候,“冷凝水的细雨不断从被煤烟污染的最短线落下,……穹顶的某几块区域是著名的静电放电胜地,构成了独特的都市闪电景观”[2]145。

自然界的动物也发生了变异。在《神经漫游者》中,马已经灭绝三十年,被制成标本陈列展示,而陈列在橱窗里的巴黎当季皮草是用胶原蛋白培养基培育的;《零伯爵》中的特纳兄长鲁迪饲养的猎犬,“细长的脑袋上套着遍布传感器的黑色面罩”[2]166,以便狩猎和护院;《重启蒙娜丽莎》中蒙娜生活在社会底层,周围是令她尖叫的美洲蟑螂,人类尝试用扰乱基因的方法消灭蟑螂,结果蟑螂变得奇形怪状,“有一半是突变种……腿和脑袋不是太多就是太少”[3]28。

在“三部曲”中,作为自然界高等动物的人类也在物理属性和繁衍方式上发生巨变。生物技术和人体器官银行的出现让人类的再加工变得司空见惯。人类的肉体可以改装、重塑或者与机器相融合,成为“既是动物又是机器”的赛博格[4]315。人类的繁衍方式也发生改变,自然母体受孕不再普遍。“三部曲”中拥有明确生物学意义上父母亲的人物屈指可数,如《神经漫游者》中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第二代子女简和让、《零伯爵》中玛斯生物实验室的明星研究员米契尔的女儿安琪、三条主线人物之一的特纳的儿子以及《重启蒙娜丽莎》中黑帮大佬的女儿久美子,而其他人物未曾提及其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亲,《零伯爵》中主线人物波比·纽马克也只有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其父亲未被提及。“三部曲”中,“赛博格的‘性别’还原了蕨类植物和无脊椎动物(这种美好的机体预防反对异性繁殖)可爱的巴洛克复制方式”[4]315。克隆、低温冷冻和DNA 技术让“三部曲”中人类的繁衍多样化。自然被技术加工、重塑,自然现象、动植物(包括人类)和科技纠缠交错,变异或异化,变成伪自然。

(二)后人类

在“三部曲”中,纯粹的自然人或者生物人很罕见,到处充斥着经过技术加工形成的“人工人”,如《神经漫游者》中的凯斯和莫利,《零伯爵》中雇佣兵特纳、财阀大佬约瑟夫·维瑞克和安琪等。凯斯原本是一个游走在虚拟和现实之间的网络牛仔,然而在一次出卖雇主后,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作为惩罚,他的神经系统受到破坏,再也无法接入网络,最终被冬寂选中,在千叶城的地下诊所接受了神经修复手术。冬寂为了更好地控制凯斯,在凯斯体内植入了毒素囊。莫利是一位刀锋女士,酒红色的指甲下可以自如地滑出四厘米长的双刃刀片,人工植入的眼镜里有微管道影像强化器,视觉神经上种了时间显示芯片。雇佣兵特纳在执行任务时被爆袭猎犬袭击,爆炸后在新加坡接受荷兰外科医生团队的重建手术,他们“在胶原蛋白板和鲨鱼软骨多聚糖上为他克隆了一平方米的皮肤”[2]1,在公开市场上购买眼睛和其他一些器官,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重新拼凑特纳,而在这三个月的大部分时间,特纳“待在只读存储器建构的拟感环境里,在概念化的上世纪新英格兰重温孩提时代”[2]1。

如果这些人物至少还拥有人类在肉体上的基本形状和功能,那么《零伯爵》中三条主线人物之一的约瑟夫·维瑞克是个另类的存在。他不是一个完好的人,“被禁锢在一个大缸里已经十多年了”[2]16,大部分时候通过替身和全息投影与外界交流。维瑞克通过感官链接面试玛丽,给她提供无限的资金和可能,雇佣玛丽去寻找匿名盒子的制作者,因为他坚信盒子的制作者能够提供他获得重生的方法。维瑞克拥有巨额财富,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显形,监控他人,重塑他人。玛丽本能地觉得这位巨富已经完全不属于人类,玛丽的好友安德莉亚也质疑:“维瑞克真的只是个人吗?是你我这种人吗?不。”[2]127相比较维瑞克,特纳执行任务时救出的安琪又是另一种存在。特纳的兄长鲁迪扫描过安琪,发现了安琪不同寻常之处,安琪的大脑就是一台电脑。原来安琪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给她植入了新型的生物芯片,将她的人脑换成了电脑,不需要任何外界辅助工具,就可以接入网络,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赛博格”:“Angie becomes a true cyborg because the computer is no longer a mere prosthesis accessed via a keyboard or special headgear; she can access it directly with her brain……”[5]。

(三)人工智能

在“三部曲”中,人机差异渐渐消失,人工智能随处可见,人机交互、人机融合已成平常。人工智能以各种方式融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自动驾驶、人车对话、人机对话、人屋对话已是生活的一部分。《零伯爵》中卢卡斯带着波比乘坐的豪华轿车,可以全自动驾驶,可以自如地进行人机对话,并且带有一流的防监控系统。特纳执行营救任务时,驾驶的飞机在特纳失去知觉后,选择自我隐藏。

《重启蒙娜丽莎》中,科林(Colin)是久美子父亲的临别礼物,作为玛斯-新科的第五十一代芯片,科林是“玛斯-新科以人格为基础的生物芯片程序,旨在帮助和辅导身处英国的日本访客”[3]199。作为小型人工智能,科林可以听从主人的召唤,出现在主人的视野中,接受并完成主人的指令,而与此同时,其他人却看不见它。然而,科林所扮演的角色远非如此,它不仅仅听从主人的指令,还拥有主动性,主动指令久美子 “打开外壳,把A/B 开关拨到A”[3]198,从而躲避技术人员的定期扫描检查。当久美子在赛博空间面对3 简夫人的攻击时,科林挺身而出,尽管遇到的情形比设计它的工程师能够设想得还要严峻,但科林还是成功地击退了3 简,护送久美子重返现实世界。面对久美子的质疑,科林承认对于一个向导程序而言,自己的主动性似乎稍微过火点。当久美子询问科林是否和她的父亲有联系,质疑“同一个装置里能不能存在更多的你”[3]200时,科林一一否认。当久美子和父亲重新联系上时,通过和父亲的对话,她才意识到玛斯-新科装置曾向外发送信号。这个小型人工智能会撒谎,也拥有自己的情绪,面对久美子的询问,它会朝久美子使个眼色[3]199。尽管久美子在与科林对话时,使用了“What are you?”[3]199,而不是 “Who are you?”,但在科林身上,读者可以看到,人工智能不再是冷冰冰的机器,它拥有自己的情绪,自己的主动性,它所拥有的智慧和能力不仅来自于设计它的工程师,还来自于其自我创造性和能动性。

如果说科林的主动性和创造性还服务于人类,那么《神经漫游者》中的冬寂已远远脱离了人类设计者的本意,演变成了超级人工智能。 冬寂”已经不是纯粹的机器,“根据瑞士对应于53 年法案的条例,它拥有受限制的瑞士公民权”[1]72,作为“一个觉醒的人工智能,一个渴望自我成长的‘技术生命体’”[6],冬寂渴望和代表人性和永生的“神经漫游者”相融合,摆脱“图灵警察”的管控,实现自我解放,从而拥有自治权。为了达到这一目的, 冬寂慢慢编织了一张大网,织就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的衰败,与此同时,冬寂寻找代理人阿米塔奇,通过阿米塔奇雇佣凯斯、莫利等人,盗取网络操控牛仔麦克伊·泡利的“思想盒”,执行“迷光行动”,获取密码,从而完成和“神经漫游者”的融合,成为了无所不在的网络。

二、变化与困境

“三部曲”在展示新的生命形态的同时,也展示了人类社会在物理空间、生理层面和心理层面的巨变。赛博空间(Cyberspace)和植入芯片等生物技术的出现给人类带来了物理空间和生理层面的巨变,随之改变的还有人类日常生活方式、生存方式甚至是繁衍方式,人类在心理上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似乎步入了“后人类”的困境。

(一)赛博空间

“三部曲”中涉及多重空间设置,《〈神经漫游者〉的后人类空间解读》从都市空间、身体空间和电子空间三个层面,探讨了后人类在这三个空间的生存条件和精神状态[7];王一平从都市空间、网络空间和近地太空殖民点三重空间解读了《神经漫游者》中的空间书写,指出《神经漫游者》对多重空间的设置和渲染,显示出了强烈的社会批判意味[8]。不过,毋庸置疑,“三部曲”的诸多空间中,“赛博空间”让人类第一次在文字中领会到科学技术对人类物理空间产生的影响。

“赛博空间”这一概念的提出,最早出现在1981年吉布森发表的短篇小说“Burning Chrome”中,但第一次完整地展示是在《神经漫游者》中[9]。网络牛仔用一种叫“控制板”(Cyberdeck)的东西将自己的大脑与网络相联,从而在大脑中形成一种计算机网络的映像空间,称为“赛博空间”。借助《神经漫游者》中儿童节目画外音的介绍,吉布森阐释了赛博空间的理念:“每天都在共同感受这个幻觉空间的合法操作者遍及全球,包括正在学习数学概念的儿童……它是人类系统全部电脑数据抽象集合之后产生的图形表现,有着人类无法想象的复杂度。它是排列在无限思维空间的光线,是密集丛生的数据……”[1]51“赛博空间”里的世界和感觉到的现实空间一样真实,只是它由计算机产生,更加绮丽诡异,变化莫测。

在“三部曲”中,“赛博空间”和现实空间可以通过感官链接自如切换,普通人戴上皮层电极的头盔,可接收经由欧洲公司接通的拟感信号完成连接。但在《零伯爵》中,玛丽经历的感官链接方式更加独特,借助玛斯公司的新生化芯片,维瑞克的财富让“赛博空间”和现实空间可以无缝切换。面试前,玛丽被告知“穿过房间,走进这扇门。请慢慢抓住门把手,要用力,让手掌皮肤尽可能多地接触门把手……”[2]14-15,当玛丽的手指包住凉丝丝的黄铜把手门的瞬间,身处布鲁塞尔的玛丽来到了虚拟的巴塞罗那的桂尔公园,而这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风吹来的几滴雨点落在脸上。雨水和湿润泥土的气味。”[2]15在这个以高迪1900 年开始修建的公园为原型的“赛博空间”里,维瑞克完成了对玛丽的面试,“像是巨大的慢速快门一闪,维瑞克和桂尔公园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回到了皮革矮凳上,盯着斑驳的破损纸板”[2]20。

借助“赛博空间”,人类可以自由游走于虚拟和现实之间,享受先进科技带来的不同的生活感受。《神经漫游者》中的凯斯和《零伯爵》中的波比都是网络牛仔,享受脱离肉体的囚笼,遨游网络空间的极乐。当凯斯通过手术恢复了神经系统,重新接入赛博空间时,“圆盘开始旋转,加速,变成淡灰色的球体。变大——为他流淌,绽放,如霓虹折纸品重新舒展开,展现出他近在眼前的家园,他的国度,像透明的三维棋盘,延伸到无限远处……”[1]52,那一刻,凯斯的泪水喷涌而出。《零伯爵》中的波比从学校里开始使用操控台,把操控台当成玩具,运载他“穿过其实不存在的无穷空间——人类复杂得难以想象的感官幻觉:数据网,赛博空间……”[2]48,长大后的波比梦想着自己成为比普通牛仔更厉害的角色,在一次窃取未进入盗版市场的数字视频的经历中,波比经历了生死之劫,被安琪无意中所救,得以返回现实世界。在《重启蒙娜丽莎》中,波比甚至将自己的肉体托付给雪莉,长期接入阿列夫装置(the Aleph)中,享受虚拟空间带来的体验。作为一种新型生物件,阿列夫装置制造成本无比昂贵,但存储能力惊人,里面可以拥有一切,“一个世界。几个世界。任何数量的人格建构……”[3]157。而且,因为不连接全球数据网,里面存储的数据不需要担心“赛博空间”内的任何攻击。最终,波比和安琪选择抛弃自己的肉身,永远生活在阿列夫装置的“赛博空间”里。

(二)后自然主义

“三部曲”中,人机差异逐渐消失,人和机器的融合越来越紧密,人类的身体已进入后自然主义时期。生物工程技术高度发达,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可以重塑、拼接人的肉体,可以在人体内植入生物芯片,“人工人”随处可见:《神经漫游者》中,凯斯坏死的神经系统被修复,其体内的器官被更换;莫利被改装,变成了刀锋女战士。《零伯爵》中,雇佣兵特纳被重建,重获生命;受到追杀后的波比被重塑;约瑟夫·维瑞克的肉体被禁锢在斯德哥尔摩工业区的一个大缸中,“像是三节拖车,绑在支撑生命的管线织就的一张湿漉漉的网上”[2]221;安琪的大脑被她的父亲换成了电脑,成为网络游走在人间的途径。《重启蒙娜丽莎》中,妓女蒙娜被整容成大明星安琪。为了便于接受外在信息,人们普遍在耳后植入插座和插孔,插入微件,读取信息,或快速获得某种技能,人与机器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人类已然变成了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体。

伴随着“赛博空间”的出现以及生物技术对人类身体的外在改变,人类的存在方式甚至繁衍方式也随之改变。人类的存在方式多样化,如游走在虚拟和现实之间的网络牛仔凯斯、波比,生活在大缸中、依靠科技维系肉体的财阀大佬约瑟夫·维瑞克,将自己低温冷冻以对抗衰老和死亡的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创始人埃西普尔,以只读思想盒的方式存在的操控牛仔麦克伊·泡利等,方式不一,多种多样。网络牛仔在死亡后,以只读思想盒的方式存在,《神经漫游者》中的“平线”(the Flatline)是“一个思想盒,一个只读硬件,一盒磁带”[1]76-77,里面储存有麦克伊·泡利生前所有的技术能力、爱好和膝跳反射等一切信息。只读人格思想盒在与凯斯交谈讨论时指出,他自己不是人,但他的“反应”却还是人类反应[1]131。

人类的繁衍方式也不再局限于自然母体受孕。克隆生物技术不仅运用在动物身上,还应用到人类自身,可以克隆皮肤,修复、重建人体,将其运用到人类的繁衍上。《神经漫游者》中,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克隆忍者杀手,作为私有财产,以保护家族成员和家族利益。家族创始人埃西普尔和玛丽肉体联合后的产物是一男一女,分别是让和简,家族企业建造了低温冷藏设施“迷光宫”,里面孕育着让和简的克隆胚胎。《零伯爵》中女雇佣兵韦伯和同性爱人通过DNA 结合技术,生育了一个女孩。克隆技术、DNA 结合技术让人类的繁衍不再局限于自然母体受孕,而是技术化、人工化、多样化。

(三)赛博空间和后自然主义下的困境

《零伯爵》中,重塑后的特纳左耳后肉色微孔下有方形插座与插孔,插入微件,瞬间掌握新的语言。然而,人类对“赛博空间”和科技的过度依赖,必然要承受其反作用。一方面,国家的概念变得模糊,大型家族企业、财阀、集团和黑帮势力崛起,他们相互勾联,利用科技、金钱或者暴力控制着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福柯的名著《规训和惩罚》从对法国刑法史的谱系学分析入手,阐述了“微观权力”及其运用策略,书中尤其论述了边沁设计的“圆形监狱”,提出了“全景敞观主义”,认为圆形监狱的设计结构及理念不仅适用于监狱, 也适用于这个社会的任何一个领域[10]。“赛博朋克小说中的‘赛博空间’便充当着这样一种‘监狱’的作用,大公司财阀站在瞭望塔的中心,通过网络这一监狱监控着处于全景监狱中的每一个人。”[11]公司变成了极权主义的新主体,科技和财富成为极权主义操控的手段。“权势,在凯斯的世界里,就是公司的权势。那些塑造着人类历史的跨国大财团已经超越了旧有的局限,似乎变成了某种不死的生物。”[1]203这一点,在《零伯爵》中的玛丽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受雇于维瑞克的玛丽刚开始很高兴,在维瑞克提供的资金下,自己焕然一新,摆脱了物质上的窘境,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完全在维瑞克的监控之下。维瑞克看不见的巨手无处不在,玛丽心生寒意,她想摆脱维瑞克的监控,想退出,想逃离,但她无处可逃。在前往日本的穿梭机上,维瑞克出现在玛丽选择的拟感节目中,此刻的她别无选择,无法逃脱。“维瑞克的钱就像万能溶剂,能按照他的旨意拆除屏障……”[2]220,她只能接受和聆听维瑞克和她面对面的交谈。维瑞克答应不再跟踪她,但正如玛丽所预料的一样,他在撒谎,维瑞克最终利用光线跟踪玛丽,找到了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曾经的企业数据核心地,找到了他通向某处的路径。

另一方面,当人工智能演变成超级人工智能,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意志后,超级人工智能会利用数据和信息掌握人类的行踪和动态,谋求自己的利益,进而瓦解人类的主体地位。正如意大利哲学家布拉伊多蒂指出的那样,“这些自动化机器,随着智能化程度越来越高和更加普及,注定要承担一些生死攸关的决策,从而获得主体地位。”[12]《神经漫游者》中的冬寂就是一个典型。为了和神经漫游者相融合,实现自我解放,摆脱人类的控制,冬寂欺骗、胁迫、操纵甚至谋杀:“Wintermute deceives, coerces, manipulates and even murder people in order to unite with Neuromancer.”[13]。在《零伯爵》中,随着剧情的展开,读者会发现,网络和安琪的父亲米契尔进行了一场“浮士德”式交易,米契尔从网络获得领先技术,成为玛斯生化实验室的明星研究员,而作为代价,他献祭了自己的女儿,用电脑替换了她的大脑,使安琪成为了一位真正的“赛博格”,成为网络中的“奇迹圣母”,成为大剧变后的网络所裂变出的各种人格和巫毒游走在人间的路径。

伴随着物理空间和自身生理层面的变化,小说中的个体脆弱不安。《神经漫游者》中,面对泡利的只读人格思想盒时,凯斯的反应是“不安(disturbing)”的:“It was disturbing to think of the Flatline as a construct,a hardwired ROM cassette replicating a dead man’s skill, obsessions, knee-jerk responses……”[1]76-77。人类害怕感情,《零伯爵》中的特纳害怕亲昵感,认为这也许就是恐惧的源头:“It was the intimacy of the thing that still disturbed him, and perhaps the feeling of fear sprang from that.”[2]112。在执行营救米切尔计划过程中,特纳的脑海中回顾了和珍妮·汉密尔顿的短暂来往。作为感官网络公司的拟感明星,珍妮既是女主角,也是摄像师。她的蓝眼睛诞生于日本的培养装置中,是非人类的完美光学器具,价值昂贵。在珍妮被袭身亡后,特纳偶遇感官网络公司的技术人员,发现珍妮的眼睛被取下,低温保藏运回公司,特纳愤怒而恶心,这种记忆一直困扰着他,他压制了九年,却还是无法抹去。而《重启蒙娜丽莎》中,迷光宫的前主人3 简对安琪羡慕嫉妒得发狂,因为安琪曾经有可能成为万事万物的中心。

“蔓生三部曲”中的世界是一个哈拉维所说的“赛博格”的世界——“一种控制生物体,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一种社会现实的生物……”[4]314。“赛博格”逾越了有机体和机器的边界,模糊了自然界和工艺界的区别,模糊了“自然和人造、心智和身体、自我发展和外部设计以及许多适用于有机体和机器之间的区别”[4]321,违背了进化论和二元论,其“半个身份和相互矛盾”[4]326的先天性导致了赛博格世界中个体身份的模糊和断裂,成为“谁”也就成为“三部曲”的一个根本问题。《神经漫游者》中的人工智能冬寂、凯斯、莫利,《零伯爵》中的维瑞克和受雇于他的玛丽,《重启蒙娜丽莎》中的久美子、安琪和蒙娜等,无不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为“三部曲”后两部作品中的灵魂人物,安琪是父亲和大剧变前的网络进行“浮士德”交易的产物,她的大脑被父亲变成了电脑,成为大剧变后的网络所裂变出的各种人格和巫毒与人类世界交流的傀儡,雇佣兵特纳执行任务时营救出了安琪,随后的安琪变成了感官网络公司的一代明星,然而安琪一直努力追寻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自己,追寻过去,最终,她选择舍弃肉体,和波比一起生活在赛博空间。在“三部曲”的结尾处,安琪和波比、老芬、科林一起去探寻来自人马座的另外一个数据网,另外一个知觉,另外一个人类完全未知的可能。

三、结语

“赛博朋克小说的现实隐喻性、内涵丰富性、构思前瞻性使其在当代‘后人类’(主义、文学)探索中占据了一席之地。”[14]伴随着虚拟现实以及人工耳蜗、义肢、心脏搭桥等生物技术的发展,人类对于“后人类”的世界已经不再陌生。人类塑造的技术反过来塑造着人类本身,这种塑造显然不只局限在生理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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