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十八洞村隔着时光河

2024-01-03 01:40程语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3年12期
关键词:洞村英俊梯田

电影结束,我轻轻仰头,泪流满面。是被故事打动了吗?是,又不全是。我想起了故乡。有多久没有回去了呢?大概有二十年甚至更久吧。长远的疏离,让心上有一处被忙碌所掩藏的隐痛。可明明就在刚才,我随镜头在故乡停留了124分钟。我在电影开始的那一刻回家,又在电影结束的瞬间被推离。记得母亲带我离开的那天,外婆与我一起走出那栋木质瓦房,然后去了山上采药。她没有送我到村口,也没有朝我挥一挥手。你能明白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是吗?

一个有雨温柔敲窗的夜晚,我在电脑上看完了《十八洞村》。我不在十八洞村出生,但在山寨里的外婆家度过了近四年。我最美好的童年记忆,以及对湘西这幅山水画卷的初始印象,都与这里有关。所以我总认为,外婆家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就像这部并未大热的电影,不为我而拍,却毫无疑问地属于我。它把所有的山峦还给了我,把所有的青翠还给了我,把隐约的乡音和古老的民俗统统还给了我。记忆和情感毫无理性地在熟悉的电影画面中穿行,我仿佛听见外婆又摇响那清脆的铃铛。外婆以这种方式找我,唤我回家。

听母亲说,因为外公去世得早,外婆只生了她一个孩子。自从母亲十几岁外出打工,外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过。后来,母亲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我,却因为要随父亲走南闯北跑货运,只好托外婆看管我。母亲送我去外婆家的情景我全然忘记了,我猜是年纪太小的缘故。其实我可以去条件更好的爷爷奶奶家,但母亲怎么也不愿意。后来,我曾问过她,是不是想让年幼的我给外婆做伴。母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那时候我刚上高中,而外婆早已在那片她热爱过也憎恶过的山水间长眠。

就像电影《十八洞村》里所铺陈的那样,湘西这片神奇的土地果真就是一首醉心的散文诗。连绵起伏的群山,恣意缭绕的云雾,如梦如幻的梯田,每个角度都有诗意的叙事。但对于祖祖辈辈在这里挣扎着求生存的人而言,这种诗意是残缺的,有湿漉漉的底色,天生带着伤口。曾经,在外婆身上,在山寨的每个人身上,我看见美与痛就那么毫不违和地结合在一起。他们的脚深深陷在泥土里,一点点扎根,但土地生长树木,似乎并不生长他们向往的生活。

和其他人一样,土地也是外婆的命。外婆家的旱地很少,水田也很少,它们是年复一年的生活寄托。在我稍大一些的时候,外婆会带着我到梯田劳作。我站在田埂边,看见外婆在自家田里弯下腰,别人在别人家的田里弯下腰。因为没有男人,外婆很累,但我并没有发现别人就很轻松。我把采摘到的野果装进口袋里,紧紧捂着,仿佛犯错的孩子偷了大山的秘密。我曾问过外婆为什么要种田种地,为什么不可以每天只吃山上的野果。外婆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在电影里,有不少关于梯田的航拍镜头。我这才知道,十八洞村的梯田,如果在高处看,其实也是连成片的。它们见缝插针一般在大山里延展,然后又在无路可去的时候停下。这多像山里人的抗争与无奈。电影中的杨英俊是“最喜欢种地的人”,他放弃了去油田当工人的机会,也不愿外出打拼,一心只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他的执着,一如外婆的执着。而按现在的理解,我更愿意认为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土地的敬畏。

外婆一生清贫,也甘于清贫。她用自家的玉米喂养自家的鸡,把自家的鸡下的蛋煮熟了放进我的小碗里。如此,她就觉得所有的辛劳有了意义。外婆那辈人的性格,大概是随了生养他们的大山,沉默而敦厚,雨时不悲泣,晴時无欢喜。他们是不会在山林间迷路的人,也是忘了困惑的人。电影里的杨英俊却不一样。“一辈子都在种地,怎么种成了贫困户?”这是杨英俊的天问,是外婆那辈人所不能理解的觉醒,但他们对于土地的那种复杂情感没有区别。

还记得晴天里,我跟着外婆到地里锄草。她对每一株杂草恨之入骨,对自己种下的瓜果蔬菜悉心照顾。许多年后,回忆起阳光下已经有些模糊的情景,我竟觉得外婆对我的爱,并未胜过对庄稼的怜惜。只是,我终究明白,在那样的生活现实里,土地之于生命,就像绕不过的因果。

外婆是在我离开后的第三年去世的,在山河入秋的时节。母亲说,安排好外婆的后事,她就去了来不及收割的稻田。那年天旱,收成并不好,但在那丘镶在山腰的稻田里,看不到一株野稗。金黄的水稻一排排地站着,整整齐齐的队伍,风吹不乱,雨打也不乱。依母亲的推算,外婆应该在插秧的季节就已病重。但她与土地最后一季的亲近,依然每个细节都做得一丝不苟。贫瘠的土地未曾厚待她,但她至死都没有说过土地的坏话,至死都在给予土地最深情的告白。

电影中,杨英俊后来成立了杨家班,一心想着如何带动一家人致富,如何带动整个村寨致富。他对土地最后的倔强,超越了土地和庄稼本身。这是外婆所做不到的。但是啊,那块收养我童年时光的外婆家的土地,终究有着相同的质地和养分。所以,当杨英俊说“人生一辈子,过完了都要走,只有田土不得走”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号啕大哭。这句话,外婆可以说,每一个十八洞村的人可以说,唯独我不可以说。那方水土之于我,除了玩乐,还剩什么?

因为家乡没了亲人,在外婆去世之后,母亲也是几年才回去一趟,每次都匆匆忙忙。而我,求学,工作,总是阴差阳错,竟没再回去看一眼。后来,又听母亲说,那间守护我入梦的木质瓦房,也在一场大雪过后倒塌了。那是我记忆里最清晰的存在,也是最后的念想。在电影结束后,我在网上疯狂地搜索与十八洞村有关的一切,想抓住所有。我知道那里依然有最美的山水和质朴的乡风乡情,但无数新鲜事物正在高高低低的土地上生长。一切如常,一切又已经不一样。

如果单纯用物质来衡量,母亲作为十八洞村出来的人,也算得上成功。她让我在城里上学,让我穿漂亮的衣裳,让我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但是,她与电影里的杨英俊不一样,与依然生息在山寨里的儿时伙伴不一样。她写下的散文诗,对外婆,对那片土地,有亏欠。

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想回去看看。母亲竟丝毫不意外,好像一直在等这天。她问,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说,明天,又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是的,我很坚决,却也犹豫。是近乡情怯吗?是,又不全是。电影里青石板路的镜头在脑海里反复,它们缠绕着村寨,有时宽,有时窄。我光着小脚丫,牵着外婆的手,踩过一块块冰凉。我害怕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听不见外婆摇响的铃铛,害怕闻一闻包谷烧的香,就会一醉不醒。珍贵的过去存于记忆里,而我越不过时光河。

母亲发来信息说:我小时候,你外婆每次唤我,都会呜嗷呜嗷地嘶吼,常常被人取笑。我不知道她带你的时候,怎么就想到了摇铃铛。我回复说:如果外婆还活着,如果她能开口说话,如今十八洞村变得更好的一切,会是她所愿吧!

故乡人|程语

湖南岳阳人,曾在十八洞村度过一段弥足珍贵的童年时光。大学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先后任职于《南方都市报》《特区文学》等报刊社。现居深圳,从事自由写作,作品见于《读者》《美文》《儿童文学》等,出版散文集三部。

猜你喜欢
洞村英俊梯田
十八洞村:苗寨风光惹人醉
十八洞村 精准扶贫首倡地
《山区修梯田》
精准扶贫工作的问题与对策研究——以花垣县十八洞村为例
十八洞村的大变化
秀美梯田
梯田之恋
从江加榜梯田
公平交易
王洪永?陈英俊?张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