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荡马路的记忆

2024-01-04 04:08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辰光姆妈爹爹

庄大伟

荡马路,北方人叫“逛街”。勿少上海人喜欢荡马路,今朝就来讲讲那些年上海人荡马路的故事。

阿姨妈妈兜商店

阿拉小辰光,经常跟着爹爹姆妈出去荡马路。我家住在复兴中路,离淮海中路只有一条马路。爹爹姆妈最喜欢去淮海中路荡马路了。淮海中路的商店特别多,一路上橱窗里琳琅满目。爹爹姆妈说是去荡马路,其实就是去兜商店呀。不过说是喜欢荡马路、兜商店,其实只有姆妈一个人喜欢,爹爹只是跟在姆妈后面专门负责拎包,拎各种装满商品的大包、小包。我是他们的小尾巴,当时心想,与其闷在屋里搭积木,趴在窗台上望野眼,还不如跟着他们,出来散散心。

侬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喜欢荡马路、兜商店的基本是阿姨妈妈们。侬常常会看到,陪女人出来兜商店的男人独自站在商店门口吃香烟,等女人买好东西,大包、小包的出来了,他就连忙上前帮着拎包。上海男人喜欢帮女人拎包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以至延续到我们这一代,如今的老头们还是习惯给太太们拎包,大包、小包的拎。

等后来长大了一些,阿拉就喜欢跟弄堂里的小八腊子白相了,斗鸡、刮刮片、逃降赛、下棋……不再喜欢跟着大人出去荡马路,兜淮海路了。当然到了“打酱油”年龄,自己也常常会被爹爹、姆妈差去买些零星的小东西,比如拷老酒,买自来火(火柴),或去买刀草纸买块肥皂之类的。我的出行轨迹很清楚,两点一线,直奔酱园店或烟纸店,我才不喜欢漫无目标地荡马路、兜商店呢。

我发觉,大多数上海男人都没有荡马路、兜商店的习惯(当然恋爱辰光除外),想买什么东西就去哪家商店,买好了那件东西就差路,有啥东兜西兜的?

不过上海女人就勿一样了。平时看上去病恹恹的,兜起商店来就着劲得勿得了,从来没有听到她们讲过“脚酸”“走勿动”。我家隔壁邻居宁波阿嫂,就是阿拉弄堂里的“购物大王”。每趟她空着手出去荡马路,回来辰光总是手里大包、小包的。她特别喜欢买衣裳,襄阳路、华亭路、七浦路……凡是服装一条街,她必去光顾,那里的老板都认得她。她说她经不住诱惑,荡马路看到服装店就不由自主地进去看看,一看就想买。

前两年我碰到她,讲起自己小辰光的记忆,问她,“阿婆,侬现在还喜欢荡马路、买衣裳吗?”这位宁波阿嫂(我现在叫她“宁波阿婆”)笑笑:“马路当然还是要荡的,每天必须荡一万步,锻炼身体嘛;不过衣裳老早就勿买了,小辈多出来的衣裳穿穿足够了。”我朝她竖起大拇指。她似乎意犹未尽,“我兜了大半辈子的商店,到现在才明白,合理购物很重要。我现在是勿买打折的东西,勿买便宜货,勿买暂时还不会用的东西。”

“好!我为侬点赞!”

阿哥阿姐数电线木头

蕩马路,似乎是那些年上海年轻人“轧朋友”时的必修课。上海话的“轧朋友”,指的是男女之间的谈恋爱。

阿哥阿姐们出去荡马路、轧朋友,被称为“数电线木头”。那辰光马路两旁的行道树还不像今天那样多,但马路两旁的电线木头(电线杆)是必有的。恋人们在马路上荡来荡去,像不像在数电线木头?啥人想出来咯?相当形象、生动、有趣。

男女之间谈朋友,不管是在一起看电影,还是上馆子吃点心,顶开心的是能在一起嘎讪胡(聊天)。不过看电影,两人之间又不能多讲闲话。吃饭吃点心,在众目睽睽之下谈些“恋人絮语”也很不方便。当然轧朋友、嘎讪胡,最实惠的是一起荡马路。走走,聊聊,数数电线木头,谈得又尽兴,成本又勿高。

那些年,年轻人轧朋友勿像现在的年轻人,自己大模大样,别人视而不见。那辰光邻舍隔壁、单位同事要是看到侬经常换男(女)朋友,容易被人家指指点点,认为“生活作风不严肃”之类的。于是,阿拉这些小毛孩便成了阿哥阿姐们的“电灯泡”。当“电灯泡”,上海人都晓得,就是做陪客。

记得我家隔壁邻居百芳姐就经常拿我当“电灯泡”。每当百芳姐讲带我出去白相,走出弄堂口,转只弯,就会有一个阿叔模样的人走过来。于是他们俩一人搀着我的一只手,开始荡马路。那辰光我人小,也听勿懂他们叽叽喳喳在讲些啥。反正他们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因为他们吃冷饮我也能吃到冷饮,他们吃点心我也能吃到点心。百芳姐的男朋友换过几个。有时没人的辰光百芳姐还会一本正经地问我,这个阿叔长得怎么样?这个阿叔跟上趟的那个比,哪一个有情调腔调?因为她觉得,小孩嘴里出真言。我当然是凭自己的直觉,比如这个人脸上有笑容,那个人不大笑的;这个人穿得整洁,那个人衣着随便……甚至脸上胡子没有刮干净,闲话太多或者太少等,也都成为我否决的理由。

记得有一趟百芳姐跟一个大眼睛男朋友谈得很热络,他们俩搀着我越走越远,后来我发现天快暗下来了,急了。“倷(你们)快点领我回去!我姆妈要急的!”他们俩只好叫了一辆三轮车把我送回去。回到家,姆妈早就急得面孔煞白。她就怕我跟“野蛮小鬼”(那时对一些捣蛋孩子的称呼)在一起做坏事体。我只好向姆妈坦白,姆妈这才放下心来。

就这样我当百芳姐的“电灯泡”,陪她和她的男朋友们一起数电线木头,数了大约一年多,她的男朋友才算基本定了下来,就是那个我有点讨厌的闲话太多的大眼睛阿叔。不过问题来了,百芳娘不同意这门亲事。于是我成了他们俩之间保持联系的“通讯员”。记得那年乘风凉辰光,大眼睛经常会出现在暗处,朝我招招手,我便偷偷溜出乘风凉“朋友圈”。大眼睛会递给我一张纸条,当然同时会塞给我一根棒冰。我不紧不慢地走回家,把纸条放在跟百芳姐预先约定的地方——晒台的紫砂花盆下面,然后朝在家里装模作样在看书的百芳阿姐做个鬼脸,便跑出去继续跟伙伴们乘风凉、嘎讪胡去了。

后来百芳姐跟大眼睛终于结婚了。百芳姐除了每家每户送了一袋喜糖之外,还特地送给我了一听“大白兔奶糖”。毕竟我在他们的“数电线木头”的过程中扮演了“有功之臣”的角色。

荡马路的零星记忆

【一】我爹爹的祖籍虽然是浙江镇海,但出生在上海。我曾经从老户口本上看到,爹爹的出生地一栏写着:南市篾竹街。篾竹街在小南门,属于上海的老城厢区域。小南门是一个交关热闹的居民居住地,那里有不少小商品市场。所以出现了各种有趣的路名,做豆类生意集中的街道叫豆市街,做竹木生意集中的街道叫篾竹街。

老城厢里这类奇奇怪怪的路名真勿少,比如花衣街、咸瓜街、筷竹弄、鸡毛弄、芦席街、油车码头街、竹行码头街、旧校场路、四牌楼路……只要看到这些路名,就会让侬奇想联翩。

老城厢里不但地名怪,马路也是歪歪扭扭的。我好几趟到那里去朋友家做客,尽管有地址有门牌号码,可一踏进老城厢,没转几圈就找不到北了。在老城厢的一条条小马路里穿行,如同进入了迷魂阵一般。

有一趟我跟小伙伴去城隍庙白相,出来时我们转错了方向,进入了花衣街、咸瓜街、筷竹弄……结果迷了路。在老城厢里转圈,转得昏头六冲(指毫无头绪),我们完全没有了荡马路的兴致。等到我们好不容易摸出迷魂阵,回到家里已经半夜里了。当时我想,以后去南市老城厢,一定要预先画好地图,还必须带上指南针,真勿是开玩笑的。

【二】我的籍贯跟爹爹,祖籍当然也是浙江镇海。不过我同样出生在上海,准确的出生地是在辣斐德路(现在的复兴中路)。旧上海十里洋场,有勿少外国路名,比如亚尔塔路、巨籁达路、霞飞路、爱多亚路、马思南路、陶尔斐斯路、福开森路、维尔蒙路、雷上达路……什么乱七八糟,搞得上海人七荤八素(指头脑昏乱)咯。

那辰光,在老上海人嘴里还常常会出现“大马路、二马路……”的叫法。大马路是指南京路,依次往南平行的是二马路(九江路)、三马路(汉口路)、四马路(福州路)、五马路(广东路)。旧社会,四马路上有勿少妓院,所以讲“四马路的女人”是骂人的闲话,就像骂人家要进“提篮桥”(监狱)和“西宝兴路”(火葬场)一样,是勿作兴(不应该、不允许)咯。

【三】我小辰光勿喜欢跟着大人荡马路、兜商店。我出门去购物目的很清楚:新华书店、集邮公司、花鸟市场、航模商店……为了省车钿,常常是步行去的,一路上也不左顾右盼,直奔目标,步履匆匆,才不像阿姨妈妈们那样笃悠悠地荡马路。

我老单位有个同事徐阿姨,也住在虹口,靠近四川北路那条马路。她说她的爱好就是荡马路,而且喜欢一个人荡。侬要是勿晓得啥东西啥地方有得卖,问她好了,她是有问必答,很少有她勿晓得的地方。比如侬想买几粒纽扣,配只瓶盖,她都煞勒势清爽。

有一趟跟同事们出差去哈尔滨,坐的是三日两夜的火车。路上闲得无聊,不知怎么把话题聊到了购物上,徐阿姨跟两个女同胞比赛报店名,从四川北路桥的邮电俱乐部,一家一家报过来,一直数到四川北路底的读者书店,她口若悬河,竟然一家也没有报错过,也没有遗漏,可见她“荡马路、兜商店”的厉害。

【四】住在永安里的范先生,是一所小学的地理老师,长病假在家。不过他在家里蹲勿牢,喜欢出来荡马路。他家弄堂门口就是四川北路,人来车往,交关闹猛。范先生就在四川北路上荡马路,从南荡到北,从北荡到南。热天他手里拿把折扇,冷天他头上戴顶皮帽。

他荡马路,喜欢走走看看,看看停停,停停讲讲。比如,他看到有人为短斤缺两跟营业员吵相骂,他就会出来主持公道,爱憎分明,加入顾客这一边,

营业员吃瘪了,他还继续。人家顾客走了,他还在滔滔不绝,弄得人家生意也勿好做了,店经理出来向他打招呼,他才作罢;人行道上两个行人相撞,发生口角,他立刻上前做起“老娘舅”来,各打五十大板,大家都不吃亏;最扎劲的是,碰到电影院散场,他就停在那里,两只眼睛像两盏探照灯,扫来扫去,嘴巴里不断吓喊叫“当心皮夹子!大家皮夹子囥囥(藏藏)好”,吓得准备在那里下手的“三只手”望风而逃……

范先生就是这样一个闲话多爱管闲事的人。勿晓得哪一日啥人开的头,叫他“饭泡粥”。“饭泡粥”就是上海话“话痨”的意思。范先生听了也勿生气,笑道:“我就是这样一个闲话多爱管闲事的‘饭泡粥’。”“饭泡粥”经常讲:“我就喜欢闹猛,唔勿事体出来荡马路,不但可以戒厭气(解闷),还能健身,何不乐而为之?”

前几年一个热天,我在四川北路山阴路口偶遇范先生。只见他手里拿把折扇,正在内山书店旧址门前跟一群年轻人有声有色地讲述当年鲁迅的故事。看上去他的气色不错,还是那么喜欢滔滔不绝,“饭泡粥”的风采一点没变。他告诉我,他现在是“阅读上海”的一名志愿者。见他手里摇着扇子,我立刻想到那些年他的模样,“侬还是热天拿把折扇,冷天戴顶帽子?”他快乐地笑了,如同孩童一般。

【五】我有个姓赵的朋友,也喜欢荡马路,而且喜欢一个人出门荡马路。他有辰光出去荡马路一荡就是一整天,也不买东西,不去“数电线木头”,奇怪伐?告诉侬,他在市中心某商城担任艺术总监,专门负责商场的橱窗设计。

小赵是个有心人,每当发现马路边的玻璃橱窗布置有他感兴趣的地方,他就会站在那里,一看就是老半天。他会对着橱窗拍照,掏出速写本勾线条。他对我讲,“现在各家商店的橱窗设计交关讲究,看看人家是怎样布置橱窗的,帮助自己打开设计思路,大有收获。”

确实大街上独特的橱窗设计,常常能吸引住行人的眼球,进而被“吸”进商店里去。记得阿拉小辰光那些年,南京路、淮海路上的玻璃橱窗,也是布置得弹眼落睛咯。上海的生意人历来注重商品的广告宣传,玻璃橱窗就是一个很好的商品推介形式。那辰光跟着爹爹、姆妈出去荡马路,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闹市区大马路上的那一个个玻璃大橱窗,里面布置得光怪陆离,霓虹灯闪烁。

我喜欢到花鸟商店去看那里的橱窗,里面的玻璃大鱼缸里,一条条各色各样的鱼儿游来游去;茶馆店门口的一只特大型的茶壶,接在自来水管上,“哗哗”流水;钟表店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的好多钟表,时间常常不一致;冬天水果店橱窗里陈列的切开了的西瓜,是蜡做的;记得有一趟在中百公司(指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还看到过真人模特在橱窗里表演。

那些年,勿少商店的招牌也交关吸引人。比如,“鲜得来”排骨年糕,“小热昏”梨膏糖,“又一村”饭庄,“老人和”餐馆,“郁良心”国药号,直到这两年的“锅比碗大”餐饮等等,都是比较有趣的。有趣的招牌高高挂在店门口,自然招揽荡马路的行人们。

【六】我二十岁辰光就开始从事业余文学创作,常常会连续伏案写作两三个小时,弄得头昏脑胀。想放松一下,就站起身来,伸伸腰,踢踢腿,而最容易让自己放松下来的一个方法便是出门荡马路。

当然我勿会像阿姨妈妈们那样去兜商店,也不是去“数电线木头”。只是找一条行人少的小马路,慢悠悠地荡来荡去,放松一下筋骨,同时也放松一下脑筋。小马路虽然僻静,也不时会出现打着铃铛的脚踏车突然从身后穿过,扫街的清洁工挥着扫把“哗啦哗啦”地迎面过来,哪家窗口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我中断的写作思路,常常会被马路上的脚踏车铃声、“哗啦哗啦”的扫把声、婴儿的哭声所触发,“电路”接通,“灵感”闪现。

不知什么时候起,喜欢上了荡马路。我开始习惯在嘈杂的环境里,边行走边“胡思乱想”。我曾经写过一本《一百个写作技巧》,头一个“技巧”便是“随身带着纸和笔”。那是因为我的不少创作选题、故事构思、人物形象、性格、细节,常常在荡马路辰光突然闪现。不过如果当时不及时记录下来,回家伏案时分,后面的印记叠加在前面,顿时变得模模糊糊一片,如同放鱼入河再也打捞不起来一般。于是我荡马路时一有相关联想,就立刻停下步来,用笔及时记录下来,至少记下几个关键词也好。当然,现在方便多了,不必“随身带着纸和笔”。可以在手机上记录,可以对着手机讲述。音频转为文字,并且从手机转到电脑上很方便。现在我经常一边荡马路,一边口述实录,回家音频转为文字,手机转电脑,再读读念念,梳理几遍,一篇文章就成了。

我的这篇稿子,就是这样陆陆续续荡马路“荡”出来的。

退休以后,自己可支配的时间变得宽裕起来。如今我出门办事,尽量少乘车多走路,把荡马路与健身结合起来。如今不管刮风落雨大太阳,我都坚持每天出去荡马路(当然要做好防护)。现在不少马路边上都辟出了塑胶健身步道,更是方便了上海人“荡马路”。

真没想到,“荡马路”如今倒成了我的养生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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