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影万岁”有感

2024-01-04 04:08陆寿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谢晋上海

陆寿钧

2019年9月14日,刚过完中秋节,一早,网上发出了讣告:中国电影第四代导演的主要领军者,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上海执导了好几部经典影片、曾任职上海电影界主要领导十余年的吴贻弓先生,于今晨逝世。网上还登出了他临走前写下的一句祝愿:“上海电影万岁!”

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太熟悉他的字迹,而这六个字加上他的签名与书写的日期,已歪歪斜斜地有些走形,看得出他那时的身体状况。在那样的时候,他还艰难地要写下这样一句话,其含义令所有上海电影人崇敬和深思。我能体会到他此时此地的心情。”

在吴导离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刚好宅在家中有时间去冷静地思考一些问题,我常在嘲笑自己:我能体会到他此时此地的心情吗?我只能转而去想,我们这些幸存着的上海电影人,如何不辜负吴导的愿望,在继承上海电影的优良传统和与时俱进的发扬中如何能让“上海电影万岁”?答案是对自己更大的嘲笑: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吗?当然,杂七杂八的想法还是可以有的——

上海,历来是国际大都市,号称“大上海”,经过了改革开放后,已在“大都市”前面加上了个“超”字。上海在中国电影艺术的开创、发展和繁荣上,一直有着与其相匹配的美称:“中国电影的半壁江山”,所产出的好多影片,深受国内外几代观众的喜爱,在国内外获得过无数的奖项。但上海电影界的领导和艺术家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有着深层次的忧患意识,不断地告诫着他们的后继者们,该如何向各个方面去努力,让上海电影永葆青春。就是在改革开放中,上海电影重铸了又一个辉煌后,上影的老厂长徐桑楚在交班时,对他的后任者们的谈话中,还语重心长地指出:“你们是在上海电影遭遇最困难的时候接下这个班的。”他前瞻性地看到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电影业将越来越面对市场,摄制单位将越来越多元化,竞争将越来越激烈。上海电影局的老局长张骏祥在他生前最后的岁月中,着重指出更要重视电影剧本的创作,还发动了一场如何搞好这项工作的大讨论,并亲自作文参与其中。电影局的老顾问、著名作家、编剧柯灵先生,则在上海电影界深化改革的过程中,着重关心了要培养人才、留住人才的问题,好电影是需要好人才去拍出来的,绝不能在精简编制、减轻负担中涣散了创作骨干队伍……

吴贻弓他们这班新领导,非常重视这些老领导、老艺术家们的谆谆告诫,开创了一年一度“冬令进补”的“中外电影研讨会”,边观摩每年度的中外优秀影片的代表作,边群策群力,商讨如何搞好自己的电影创作,让“上海电影万岁”。在上海影人们的共同努力下,自20世纪末,至新世纪来临后的这些年中,上海电影虽已不复“中国电影的半壁江山”,但仍不时诞生一些有轰动效应的佳作。随着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成功申办,上海电影仍然显示着自己的活力。

历史的书页照旧一页又一页地翻过,每一页都会有每一页的新变化。就从上海电影来看,跨入21世纪的这23年来,名声显赫的老一辈电影艺术家们都已接踵驾鹤西去,以吴贻弓为代表的第四代著名影人也已随之走得差不多了,第五代有能量的主创骨干亦已陆续退休。好在这两代人也都带出过一些人才,从海内外电影专业学成的青年才子,纷纷来到上海,寻找机会一显身手。从制片单位来看,除了上海电影制片厂外,不但有上海电视台等实力雄厚的国营单位也在不断摄制各类影片,而且民营影视企业林立。就是单个人抓到好剧本,又有人投资,也可以独立制片人的形式投拍影片。“上海电影”的概念,早已进入了“多元化”和“多源化”的时代。为此,也有人认为,随着摄制规模和成本越来越大,由全国乃至海内外资源联合摄制一部影片的模式将常见,纯然由“上海制造”的影片反成了鲜见,再去讨论“上海电影”如何“万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前段时间,我宅在家中每天看影片。就其世界电影的现状来说,我虽不喜欢美国电影以高科技高投入创造夺人眼球的场面来宣扬他们的价值观,但不得不承认他们也在刷新自己的品牌。而从亚洲电影而言,韩国、印度、日本所拍出的一些新片,无论从形式和内容上都在下苦功创新,其品牌效应正在增长中,显而易见的是,印度电影以前给观众的印象总如“音乐剧”,如今已把歌唱跟人物塑造、讲好故事结合得较好了,又常运用一些高科技,把符合剧情的场面拍得壮观又耐看,影片常有面目一新却又保持着他们民族传统的独特美感。就是那些人民正遭受着战争和动乱苦难的,不但不发达又难以发展的国家的电影人所艰难地拍出的影片,虽受着各种条件的制约,却也有其独特的震撼力。我以为这些都该引起我们上海电影人的深思。

上海电影如何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擦亮自己的品牌,并为其助力而作出该有的贡献?且借着入上海电影界六十年所积聚起来的责任感的冲動,还想提出几点“有感”与大家一起商讨。

首先是如何去发现和集聚人才的问题。不用我多言,“上海电影万岁”是要靠人去实现的,上海在这方面仍然有其优势:

一是既有实践经验又有丰硕成果的老一辈电影艺术家们虽大多离我们而去,但各专业工种都还有几位老法师在,如今他们虽难以在一线冲锋陷阵,但如能处理好与他们的关系,总能敲敲边鼓,帮上一些忙出上一份力的。如果不善用他们的才智,上海电影的这份优势就会减去一分。

二是老上影培养的第五、第六代主创人员的骨干队伍仍在,并且通过实践早已证明,他们是能打硬仗的,他们的作品也为上海电影争得了不少荣光。如今,第五代主创人员大多也已到了退休的年龄,但据我对他们的了解,至少在70岁之前,还可领军冲锋陷阵一番,并可带出一些人才。而第六代主创人员虽也已到了50上下的年龄,但对电影从业者来说,50岁到60岁这段时间,该是他们最宝贵的时光,种种条件都已成熟,综合素质较高,多给他们机会的话,我相信会有更多的经典作品出自他们之手。

三是据我了解,近年来,有不少在国内外攻读完电影专业的学子云集在上海,在寻找能发挥他们才华的机会,其中不乏优秀者。我们上海无论国营或民营的电影企业,都应加以重视,根据自己的需求,给他们实践的机会,从中发现人才,为上海电影创作队伍增添有生力量,后继有人。

四是上海电影界历来跟上海这座城市一样,没有门户之偏见,度量很大,能集聚全国各地的优秀人才,纵观上海影界几代著名电影人,大多来自四面八方。在这一方面,我们仍应继续多做些工作。

五是上影在改革开放这几十年来,所属职工都有发挥自己才华的机会,车间里的工人都能够独立写出好几个可供投拍的剧本,成为一级编剧,这种不拘一格地去发现本单位人才的局面仍需保持和发扬。

随着电影业的飞速发展,以后电影人才可能难以再用“代”来分了,十年一个轮调可能会成为常态。在这种现象面前,我们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电影创作主创人员流动性很大,但如果认为我只要有资本,不愁外请不到优秀人员来拍片,而不注意培养和拥有自己的骨干队伍自主投拍影片的话,问题会很多。

上海电影之所以长期以来有其有口皆碑的品牌效应,在我看来,主要因为自从20世纪30年代起就在中国共产党的引领下,团结进步电影人,拍出了不少与人民心心相印的好影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进一步明确了“以人民为中心”的方针,题材和样式在不断丰富,经典之作在不断涌现,大家都在为塑造好各类人物、讲好中国故事而努力。共和国成立74年来,上海电影始终顺应着“中国特色”,积极创作,在重点片、献礼片的拍摄上从未缺席过,其中绝大部分都成了红色经典,深受上上下下的欢迎和好评,获得过无数的奖项,彰显出了上海电影的品牌效应。

上海电影另一个品牌效应是,它历来坚守着电影艺术的本性,善于以各种样式、各类题材、各式风格,丰富多彩地去关心普通人的生活,常会接地气地、以小见大地反映百姓在他们所处环境中的生活状态、精神风貌,让广大观众产生认同,受到感染,与剧情和剧中人物心心相通。这类影片如果从剧本开始就注意拍摄难度和拍摄成本的话,可以以小博大。当前,拍一部影片最大的难点是投入与产出难以平衡,风险较大,投拍方难以承受。而真正从生活出发,接地气、得人心的佳作又不多。在这种情况下,上海电影的这个特色更应得到更大更好的展现。

电影艺术与其他艺术最大的区别在于,它是科技发展的直接产物。电影艺术的发展与科学技术的进步紧密相连,它可以把其他艺术无法展现的场景展现在观众的面前,远远超出了观众的想象。但这也是把双刃剑,如果只注重用高科技去博人眼球而不重视塑造人物、开掘深刻的思想内涵,大多数观众在满足新奇后总会感到还是缺少了点什么,久而久之也会对此类影片感到乏味。电影终究还是一门艺术,尤其对故事影片来说,要拍好的话,还是得把主要精力用在讲好故事塑造好人物雅俗共赏上,所有门类的艺术都有其自己的规律。

上海电影的品牌以前不单体现在故事片上,戏曲片、美术片、科教片、翻译片乃至纪录片都有过辉煌的成就,深受观众的喜爱,在国内外得过无数的奖项,在主创人员中造就了不少大师级的人物。这些片种所产出的优秀作品,其声誉一点也不亚于故事片,有的甚至在圈内外都是独一无二的,一直占有领先的地位,至今还被几代观众津津乐道。这些片种不但是上海电影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且其优秀作品曾连续不断地为上海电影品牌增添光彩。“上海电影万岁”,少不了这些片种与时俱进地参与和发扬。在这件事上,涉及的问题比较多,但让我敬佩的是,这些年来,还是有一些人和群体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仍然坚持着这些片种的创作和拍摄,并时有创新,以自己特有的艺术样式参与着讲好中国故事,广受观众的热评,有的还得了大奖。其实,新中国的国际电影文化交流史早已体现出,我国的戏曲片、美术片、科教片、纪录片,在国际影坛一直有其独特的优势,起到过独特的作用,其中,上海所产出的优秀作品一直占有龙头地位。新时代期待着上海电影在这些片种上取得更大的成绩。

上海电影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的近半个世纪,由于准拍制度的局限,一直由国营的几家电影厂掌控着。改革开放后,成立了上影集团公司,掌控得更为集中。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随着改革的深化,准拍制度的宽松和影视合流,除了上影和电视台两大国营单位外,民营的影业公司如雨后春笋,近30年来,上海电影的内涵早已发生了变化,上海电影不再是上影的电影了。单从每年上海产出影片的数量上看,上影以外企业所拍影片的总和早已不亚于上影的产出了。

我不知上海的这些国营、民营影业公司之间相处得如何,但我还是知道一些他们各自的优势和软档。我不知在如今的市场经济中拍电影在经济上冒有极大风险的情况下,他们却仍然坚持和选择了这个行业,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我还是敬佩他们的勇气和精神。我在上影的体制内工作了30多年后,又在深化改革的過程中创办过自己的影视公司,自主拍摄过几部电影和电视剧,这些经历,让我能体悟到在体制内外拍摄影片的各自艰辛,我一直存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上海的国营和民营电影企业单位能优势互补、融合相处、合作双赢的话,肯定会迸发出更大的正能量而有利于“上海电影万岁”。上影这家名牌国营电影企业则应充分发挥龙头带动的作用,把精力和财力多花些在全上海的自主产出上。

电影与其他艺术样式相比,最让从业人员无奈之处的是,它的成本太高太大,并且是越来越高越大,而回收的途径又难以控制。直接产生的问题是,从业人员尤其是编、导,实践的机遇较少。我常看到周边的中青年编导,好不容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筹集了一个剧本,却因资本到不了位而难以投拍。投资方可以说,你的项目既得不了奖又赚不了钱,弄不好还会大赔本,我干吗要投你的资呢?企业的老总们则常会微笑着对编导们说,我们不缺资金,只缺你们拿不出好的剧本来。而剧本的好与差,是由他们说了算的,并不是全由市场检验的。编导们连被市场检验的主动权都少得可怜,剩下的唯有无奈。还有一个问题,如今投拍一部影片,往往摄制组人员的酬金占了投拍资金的大部分,真正花到制作上的钱少得可怜,影响了制作上的到位。当我看到一部影片片尾字幕上拍摄人员的名单密密麻麻要拉上几分钟时,常会目瞪口呆:这要花上多少钱啊?!我认为,这些问题如不在上海电影业的深化改革中得以解决,是很难再涌现出几位杰出人才,拍出更多的好影片来的。谢晋如果没有连续拍片机会的话,就成不了谢晋,也没有他的那么多的经典影片。

当然,谢晋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为谢晋的。我有幸能在谢晋身边工作过一段时间,亲眼看见了谢晋之所以是谢晋的过人之处,那就是他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责任感特别强。他在多种诱惑面前,从未分过心,始终全身心地扑在电影创作上。为了寻找题材,他会每期阅读《收获》这类文学名刊,借助文学名作的助力,去开掘题材;为了能与时俱进,他交了不少有才干的中青年朋友,虚心真诚地听取他们的意见;为了更有利于拍摄他所想拍摄的影片,他自组公司、自筹资金,想在前面,走在前面,万难不惧,坚持到底;为了不断前行,他从未躺在功劳簿上,活到老,学习到老,拍片到老,总把最满意的作品的希望寄托在下一部……为此,他每天要上两个班,吃过晚饭,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再上晚班。我在他身边工作时,他已年近七十,我虽比他小19岁,还是很难跟上他的工作节奏。后来,他办了退休手续,到社会上去重组公司,据说在他离世前的十多年来,仍然如此一心一意地在为电影创作拼命,实在令人敬佩。今年,是谢晋诞生一百周年,我们在纪念他时,特别要学习和发扬他的这份责任感并为此而献身的精神,唯此,才有望:“上海电影万岁!”

如果我这篇“有感”有幸能刊出的话,除了正值纪念谢晋百年诞辰之际外,也是吴贻弓逝世四周年之时,令逝者和存者欣慰的是,如今上海的影人们,上上下下都有自主高质量投拍影片的意识和决心。唯有实干苦干,上海电影总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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