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与大树

2024-01-08 13:45☉何
读者 2023年24期
关键词:长河银杏树一棵树

☉何 帆

巴巴拉·W.塔奇曼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历史作家。她写的《八月炮火》《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获得了普利策奖。《八月炮火》试图解释为什么在1914 年8 月前后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了写这本书,同样在一个8 月,她开车沿着当年德国入侵的路线(卢森堡—比利时—法国北部)重访当年的战场。她去测量默兹河的宽度,在这里发生的列日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第一场战役;她像当年的法国士兵一样站在孚日山脉上俯视刚刚陷落的阿尔萨斯;她看到了田野里挂着成熟麦穗的小麦,或许骑兵队也曾从这里走过。她对每一个细节千锤百炼。一个读者告诉她,自己很喜欢《八月炮火》中的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写英军在勒阿弗尔登陆的下午,夏日的惊雷在半空炸响,“残阳如血,冉冉西下”。这是塔奇曼在一位英国军官的回忆录里找到的真实细节。那位军官当时就在现场,听到了雷声,也看到了夕阳。

塔奇曼志向宏伟,她认为最好的历史作家应该把事实证据和“最广博的智力活动、最温暖的人类同情心和最高级的想象力”结合起来。但是在选择叙事模式的时候,她忠实地坚持采用时间顺序的编年史写法,一步步写出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让历史像江河一样流淌。

这似乎是描写历史的唯一方式。这是自古以来人们对历史的隐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把这种叙述模式称为“长河模式”。

为什么哲人们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河流作为历史的隐喻呢?这是因为文明的起源大多在河流两岸,从幼发拉底河到尼罗河,从长江、黄河到密西西比河,河流把最古老的村庄、城市、国家连缀起来,流光溢彩。长河模式也符合物理学对时间的认识。热力学第二定律表明,宇宙中的熵只能增大,不能减小,这导致了时间的不可逆性。虽然在爱因斯坦的物理学体系中,时间也像河流一样,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但穿越时间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尤其不能忽视的是,长河模式作为一种历史观,能够让人感到踏实。如果我们知道河流最终会汇入大海,就会拥有坚定的方向感。

沿着时间之河顺流而下,我们大致可以知道中国未来30年的模样:

中国的GDP(国内生产总值)规模超过美国只是时间问题。按照普华永道的预测,2030年中国的GDP 规模会超过美国,印度会紧随美国之后。

中国进入老龄社会乃至深度老龄社会已是大势所趋。到2025年,中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至少有3亿。

国际能源组织预测,大约到2040 年,石油需求峰值将会到来。能源格局的调整,势必搅动全球政治经济。

《生命3.0》一书的作者、物理学家迈克斯·泰格马克向科学界同行开展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大部分科学家认为,相当于人类水平的通用人工智能大约会在2055 年,甚至更早出现。

有一些结果我们现在就能预测,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能预判未来。一个GDP 规模比美国还大的国家会如何影响世界格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龄化中国是什么样子?人工智能会怎样替代人类工作,什么时候会替代我的工作?

在这些预言中,我们看不到真正的历史过程。虽然我们知道最终“百川东到海”,但没有亲身体会,就不可能知道沿途的风光。

长河模式更适合从后往前看,对历史进行复盘,描述在一个长时段(比如3000 年)内的历史演变。但用长河模式来描述30 年间的变化是索然无味的。30 年内会发生很多变化,但也有很多东西在30 年的时间段内不会变化。我要寻找的叙事模式不能和塔奇曼等经典历史作家的一样,我想找到一种新的叙事模式,衡量在30年的时间里发生的变与不变。

去哪里找这样一种新的叙事模式呢?

公冶长书院门口的两棵银杏树给了我灵感。我需要的叙事模式就是大树模式。当我们试图理解中国未来30 年的变化时,实际上是在观察一棵树。

一棵树?一棵树有什么可观察的?

你当然知道树是有生命力的,你也知道一棵树会从幼苗长成大树,年复一年,春天吐芽,秋天落叶。但你几乎无法观察到树木缓慢、渐进的生长过程,因此也就难以感受其生命本质,除非你真的去仔细观察。当你看到迅速膨大的苞芽、静静舒展的嫩叶、一翕一张的绒毛、慢慢渗出的汁液时,你才会突然惊叹:原来它们是活的!歌德说:“思考比了解更有意思,但比不上观察。”

园艺专栏作家南茜·罗斯·胡格写过一本书,叫《怎样观察一棵树》。胡格写道,想要欣赏一棵树的生命力,需要在多年内定期去观察它的变化。就拿银杏树来说吧,幼年的银杏树像青春期的男孩,胳膊和腿都疯长,新长出的枝丫大大咧咧地戳向空中,看起来像一个衣帽架。银杏树的生长速度很慢,没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你分辨不出哪一棵是雄树,哪一棵是雌树。只有像公冶长书院门口这样的老树才会长出圆润的树冠。

你不能只用我们习惯的宏观视角去观察一棵树,你要学会用各种视角观察。必要的时候,你要在显微镜下观察。1896 年,日本学者平濑作五郎在东京小石川植物园内的一棵银杏树上采集花粉时发现,银杏树居然有精子,精子上还有鞭毛,能一晃一晃地游动。你要从高往低看,还要从低往高看,你要观察落叶如何腐烂、种子如何落地,还要观察迟来的霜冻、比往年更久的干旱;你要观察虫害,观察树枝上的鸟巢,以及孤零零地挂在枝上的过冬叶;你要观察整片树林、整个生态系统,因为没有一棵树是孤立的。

当你观察开始发胀的果实、悄然飘落的树叶或叶尖露出的点点焦黄时,你关心的并不是那一片叶子、一颗果实,而是这棵树的母体。当我们像观察嫩芽一样去观察“新变量”的时候,我们想要了解的是这棵大树的母体是否依然健康。

长河模式是单向度的,它通过描述历史这条河流的曲折行程,告诉我们历史的最终归宿。大树模式是多维度的,它通过观察嫩芽和新枝,不断地把目光拉回母体,帮助我们体察母体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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