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慢递”与“绿色废土”
——评《我们生活在南京》兼论“中国网络科幻”

2024-01-09 09:21何霜紫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科幻半夏

何霜紫

在新时代背景下,想象未来的中国网络科幻从边缘化、类型化走向热点话题、破圈。2023年9月,中国作协首次为网络科幻作品召开专业研讨会:“天瑞说符长篇小说《我们生活在南京》文学—影视研讨会”。“95后”新锐作家天瑞说符擅长将网络文学与“硬核科幻”结合,凭借专业科幻设定与严谨情节推演成为年轻一代科幻界的一匹黑马,连连斩获“中国科幻银河奖”“华语科幻星云奖”,一度成就网文圈的“天瑞说符现象”。

值得关注的是,首个获得雨果奖的硬核划时代之作《三体》最初发表于传统纸媒《科幻世界》,中篇科幻小说《北京折叠》最初发表在水木清华论坛,而近几年天瑞说符的获奖作品《死在火星上》《泰坦无人声》《我们生活在南京》最初皆在起点网站连载发表。传统纸媒科幻经历了从杂志时代到畅销书时代,如今走向了网络与影视产业转化。数字媒介与生物技术使得人类文明的发展由自然演变走向人为干预,人工智能时代将刺激人类反思当代人文学科新的研究范式。中国网络科幻文学不仅颠覆了空间叙事传统,也开始深入走向更复杂精密的后人类困境问题。《我们生活在南京》讲述一场中国式末日拯救,该作品新创了中国本土化的末日设定,在一定程度上承继了传统科幻话语,展开了中西科幻观念对话,为世界科幻提供了中国特色的“后人类”视角。本文聚焦于科技方法、现实伦理和经验叙事三个层面,探析该部作品在理清中国逻辑、塑造中国审美与讲好中国故事方面的价值。

一、“时光慢递”的科技方法

当今知识大爆炸时代背景下的数学原理、物理力学等科学知识为中国网络科幻文学的写作提供了一种理性方法论的指导。“95后”作家天瑞说符的大学本科是生物学专业,常年科普杂志的订阅以及自身理科知识体系为其写作提供了科技视野。李广益认为,尽管天瑞说符的《死在火星上》与西方科幻作品《火星救援》产生某种互文关系,但作者在硬核技术知识储备之外更增添了关于宇宙哲学的个人思考,从而填补了某种中国经验式的科幻空白。①姜振宇、倪湛舸、李玮、李广益:《网络科幻四人谈》,《科幻研究通讯》2023年第3期。而《我们生活在南京》中,作者也运用了许多诸如量子科学、控制论和信息论等物理科学知识,这些后人类视阈中的核心科技原理也构成了“时光慢递”的方法论基础。

区别于传统网文的“穿越”机制,以短波无线电为媒介的“时光慢递”搭建了《我们生活在南京》的底层世界观,也是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情节推动力。男高中生白杨通过多次放置时光胶囊的实验归纳出“时光慢递三定律”,②“时光慢递三定律”:双方至少有一方必须掌握确切信息,信息包括准确的时间坐标和空间坐标;双盲原则,运送方不可掌握货物的所有确切信息;必领想尽一切办法,削弱目的性,减少携带的信息量。参见天瑞说符:《我们生活在南京》(上册),北京:中信出版社,2022年,第275—281页。该定律作为高潮结局中传送核弹密钥的关键原则,也是故事设定集的核心世界观。这个构思十分巧妙,在互联网时代随着淘宝等电商的兴起,国内已经建构了完备的物流体系,“取快递”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件。而唯一不同的是,时光胶囊是跨越20年的“慢递”。白杨想出时光胶囊的初衷不过是为了证伪电台另一头的整蛊恶作剧,未料到后来见证末日时刻的地下情报数据基地建设也遵循了这一原理。事物符合“时光慢递”运送机制方能通过世界过滤器,这部分也涉及到自然科学领域中的信息与熵增的规则。

这场跨越20年的“时光慢递”是如何破解末日之谜的?这里需要引入一个网络科幻中的专业术语——“设定集”,它一般包含世界观、角色和大事件三部分。这个概念由霓虹系作品衍生而来,国内翻译也称作“公式书”。科幻文学中的设定旨在建构新的世界观,某种程度而言,这种虚构世界观定位应是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平行世界”。尽管这两个世界的底层逻辑相似,但“平行世界”中包含某些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要素。菲利普·迪克(Philip Dick)形容设定世界与真实世界的这种区别为“观念上的错位”,而且“这种错位中必须贯穿着一个条理清晰、前后连贯的观念”,认为它正是“科幻的本质”。读者在作者设定的新奇世界中受到“认知混乱的冲击”,从而唤醒从未思考过的“可能性”。③菲利普·迪克:《记忆裂痕》,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第2—3页。如果说刘慈欣的《三体》遵循宇宙黑暗森林法则,郝景芳的《北京折叠》中设定的是“空间翻转时间”的世界观,那么《我们生活在南京》这部小说的核心设定逻辑就是“时光慢递三定律”。赵博士由此出发建模并利用AI进行神经网络学习与实验计算,得出“长征六号火箭发射卫星”计划:20年造访火星并返回地球大气层“放流星烟花”。AI建模与“流星”实验是作者在现实世界逻辑基础上所做的科学推理,以此证明平行世界“时光慢递三定律”的合理有效性。如图1所示,该AI模型中有三个最重要的参数,横轴L代表空间距离,纵轴T代表时间距离,与原点的距离代表关联性。坐标系内画一条对角线,这条线以下的部分因为与原点的关联性过强、目的性太强会被过滤器捕捉;再在坐标系上画另一条与之平行的对角线,高于这条线的部分由于关联性太弱最终会遗失散落。只有在这两个阈值之间才有传送成功的最大概率。

图1 以“时光慢递三定律”为原理搭建的AI模型①天瑞说符:《我们生活在南京》(上册),第446—448页。

图2 天瑞说符《我们生活在南京》的设定链

科幻作家兼学者刘洋将核心设定比作“纸上滴下一滴墨水”,由此入手推演发展的众多衍生设定是“渗入纸页产生的脉络纹路”,它们共同填充整个世界建构。②刘洋:《科幻创作中的设定与设定网络》,《科普创作》2020年第3期。“时光慢递”的核心设定向外衍生更多支脉搭建出设定网络,由此故事逻辑完整链条形成。为了完成拯救世界逆转末日到来的命运,数理科学、航空航天知识成为一种解谜方法推动着精彩情节发展。书中白杨身处的现实世界、半夏身处的未来世界是故事发生的两个大背景,以赵博士为技术核心的“逆转未来拯救世界业余无线电超时空通联指挥部”开展了“东方红行动”,首要目标是获取“黑匣子”以解密末日发生原因与具体数据。在此期间,为了消灭人类天敌“刀客”,人类设计遥测卫星监控与发射远程跨时空核弹“邱小姐”并传送密钥等等,这些都是衍生设定。“东方红行动”如何实施以获得末日数据?第一步主动出击,在现实世界赵教授利用时光慢递原理在地铁隧道外设置AI机器人等系统的“基地”。20年后世界的半夏只需到达基地传输数据即可完成任务;第二步,注意防御,会收割“果实”的刀客是作者虚构的能彻底毁灭人类文明的机械,为了给半夏规划躲避刀客视线的行动路线,人类科学组利用遥测卫星建模地图绘制未来南京市地图、观察预测刀客的行动轨迹。小说高潮是刀客追杀半夏,指挥部开启第三步核弹打击计划——送出“邱小姐”抵达未来世界,然后利用无线电台作为“时光慢递”载体传送密钥给半夏。

曾军将《三体》中的黑洞作为一个“singularity”奇异(奇点)事件,他提倡将“科学边界”作为《三体》的叙事基础。③曾军:《〈三体〉的“Singularities”或科幻全球化时代的中国逻辑》,《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1期。叶哲泰无法回答“宇宙之外是否存在超意识”这个话题,西方文明认为“科学的边界”是上帝。那么收割人类智慧“果实”的刀客与母机究竟是什么?小说后记中也承认“黑月和刀客是笼罩在现代物理学头顶上的两朵乌云”,这也指向宇宙的终极谜题——时间是这个宇宙的底层代码。庆幸的是在描绘近未来想象时,作者从假想的科学原理出发推演技术设想,而非网文惯用的“响指”爽感、奇幻小说的超人叙事进行解谜。科技作为一种解谜方法,提供了想象中国与思考世界的方式,这也构成新的中国美学因素。

二、面向现实的中国审美

以科学理性逻辑为底层设定造就了硬科幻的坚实叙事,而人文思考的现实面向则体现了形而上审美。宋明炜称赞刘慈欣《三体》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不仅仅因为黑暗森林世界观的设定,还因为黑暗森林“诗心”能够超越无解的现代性命题。①宋明炜:《黑暗森林的诗心(上):歌者到来——刘慈欣小说中的科学与文学,物理与伦理》,《小说评论》2023年第4期。评判网络科幻作品的文学性也应从现实诗意出发,换一个视角来审视我们当前的生活、未来的生存环境,想象未来的世界也会提供对现实认知进行质询与批判的空间。《我们生活在南京》贯彻了面向现实的中国审美传统,“绿色废土”式生机勃勃的未来与西方好莱坞式末日的暗黑大片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作者在中国式积极诙谐的日常伦理中谱写了末日救亡的新篇章。

何以“面向现实”是中国审美的特征?回溯百年中国科幻历史,尽管作为一种典型的虚构文学,科幻文学与现实之间具有深刻联系,并早已作为一种广泛共识的审美而存在了。清末梁启超创作《新中国未来记》面向的是古老文明的亡国灭种危机,旨在唤醒民智;鲁迅提倡科幻创作应“经以科学,纬以人情”、以“据理以推”的幻想来“默揣世界将来之进步,独抒奇想”。20世纪30年代,老舍的长篇科幻作品《猫城记》以寓言体形式讽刺黑暗社会现实。中国科幻文学在国人心中的存在价值由鲁迅提倡的“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导中国人群以进行”,至抗战时期“科学救国”,再到新中国成立后“利用科幻小说普及科学”,“强国醒民”成为科幻理论的重要支撑。1981年科幻作家郑文光首次提出“科幻现实主义”,②郑文光:《在文学创作座谈会上关于科幻小说的发言》,中国科普创作协会科学文艺委员会编:《科幻小说创作参考资料》1982年第4期。由此基本规定了本土科幻创作以现实为最终指向的文类机制和审美取向。1997年,新生代科幻作家陈楸帆在《科幻世界》发表处女作《诱饵》,作品预言了科技产品使人类陷入消费主义陷阱的状况。他擅长使用明显隐喻对现实进行讽刺批判,并提倡科幻“以一种逻辑自洽的诗意来还原这个宇宙”,“把现实经过扭曲加工进行重现”。③陈楸帆:《薄码》,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页。刘慈欣更强调科幻的美学意义,“用现实主义的方法去描写最疯狂、离现实最远的东西”。④刘慈欣、李骏虎:《科幻文学与现实主义密不可分》,《文艺报》2015年10年30日。《三体》就是基于中国近现代历史思考讲述的未来史,在人类舰队与水滴的交战中见证文明的破坏与重建。

李广益也曾提过关注科技发展引领现实变化的“科技现实主义”创作方向,实现高科技的文化赋形。小说中涉及天猫精灵等“AI”监听与语音识别功能,让读者细思极恐。与其说《我们生活在南京》是科幻文学中的“新写实主义”,不如说是在现实空间中实现了“时间穿梭”的未来对话。虽然小说主体部分设计的是全知上帝视角,但章节排列几乎是按照白杨和半夏两位主人公平行叙述展开。通过改变未来的努力来决定历史的进程,这令笔者联想至中国早期科幻小说中的“未来主义小说”,它们大多讲述的是主人公以梦的形式穿越至未来展开乌托邦想象以及对中国现状的批判。近代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中想象60年后的中国举办世博会,两位留学生游学后展开革命与立宪改良的辩论。二者虽然都是线性时间叙述,但《我们生活在南京》采用的是“一般现在时”,而《新中国未来记》则使用“未来完成式”。《我们生活在南京》突出了中国在地性现实性描写与时空更迭的创意审美。处在不同时空的男女主人公在线性时间轴上同步向前走,通过无线电“超时空通联”跨越了时空阻隔,为了改变2024年世界末日的历史,现实世界需要汇集全人类智慧力量消灭刀客,通过“时光慢递”的基地去搜集末日情报数据并由半夏在20年后传输回来。

纵观中西方科幻史,关于末日主题的未来想象作品不可胜数。在我国最早译介的一批西方科幻作品中,梁启超翻译法国天文学家弗拉马里翁(Camille Flammarion)的《世界末日记》,书中描绘了破坏力巨大的彗星砸向地球、天空海洋满是飞船、屋顶船港一派忙碌、人类文明废墟的巨型都市景象。究其根源,世界末日是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原型意象,末日论与基督教和《圣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诺亚方舟”和“审判日”便是《圣经》中有关世界末日的经典表述。好莱坞许多科幻电影中都充斥着“世界末日”的描绘:《2012》以“玛雅预言”超自然力预言世界末日,《后天》以“气候剧变”导致世界末日,在《星际穿越》中人类穿越虫洞发现外星文明的新家园。而近年来后人类设定主题的电影《沙丘》则是“废土”风的代表作,黄沙漫天的未来世界充斥着荒凉、极端和弱肉强食的恐怖气氛。“废土”是末日题材写作中常出现的意境设定,核战、外星人入侵、生化灾难都可能导致“废土”,幸存者在这种资源匮乏的险恶环境下挣扎求生。

相比之下,《我们生活在南京》通过生机勃勃的城市废墟、杂草灌木密布的森林、各种各样动物生灵等反常识景观与南京车水马龙的现实生活进行对照描写,以增强感官刺激与对比感。在文明的衰败描述中,关于末日的想象呈现出一种自然主义唯美感:“对于那个辉煌的城市,半夏只有很模糊的回忆,对于人类文明的尸体,她才习以为常,这个六千平方公里大的尸体正安静地躺在大地上,在漫长岁月中化成苍白的骸骨。”①天瑞说符:《我们生活在南京》(上册),第70页。而这片“绿色废土”在荒凉中透露出生机,因为两人之间跨越时空的对话使得末日“绿色废土”末日世界叙事变得诙谐轻松。在天瑞说符笔间的末日充斥着某种对中华文明衰败的哀叹:南京博物馆的老古董被用来充当锅碗瓢盆,“明代景泰青花仕女踏青图罐”和“洪武釉里红岁寒三友纹梅瓶”被用来盛放咸鱼熏肉;南京图书馆“这座往日的藏书大殿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遍地的垃圾”,“在早年最动荡的年代里,书籍报纸杂志都是燃料,被人们成捆成捆地运回去烧了,什么都没剩下”。最震撼的不是自然世界的野蛮无情而是文明倾覆的衰亡尸体,相比好莱坞科幻大片的恢弘壮阔,作者以未来世界半夏的视角描绘文明倾覆的语言更令人惋惜。

《我们生活在南京》之所以能进入主流文学界视野得益于它实现了经典科幻概念与传统文学性叙事的完美融合。借鉴传统章回体小说的体例结构,该实体书的“楔子”部分已然为整个故事叙写了背景框架:第一幕以赫兹实验与麦克斯韦电磁理论开篇;第二幕Icom725短波电台首次亮相是在1998年短波世界锦标赛,来自未来的时空错乱电波带来了干扰;第三幕以发生在2019年的现在为初始点讲述关于无线电与拯救末日世界的故事。其中第二幕“时空错乱电波”里涵盖了未来无线电台传达的话语信号——流星、刀客、求救、再见,这也为故事情节发展埋下了前后呼应的伏笔。正如“《流浪地球》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并不是任何构成情节的男主角的个人经历和追求,而是太阳膨胀成红巨星之后,小小的、寒冷的地球在浩渺宇宙空间中流浪的意象。”①陈楸帆:《无尽告别》,北京:台海出版社,2020年,第262页。《我们生活在南京》令笔者最为动容之处,一是“时光慢递”第一次成功后半夏展开信件看到的“穿越时空的微笑”,二是半夏看到“流星如夏日烟花”,收到来自现实地球跨越时空的卫星时光慢递,三是“温柔的核弹邱小姐”引爆前后,白杨的隐隐担忧与半夏强装乐观的笑脸。“绿色废土”文明的末日后人类世界设定在叙述中掺杂着荒芜的美感,科幻与主流文学共享一个真实世界。同理,末日意象里的文学性也彰显着面向现实的中国审美。

三、集体视野的中国故事

何为“讲述中国故事”?笔者认为就是书写中华大地的人与事,记叙中国人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的故事。当代中国科幻作家不仅要为个体自我而写作沉思,更应以宽阔的胸怀书写人类共同体的命运与未来梦想。在新世纪中国主流科幻小说作家中,刘慈欣、王晋康、韩松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迂回关照当下现实,郝景芳和陈楸帆的小说则是更加直接地展现被科技所裹挟的社会和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刘慈欣的《中国太阳》讲述了伴随中国现代化进程,普通人水娃一步步走出乡村到达城市,最终为中国太阳工程飞出太阳系献出生命的故事;韩松的“医院三部曲”则将目光聚焦于中国医疗改革与医患矛盾这一热点话题,阐释了当下许多科技与社会问题;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讲述未来的“北京”,人类在城市中被区隔为三个翻转空间的生存想象;吴岩《中国轨道号》以军队大院孩子的视角讲述中国第一艘载人飞船成功发射上天的民族复兴故事,“轨道”不仅是物理意义,更是隐喻中国科技创新要“走自己的道路”。

城市元素作为空间载体为科技推理提供地理网路支撑,同时也为集体视野提供了空间支点。城市叙事与科技创新形塑了当代科幻小说的主要阐释空间,《我们生活在南京》以中国古都“南京”作为地理叙事空间,一方面通过实地考察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也拉近了读者阅读的距离。书中的南京市秦淮区苜蓿园大街66号梅花山庄是白杨和半夏共同生活的小区,也是逆转未来拯救世界业余无线电超时空通联指挥部所在地。打开2020年南京市交通旅游图,明故宫、南京图书馆、博物馆、新街口、紫峰大厦、人寿广场等构成了书中半夏躲避刀客途经的关键地标。书中最惊心动魄的两幕都利用了南京这一共同地理空间:第一幕是20年后未来世界的半夏在去往基地的路上遭遇大眼珠追杀,白杨与连翘在现实中狂奔寻找躲避出路:“白杨低头不看路,要么盯着地图,要么抬头辨认周围的环境,连翘拉着他从新世纪广场巨大的蓝色广告牌下飞奔而过,两人穿过来往的人群,也穿过正在移动的安全区,半夏与他们同步移动,白杨进一步她就进一步,白杨退一步她就退一步。”①天瑞说符:《我们生活在南京》(下册),第221、346页。第二幕是现实世界驱车来到人寿广场的赵王白三人通过摄像头与大眼睛对视,将大眼睛吸引到未来世界的人寿广场陷阱,通过语音识别触发核弹起爆装置:“这期间漫长的一分多钟让车内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尽管他们身处的是2020年的南京,窗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而那只可怕的大眼睛实际逡巡在20年后。”②天瑞说符:《我们生活在南京》(下册),第221、346页。由此,也解开了赵博文猜想之刀客的运行机制——“观察者即被观察者”。

“如何讲述中国故事”这一命题则需要涉及讲述人和故事主人公这两个主体。显而易见,小说的第一讲述人是作者本人,但是作者在故事中如何出场则涉及讲述方式(叙述方法)的问题。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家热奈特提出了有关故事观察和讲述的视角三分法:零(无)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一般而言,在宏大叙事见长的科幻小说中比较常见的是零聚焦,即作者通过上帝般全知全能视角来讲述故事。例如,《流浪地球》虽是第一人称写作,但全篇并没有提及主角本人的姓名,因而它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叙述末日史诗,这也是一种特殊的零聚焦视角。小说中的“流浪地球”计划有一个乌托邦式的美好希望——移居比邻星,在抵达这一模糊目标的过程中,人类个体的主体性被集体意识所取代:给地球装载发动机推离轨道逃离危机,保住人类共同的家园。而《我们生活在南京》的故事讲述方式更为特殊,作者刻意在第2至第5卷每一卷中间插入“采访实录节选”,作者天瑞说符以作家身份分别与现实世界的男主人公白杨,“指挥部”重要成员赵博文、白震、王宁见面以及军方任务组成员通电话进行采访。尽管在除“采访实录”以外的表面整体叙述上还是采用全知全能视角,但是作为“采访实录”插叙部分的叙述是外聚焦视角,其特点是叙述者不充当作品中的任何角色,而是置身局外采取客观态度,从旁观者的角度叙述。这6段采访实录也勾连讲述了故事发展的主要线索:时光慢递三大定律,刀客(大眼珠)与最后人类的抵抗战,“果实”的实际含义——智慧大脑,超时空战略核导弹的引爆,刀客运作规律的猜想(赵博文猜想)。这种“外聚焦”的采访实录方式作为科幻借助网文平台传播的一项新兴角度,为读者提供了解谜(再阐释)的文外空间。

回到故事主人公的这第二个主体上,作者选取的被访谈者也是末日拯救行动组的重要成员,同时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特征: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末日救援指挥小组成立之前,新时代青年白杨还只是爱好无线电的南大附中普通高中生,男主的父亲白震是一名普通出租车司机,指挥核心赵文博只是普通的大学副教授,王宁是南京市无线电委员会的小小主任。正是这些小人物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伦常融入末日拯救这一重大事件中。而女主人公则是末日唯一幸存者,长期独自生活的她在末日练就了强大的生活自理能力,勇敢智慧且富有牺牲精神。无线电跨时空的浪漫故事承载着拯救末日的重担:如果预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想要改变遭遇毁灭的命运,人类能够做什么?这也将故事成功引向了中国化末日哲学的思考:在高等智慧生物刀客的威胁之下,人类或许能做的只有利用已知的科技手段奋力一搏。在灾难末日之前,以技术为矛,聚焦人类存亡、文明延续、人与技术关系。这一场末日拯救为主题的中国故事早已超越了文本叙事,指向更为广阔的后人类存在困境问题。究竟是现代世界的我们拯救未来的她和世界,还是她一腔孤勇拯救即将走向末日宿命的现实世界?核弹在消灭大眼珠的同时,半夏的安全也受到巨大威胁。如果半夏拯救了世界,那么现实意义上的她可能就不存在了……故事的终幕中核弹起爆导致大批刀客入侵南京,半夏最后选择在即将倾覆的世界里亡命狂奔,牺牲自己引开敌人去保护第一基地的末日情报数据顺利传输。半夏最后与白杨道别后看见了深红色的天光,给小说披上了落幕的圣光。

四、结语

当代网络科幻小说是在赛博载体之上反映人与科技关系变化的文类,它面向的是未知与未来;另一方面,科幻小说始终是文学的一种,它离不开对审美形式的探索,更离不开对广大社会与个体生命精神领域的洞察。《我们生活在南京》将网络科幻硬核标签与传统文学性叙事结合,以“时光慢递”的核心设定连线20年后未来时空。这不仅是对传统叙事学的一种突破尝试,也是对中国新时代文学范式研究的一项有益探索。当代中国科幻创作在借鉴西方的同时,更应注重挖掘本土文化内涵,触摸广阔沸腾的中国现实,将历史精髓与精神文化一同带入后现代化的未来想象世界。

天瑞说符现象为现当代文学领域的批评与研究提供了新的议题,开拓了面向国际的学术新视野。新时代文学研究亟待重新思考网络科幻的地位、科幻世界的新型逻辑,以及探讨符合时代复杂性的新的伦理关系、标准和价值观。立足网络科幻平台的优势,鼓励科幻作家结合日常文学性审美,展露面向现实的人文温情,讲述集体视野的中国故事,续写中国特色文学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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