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笑话的风格类型与社会功能

2024-01-12 17:22陈文新
名作欣赏 2024年1期
关键词:笑林笑话

陈文新

中国古代笑话大体包括三种风格类型:其一致力于调侃人类生活中一些共有的尴尬,如魏邯郸淳《笑林》、隋侯白《启颜录》、宋吕居仁《轩渠录》等,它们以滑稽见长,有助于缓和生活的紧张。与之相对的另一类笑话,在笑谈中寄寓社会批评,如相传为北宋苏轼所作《艾子杂说》,晚明江盈科《谈言》《雪涛小说》、赵南星《笑赞》,清石成金《笑得好》、程世爵《笑林广记》,它们锋芒锐利,有助于扶正祛邪。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有晚明江盈科《雪涛谐史》、冯梦龙《古今谭概》《笑府》《广笑府》和潘游龙《笑禅录》等,虽也有社会批评的意味,但从容不迫,有助于涵养浑厚的人生气度。它们各有其社会功能,互相映照,互相补充,构成中国文学中不容忽视的一脉。

“意在微讽,有足观者”

讽刺与谲谏在中国有着悠久的传统。先秦的若干寓言,如“守株待兔”“郑人买履”“齐人有一妻一妾”等,都是出色的讽刺文字,即刘勰《文心雕龙·谐讔》所说的“意在微讽,有足观者”。继承和发扬这一传统的,有相传为北宋苏轼所作的《艾子杂说》,晚明江盈科的《谈言》《雪涛小说》、赵南星的《笑赞》,清代石成金的《笑得好》、程世爵的《笑林广记》等。是非判断是这一类笑话的要点所在。

《艾子杂说》注重寓意。如:“艾子浮于海,夜泊岛峙。中夜,闻水下有人哭声,复若人言,遂听之。其言曰:‘昨日龙王有令,应水族有尾者斩。吾鼍也,故惧诛而哭;汝虾蟆无尾,何哭?’复闻有言曰:‘吾今幸无尾,但恐更理会科斗时事也。’”意在抨击朝廷株连无度,肆意加罪,令读者想起苏轼本人在乌台诗案中所受的打击。其他如“鬼怕恶人”“一蟹不如一蟹”,都含有对世态人情的辛辣讽刺。

江盈科义愤填膺的神情,时常闪现于《谈言》《雪涛小说》的字里行间。可以拿魏邯郸淳《笑林》中的“治伛”一则与《雪涛小说》中的《催科》一则对读。“治伛”有云:“平原人有善治伛者,自云:‘不善,人百一人耳。’有人曲度八尺,直度六尺,乃厚货求治。曰:‘君且□。’欲上背踏之。伛曰:‘将杀我。’曰:‘趣令君直,焉知死事。’”用割裂的方法看待事物,抓住一点而自以为全局在胸,鲁莽从事而不管结局如何,这样的事例,在社会生活中比比皆是。这位治驼背的人,患者是否死亡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只要患者的背直就行了。他忽略了一點:人的生命是比背直更为重要的。本末倒置,轻重不分,这就把自己放在了被调侃的位置上。《雪涛小说》中的《催科》一则是这样写的:“昔有医人,自媒能治背驼,曰:‘如弓者,如虾者,如曲环者,延吾治,可朝治而夕如矢。’一人信焉,而使治驼。乃索板二片,卧驼者其上,又以一压焉,而即踩焉,驼者随直,亦复随死。其子欲鸣诸官,医人曰:‘我业治驼,但管人直,那管人死。’呜呼,世之为令,但管钱粮完,不管百姓死,何以异于此医也哉!虽然,非仗明君躬节省之政,下宽恤之诏,即欲有司不为驼医,可得耶?”江盈科由医之治伛生发开来,借以指斥官吏的横征暴敛和朝廷的婪索无度,这种“毒辣的嘲弄”意味,在邯郸淳《笑林》中是没有的。

赵南星《笑赞》“隐身草”一则可以和魏邯郸淳《笑林》的“楚人以叶自障”对读。“楚人以叶自障”有云:“楚人居贫,读《淮南方》‘得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遂于树下仰取叶,螳螂执叶伺蝉,以摘之,叶落树下;树下先有落叶,不能复分别,扫取数斗归。一一以叶自障,问其妻曰:‘汝见我不?’妻始时恒答言‘见’,经日乃厌倦不堪,绐云:‘不见。’嘿然大喜,赍叶入市,对面取人物,吏遂缚诣县。县官受辞,自说本末。官大笑,放而不治。”邯郸淳旨在调侃楚人的智商之低,不涉及道德判断。赵南星《笑赞》采用了这个素材,而用意大为不同。赵南星先讲述了一个故事:“有遇人与以一草,名隐身草,手持此,旁人即看不见,此人即于市上取人之钱,持之径去,钱主以拳打之,此人曰:‘任你打,只是看不见我。’”接下来,赵南星借题发挥道:“此人未得真隐身草耳,若真者,谁能见之。又有不用隐身草,白昼抢夺,无人敢拦阻者,此方是真法术也。”有人隐蔽地掠夺他人,有人公然掠夺他人,对于这类货色,赵南星寓怒骂于嬉笑之中,体现了严正的士大夫风范。

《笑得好》分初集、二集,共有笑话两百则。其自叙:每则笑话后附以“评列”,乃是为了“以笑话醒人”;其“评列”常有“克毒”之处,旨在用猛药以治痼疾。例如《看写缘簿》:“有一军人,穿布衣布靴游寺。僧以为常人,不加礼貌。军问僧曰:‘我见你寺中,也甚淡薄,若少甚的修造,可取缘簿来,我好写布施。’僧人大喜,随即献茶,意极恭敬。及写缘簿,头一行才写了‘总督部院’四个大字,僧以为大官私行,惊惧跪下。其人于‘总督部院’下边又添写‘标下左营官兵’,僧以为兵丁,脸即一恼,立起不跪。又见添写‘喜施三十’,僧以为三十两银子,脸又一喜,重新跪下。及添写‘文钱’二字,僧见布施甚少,随又立起不跪,将身一揲,脸又变恼。”其“评列”云:“先不礼貌,因无钱,后甚恭敬,因有钱;先一跪,为畏势,后一跪,为图利。世人都是如此,岂不可叹!”石成金要的是说得痛快,含蓄与否他是不在乎的。

程世爵《笑林广记》同样以笔锋犀利见长。如《嘲时事》一则:“近年时事颠倒,竟有全非而以为是者,口撰数语以嘲之:京官穷的如此之阔,外官贪的如此之廉,鸦片断的如此之多,私铸禁的如此之广,武官败的如此之胜,大吏私的如此之公。舌锋犀利,造语亦苛。”寥寥数语,却足以见出社会生活的荒诞:京官向来清贫,现在却如此之阔;外官贪婪之极,考语却是廉洁;鸦片越禁越多,私铸越禁越广,败仗说成胜仗,私心评为公心……如此时事,“造语”不“苛”反而是不正常的了。

插科打诨,无拘无束

魏邯郸淳《笑林》、隋侯白《启颜录》和宋吕居仁《轩渠录》都把娱乐效果放在第一位。这一类笑话,有的一味插科打诨,滑稽太甚,因而不时受到诟病;但那种针对思维混乱而作的调侃、那种无拘无束的戏谑,在缓和生活的紧张方面,自有其独具的功能。

《笑林》是我国第一部笑话集,其记叙往往有意排除寓意。比如“胶柱鼓瑟”,来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蔺相如的话:“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瑟上有柱张弦,用以调节声音。柱被粘住,音调就不能变换。蔺相如用来比喻赵括死读兵书,不知变通。这一寓意是“胶柱鼓瑟”的核心所在,而邯郸淳却将这一成语改造成了没有丝毫寓意的生活喜剧:“齐人就赵人学瑟,因之先调胶柱而归,三年不成一曲。齐人怪之,有从赵来者,问其意,方知向人之愚。”全篇着眼于齐人的愚鲁,说的是日常生活中偶然发生的喜剧,并未引出带有普遍意义的训诫。情形相似的例子还有“山雉与凤凰”。在《尹文子》中,这一故事被用来说明名实常不相符的哲理,而《笑林》则将它处理为调侃智力缺陷的笑话。

侯白《启颜录》是《笑林》之后的一部重要笑话专书。其题材来源,一是子史旧文,一是当时琐事。取材于先秦典籍的,尚有“意在微讽”之作;取材于汉后及当时琐事的,则多是单纯逗乐的笑话。如《胜伊一倍》:“(北齐)高祖尝令人读《文选》,有郭璞《游仙诗》,嗟叹称善。诸学士皆云:‘此诗极工,诚如圣旨。’动筩即起云:‘此诗有何能?若令臣作,即胜伊一倍。’高祖不悦,良久语云:‘汝是何人,自言作诗胜郭璞一倍,岂不合死?’动筩即云:‘大家即令臣作,若不胜伊一倍,甘心合死。’即令作之。动筩曰:‘郭璞《游仙诗》云:“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臣作云:“青溪二千仞,中有两道士。”岂不胜伊一倍?’高祖始大笑。”石动筩用诗中山的高低、道士数量的多少来衡量诗的高下,将两种不同的尺度放在一起,所以滑稽有趣。

吕居仁《轩渠录》记述北宋名流趣事,真能令人捧腹轩渠。如:苏轼做湖州知州,曾和客人一起游览道场山,叫随从退下后才进去。有个僧人靠在门框上熟睡,苏轼取笑说:“髡阃上困。”(意思是和尚靠在门上睡觉。)一位客人立即答道:为何不用“钉顶上钉”来对?利用谐音来开玩笑,表现出文人特有的机智。又如:“米元章喜洁。金陵人段拂字去尘登第,元章见其小录,喜曰:‘观此名字,必洁人也。’亟请议亲,以女妻之。”以名取人,比以貌取人还要荒唐。

题〔宋〕邢居实撰、〔元〕陶宗仪辑的《拊掌录》,有这样一则:“许义方之妻刘氏,以端洁自许。义方尝出,经年始归。语其妻曰:‘独处无聊,得无与邻里亲戚往还乎?’刘曰:‘自君之出,惟闭门自守,足未尝履阈。’义方谘叹不已。又问:‘何以自娱?’答曰:‘惟时作小诗以适情耳。’义方欣然,命取诗观之。开卷第一篇题云:‘月夜招邻僧闲话。’”以端洁自诩却于月夜招邻僧闲话,这位女诗人真是难得的笑话主角。

游刃于讽谏与逗乐之间

江盈科的《谈言》《雪涛小说》热衷于“毒辣的讽刺”,而其《雪涛谐史》则介于讽谏与逗乐之间。冯梦龙的《古今谭概》《笑府》《广笑府》以及潘游龙的《笑禅录》,也大体属于这一类型。这些笑话,游刃于讽谏与逗乐之间,从容不迫,有助于涵养浑厚的气度。

《雪涛谐史》不止一次记罗汝鹏的趣谈,如:“沈青霞重忤严分宜,遇害。其子三人,皆逮系诏狱,遂毙其二。第三子讳襄者,号小霞,在狱中,工画梅,诸中贵求为画梅,时有赠遗,借以不死。久之,分宜败,朝议褒青霞忠,遂官小霞,除授临湘令。后人追论小霞狱中不死,只吃着梅。罗汝鹏笑曰:‘好到好,只亏他牙齿不酸。’”梅子是酸的,即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所谓“梅子留酸软齿牙”;但沈小霞“只吃着梅”,实为借画梅为生。罗汝鹏利用一词多义的特点,谐音打岔,令人发笑。这印证了一句格言:幽默是不肯正经其事的荒谬感。又如:“余举进士,时报捷者索重赏,家君贫无以应,受困此辈,殊觉情懑。汝鹏慰之曰:‘且耐烦,养坏了儿子,说不得。’闻者皆笑。”儿子考中进士,就一个寒门子弟而言,那是真有出息。罗汝鹏一句“养坏了儿子”,超乎常理之外,所以有趣之极。

冯梦龙《古今谭概》的书名,后来几经更易,故有《古今笑》《笑史》等别名;而更名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打开销路。李渔《古今笑史·序》云:“同一书也,始名《谭概》而问者寥寥,易名《古今笑》而雅俗并嗜,购之唯恨不早。”市场的反应随书名不同而变化,这件事本身就是难得的笑话素材。

与《古今谭概》多记实人实事不同,冯梦龙《笑府》《广笑府》中的人物、故事多属虚拟。如:“一官府生辰,吏曹闻其属鼠,醵黄金铸一鼠为寿。官喜曰:‘汝知奶奶生辰亦在日下乎?奶奶是属牛的。’”(《笑府·刺俗》)“一人不甚识字,至江心寺,见壁间写《江心赋》一篇,急走出曰:‘江心贼在此,不可惹他。’寺僧留之曰:‘此是赋,不是贼。’其人摇头曰:‘你虽说赋,我看他终是有些贼形。’”(《广笑府》卷七《贪吞·江心贼》)贪得无厌,为富不仁,这都是传统笑话一再讽刺的对象。《金瓶梅词话》中的应伯爵,曾拿后一则笑话来调侃西门庆,说他富倒是富,就是有些贼形。

潘游龙《笑禅录》利用佛家语录的形式,前“舉”后“颂”,中间插入“说”,以讲述笑话,在体例上颇有特点。如:

[举]临济示众云:“有一无位真人,常向汝等面门出入,初心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问:“如何是无位真人?”济下禅床擒住,这僧拟议,济托开云:“无位真人是甚干屎橛?”

[说]一人晚向寺中借宿,云:“我有个世世用不尽的物件,送与宝寺。”寺僧喜而留之,且为加敬。至次早,请问:“世世用不尽的是么物件?”其人指佛前一树破帘子云:“此以之作剔灯棒,可世世用不尽。”

[颂曰]人人有个用不尽,说出那值半文钱;无位真人何处是,一灯不灭最玄玄。

“举”所提到的这则禅宗公案本是意味深长的。在实际生活中,一般人观看时,似乎周围的事物都有标签,一旦从标签上认出它们,就不再做进一步审视。在实用性视觉中,一旦我们认出贴在事物上的标签,就不再关心事物本身。无论哲学、逻辑学还是科学,所做的事情都是用标签将世界嵌入标本室,似乎人生只是哲学的、逻辑的、科学的,其实生活中更多一些心理体验的成分。为了创造如莺飞草长、杂花生树般生机勃勃的生活,禅宗致力于去掉林林总总的人为标签。临济为何不容僧人“拟议”呢?因为“拟议”就是逻辑和语言的干预,就是贴标签,而一旦被贴上标签,“无位真人”便毫无价值了,只是干屎橛而已。

《笑禅录》的“举”引了这一禅宗公案,而潘游龙并不纠结于其本来的内蕴,他只是由字面上的“无位真人是甚干屎橛”,关合“一人晚向寺中借宿”所打的诳语,借以讽刺某种生活现象。将生活喜剧与禅宗公案联系起来,对禅宗缺少了解的读者可以欣赏其中的生活喜剧,对禅宗有所了解的读者,则可进一步领略禅宗公案(或妙语)与生活两相对照所产生的幽默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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