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喜剧《无事生非》的原型故事

2024-01-12 17:22傅光明
名作欣赏 2024年1期
关键词:莎士比亚

傅光明

关键词:莎士比亚《无事生非》原型故事

《无事生非》与《皆大欢喜》《第十二夜》并称莎士比亚三大“欢庆喜剧”。按写作时序,《无事生非》排第一。1879年4月23日莎士比亚生日这一天,“莎士比亚纪念剧院”(ShakespeareMemorialTheatre)在莎士比亚故乡、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举行开幕典礼,演出该剧作为首演。由此可知,该剧在全部莎剧中居于相当重要的地位。

写作时间和剧作版本

(一)写作时间

由以下明证可认定《无事生非》写于1598年至1600年之间:

1598年9月7日,伦敦“书业公会”(Stationers’Company)登记册上记载:作家弗朗西斯·米尔斯(FrancisMeres,1565—1647)著《智慧的宝库》(PalladisTamia,WitsTreasury)一书印行。米尔斯书中提及六部莎士比亚喜剧,其中未包括《无事生非》,无疑意味着该剧应写于1598年下半年。是否9月之后开始动笔,未可知。

1599年上半年(或在年初),莎士比亚所属宫务大臣剧团(theLordChamberlain’scompany)当红台柱子喜剧演员威廉·坎普(WilliamKemp)离开剧团,他的丑角儿位置由喜剧演员罗伯特·阿明(RobertArmin)取代,阿明在《皆大欢喜》中饰演“试金石”,其喜剧风格更为睿智文雅。然而,从1600年出版的四开本《无事生非》第四幕第二场台词开头处剧中人物“道格贝里”的名字为“坎普”替代,可明显看出,剧中治安官“道格贝里”这一角色仍属莎士比亚专为坎普所写。由此判定,《无事生非》必写于1599年上半年坎普离团之后。1600年8月23日,《无事生非》在书业公会注册登记。

(二)剧作版本

1600年8月《无事生非》注册后,很快由两位伦敦出版社商安德鲁·怀斯(AndrewWyse)与威廉·阿斯普莱(WilliamAspley)联手,付梓印行四开本。这也是该剧最具权威的版本,1623年“第一对开本”《威廉·莎士比亚先生喜剧、历史剧及悲剧集》中的《无事生非》,为据此加以校订的本子,其中讹误差错却大体未动。四开本与第一对开本最大不同在于,前者不分幕次场次,后者分幕分场。

四开本标题页写:“《无事生非》。本剧多次由宫务大臣仆人剧团荣誉公演。威廉·莎士比亚编剧。瓦伦丁·西姆斯(V.S.)于伦敦为安德鲁·怀斯与威廉·阿斯普莱印制。1600年。”

在此尚需指明一点,前文提到,在四开本四幕二场台词开头处,剧中角色“道格贝里”(Dogberry)的名字印成扮演者“坎普”(Kemp)。同时,此处将另一角色、教区治安官“弗吉斯”(Verges),印成在剧中与道格贝里配戏的另一位演员理查德·考利(RichardCowley)的名字。由此不难判定,四开本以剧团演出所用的提词本为据印制。显而易见,供剧团演出之需的提词本,一定会对剧作原稿进行改动,使其达成舞台表演之效。问题来了:莎士比亚原稿何处寻?答案很简单:不可寻!所有莎翁手稿,均无据可考,皆无迹可寻。

“原型故事”

英国莎学家F.H.马雷什(F.H.Mares)在为其编注的“新剑桥”《无事生非》所写导读中,对该剧素材来源有专门论述。

(一)《圣经·次经·但以理书》中“苏珊娜与长老”的故事

像《无事生非》剧中希罗(Hero)那样的贞洁女性遭毁谤的故事,由来已久。《圣经·次经·但以理书》中“苏珊娜与长老”为最著名的之一,情节大体如下:

巴比伦王国最后一个王朝(公元前626—公元前538)尼布甲尼撒二世时期,巴比伦城里住着一位犹太富商,妻子苏珊娜(Susanna)美丽端庄,敬畏上帝,严守摩西律法。城中犹太人常来家中美丽花园聚会,其中两个元老被选为士师(法官)。两位士师长老每天来富商家,谁遇到纠纷,都来此处找他们协商解决。

苏珊娜每天在花园里散步时,二位长老都能看到她美丽的身影,看得欲火难耐,两双眼睛死盯苏珊娜,无心断案。二人各思淫邪,彼此却难开口。自此,二老每天逗留花园,只为一睹苏珊娜。每次,二老同时离开,再前后脚回来。彼此心知肚明,终挑明待时机成熟,一起向苏珊娜提云雨之事。又是炎热的一天,苏珊娜像平日一样和两个侍女在花园沐浴,她让两个侍女去取油、膏,叮嘱关好院门。躲在暗处的二长老立刻现身,说院门已关,此处无旁人,愿躺在一处服侍苏珊娜。若不应允,便称她故意支开侍女,与一小伙幽会,判她奸淫之罪。蘇珊娜拒绝苟且,表示绝不在上帝眼里犯罪。苏珊娜高声求救,二长老竟随声喊叫,其中一个跑去打开院门。众人不知何事,二长老只称令人难堪,羞于启齿。

次日,人们来到富商家。二长老让人扯掉苏珊娜的面纱,把手放在她头上,诬称二人在花园一角散步,见她与二侍女进门,关门,后打发走侍女。遂与一小伙私会。二人连忙跑来,见一对男女躺在一起。但小伙力气大,夺门而逃。问她小伙去处,她闭口不谈。

人们信以为真,苏珊娜被判死刑。她拒不承认做下二长老所污之事,向上帝申诉,他们在做伪证!此时,上帝唤醒先知但以理,但以理高喊:我不要沾染她无辜的血!众人不知何意,但以理说:你们竟蠢到未经查明便要处死一个以色列人的女儿?二长老做伪证,重申此案!得到上帝启示的但以理,让人把二长老分开讯问。二人自相矛盾的证词暴露出他们做伪证的真相,苏珊娜的贞洁名誉得到保护。最后,按照摩西律法,二长老被处死。

同一主题的作品在西方绘画史上很常见,无论大师级艺术家还是才华略逊的普通画家,都喜欢表现这一题材。

(二)班戴洛“提姆布里奥与菲妮希娅”的故事

马雷什指出,与该剧主题关联最密切的版本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杰出小说家马特奥·班戴洛(MatteoBandello)1554年在卢卡(Lucca)印行的《小说》(Novelle)中的第22个故事——“提姆布里奥与菲妮希娅”(TimberoandFenecia)。但该书直到19世纪末才有英译本。班戴洛的故事,可能直接或间接取材于安东尼·查里顿(AnthonyChariton)所写的希腊晚期传奇《凯瑞阿斯与卡莉萝》(ChaereasandCallirrhoe)。法国作家贝尔福莱(Belleforest)将其翻译并扩写的《悲剧故事集》(HistoiresTargiques)第三卷法文版1569年出版。但最有可能,莎士比亚以意大利文为据,而非法文——除非他另有不为人知的素材来源。

该剧主要剧情由班戴洛“提姆布里奥与菲妮希娅”(TimberoandFenecia)的故事而来,亦将背景设在墨西拿(Messina),且次重要人物的名字亦源于此:阿拉贡国王皮耶罗(Piero)——莎剧中的阿拉贡亲王佩德罗(Pedro)——作为当地威权人物,梅塞尔·里奥那托·德·里奧纳蒂(MesserLionatode’Lionati)——莎剧中的墨西拿总督里奥那托(Leonato)——作为女主角之父。然而,两部作品有很大不同。皮耶罗国王出现在西西里,是“西西里晚祷事件”(“SicilianVespers”)的结果——1282年复活节后星期一晚祷时间,再无法忍受法国人统治的西西里人,在巴勒莫附近屠杀法国居民,之后的战争导致法国安茹王朝被西班牙阿拉贡王朝取代。他在海上战胜那不勒斯国王卡洛二世(CarloII)之后,在墨西拿取得胜利。剧中对阿拉贡亲王唐·佩德罗(DonPedro)的战争只有个模糊轮廓,却似乎描述出他私生子弟弟唐·约翰(DonJohn)反叛。提姆布里奥·迪·卡多纳爵士(剧中贵族青年克劳迪奥)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男爵”,并不十分年轻,因在近来战争中早熟的勇猛获得认可。他的地位远在菲妮希娅(剧中希罗)小姐之上,因为梅塞尔·里奥那托先生尽管家族古老,(相对来说)是位穷绅士。提姆布里奥在意识到他无法引诱菲妮希娅之后,才决定娶她,他提出求婚,她父亲欣然接受。毁谤由提姆布里奥的一个朋友吉伦多·奥莱里奥·瓦伦扎诺(GirondoOlerioValenziano)爵士策划。他也爱上菲妮希娅,要用这种手段毁掉这桩婚事,好自己娶她。他的代理人是位比起做好事更乐于犯坏的年轻朝臣,他告诉提姆布里奥,在过去几个月里,菲妮希娅一直有恋人。他声称其动机意在保护提姆布里奥免受羞辱,他为此设局,让提姆布里奥在一处地方,眼见一个仆人,衣着和喷的香水都像绅士,爬上梯子,爬入远处一扇窗户,那是里奥那托家平常很少用的窗户。但在这个故事里,没有穿上菲妮希娅衣服假扮她女仆的细节。被激怒的提姆布里奥派人去找里奥那托,指责菲妮希娅不贞,并解除婚约。菲妮希娅晕死过去。叔叔吉罗拉莫(Girolamo)把她秘密送往乡间别墅,在那里她得以假托另一身份。同时,她的葬礼如期举行。人们并不信对她不贞的指控,认为那只是提姆布里奥为摆脱婚姻的借口,他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这桩婚事似乎太有损社会地位。但提姆布里奥本人深感悔意,意识到证据可疑,不可妄下定论。吉伦多也极度悲伤,良心不安。葬礼一周后,他带着提姆布里奥去祭拜菲妮希娅之墓,深表忏悔,把所佩短剑交给提姆布里奥,要他以杀死自己来复仇。提姆布里奥宽恕了他,两位绅士向里奥那托忏悔,并得到宽恕,但前提条件是,提姆布里奥须迎娶里奥那托引荐的女子为妻。菲妮希娅在乡下度过一年,变得更美丽,几乎没人能认出是同一人。里奥那托告诉提姆布里奥已为他选中一位妻子,带他去见她。提姆布里奥娶了美丽的露西拉(Lucilla),却没认出眼前的露西拉是菲妮希娅。在婚礼早餐上,他黯然神伤讲起菲妮希娅的故事,新婚妻子随即将身份揭晓。为给一切画上圆满句号,吉伦多恳求,若蒙允准,愿与菲妮希娅的妹妹贝尔菲奥牵手百年,因为菲妮希娅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双喜临门,皮耶罗国王为里奥那托这两个女儿分别备上丰厚嫁妆。

(三)阿里奥斯托“阿里奥丹特与吉娜芙拉”的故事

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诗人作家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LudovicoArisoto,1474—1533)所写《奥兰多·弗里奥索》(OrlandoFurioso)第五部中一个同类故事里,仆人受骗穿上女主人的衣服。该书由约翰·哈灵顿爵士(SirJohnHarington)将其译成“英语英雄诗”,1591年出版。故事讲述在苏格兰海岸遭遇海难的雷纳尔多(Renaldo),听说苏格兰国王之女吉娜芙拉(Genevra)被指控不贞,而且,“在这点上,法律明文规定,/除非凭搏斗证明这是谎言,/吉纳芙拉必须受死【第66诗节】”。没人出面为她辩护,于是,雷纳尔多立刻前往苏格兰宫廷,路遇两恶棍试图谋杀一少妇,遂将她救起,二人同行,她实言相告,自己对吉娜芙拉的处境负有并非有意之责。原来,她是吉娜芙拉的伴娘,爱上二号权力人物阿尔班公爵波利纳索(Polynesso,DukeofAlban),成为他的情妇。波利纳索热望迎娶公主,并说服侍女戴琳达(Dalinda)协助他。但吉娜芙拉爱的是高贵的阿里奥丹特(Ariodante),遭拒的波利纳索设计要毁坏公主名声。他说服戴琳达身穿吉娜芙拉的衣服,模仿她的发型,为他们的幽会做准备——他们常在宫中公主房间约会。然后,他告诉阿里奥丹特,他是吉娜芙拉的恋人,并向他提供亲眼可见的证据,并要他永守这个秘密。阿里奥丹特藏身一处,从这儿刚好能看到“吉娜芙拉”偷偷将波利纳索波迎入寝室,但他信不过自己这位情敌,于是安排弟弟卢尔卡尼奥(Lurcanio)藏在一个眼不能见、耳却能听到的地方,以便在他受到攻击时前来相助。卢尔卡尼奥担心哥哥深陷困境,没待在原地点,而是藏身更近处。他们看到“吉娜芙拉”欢迎波利纳索波利尼——因戴琳达穿着吉娜芙拉的衣服,他们误以为是吉娜芙拉。卢尔卡尼奥阻止阿里奥丹特当场自杀,但后者很快失踪不见,随即有个农民带来消息说他跳海自杀。卢尔卡尼奥并未认出波利纳索,他将哥哥的死归罪于吉娜芙拉,并指责她不贞洁。没有挑战者出面为她辩护。戴琳达吓坏了,波利纳索建议她躲到他叔叔的一座城堡,当吉娜芙拉一案结束后,再来娶她。但波利纳索打算谋杀戴琳达,恰好雷纳尔多及时赶到加以阻止。

雷纳尔多和戴琳达来到苏格兰宫廷,他们发现一位无名勇士出面保护吉娜芙拉,当时,搏斗正在进行中。雷纳尔多乞求苏格兰国王叫停这场搏斗,并讲述了戴琳达的故事。随后,他与波利纳索交战,将其击败,波利尼索临死前,承认了自己的恶行。那无名的守卫者原来是阿里奥丹特,他本想跳入冰水自杀,但听说吉娜芙拉有危险,他那么爱她,即使相信她有罪,就算来挑战自家兄弟,也要救她。一切尘埃落定——戴琳达退隐修女院。

哈灵顿将该版“阿里奥丹特与吉娜芙拉”的故事归功于1541年出生的诗人乔治·图伯维尔(GeorgeTurbervile),但无人知晓这首诗。倒是有一本彼得·贝弗利(PeterBeverley)所著《阿里奥丹托与菲娜芙拉的故事》(TheHistorieofAriodontoandFenevra),1566年在伦敦书业公会登记在案。该诗以一行14个音节写成,详述了阿里奥斯托笔下的这个故事。

(四)斯宾塞《仙后》中“菲顿与克拉丽贝尔”的故事

比莎士比亚年长一轮的诗人埃德蒙·斯宾塞(EdmundSpenser,1552—1599)所著《仙后》(TheFaerieQueene)第二卷,有个类似的故事,结局是悲剧性的。在诗篇第四章,盖恩爵士(SirGuyon)将费顿(Phedon)从富尔(Furor)手中救出后,菲顿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和菲利蒙(Philemon)一起长大,两人是多年挚友。费顿深爱着克拉里贝尔夫人(LadyClaribell),婚礼在即,这时菲利蒙告诉他,克拉里贝尔夫人对他不忠,她的情夫是个身份卑微的侍从官,“他常在一幽暗凉亭内/与她相会:最好证明,/他答应带我去那房中,/当我看到时,我能走得更近,/迫使我收回盲目的受虐之爱【第24节】”。菲利蒙引诱克拉里贝尔的女仆派瑞妮(Pyrene),劝说她该穿上一套克拉里贝尔“最华美的衣装”,显出自己比女主人更漂亮。派瑞妮照做,费顿看到这对恋人在“幽暗凉亭内”嬉戏,便认定是克拉里贝尔和卑微的侍从官在一起。他转身离开,“一路念叨着复仇”,再见到克拉里贝尔时,他杀了她。派瑞妮听完他这样做的原因之后,承认“菲利蒙如何改变了自己命运”。菲顿将菲利蒙毒死,然后持剑追杀派瑞妮,想把她也杀了。正在追杀中,他落入了早被盖恩爵士救起的富尔及其母亲奥卡西奥(Occasio)之手。

在剧作家乔治·惠特斯通(GeorgeWhetstone,1544—1578)1576年出版的《岩石之景》(RockeofRegard)一书中,有一篇“里纳尔多与吉莱塔的对话”(“DiscourseofRinaldoandGiletta”),该篇包含阿里奥斯托和班戴洛的两部分故事内容。对此,莎学家杰弗里·布洛(GeoffreyBullough,1901—1982)在其八卷巨著《莎士比亚的叙事与戏剧本源》(NarrativeandDramaticSourcesofShakespeare)第二卷论及《无事生非》时指出:“显然,这个故事很大程度归功于阿里奥斯托。故事中的计谋被削弱,但主人公试图自杀,随后失踪。总体基调和小说手法,以及误解主要由偷听引起这一事实,更接近班德洛。侍女角色不如阿里奥斯托故事里的侍女那么重要,里纳尔多和弗里扎多(Frizaldo)之间并无两个意大利故事源头里都存在的友情。”

类似故事有多个戏剧版本,虽没一个特别接近《無事生非》,但这表明班戴洛类型的故事广受欢迎。亚伯拉罕·弗劳恩斯(AbrahamFraunce)在其“剑桥拉丁”戏《维多利亚》(Victoria)、安东尼·芒迪(AnthonyMunday)在其《费德莱与福图尼奥》(FedeleandFortunio)(1585)中,对路易吉·帕斯夸里戈(LuigiPasqualigo)的喜剧《费德莱》(IlFedele)(1579)进行了模仿。德拉·波塔(DellaPorta)的喜剧《情敌两兄弟》(GliDuoiFratelliRivali)与班戴洛颇为相似,但剧中情敌是两兄弟,且欺骗手法不同。该剧手稿一直保存到1911年。雅各布·埃尔(JacobAyrer)的剧作《美丽的芬妮希娅》(DieSchoenePhaenicia)或与《无事生非》同期写于纽伦堡,它取材自贝尔福莱的故事版本,比莎剧更接近本源。两者间没直接关联,也无一与北尼德兰诗人扬·扬茨·斯塔特(JanJansz.Starter,1593—1626)所写荷兰语剧作《卡尔登的提姆布莱》(TimbredeCardone)(1618)密切对应,后者似由贝尔福莱独立取材。1575年元旦,“莱斯特伯爵仆人剧团”(EarlofLeicester’sMen)上演《帕内西亚的问题》(“MatterofPanecia”),不过,无其他痕迹留存于世,但早有人提出,埃尔的“芬妮希娅”(Phaenicia)源于出班戴洛的“菲妮希娅”(Fenecia),仅字母拼写不同而已。这部戏根据班德洛的故事改编。1583年2月12日,理查德·马卡斯特(RichardMulcaster)领导下的泰勒商学院(MerchantTaylors’School)的男孩们在宫廷演出《阿里奥丹特与吉娜芙拉》,该剧与阿里奥斯托的关联更明显。或许,该剧由彼得·贝弗利那首诗取材,不过,该剧已失传。这些材料强有力地表明,多方取材,随性借鉴(“袭取”),至少在莎士比亚时代,仍是诗人、剧作家的一个主要创作路径。

(五)本源故事与《无事生非》之异同

显然,《无事生非》中“克劳迪奥-希罗”剧情使用了与阿里奥斯托诗歌和班戴洛小说关联密切的段落、情节,这些故事广为人知,模仿者众多。莎士比亚偏离了这些素材来源和此类来源的固有模式,变化皆趋于一个方向,即这对恋人的社会地位、行动能力均有所下降,两人间的地位差距缩小。在阿里奥斯托的故事中,吉娜芙拉是国王之女,阿里奥丹特在苏格兰宫廷中的声望归功于国王的宠爱,但显然不如吉娜芙拉。在班戴洛的故事中,情形相反,提姆布里奥爵士向梅塞尔·里奥那托之女求婚算一种屈尊。先看阿里奥斯托笔下这对恋人,一旦彼此相爱,吉娜芙拉便置波利纳索求婚和戴琳达劝阻于不顾,坚定异常。再看班戴洛笔下的菲妮希娅,意识到提姆布里奥爱上她,则开始望着他,小心向他鞠躬。在莎士比亚笔下,克劳迪奥对希罗只字不提,却让亲王替他求爱。在克劳迪奥真正出现在希罗面前之前,希罗未表达过自己的感情——而在同一场戏中的稍早之时,她和家人正兴奋地期待着唐·佩德罗的求婚。菲妮希娅的父亲并不富有,故而婚后,由国王为她提供嫁妆。克劳迪奥从一开始便担心希罗的期待:“殿下,里奥那托膝下可有儿子?【1.1.220】”在两个原型故事中,这桩婚事的对手是地位相当(吉伦多),甚或更有权力(波利纳索)的情敌。在《无事生非》中,对手则是一个耍毒计的小恶棍。阿里奥斯托在他的故事中,让奥本尼公爵的一个随从替代公爵本人,成为玛格丽特夫人女仆的恋人,玛格丽特的生命未受到任何威胁,事情败露既非来自有侠义之勇的雷纳尔多,亦非来自极度悲伤的吉伦多的忏悔,而来自波拉齐奥的醉酒吹嘘,尽管道格贝里把事情搞砸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由弗朗西斯修道士所提计划产生的影响并未发生。——“当听说她因他几句话死去,对她鲜活的记忆,势必甜美地爬进他想象的反思,她每一样迷人的五官,将身穿更珍贵的衣装出现,爬进他的眼睛和灵魂的视野,比她活生生在世之时,更动人,更精美,更充满活力。那他势必悼念——假如他肝脏里宣称过爱情——希望不曾那样指控过她,不,哪怕认定指控属实。【4.1.216-26】”

第五幕第一场,克劳迪奥冷漠地开着玩笑,没显出对所谓希罗之死有悔意,哪怕显露轻微的遗憾。再看吉伦多和提姆布里奥,听闻菲妮希娅的死讯深感痛心,这种悔恨导致忏悔——吉伦多先向提姆布里奥,随后两人一同向里奥那托忏悔——和宽恕。阿里奥斯托笔下的阿里奥丹特如此深爱吉娜芙拉——尽管他认为指控属实——以至于为捍卫吉娜芙拉的生命和荣誉,准备与亲兄弟决一死战。在莎士比亚笔下,一方面,弗朗西斯修士也许读过太多意大利小说,另一方面,凭他的判断,似乎爱情从未对克劳迪奥的肝脏有过兴趣,意即克劳迪奥从未动过真情。

马什雷指出,莎剧对同源故事中人物的态度有种系统性削弱。浪漫迷恋和强烈嫉妒均能在不成熟的人身上找见:强调克劳迪奥年轻,虽未提及希罗的年龄(菲妮希娅16岁),但从本尼迪克言及“李昂纳图的矮个女儿。【1.1.158】”可知希罗身材矮小,由唐·约翰所说“一只早熟的三月孵出的雏鸡,【1.3.41】”可知她一定青春年少。吉娜芙拉公主则显出成熟,两个故事中的骑士都是有实战经验的军人。在克劳迪奥的权力和地位被从本源中削弱的同时,他的反应更令人反感。提姆布里奥派人私下向里奥那托指控吉娜芙拉不贞;卢尔卡尼奥为保护哥哥的名誉对吉娜芙拉提出指控,其本质是向所有来者发出挑战,他要用生命去捍卫。在莎剧中,克劳迪奥以最公开、最具轰动效应的方式拒绝了希罗,没人出来维护希罗的名誉,直到本尼迪克向他提出挑战:除了两位老人和表妹比阿特丽斯,希罗没有任何亲戚,甚至连支持菲妮希娅的母亲和姐姐也被莎士比亚夺了去。鉴于这种对公认的类比趋向的系统性偏离,克劳迪奥似乎不太可能是一个特别令人钦佩或同情的人物。

梁实秋在其所写的《无事生非》译序中,对莎士比亚如何成功改造旧的本源故事随手擒来为其所用,做出评述:

莎士比亚善于改编旧的故事,以点石成金的手段使粗糙的情节成为动人的戏剧。《无事生非》是最好的一个例证。我们可以先看看他的经济的手法。原来的故事背景是从墨西拿到乡下,再从乡下回到城里,在时间上拖到一年半以上,在情节上把不需要的“西西里晚禱”大屠杀事件也描述在内。这一切在莎士比亚手里都得到修正。背景都集中在墨西拿的几个地点:时间紧缩到九天,而其中四天是空着的,五个不同的背景和五天的工夫就够了。在情节上把唐·佩德罗所刚刚结束的战事改为对唐·约翰的叛变的讨伐,这样既可造成凯旋后的欢乐的气氛,又可使那被宥的叛徒在戏里成为一个可理解的无事生非的小人。在剧中人物里有一个重要删除,那便是里奥那托之妻,即希罗的母亲。四开本和对折本在第一幕第一景和第二幕第一景的“舞台提示”中都列入了她,且在前一场合还写出她的名字叫伊摩琴(Imogen),可她没有台词,且以后也不再上台,显然是莎士比亚认为这是不必需的角色终予以删除。有人指陈在莎士比亚的戏里很少有母女关系的描述,描述得比较深刻的是父女关系,很少女主角是有母亲的。

原来的故事的顶点是午夜幽会那一景。莎士比亚认为这一景难得很好的舞台效果,于是不在台上演出,改为口头描述,并且把教堂当众拒婚一场大肆渲染,成为全剧的高潮,其紧张可以媲美《威尼斯商人》中之法庭审判一景。这一景放在第四幕,以后便是照例的喜剧的收场了。

(六)莎士比亚的发明:“比阿特丽斯与本尼迪克”的故事

众所周知,莎评界对该剧的兴趣集中在比阿特丽斯和本尼迪克身上(除了怀疑克劳迪奥是否是个无赖),这也是两个能使男女演员成名的角色。他们的故事无明显来源:这似乎是莎士比亚的独创——如同《驯悍记》中的“彼特鲁乔与凯瑟琳”的剧情偏离传统“悍妇”故事的暴虐性一样。!4它在许多方面与“克劳迪奥-希罗”剧情形成强烈对比。这并非一种传统(或原型)故事。比阿特丽斯和本尼迪克,凭其戏谑的玩笑、比阿特丽斯对才智和性别平等的假设,以及他们对传统恋人的态度,还有语言的不信任,向来被视为王政复辟时期喜剧中“诙谐夫妇”的先驱,同时,他们在剧情中表现出的真挚、强烈的感情,显露出其他角色的肤浅。希罗遭恋人拒绝,几无任何抗议——证据无论多么有说服力,这位恋人都自知它由情敌提供。她父亲仅凭传闻拒不相认,立刻落入反女权主义的陈词滥调。出面辩护的是她表姐,且以最简单、最明显的理由为她辩护:比阿特丽斯“深知”希罗,故此深知指控荒谬。弗朗西斯修士替她辩护,乃因他从她受指控时的反应判定她无辜,没有罪。本尼迪克对希罗立刻表示关心,成为她的拥护者,因为从根本上说,他深信比阿特丽斯的判断。由这些事再次回顾故事本源。菲妮希娅的家人都不相信提姆布里奥爵士的指控;尽管阿里奥丹特认为吉娜芙拉有罪,仍准备为捍卫她的名誉而战。

尽管比阿特丽斯与本尼迪克的双重骗局剧情并无具体来源,却可从中找到暗示、相似之处及所做预期。莎士比亚本人在《驯悍记》中,对这对斗智的诙谐恋人在喧闹层面上做出预期,在《爱的徒劳》中做出更为优雅的预期——尤其体现在俾隆和罗莎琳这对恋人身上。在诗人、剧作家约翰·黎利(JohnLyly,1554—1606)的喜剧作品中,也有明快、优雅的散文和同样般配的恋人。事实上,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外交家、作家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廖内(BaldesarCastiglione,1478—1529)的《廷臣论》(IlCortegiano)可作为宫廷对话的典范,书里的睿智、戏谑可在一场愉快风趣的两性战争中留存。该书1561年出版英译本。杰弗里·布洛引述书中一段话对此加以扩展,这段话虽未提供情节,却表明人们可能会因听到对方自信地说彼此相爱而爱上对方。

布洛(GeoffreyBullough,1901—1982)在其八卷巨著《莎士比亚的叙事与戏剧本源》(NarrativeandDramaticSourcesofShakespeare)中指出:“我见过一个女人,对一个起初似乎毫无感情的人,只因她听说,许多人认为,他们相爱了,便在心底涌起最狂热的爱。我相信原因在于,如此普遍的一个判断似乎足以证明,他值得她爱。似乎在某种程度上,那份代表恋人名义的报告,比他自己用书信或言语,或其他任何人为他所做的什么,更真实,更值得信赖:因此,有时这种共同的声音不仅不会伤害人,反而更能达成目的。”

芭芭拉·莱瓦尔斯基(BarbaraLewalski)在她的编注版《无事生非》中强烈认为,“本剧明显受到新柏拉图爱情哲学的影响,该哲学一个经典来源即《廷臣论》第4卷中贝姆博(Bembo)的论述”,且本剧“主题中心”,“恰如贝姆博所述——乃各种爱或渴望与认知方式的关系”。马什雷由此总结:“不过,这里的相似处比克劳迪奥-希罗剧情的相似处远得多,倘若在创作中有意识地记住这些相似处,那它们所能提供的,不过有待发展的提示而已。在双重剧情里,一个预期善意的谎言与恶意的谎言相互作用,将这对诙谐的恋人引向更全面的认知状态,这个构思是对遭毁谤和获救赎的好女人这种老套主题,优雅而有效的变化,同时也对此类故事中隐含的价值观提供了一种激烈批评。莎士比亚的真正创意不在发明了‘比阿特丽斯与本尼迪克’剧情,而在借用班戴洛和阿里奥斯托的故事评论这个故事的方式。”

事实上,正是基于此点,梁实秋指出:“就故事论,剧中主要人物当然是希罗与克劳迪奥,其悲欢离合构成全剧的骨干。但是单就人物而论,则此剧中人物之能最引人入胜者不是希罗与克劳迪奥,而是比阿特丽斯与本尼迪克。这两个角色是莎士比亚的创造。一个是出身高贵的亭亭玉立的少女,有灵活的头脑与敏捷的口才,但是她太高傲不肯向人低头,尤其是不肯屈服在一个男人的手里;另一是出身高贵的勇敢善战的男士,有灵活的头脑与敏捷的口才,但是他太高傲不肯在人面前服输,尤其是不肯在一个女人面前服输。一个因此而不肯嫁,一个因此而不愿娶。两个人都是在怕,怕的不是对方,怕的是自己,怕自己一时情不自禁而宣告投降。这两个内心善良而舌锋似剑的年轻人,遇在一起便各逞机锋互相讥诮了。这口舌之争,有时很精彩,有时很庸俗,胜利总是属于女的一方时居多。这种舌战也是莎士比亚当时观众所欣赏的,所谓高雅喜剧(highcomedy)者是。如果这出戏里抽出了比阿特丽斯与本尼迪克,那将是不可想象的事。他们的谈话的主题是婚姻,其中有些俏皮话在今日看来已失去不少的辛辣,但是仍不失为莎士比亚最好的‘喜剧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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