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守遗经书屋本《诗经稗疏》考

2024-01-12 08:09高文霞
殷都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经书船山王夫之

高文霞

(河北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诗经稗疏》是王夫之《诗经》学考据类著作,目前能见到的版本有四种:曾氏藏旧钞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守遗经书屋本、同治四年金陵节署《船山遗书》本。光绪十四年南菁书院《清经解续编》本、民国二十二年上海太平洋书店《船山遗书》本、1996年岳麓书社《船山全书》本和2011年岳麓书社《船山全书》本都以同治四年金陵节署《船山遗书》本为底稿,属同一版本。胡渐奎《〈诗经稗疏〉编校后记》称曾氏旧钞本与同治四年金陵节署《船山遗书》本文字有较多出入,但主体相同。文渊阁本与同治四年金陵节署《船山遗书》本只有部分字句存在差异。而守遗经书屋本与各本差异较大。本文拟以2011年《船山全书》本《诗经稗疏》为参照,对守遗经书屋本《诗经稗疏》的具体增删改动情况进行统计比较,并探求其成因。

一、守遗经书屋本《诗经稗疏》概况

守遗经书屋本《诗经稗疏》国家图书馆和湖南省图书馆均有馆藏。国家图书馆藏本共计五卷,一函三册。半页11行,行22字,左右双边,白口,双鱼尾,每卷卷首题“船山遗书”,卷末有“七世孙世全半溪谨刊”字样。守遗经书屋本《船山遗书》道光十九年开雕于长沙,道光二十二年完成,共刻书“十八种,都百五十卷”(1)邓显鹤:《船山著述目录》,国家图书馆藏道光二十二年刻守遗经书屋本《船山遗书》。,主要涉及王夫之的经学著作,《诗经稗疏》亦在其中。此次刊刻是由王夫之裔孙王世全积极倡导,六世孙承佺出家藏船山著作,“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2)曾国藩:《〈重刊船山遗书〉序》,国家图书馆藏同治四年刻《重刊船山遗书》。,校雠之役属之于湘皋同邑邹汉勋。本次刻印对王夫之著作的流传散布有积极作用,但在整理过程中对王夫之一些原著有所增改,《诗经稗疏》也有较多改动。周调阳曾将守遗经书屋本与邵阳曾氏藏旧抄本进行了对校,发现“被全篇删去者八篇,窜改者一百八十篇,与钞本文字相同者祗四十一篇。在被窜改之一百八十篇中,削减原文数字至数百字者五十七篇,增添原文数字至千余字者一百二十三篇。《诗经稗疏》约十万字,守遗经书屋本增至十一万四千余字。其于《考异》亦略有点窜,《叶韵辨》则一字未动。”(3)胡渐逵:《〈诗经稗疏〉校勘记》,《船山全书》第3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294页。下文将对守遗经书屋本的具体改动问题进行统计分析。

二、守遗经书屋本与《船山全书》本不同之处比较

守遗经书屋本《诗经稗疏》221条,比《船山全书》本少8条(《船山全书》本为229条),具体条目分别为《邶风》“泾、渭”、《鄘风》“展、绉絺”、《郑风》“舜华”、《秦风》“收”、《小雅》“南东其亩”、《大雅》“飞虫、赫”、《周颂》“单厥心”、《商颂》“依我磬声”。

关于条目,守遗经书屋本与《船山全书》本还有三点不同:第一,守遗经书屋本有两条貌似缺失,实为误乱。《船山全书》本放在《郑风》中的《萚》条,守遗经书屋本放在了《小雅》中,另一条为守遗经书屋本《卫风》中的《佩觽》《佩韘》条与相邻的上一条《芄兰》条内容混连在一起,缺失标题及部分内容,应为刻板时造成的遗漏。第二,六条标题不同。《船山全书》本“饮饯于言”条,守遗经书屋本标题为“泲祢干言”,内容相同;《船山全书》本“跻彼公堂,称彼兕觥”条,守遗经书屋本标题为“朋酒斯飨,跻彼公堂,称彼兕觥”;《船山全书》本“锡尔介圭”条,守遗经书屋本标题为“锡尔介圭,以作尔宝”;《船山全书》本“梁山、韩、貊”条,守遗经书屋本标题为“韩、貊”;《全书》本“钩膺镂锡”条,守遗经书屋本标题为“镂锡”;《船山全书》本“条革金厄”条,守遗经书屋本标题为“金厄”。第三,标题中存在一些异体字。《船山全书》本《周颂》中“管”,守遗经书屋本中为“筦”,“管”与“筦”为异体字。

守遗经书屋本《诗经稗疏》221条中,仅有5条内容与《船山全书》本完全相同,分别为“我从事独贤”“田穉”“执豕于牢”“夸毗”“匪上帝不时”。另有60余条内容基本一致,文字差别在1~30字左右。其余165条与《船山全书》本有较大差异,这种差异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观点相同,文字有所增删;一类是观点不同,文字亦不同。

在观点相同的一类中,守遗经书屋本的改动又分三种情况。

其一,仅进行少量增删或个别字句的调换,有60余条。如“筐筥”“左右流之”“莫赤匪狐,莫黑匪乌”“孟弋”“子都”“张仲孝友”“挚仲氏任”等,仅对原著进行了删减;“以先启行”“秉畀炎火”“如涂涂附”“炰鳖脍鲤”“掺执子之祛兮”“卢令令”“燕燕”“杼柚”“予慎无罪”等文字改动不大。

其二,对所引文献有所补充或删减,并对其议论部分进行了一些增删,文字顺序也有部分调整。如“驺虞”条,《船山全书》本在引《毛传》的解释之后,仅说“陆玑亦云”,没有具体引用陆玑的解释,守遗经书屋本则补充了陆玑的解释。又如“流離”条,《船山全书》本在引用陆玑《疏》时较简单:陆玑《疏》云:“张奂言:鹠鷅食母。”守遗经书屋本则补充完善了其引文:陆玑云:“流离,鸟也,关西谓枭为流離。其子适长大还食其母,故张奂云‘鹠鷅食母’。”又如“则莫我敢葵”条,引证和议论均作了增减。《船山全书》本为:

《笺》云:葵之为揆,于义无取。揆,音求垒切,与葵字音义悬隔。按,“葵”,草名,向日倾而荫其趺。故《左传》曰“葵犹能自卫其足。”是葵有荫义,借为庇荫之旨。“莫我敢葵”,言上方兴虐政,疾苦其民,牧民者莫敢亢上意以庇民也。《小雅》“天子葵之”,义同。言“乐只君子”,宜为天子所荫蔽也。(4)王夫之:《诗经稗疏》,《船山全书》第3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192页。

守遗经书屋本将“于义无取”至“借为庇荫之旨”,“以庇民也”至末尾部分删除,同时在“葵之为揆”后增加郑《笺》本之《尔雅·释言》的解释,在“牧民者莫敢亢上意”后增加“揆度民情,与宋世诸贤为州者莫敢不奉行新法同情,亦以甚言上之虐政”的议论。

其三,大量旁引新文献,重新论证。如“采葑采菲,无以下体”条关于“葑”的考证,很有代表性。《船山全书》本引用的文献有《毛传》《尔雅》《说文》《方言》《别录》《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埤雅》《嘉话录》和孟诜之说,守遗经书屋本除前五种文献相同外,还增引了《毛诗传笺》郑注《礼记》《齐民要术》《经典释文》《周礼》《仪礼》《凡将篇》《小学篇》等不同文献。又如“卷耳”条,在引用文献以证“卷耳”为何物时,守遗经书屋本除了《船山全书》本引用的《尔雅》郭注《尔雅》《博雅》《埤雅》等文献,还增引了《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神农本草》《图经本草》《毛诗传笺》《太平御览》《齐民要术》等。在辨别“卷耳”非“苍耳”时,《船山全书》本仅引用苏颂的《唐本草》和湖湘俗说以证,守遗经书屋本则引用《广志》《名医别录》《荆楚岁时记》《酉阳杂俎》《本草拾遗》等文献进行充分考证。

守遗经书屋本和《船山全书》本持论不同的文字共计20条,主要为名物类和舆地类,举例如下。“玼瑳”条,《船山全书》本:“紫玉为玼”;守遗经书屋本:“鲜盛貌为玼”。“顿丘”条,《船山全书》本:“顿丘为淇旁一顿之丘,非清丰之顿丘邑”;守遗经书屋本:“顿丘为地名,在淇水东”。“游龙”条,《船山全书》本:“游龙非马蓼,为红蓼”;守遗经书屋本:“游龙即马蓼”;“方”条,《船山全书》本:“方为唐之坊州,即今陕西黄陵、宜君一带”;守遗经书屋本:“方为汉朔方县,即今内蒙古南部宁夏一带”。

守遗经书屋本与《船山全书》本在引用文献资料时,文献使用范围也不完全一样,主要集中在本草医药类、舆地类、博物和杂闻笔记类等方面。如医药类,《船山全书》本有《食疗本草》《川本草》《本草类略》《〈本草衍义〉补遗》《养生经》;守遗经书屋本则有《神农本草》《名医别录》《吴普本草》《药对》《桐君采药录》《嘉佑本草》《证类本草》《贝母别录》《开宝本草》《李当之本草经》。舆地类,《船山全书》本有《广舆记》《河南图经》《大明一统志》;守遗经书屋本则有《九域志》《元和郡县志》《括地志》;博物类,《船山全书》本有《古今注》《南州异物志》;守遗经书屋本则有《广志》《方物赞》。杂闻笔记类,《全书》本有《陈留风俗传》《嘉话录》《曲洧旧闻》《潜溪诗话》《明道杂志》《笔麈》;守遗经书屋本则有《炮炙论》《困学纪闻》《梦溪笔谈》。

附录二《叶韵辨》有三处文字差异,出现在对叶韵说十弊的分析中,具体为:(1)《船山全书》本第一条中“故古人‘相(同)问无它’”,守遗经书屋本删去“故”字;(2)《船山全书》本第二条中“不当妄改作奖里”,守遗经书屋本“改”作“解”字;(3)《船山全书》本第三条“转‘行’为‘杭’之类是也”,守遗经书屋本删去“是”字。

三、守遗经书屋本与它本不同之处的成因及意义

对于邹汉勋为何要对王夫之的原著进行如此大的修改,可能有以下两方面原因。首先,社会政治环境变化的影响。王夫之身处明清交替时代,高举反清复明大旗,《诗经稗疏》中的一些议论带有这种时代烙印。守遗经书屋本刊刻在道光年间,清王朝的统治已经根深蒂固,邹汉勋可能出于政治原因或个人情感倾向而删改了其中的一些议论。其次,校勘者邹汉勋的学术思想影响。王夫之著述时身处僻壤,资料匮乏,虽有刘近鲁高阁六千卷藏书可资参考,但只能“岁一登之”(5)罗正均:《船山师友记》,岳麓书社,2010年,第104页。,很多引文只能凭借记忆,未能核实;有些断语因资料所限,不够审慎,原本确有疏漏。邹汉勋深受乾嘉朴学影响,常常“读一书辄置书盈案,资其左验,必旁通曲征”(6)邹汉勋:《邹叔子遗书七种》,岳麓书社,2011年,第7页。,因此他认为“书中若不新附案语,则于小疵处不曾救正,未成全璧。若参酌加案语,则书谊愈明美”(7)邹汉勋:《邹叔子遗书七种》,第598页。。邹汉勋出身书香门第,小学造诣深厚,对舆地学颇有研究,曾参与编写了湖南地方志,对舆地和草木鸟兽文献搜集较多,因此在校勘《诗经稗疏》时直接作了很多修正和补充。

然而,守遗经书屋本《诗经稗疏》“有既经增改转不及原本者……有别立一说,反指原本为或说者(《诗经稗疏》‘取厉取锻’、‘锡尔介圭’两条),有袭取诸儒之说羼入原本者(《诗经稗疏》谓‘纪’即‘杞’,‘堂’即‘棠’,暗用《经义述闻》,又言太原即今固原州,暗用《日知录》)。”(8)刘毓崧:《〈重刊船山遗书〉校勘记》,国家图书馆藏同治四年刻《重刊船山遗书》。也出现了一些错谬。这是应该甄别的。

总体而言,守遗经书屋本《诗经稗疏》确有一定参校价值。清人刘毓崧曾肯定了它能“补苴罅漏”“定抄本之讹”,是有见地的看法。如“蔽芾甘棠”条,“乔木之下”以校《船山全书》本“乔林之下”;“如或酬之”条,“不即饮也”以校《船山全书》本“不即饭也”;“七月流火”条“此西流者以合言之”以校《船山全书》本“此西流者以舍言之”等。从《诗经》文献学角度看,守遗经书屋本《诗经稗疏》旁征博引,保存了大量文献;同时还提出一些有价值的新观点,尤其是在舆地考证方面,涉及到一些“古人无一言及之者”(9)《诗经稗疏》卷三“焦穫、镐、方”条,国家图书馆藏道光二十二年刻守遗经书屋本。的问题。比如对“焦穫”“方”“镐”的考证等,是对《船山全书》本的一种补正。但是校勘者“托言先生晚年改本,以掩其迹”(10)刘毓崧:《〈重刊船山遗书〉凡例》,国家图书馆藏同治四年刻《重刊船山遗书》。,对原著肆意窜改并假以作者之名,则不是严肃的学术方法和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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