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晚清之“尘”,还历史以本真
——读张向东《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

2024-01-16 21:28
关键词:文学革命新文学白话

麻 馨 月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张向东的新著《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通过对清末报刊与文学革命、与新文学之间关系的细致考证,向学界讲述了一个事实:五四文学革命的发生,得益于清末白话报刊的驱动与孕育。五四文学革命与晚清处于一脉相承的文学变革历程中,这一观念理应是比较清晰的,可是在长期“正典化”的历史叙述中,五四文学革命被奉为新文学的“正典”,清末文学变革的意义便或有意或无意地被忽略,常被当作五四文学革命的背景加以叙述。五四文学革命在文学史上取得了重要的历史功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以1919年“五四运动”为中国新文学起点的“正统划分法”,也逐渐引来学者的思辨,特别是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质疑,促使更多学者重新审视晚清与五四的关系,爬梳文献史料,还原历史真实。张向东继《语言变革与现代文学的发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这一学术著作之后,以最为有力的史料实证,拂开了晚清以来近三十年所蒙之“尘”;对中国现代文学起源进行再认识的同时,也为重塑中国现代文学史提供了新的观念。

新世纪以来,对清末白话报刊资料的发掘与研究逐渐增多,但就如著者张向东所言:一般侧重于清末白话报刊本身的研究,对它与五四文学革命之间的关系,还缺乏系统、全面、深入的研究[1]。《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运用多学科的研究方法与视野,以清末白话报刊为媒介,向学术界清晰地呈现了清末文学迈向现代文学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是一个建构的过程,两者并非断裂性的二元对立。如果不能在五四文学革命内部找到“前者”的痕迹或抹去前者的“痕迹”,无疑都是非历史化的。

张向东认为清末白话报刊对文学革命驱动与孕育有七个方面的功绩:白话报刊对新文学作家和读者的培养;清末白话报人在五四文学革命中的角色与作用;白话报刊与语言变革;白话报刊与新文学的文体;白话报刊与现代文学格局的形成;风俗改良和“国民性”批判;白话报刊与身体革命[1]10~14。归纳来看,此七个功绩,为文学革命的发生溯到了其围绕白话报刊的“人”源、“思想”源与“传播”源。不同于文学革命的当事人胡适、周作人等将“白话书报”仅作为“手段”的观念,张向东强调了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的脉脉相通。

首先,关于“人”源。既然是革命,便需要“革命者”,本书第二、三章的内容,主要论述了得益于白话报刊的发行,大量的新文学作家与读者才得以培养,此间的白话报人也成为后来文学革命的重要推动力量。白话报刊不仅培养了读者新的阅读趣味,且作为阅读者,他们还可能成为传播者甚至生产者,并进一步成为新文学的接受者与支持者。所以著者张向东指出:“五四文学革命借助五四学生运动骤然取得成功,看似有些意外,但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缘由,即是清末以来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里,白话报刊为新文学培养了广大的读者群体,这才是文学革命取得成功的社会和群众基础。”[1]68值得一提的是,张向东注意到了白话报刊培养的一大批普通新文学作者和以新文学写作为副业的“边缘”作家,他们是新文学写作的参与者、氛围的营造者,同时也是既有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被忽略的群体,但他们为文学革命所贡献的力却是不可磨灭的历史事实。

其次,“思想”源。文学革命的思想不会凭空产生,本书的第四至八章就是在白话报刊中做出集中的考察,张向东主要从语言、文体、文学格局、文学主题等方面,为文学革命找到了其思想观念变革的渊源。比如,在语言上,“就语言与人的关系而言,语言意识觉醒的另一指向,是‘个人的发现’与‘个性解放’”[1]190,通过语言文字的变革,将人从文言的拘禁中解放这一设想,便是清末白话运动的理想预期,只是受限于时代条件,直到五四时期“才算显示了理论的成熟和创作的‘实绩’”。在文体上,“从文体革命的角度来说,清末的白话文,是要打破古代文学‘正宗’文体的浮华虚饰和各种形式的拘牵,客观真实地呈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以使有更多的人参与到启蒙作品的写作与阅读中来,从而激发人们改变现状的革命(‘改良’)意识”[1]268。而中国现代文学的观念与格局,如以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构成的现代文学格局,在清末白话报刊中已有明显的先兆和发展趋势。文学革命中关于风俗改良、“国民性”批评、剪辫、放足等启蒙话题,与清末白话报刊中的思考与讨论亦有着明显的历史连续性。

最后是“传播”源,此处主要指白话报刊这一媒介。“媒介一经出现,就参与了一切意义重大的社会变革——智力革命、政治革命、工业革命,以及兴趣爱好、愿望抱负和道德观念的革命。”[2]白话报刊这一媒介,就“不仅是外在于人的一种传播载体,而且变成了人的内在‘尺度’:人在这种环境中重新确定生活的目标、意义和方式,它彻底地改变了人的生活”[1]27~28。以下这段关于清末电影处境的论述,正反映了当时的白话报刊作为主要传播媒介,所具有的巨大启蒙功用:“跟清末白话报刊、阅报社、宣讲、讲报、演说及戏曲演出等下层社会启蒙运动相比,1896-1911年间的电影放映,除了满足少数国人的猎奇心理之外,几乎没有产生任何意义的传播效应,更提不上‘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了。”[3]清末白话报刊这一“传播”源,承载了“思想”、培养了“人”,作为思想呈现与获得的主要交流渠道,在整个文学变革过程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正如胡全章所说,“数以百计的白话报刊,数以千计的白话文作者,数以万计的白话文(学)作品和形形色色的白话教科书,培养了一个庞大的读者群体,从而为五四白话文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兴起,奠定了至关重要的社会基础和群众基础。没有白话语言观念、白话书写经验、白话文读者基础和社会接受环境的长时间的量变积累,五四文学革命和白话文运动要在短时间内实现质的突变,将会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和空中楼阁。”[4]五四文学革命得以“发生”,得益于清末数十年间社会环境和文学自身的不断发展演变,这是无可争辩的历史事实。艾布拉姆斯在其著作《镜与灯》中提出文学是一种活动,由作品、世界、作家、读者四要素构成。张向东以清末白话报刊为中心,展示了这四要素在晚清文学活动中相互渗透、相互依存与相互作用。运用此理论分析晚清文学变革,可见清末白话报刊作为作品的载体,其内容是对清末社会变革(世界)的再现,作家通过创作将文学变革的思想注入作品,由读者接收、反馈,读者在一定条件下又成为作者,如此,以白话报刊为纽带,四要素构成一个循环的系统,实现了共生互动。同时,报刊与社会之间,便形成了一个由外及内、由内及外的相互作用、螺旋上升的过程,也就是这样一个相互作用力,驱动了文学革命的发生。

清末白话报刊是传播革命思想的重要媒介与五四文学革命的先声,周棉、李新亮在论文《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的兴起、发展及影响》中有所论及。他们指出,“清末民初时期白话报刊的兴起与发展,无论在维新时期、清末新政时期,还是辛亥革命时期,都与时代的发展密切相关,既是当时社会变革的产物,也促进了社会的变革。在辛亥革命时期,白话报刊的发展达到了新的高潮,其中有留日背景的革命党人和知识分子利用白话报刊这一传播平台,不仅传播了革命思想和先进文化,促进了辛亥革命,也因为参与白话报刊的编撰实践,为此后的五四文学革命做了必要的人才储备和语言文学变革的准备。”[5]但是,就白话报刊的“人才储备”而言,其视野仍限于新文化运动中头领人物以及青年学生的办刊经历,仅强调了白话报人与文学革命间的历史关联,“还缺乏系统、全面、深入的研究”[1]7,不足的存在,也正是《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的意义之一。

正同潘光哲先生的序言题目《质疑叙史正典,丰富历史细节》所示,张向东的研究是在对既有叙史正典的质疑下展开的,并将质疑落实于最本真的求证,而非“费精耗神于在理论层面耍玩精致的概念游戏”[1]2,凸显了一位文学史家的责任意识与求真精神。细读《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不可忽视的是其中丰富详实的史料文献。张向东需要在大量原始文献采集的基础上,进行艰难的发掘、甄选、归纳等工作,最终呈现给读者的,是一条条清晰的清末白话报刊发展线。详实的史料,是《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这部著作研究成果的坚实支撑;扎实的史料功夫,则让读者看到一位学者在浮躁学风中能够“沉下来”做学问的、可贵的学术风范。张向东对于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关系的研究,并非浅尝辄止。大量的史料实证,只是走向更系统、全面、深入的研究的第一步。

在文献的处理上,张向东追求细致的考辨,具体的分析。针对复杂事件或个体,他不流于简单的判断,而是深入挖掘历史细节,揭开背后的复杂性因素。比如被普遍认为是中国近代第一份白话报《演义白话报》创办者的章仲和,并没有成为文学革命的推动者,以及作为清末白话报人的林纾、刘师培,却成了文学革命的反对者,这些似乎与研究目的相悖的个例,张向东并没有选择回避,而是进行了客观的分析。以林纾为例,认为其“反对文学革命,是反对革‘文言’的命,但并不反对‘白话文’,他真正反对的是‘废文言’”[1]129,指出林纾的守旧与“反对”是被以往文学史夸大了的。还指出了林纾反对文学革命的根本原因在于“守旧的思想观念和卫护自身‘地位’的动机”,以及在复杂的新旧冲突中,林纾作为旧文坛的元老,他需要维护自身在旧文学场域中的既有地位和既得利益,而新文学也恰需要以他来“开刀”,才能获得在新文学场中的一席之地。所以,清末白话报人在五四时期的分化涉及很多复杂因素,不能因个例的错位与变异,便否定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的整体性历史关联。

并且,张向东凭借自己的学术敏感,关注到一些历史蒙尘的事件、细节等,指出了其中涉及的重要学术问题,提出了自己原创性的思考,显然具有学术开拓的意义。比如往往被文学史忽略的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在地方上的回响,并以浙江一师为例,指出其对新文学运动所做出的思想启蒙、传播及新文学作家、读者的培养等贡献。作为文学革命的“外围战”,裘延梁在1920年与钱基博展开的“文白之争”,也是一场被忽视的论战,张向东却意识到这场论争对扩大新文学影响、深化地方读者对文学革命和新文学认识的极大推动作用。而且,他还敏锐地将视线落在了清末白话报刊的地域分布上,从而发现“白话报刊创办最早、数量最多的地区,基本上就是文学革命思想萌芽最早、新文学作家队伍最集中、新文学传播最广泛的地区”[1]153,这也成为“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的发生、新文学的发展密切关联的最有力证据”。本书第四章第二节中,张向东还就清末白话文运动此前没有论及的问题和未重视的文献做了分析,其中谈及五四“文白之争”的兴起与白话取代文言,认为其功应在清末的白话报,富有见地地从媒介本身去思考这一变化发生的原因。除语言变革理论外,张向东还注意到了白话报刊的写作实践,以及清末白话报刊在国语教育、拼音文字、方言写作等方面的影响,这类变革运动与创作实践作为文学革命的有益助力和启示,也往往被历史所忽视。

张向东的广阔学术视野,还涉及了白话画报与报刊插画。报刊内容以“图文并茂”的方式展现,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文字的枯燥,会给读者带来更大的感染与冲击,而画报、插画等以图像为主的视觉呈现形式,也为“目不识丁”者提供了一个接受思想的渠道。张向东在研究中选取了数幅图画作为例说,主要集中于最后两章对白话报刊文学主题的相关论说中,作为史料证据的同时,也通过更为鲜活的图像与社会、图像与文化之间的互动,深入到白话报刊的思想肌理,呈现了作为主要媒介的清末白话报刊与思想启蒙之间的内在逻辑。

《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这本书,通过大量的史料钩沉,加以细致梳理,生成了独特的学术判断,还原了清末白话报刊到文学革命之间复杂的历史过程,同时也是对现代文学史重新建构的过程。张向东为实现对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关系的准确判断,考察与探究清末白话报刊创作面貌的同时,对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的条条发展脉络做了细致的呈现,从而证实了清末白话报刊对文学革命所发挥的种种开拓性贡献。

针对胡适夸耀自己作为“攻击古文的权威”的历史功绩,张向东认为,在清末白话报的印证下,胡适之说的虚妄便显露无遗。他指出清末也不乏坚决主张崇白话而废文言的人,“清末以白话报刊为核心的白话文运动,已经开始攻击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了,这些论述,和五四文学革命中的论争非常相似。”[1]36而胡适在文学革命中所提“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这一口号,其实也早在清末白话报刊中开始。此外五四文学革命中“批判性”“反传统”“言文一致”等响亮的口号,“在清末的白话报刊中已广为宣传并付诸实践”[1]271。张向东将文学革命得以成功的最大功绩,归于清末以来近三十年间有名无名的白话文作者的不断“尝试”,将他们认定为五四的“开路先锋”,这是无可置疑的。

通过对《安徽俗话报》和《竞业旬报》文学栏目的统计分析,张向东还发现了20世纪初以白话报为载体的中国文学出现了五个显著特点和趋向:小说大行其道,逐渐取得文学正宗地位;诗词中雅俗分流的趋向和现实主义倾向比较明显;杂文的异军突起;戏曲地位的上升;白话传记文学的出现[1]325~326。从而证实中国现代文学的四大文类格局,在清末白话报刊中,已有明显的先兆和趋势。其中,他对白话报刊的开拓性的认识,还体现在发现一些现代文体、题材已经出现并成长着。如对“杂文”这一文体的“正名”,指出“清末虽然还没有统一的现代杂文的概念,但许多白话报都设有‘杂录’‘杂俎’‘闲谈’‘谭丛’‘谐谈’‘滑稽文’‘小言’等不同名称的栏目,在1909年1月22日《竞业旬报》第40期开始出现以‘杂文’命名的栏目。所以,将现代杂文的起点放置在清末的白话报时期,是‘有名有实’的”[1]354~355。清末白话报刊中对政治、教育、科学、婚姻、反迷信等题材的演绎,俨然开了五四“问题小说”先河。张向东针对清末白话报刊的开掘,向我们展示了清末白话报刊孕育五四文学革命的不朽功绩,同时也为后来的相关研究、文学史写作提供了一定参考。

清末文学变革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基础,两者不仅在时间上具有连续性,在文学脉络上亦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清末白话报刊作为现代文学发展线上的一节,它与文学革命之间是从未断裂的,并且不断促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生。虽然面临白话报刊多、查阅难度大等诸多现实困难,以及清末以来文学、历史、政治等多方面的复杂性因素,张向东教授仍是砥志研思,凭史实说话,更丰富、更完整地呈现了清末白话报刊与文学革命的紧密联系,实现了将五四文学革命置入晚清以来一脉相承的文学变革历程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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