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义尊与义方彝等周初铜器论及西周早期年代

2024-01-17 10:02朱凤瀚
关键词:成王武王年数

朱凤瀚

(北京大学 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2019年山西省破获文物盗窃案收缴的青铜器中有义尊(《铭图三编》(1)吴镇烽编著:《商周青铜器暨图像集成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本文简称为《铭图三编》。1015,图一:1)、义方彝(《铭图三编》1149,图一:2),二器铭文同,其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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隹(唯)十又三月丁亥,

武王易(赐)义贝

卅朋,用乍(作)父乙

吴镇烽先生的《铭图三编》著录了两件私人藏器“贝毳尊”“贝毳卣”(《铭图三编》1020、1140,图二),亦同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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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 德方鼎

吴先生定此二器年代为“西周早期后段”,可能是因为尊已近同于“两段式”,即中腹已下垂,圈足变矮。但二器的铭文却很重要,且表明时代似不会在西周早期后段,其文曰:

丙戍,王各于京宗,王易(赐)宗

小子贝。毳眔丽,易(赐)毳,

“王赐宗小子贝”处当断,故器主人名“毳”,不当称“贝毳”。“毳眔丽”,“丽”即“俪”。在此是“辅助”“伴侍”之义。类似用法见于陶觥(《铭图》(3)吴镇烽编著:《商周青铜器暨图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本文简称为《铭图》。0893)、京簋(《铭图》4920)、尹光方鼎(《铭图》2312),是讲毳参与此事,伴侍王赐众宗小子贝,当是因表现好,故受王赏赐。毳似乎不属于王同宗小子,只是“工作人员”。值得注意的是,此器铭所记时日、地点、王的活动,均同于何尊(《铭图》11102)。即发生于“惟王五祀”之四月丙戍日,而且也是王在成周,王在行毕祭礼后,在京宫(何尊称“京室”)会见宗小子,何尊铭文记为“王诰宗小子”。

在何尊铭文中,何未言自己有服侍于成王的职事,而是详记了成王的诰辞,并记自己受王赏赐贝卅朋,从这种情况看来,何应属于受训诰的王的“宗小子”。与毳的身份不同,宗小子受赐贝,也与毳尊、卣铭中所言相合。故毳尊、卣也是成王器,所记事同于何尊。而且何尊铭文言“惟王初迁宅于成周,复(禀)珷(武)王豊(礼)自天”,毳尊、卣铭文则曰“王初于成周”,这所讲的亦应是同一件事。何尊之“禀”是“禀受”,《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晏子与齐公曰:“先王所禀于天地,以为其民也,是以先王上之。”杜预注:“禀,受也。”(4)杜预集解,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52,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卷7,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594页。“礼”在此是“餽赠”之义,见《礼记·杂记下》“执事不与于礼”郑玄注(5)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42,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卷6,第3388页。。“”从示,右边偏旁是双手持有流口的酒器(爵类),本义当是持酒器以祭之义(学者或释作“裸”,但其在金文中用法似不尽合于“裸”)。何尊所言“禀”是言受“”,则这里的“”应是名词,指祭武王之祭品,即福胙(6)胙,不仅是指祭肉,也包括酒,《左传》僖公四年“归胙于公”,杜预注“胙,祭之酒肉”。“胙”也可作赐福胙讲,《国语·晋语四》“命公胙侑”,引申而有赐义。“”可作祭祀动词,又可作祭祀物之称。。学者或释此字为“福”(7)参见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72页。,何尊言“复禀”是说再一次“领受”,李学勤先生认为是先曾在镐京祭武王,故云到成周再次接受祭武王之福胙(8)李学勤:《何尊新释》,《中原文物》1981年第1期。,实际是在成周再次祭武王的另一种说法。所言“自天”,是因为武王灵魂在天,享受祭品在天。毳尊、卣铭云“王初于成周”,则是记成王在其五祀时在成周初次祭武王之礼,用的是“”作动词的用法。在《西清续鉴甲编》中有卿方鼎,言成王于四月丙戌在成周京宗赏贝事。虽铭文摹写不尽准确,但从所记时日与事件看,应与何尊所记为同时同一事件。(9)参见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第72页。

与何尊及毳尊、卣所云之事有联系的,还有德方鼎(《铭图》2266),吴镇烽《铭图三编》也收有同铭方鼎一件(《铭图三编》0268,2017年4月香港嘉德春季拍卖会拍品,图三),铭文言:

隹(惟)三月,王才(在)

王易(赐)德贝廿朋,

迄今所见能够作为探讨西周早期诸王在位年有用的、所属王年较明确的资料,可以排列如下:

武王元年 利簋:珷(武王)征商,唯甲子朝(《铭图》5111)
《汉书·律历志下》引《武成》:“唯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武王乃朝步自周,于征伐纣。”“粤若来三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咸刘商王纣。”(14)《汉书》卷21下《律历志》1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15页。
天亡簋:乙亥,王又(有)大豊(礼),……丁丑,王卿(饗)大宜。(《铭图》5303)
《逸周书·世俘》:“维四月乙未日,武王成辟,四方通殷命有国。”“辛亥,荐俘殷王鼎。”(壬子、癸丑、甲寅、乙卯日陆续行礼)(15)《逸周书·世俘》记武王克商后返回周都后举行的一系列礼仪活动,但文中有两个“辛亥”段落,所载礼制均安排在此两个段落中,其相互关系请参见张怀通:《〈逸周书〉新研》,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76-282页。

武王在位年 义方彝、义尊:惟十又三月丁亥

成王七年(周公摄政七年) 《召诰》:“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越三日庚戌,大保乃以庶殷攻位于洛汭。越五日甲寅,位成周。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越七日甲子,周公乃朝用书……”(16)孔安国撰,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卷15,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卷2,第448页。

成王去世年 《顾命》:“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頮水,相被冕服,凭玉几。……越翼日乙丑,王崩。”(17)孔安国撰,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卷18,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卷2,第505页。

康王十二年 《毕命》:“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越三日壬申,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18)孔安国撰,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卷19,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卷2,第520页。

康王二十三年 庚赢鼎:惟廿又(二)【三】年四月既望己酉,王客(格)琱宫,衣(卒)事。……(19)庚赢鼎,初为《西清古鉴》著录(三·三九),铭文为摹本,王年摹为“惟廿又二年四月”,诸家多列入康王。“廿又二年”,《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的表2-9“西周金文历谱”认为摹本中“二”本应是“三”,此暂从之。见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80页。(《铭图》2379)

现以上举王年、干支为支点来试排诸王年历表。关于所设诸王在位年代需说明的是,穆王元年设为前996年是据金文资料推拟的(21)参见朱凤瀚:《关于西周金文历日的新资料》,《故宫博物院院刊》2014年第6期。穆王在位年仍按《史记·周本纪》定为五十五年,这个年数在西周时代的确很长(在中国历史上帝王在位年数中也算较长的了),但《史记》所给出的这个年份,现在虽然没有金文资料可以确证之为可信,但也没有足以否定此说的资料。目前所见金文中最长的穆王在位年数是大英博物馆藏鲜簋(《铭图》05188)的三十四年(“惟王卅又四祀唯五月既望戊午,王在京于昭王”)。《太平御览》引《纪年》有穆王四十七年“伐纡,大起九师,东至于九江”文,他书引《纪年》多作三十七年,似较可信。穆王在位年数有无可能大于三十七年,或不超过三十七年,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似宜维持《史记·周本纪》的说法。,李学勤先生在考证静方鼎铭文时亦有同样的年代判定。(22)李学勤:《静方鼎与周昭王历日》,见朱凤瀚、张荣明编:《西周诸王年代研究》,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51-355页。以此年上推,设昭王为十九年(《开元占经》卷101引《纪年》:“周昭王十九年,天大曀,雉兔皆震”(23)瞿昙悉达撰,常秉义点校:《开元占经》卷101,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730页。),则昭王元年为前1015年;康王在位年为二十六年(《太平御览》卷84引《帝王世纪》“康王在位二十六年,崩”(24)吴其昌著,吴会华编:《史学论丛·殷商之际年历推证·疏注之二》,三晋出版社,2007年版,第67页。。上引庚赢鼎铭文记“廿又三年”,小盂鼎铭文纪制铭之年为康王二十五年),则康王元年为前1041年。

成王在武王逝世后继位,因年少而由周公摄政,第七年周公致政成王。但成王亲政时间,是从这一年计还是从次年计,历来学者们即有二说(25)参见朱凤瀚:《典籍所记西周诸王年代研究述评》,见朱凤瀚:《甲骨与青铜器的王朝》(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790-823页。,笔者亦曾从王国维《周开国年表》说,以周公致政成王年,即成王七年为亲政元年(即元祀)(26)参见朱凤瀚:《〈召诰〉、〈洛诰〉、何尊与成周》,《历史研究》2006年第1期。。但在本文排列历表中,即遇到如以周公致政年为成王亲政年,则会与属成王五祀(即成王亲政五年)何尊的历日不合,故下表采用了汉以后学者多采用的说法,以周公致政成王的次年(成王八年)为成王亲政元年(元祀)。成王自迁宅于成周始亲政,其在位年数,据文献与诸家梳理文献,主要有三十年、三十六年、三十七年(均含周公摄政年数)三说。究竟以何者为是,应综合文献、金文历日资料,通过对整个诸王历谱的合理安排来决定。(27)朱凤瀚、张荣明:《西周诸王年代研究述评》,见朱凤瀚、张荣明编:《西周诸王年代研究》,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88-431页。下边暂以下限三十年与上限三十七年为计,分别向上推溯武王克商年。

武王在位时间取三年说,详王国维《周开国年表》。(28)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160页。王国维指出《史记》所记武王伐纣及崩年,根据《周本纪》是“武王既克殷后二年”崩,《史记》此条记载“根据最古”,《金縢》曰:“既克商二年,王已有疾弗豫,……武王既丧……”王国维云“《金縢》于武王之疾书年,于其丧也不书年,明武王之崩即在是年”(29)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57页。。

综上述,以武王在位三年,成王在位三十年,康王在位二十六年计,共59年,由前1015年上推59年,即前1074年。如假设前1074年为武王元年,以武王克商之年文献与金文历日信息检验其可否成立,如不能成立,则应由此年向上延长(由于设定成王不低于30年,故不能向下缩短年数)。依此原则,由于前1074年的历日不能与上述信息相合,故向上延及最少年数至前1076年。现以前1076年为武王元年。

据上举金文、文献记载之历日与暂设定的王在位年数,排定历日表如下表一(合天历日据张培瑜《三千五百年历日天象》,岁首建正略有调整,有一个月的摆动(30)阴阳历闰月岁首建正在排历表时可以有一个月的变幅,参见张培瑜:《西周年代历法与金文月相纪日》,《中原文物》1997年第1期。):

约昭王十三年(前1003年)以后,昭王始经营南国,派下属伐豺方,省南国设,在此时段内有若干件青铜器之历日可试作安排。(31)朱凤瀚:《新见西周金文二篇读后》,见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青铜器与金文》第4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39-48页。

康王元年(前1041年)以后历日表同以上表1。

表1 西周早期武王至康王历日表(一)

表2 西周早期武王至康王历日表(二)

公元前1081年与前1076年相差5年,按排年历表规律,则武王元年以公元前1076年或前1081年计时,文献、金文历日与历表相协的关系可以大致重现。(33)如将西周元年设为前1081或前1076年,则西周积年分别为312年或307年,此积年数可与《孟子》中涉及西周积年的话语相应。《孟子·公孙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4下,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卷13,第5871页。)“余岁”有多少?《孟子·尽心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14下,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卷13,第6050页)孔子卒于前479年,如自此年算起至孟子作《尽心下》时(《尽心下》应当作于其晚年,至晚作于孟子卒年前,孟子卒于前305年),即以前479至前305年计,亦达174年,所以有“百有余岁”,当超过150年。依此,《公孙丑下》所云“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可以认为不短于750年。《公孙丑下》写成必是在孟子去齐(即齐宣王五年,前313年)后不久,约前312年,自西周元年至前312年有750年以上,则西周元年应在前1062年之前。从春秋元年(前770年)至前312年为458年,西周积年如为312年,加458年,为770年;西周积年如为307年,加458年,为765年,均在750年以上。

以上二表展示了西周早期诸王在位年数的两种可能性安排,相信随着新资料的发现,有关年代仍会不断修正,但会更接近西周真实的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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