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崖岭的佛光(短篇小说)

2024-01-18 02:26何卫东
椰城 2024年1期
关键词:开元寺普照鉴真

作者简介:何卫东,笔名柏木。海南省作协会员,现居海口。习作散见《天涯》《椰城》等刊物,荣获2020年、2021年海南省“七个一”民族文化作品创作散文三等奖、长篇小说优秀奖,2022首届“五指山杯”全国征文散文三等奖等,2022海南“雨林时光”征文散文优秀奖等。

1

他被一双温暖的巨手捧起,身体疾速上升,耳畔海风呼啸,云水升腾,直到巍峨的高山之巅。暗蓝的夜空,寒星旋转闪烁。霎时间,那双巨手消失了,他又坠落,堕入黑魆魆的大海。高山倾圮,巨浪没顶,他随海流滑入至暗的深渊,风声浪涛声消失了。他伸手上下拨拉,期望抓到一片救命的碎木板。什么都没有。真黑啊,他沉入幽深的海沟,两边是嶙峋陡峭的崖壁,像是无边的阿鼻地狱。

从海底涌来一股暖流,温煦而暖和,像母亲的怀抱。这是哪里?远处有一点星光,又像一盏灯火,晃晃悠悠地荡了过来,一点,一片,忽左忽右荡漾着。他伸手一捞,是一页写满金字的经书,经海水浸泡,笔迹模糊,金粉剥落。他想起来,这是他们船上的经书。他和鉴真师傅乘坐的东渡船,途中遭遇风暴,沉没了。船上的金字佛经,《华严经》《大品经》《大集经》和《大涅磐经》等,沉入海底,散为片片金页。忽而金光旋转聚拢,幻化成一条金色的大鱼。他伸手挽住大鱼的背鳍。大鱼一甩头,托起他,游向海面。

这时,空中传来庄严的诵经声:

“以为是经,乃诸佛如来秘密之藏,神妙叵测,广大难名,所以拔滞溺之沉流,拯昏迷之失性,功德弘远,莫可涯涘……”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在念《法华经》?

荣睿从睡梦中醒来,浑身汗涔涔,汗水浸透竹枕,濡湿了破旧的袈裟。他静静地躺着,是普照师弟在诵经。

这间禅房,用石头垒墙,石头缝间,用碎瓦堵塞,有细碎的光泄漏进来。砌墙的火山石、鹅卵石、石英石、玄武岩,啥都有,原始而自然。真担心它会被风暴吹倒。屋顶的瓦片,新旧杂陈,随时更换的样子。

这是开元寺,崖州最好的寺庙,跟所有房子一样,低矮阴凉,海南风暴多,说是避风。其规模与气派,当然与长安、扬州的宏大珈蓝没法比。

荣睿想爬起来,全身不得劲。他们到海南七八十天,还是九十一百多天,脑子乱得像浆糊。自从登上海岛,他就浑身酸痛乏力,忽冷忽热,像山里的天气,阴晴没个定数。

前殿的佛堂里,普照还在诵经。普照比他小三岁,都是快知天命的年纪。普照在祈祷佛祖保佑鉴真师傅和师兄弟们平安到达。他们漂来海南岛南部的振州半年多了。这次师傅他们走陆路,北上来崖州,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了,还没抵达,真令人担心。

在振州时,荣睿就病了,不能跟随师傅他们翻山越岭,不得已,普照留下来照顾他。后来他们俩搭上便船,反而先到了崖州。

他们自己那条大船,已被风暴毁坏,没有条件修好,只能舍弃在振州了。

他和普照到了崖州,崖州都督府招讨游奕使张云,安排他们暂住在珠崖侯王庙,派人清扫开元寺的禅房,再请他们搬过来。这边宽敞,准备留給他们众师徒住。

吱扭一声,普照轻轻推开木门,晨光划过门槛,照亮简陋的屋子。普照端着一个棕色的椰子壳碗,笑意盈盈。师兄醒了,快起床吃饭。一边扶荣睿坐起来。碗里盛着饭汤,入乡随俗,本地的稀饭,面上有一层奶清色的米汤,点缀几粒黑色的豆豉。

荣睿接过饭碗,慢慢啜着饭汁。

今天感觉好些吗?普照关切地问,发汗才好得快。

荣睿喏喏,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梦见师傅了。

普照拉一张矮凳坐下来,紧挨着竹床。看到曾经高大魁梧的荣睿师兄,一年之间,瘦弱不堪,颧骨突起,眼窝深陷,普照心中掠过一丝阴霾,真令人担忧。

十七年前,作为日本朝廷选送的留学僧,他们乘坐第九次遣唐船,在海上漂了四十多天,千里迢迢来到大唐。那时他们两人三十出头,意气风发,尤其是荣睿,身材高大,英俊魁梧,是他们的中心人物。自从一年前漂到这个炎热的海岛,荣睿就病倒了。炎热的气候,加上水土不适,损坏了他的身体。

荣睿放下椰壳碗,问道:有大师傅他们的消息吗?

还没有。

如果大和尚来到,珠崖岭上自会响起钟声,州府鸣锣相迎的。

荣睿充满歉意地说:我这身体,怎么翻越大庾岭呢。我会拖累你们的。

师兄不要这么说,你一向强壮,只要回到大陆,呼吸到凉爽的空气,你就会好的。

屋外树密丛深,蝉鸣聒噪,风中飘来槟榔花浓郁的馨香。从大殿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普照扶荣睿躺下,走出禅房。

说起来,他们这期留学僧来大唐十几年,经历无数波澜和坎坷,荣睿始终是他们的核心。无论是联系僧侣抄写佛经,还是请鉴真大师东渡,都是他拿的主意。前五次东渡,数次死里逃生,都不能挫败荣睿东渡的意志。如果不能请鉴真大师去日本,不能把僧侣们亲笔抄写的几千册经书带回去,留学大唐有何意义。可如今,荣睿自己垮了。其实从他们登上遣唐船那天起,早存赴死的觉悟。在茫茫大海上漂泊四十多天,是什么滋味?除了祈祷,什么也做不了。

最让荣睿焦虑的是,万一他倒下,普照还能送鉴真大和尚东渡吗?他们那批遣唐使船的四个留学僧,戒融做了托钵僧,云游四方去了,说要去天竺国;玄朗呢,娶了唐女,入乡随俗,脱了僧籍。如今自己再倒下,就只剩下普照一人,他能坚持当初的宏愿吗?反过来说,即使他放弃,也是情有可原,不会有人责怪他。

想到这里,荣睿心中涌起阵阵悲凉,于心不甘啊,数千经书佛像佛具,不能送回日本,遣唐僧十几年的心血就白费了。天皇和广大佛教信徒,还在翘首以盼。他们的期望就此落空了吗?

佛祖啊,我们还不够心诚吗?结果呢,漂来天涯海角,离日本国越来越远了。

普照手里提着一梳芭蕉回来。每日都有信众送来许多供养。他剥一条给荣睿,吃吧,师兄,把身体养好,我们和师傅一起回扬州。海南岛的芭蕉金黄饱满,尾端有稀疏黑点红点——树上自然成熟的标识,又甜又糯,如炽烈的热带阳光。

荣睿尽力坐直身子,看着同样瘦削的普照,艰难地说:普照,在师傅到达前,我有一事相求……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想尽办法送师傅东渡,拜托了。荣睿深深地躬下身子,额头触及竹席。

普照忙扶起荣睿,帮他躺下。荣睿拉着普照的手,不肯放开。普照用力握住师兄的手,郑重地说:荣睿师兄,我答应你。养好病,我们一起回去。

荣睿像是如释重负,神情松弛下来,两行清泪从眼角滚落。

墙壁上,那些看似随意垒起来的石墙,每一块石头都那么自然随意,无规则,真是万事万物,各得其所。

师兄你休息,我出去看看。普照无比悲伤,走出禅房。

2

出前殿,往东是州衙。普照本就瘦弱,被风暴吹到海南岛后,破衣褴褛,愈显步履轻虚,倒有些仙风道骨了。州府衙役跟他打招呼,说张大人外出巡查去了。

崖州是海南岛第一大城,紧挨大江。这条大江由南到北通向大海,当地人称之舍城水。崖州城分为内外两城,内城在一座小山丘上,山高十数丈,像一个坚固的城堡。城里有塔楼、钟楼、鼓楼,有兵士持枪警卫。外城在山下,环绕内城,墟市街道交错。山上内城,周边夯土,垒起一丈多高的城墙,土墙之上遍植刺竹篱笆,又攀附茂密的灌木,就连猪狗都钻不进来。仅留一南门,通向山下的外城和码头。

内城分为几块,北边是州衙,开元寺,住着大户和官宦之家,西边是兵营和校场,东边最热闹,有各种手工作坊,打铁、制陶、做木工,应有尽有,数十上百匠人和劳力,光膀赤脚,热火朝天地干活。

阳光透过槟榔树摇曳的扇叶,洒在普照瘦削的肩头。小叶榕、大叶榄仁、菠萝蜜树,林林总总。普照走向一座敞亮的制陶作坊,圆木支撑的排寮,四边通透。

阿弥陀佛。一个老人走出作坊,双手合十,向他施礼。普照立定,还礼说,老师傅,我看看,不打扰你们做事。

普照认识这位来自大陆的老陶匠。他带领四五十个浑身黝黑、头束发髻的年轻人制陶。他们只穿一条包卵布,手臂上刺纹,光溜溜地忙碌着。普照在这里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像是回到遥远的故乡,看到几乎同样的装扮。他读过《三国志》之《魏志倭人传》,其中章节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倭人)所有无与儋耳、朱崖同。

这是有关日本最早的文字记载,意思是,日本人的风俗习惯与海南岛儋耳珠崖郡人有许多相同之处。

仿佛冥冥中的天注定,他被风暴吹来“儋耳朱崖”——与日本习俗相同的地方。没事时,他喜欢来制陶作坊,这瞧瞧,那看看,心中充满喜悦。

劳力们从山下挑来淘细的高岭土,倒入圆形灰坑,制成白色的陶泥。经过“踩坯”“坯熟”“打坯”,做成罐、碗、盘、钵等;如果烧制建筑材料,还需加入经过烧制的珊瑚石粉末,制成有叶脉纹的地砖、兽面瓦、莲花纹瓦当等精美的构件。作坊前宽阔的广场,平摊开各式陶器,晾晒后,再装窑烧制。一排元宝型的直焰窑,炉膛内火焰日夜不息。制陶成败的关键是火候,由老师傅亲自把关。劳力们忙得像个陀螺,汗水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滑过沾满泥灰的臂膀。

普照双掌合十,心里默念着:

善男子、善女人,一切众生,能秉心至诚,持诵佩服,顶礼供养,即离一切苦恼,除一切业障,解一切生死之厄……

忙碌的陶丁和苦力们,也喜欢普照,从他庄严祥和的目光,他们看到天地的慈悲,感到万物生长的快乐。

已过正午,日头朝西。普照步出南门,走下四五十级青石台阶。一路上都是挑担的,来去匆匆。

外城街巷狭窄,低矮的石头屋和茅草屋,彼此相连,像一个超大的村落。有酒坊、肉铺、米店,有担柴的、卖炭的,还有摆个箩筐,卖香蕉、石榴、菠萝等水果。

这里摆摊做生意的,多是女人,不停招呼过往行人,说着如鸟语的方言。她们有的穿黑色的唐装,戴斗笠,也有穿绚烂的筒裙。

在大唐生活了十多年,普照身上完全看不出日本人的痕迹,他说一口流利的唐话,听不懂乡音俚语,好在“阿弥陀佛”是通用语言。村民很尊重这个大陆来的和尚,布施饭团和水果给他。饭团用芭蕉叶裹着,夹一根咸萝卜。这儿的萝卜,是本地小种,抹上海盐,烈日下暴晒三四天,呈棕黄色,新鲜香脆。他舍不得吃,要留给荣睿。

普照赤足穿过街市,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朝东边走,下石台阶,喧闹处即码头。路边树荫里,有一口水井,井围上立一块石碑,草书“神龙”,二字竖排,中间一划,自上而下,一气呵成。

普照不时侧身避让,路上的挑夫和旅人来去匆匆。又下行二十几步,就看到浩浩荡荡北流的舍城水。五十丈宽的江面,江水平缓。岸边有系船的拴石。十几条大小帆船靠在岸边,光膀的劳力卸货装船,吆喝声,号子声,声声不断,一派忙碌景象。也有小船接送客人去对岸的。海南岛所产大米,不足供应,官府和驻军的食粮以及生活用品,多从大陆运来。同时,海南的土产,像槟榔、香料、广幅布等,在这里装船运去广州府。

河对岸的树冠背后,是一马平川的平地,鉴真大和尚他们将从那个方向来。普照站在石台阶上,闭目合掌,默诵经文。热带炙热的陽光,卷着江风水汽,拂过普照瘦削的面颊。

师傅他们走到哪了?那副重担他如何独自承担?请鉴真和尚作传戒师,东渡日本的计划,可能到此为止了。能否平安回到扬州都是一个问号。

太阳西斜,落到珠崖岭后。普照沿原路返回,街渠上,喧嚣落定,市集已散场,村民正赶回各自的村落。一间间石屋、茅草屋,屋顶炊烟袅袅升起。一个戴头巾的阿婆,在矮墙内向普照招手,送他糯米粑粑,椰丝做的馅儿。普照躬身施礼,恭敬地双手接过。

3

这支庞大的队伍,扛枪执戈,吹着牛角号,跋涉在茫茫雨林。小师弟思托扶着鉴真大和尚,走在队伍中间。离开万州,登上分界岭,他们才松了口气,明白振州冯大人坚持护送他们的缘由。

冯大人亲自率领八百兵甲,护送他们几十人,显得兴师动众。原始密林中窥视的眼睛,大山深处的铜鼓声,处处弥漫着森森杀气。一切迹象表明,官府权势仅在州府城墙以内,墙外行使的是另外一套自然法则。

他们从振州出发,艰苦跋涉,抵达万安州,受到万安州大头人冯若芳的接待,在他家休息三天。冯大头人和振州冯大人是堂兄弟,相隔数代的远亲。

大头人冯若芳的生活方式,使他们大开眼界。即使如鉴真大和尚,经常出入最高级别的法会,仍想不到,冯头人用最珍贵的乳头香点灯,一烧就是一百多斤,令人瞠目结舌。

离开万安州后,冯大人才告诉他们,冯头人的营生,亦官亦商亦盗,他跟广州有贸易往来,关系密切,暗地里,他打劫从近海经过的波斯商船,劫人财物,掠人为奴。在他家库房,有抢来的财宝,各种珍贵的檀木,堆积如山。他逼工匠为奴,居住在数十个村落,为他干活。

鉴真师徒闻言,吓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冯大人亲自护送,他们这十几个和尚,几十名船工木匠石匠陶匠画师绣匠等等,岂不被扣在万州,沦为奴隶了。回想起来,如同地狱里走过一遭,瑟瑟发抖。

形势如此险恶,鉴真大和尚脸上没有任何悲喜变化,思托暗自赞叹。

队伍走走歇歇,每天不过十几里,如果是山路,只能走十里八里。这次出海,所携数千册经书,多数佛具、佛像都留在振州大云寺。北归之路漫长而坎坷,他们只带少量铜盂、铜碟、铜盘、珠幡,以及袈裟、金漆佛像、菩萨五顶像等必不可少的供佛用品。

自从一年前,他们的帆船被暴风刮到海南岛,大和尚就很少说话了。他的眼睛就像蒙上一层沙子,看不真切。他脸颊凹陷,颧骨突起,愈显孔武有力。荣睿以前说过,大和尚很像日本平安朝的一名武将,叫什么,他没说。

思托始终陪在师傅身边。在众师兄弟里,他年纪最小,第一次东渡时他刚二十出头。除了大师兄祥彦,他最得鉴真大师宠信。记得第一次荣睿来参拜大和尚时,要请传戒师去日本,大和尚当场发问,谁愿意去日本弘扬佛法,三十多个弟子都不吱声,只有大师兄祥彦说:

我闻人言,去日本要渡过浩渺沧海,百人中无一得渡。《涅磐经》说:人生难得,中国难生。

随后是一阵难堪地沉默,无人吱声。大和尚仰起头,平静地说:

为了佛法,纵使海天远隔,沧海浩淼,也不应恋惜生命,你们既然不去,那么,我去吧!

那个瞬间,一切都定了下来,三十多个弟子纷纷表示,愿意跟随师傅东渡。

思托把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一笔一划记录下来。至今想起,仍心潮难平,泪水盈眶。

经过五次东渡的磨难,大和尚已经六十有二,身边仅剩十一人,加上荣睿、普照,他们都已四五十岁,长期奔波在路途上,加上恶劣的饮食,损害了他们的健康。

他们都愿意跟随师傅,可是如果师傅说就此打住,放弃东渡,未尝不是好事。五次东渡,无惧生死,他们都尽力了。他们希望从大和尚那里得到一丁点儿表示,可是没有。大和尚平静如水的脸颊,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先回扬州,再做打算。

唯有思托与众不同。他到振州后,很快恢复了体力。海岛猛烈的阳光,把他的肌肤晒得古铜般油亮;甜美的水果,清新的空气,让他的圆脸更加精神了。师兄们开玩笑说,嘿,你这家伙,像极南蛮,干脆留下来,做个寺庙主持吧。思托微笑不理,仍是兴致勃勃地把路上所见趣事记下来,可以说,去日本是他本人的期许,没有一丝勉强。他不说陪师傅东渡的漂亮话。

他圆圆的脸,永远挂着灿烂的微笑。时而展开纸笔,记下一时的灵感,时而又陷入沉思,琢磨一些没人知道的心事。他对未来总抱有乐观的期待,希望走遍异国他乡,看尽人间世态。

日近中午,队中“嘟嘟”吹响牛角号,是冯大人传令休息。一字长蛇状的队伍原地休息,有的席地倒下,有的找块石头坐。思托扶着大和尚,在一块大岩石边坐下,把盛在竹筒里的清水,倒入椰壳碗里,端给师傅。

像是被清新的山风洗筛过,大和尚感到丝丝惬意,他用长袖抹去額头的汗珠,喝了几口水,脸上有了笑意。

他小声跟思托说,过来,我问你,去日本弘法,说实话,你还想去吗?

思托暗自吃惊。五次东渡失败,漂到振州半年多了,师傅从来没显露去还是不去,大家又好像都在回避——最好忘掉这事,不再提起。

嗯,我想去看看。思托的回答,轻飘飘,如微风掠过水面,不起波澜。他不说“师傅去哪我去哪”这样大义凛然的话。

大和尚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这也是他喜欢思托的原因,天真无邪,从小到大不曾改变。思托想去日本弘法,不单是为了陪伴师傅去。

鉴真很早就从思托身上看到这种万里挑一的天赋禀性,还从思托身上看到自己幼时的影子。鉴真十四岁时,随父亲去朝拜大云寺,在佛堂见了佛像庄严,大为感动,决心出家,即拜师做了小沙弥。可说与佛有缘,那时哪懂什么佛法戒律。

大和尚又紧抿嘴唇,深邃的瞳孔里,看不到气馁,也看不到坚定。什么都没有。

4

比预计时间迟了十几天,冯大人护送鉴真师徒到达崖州。鉴真率众人去府衙,见过崖州都督游奕使张云。张大人见到鉴真大师身材魁梧,虽经远途奔波,不掩其气宇轩昂。张大人欢喜溢于言表:

本官恭候大和尚久矣,今日得见,真是难求的因缘。请大师往开元寺住下,好好调养身体。

显而易见,鉴真师徒经过长途跋涉,急需休养和调理。振州冯崇债大人第二天即告别鉴真等人,径自回振州了。

从府衙出来,鉴真即回开元寺,普照已扶着荣睿迎出大门。鉴真拉住荣睿的手,上下端详,眼里盈满慈爱和怜悯:

“睿,你好些吗?”

“好多了,师傅。前几天还卧床,现在可以行走了。”

普照安排大家住下。荣睿坚持坐起来,陪师傅说话。

“睿,我们要回江南了,你要快些好起来。”

两颊凹陷的荣睿,望着大和尚,似有许多话要说。渡海北归,下一步怎么办?何日才能实现东渡的宏愿。

“师傅,你身体还好吧?”

“睿啊,你放心。我只是眼睛有些模糊。”

“师傅,你千万保重,不要像我……”

第二天众人都起得迟,吃过饭汤又躺下休息,只有思托例外。他着着实实睡上一觉,醒来又生龙活虎。他吃一碗饭汤,就拉普照陪他去城里走走。看着思托充满活力的圆脸,普照满心羡慕,要有好的身体,才能胜任弘扬佛法的重任。

“思托,你前世可能是一个岛民呢,何不留在开元寺,做个快乐的主持。”

“又开我玩笑。我要去日本传法。”

“你也看到,老的老,病的病。咋去?”

思托知道普照想套他的话,从他这里了解师傅的想法。

“普照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

“……”

“大和尚病了。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如果耽误了,我怕他会瞎的。另外,大师兄祥彦也病了,他一直硬撑着,怕我们担心。”

“大和尚,祥彦师兄,荣睿师兄,都病了。”普照看看思托,又看看自己,意思是以后要靠我们两个了。

“如果师傅瞎了,我就是他的拐杖。照顾荣睿师兄,就拜托你了。”

关键时刻,思托表现出沉稳和风度,不愧是大和尚身边的人。普照心里有了底,语气坚定地说:

“自从我来海南岛,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日本奈良。可能是佛祖给我的启示吧。以后,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师父东渡。”

这一天,游奕使张大人请大和尚去州衙吃茶,思托陪同。张大人说,自从大师光临,全城轰动,如过大节,来开元寺的信众络绎不绝,都想一睹高僧风采。他们送来的供奉堆满了佛堂。张大人请鉴真大师休息好,再安排个时间登坛讲律法。

鉴真说:我正有此意,弘扬佛法是我的意愿。

他本要东渡日本,无意中漂来海南岛,谁说不是天意呢。

“能不能请大师留在崖州,也让我等表达仰慕之情。东渡是传法,南渡崖州也是传法,这里的民众更需要大师。”

鉴真缓缓喝一口茶,叹道:“此前,振州冯大人也有此意,实在是难以从命。只因我已跟佛祖立下宏愿,东渡弘法之心此生不变。”

“好。下官谨遵大师法意。”

第三天,开元寺后面的一间民房意外起火,火势迅速蔓延到开元寺。张大人派员帮助鉴真师徒,及时从开元寺撤出,部分佛教用品和衣物等被烧毁。

大火过后,开元寺屋顶木结构荡然无存,一面石墙倒塌,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惊魂未定的鉴真师徒,搬去府衙馆舍暂住。张大人派人送来许多奉养,安抚鉴真师徒。大和尚低头念诵法华经,像一尊泥塑菩萨。

张大人请鉴真大师帮忙,重建开元寺,比原来扩大一倍,参照长安开元寺的制式。修庙授戒度人是和尚的分内事,鉴真大师一口应承下来。重建崖州开元寺,也是秉承上天的旨意。再说他们回大陆,舟楫给养,都需要张大人鼎力相助。好在队伍中本来就有铁匠木匠石匠画师等能工巧匠,计划一同去日本的。鉴真主持修建过数百寺庙,于此可谓轻车熟路。张大人大喜,下令备料,征召工匠和劳力等。再選吉日办过法事,即令开工。

鉴真师徒一行,又像在振州一样,投入繁重的寺庙重建工作。把烈火炙烤的石头墙,推倒,清理场地,运来更多筑墙的石头,重新筑墙。又令制陶作坊烧制地砖、板瓦、筒瓦、瓦当、瓮等。缺少用作梁柱的原木,张大人派人送信去振州,请冯别驾大人帮忙。冯大人随即派人送来大批木料。

除了躺在病床上的荣睿,所有人都投入重建工作。他们建佛殿、讲堂、宝塔等伽蓝。寺院在预定日期之前提早竣工。鉴真又造一座一丈六尺高的释迦牟尼佛像,供奉其中。

开元寺落成之日,珠崖岭上钟鼎齐鸣,气势恢宏。城内僧众,执幡焚香,口唱梵曲,齐聚寺内。开元寺内庭院,挤满虔诚的信徒。

鉴真大师登坛授戒,讲律度。众徒弟分立两边。荣睿也扶病临场。普照看见大和尚虽多年流浪,历经艰险,却丝毫无损他的威仪,不禁潸然泪下。诵经声,钟鼓声,梵音,袅袅升起,珠崖岭上空显现五彩祥云,云层之上佛光闪烁,佛铃叮当,法相庄严。佛光聚成嵌满金字的经文,旋转幻化作一条金色的大鱼,长须金甲,在珠崖岭上空遨游。

崖州百姓,见之者无不感动得落泪,感叹大和尚真像一位佛陀啊。

【附注:海南日报2023年1月8日报道《珠崖岭城址考古发掘取得重要收获》:中山大学考古队联合海南省博物馆、海口市文物局组建珠崖岭考古工作队,对珠崖岭城址开展主动性发掘。根据本次发掘材料推测:珠崖岭城址应与唐代在海南岛上所设行政建置的治所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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