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文学讲述中国式现代化故事的地域路径

2024-01-25 10:55姚晓雷陈玉璇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中国式现代化文化

姚晓雷 陈玉璇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①《党的二十大文件汇编》,北京:党建读物出版社,2022年,第17页。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实践经历了一个不断探索、不断深化的过程,其中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实践是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极其重要阶段,是中国社会完成从传统向现代蝶变这一质的飞跃的关键性时期。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叙事作为同阶段的中国式现代化实践故事的审美讲述者,既在密切关注着现实变革的每一个脚步,也积极地探索着对这一历程进行深入形象表达的路径与方法。地域路径便是其文学审美建构过程中一个被广泛使用且效果显著的手段。

所谓地域路径,就是以具体的地域特征作为文学审美表达的切入口。地域书写的内容主要包括地域自然环境、地域人文历史环境、地域内在文化精神几个不同层面,这些东西一言以蔽之,可以统称为“地方色彩”。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实践很大程度上也是在乡土社会的根基上展开的,其顺利推进离不开和本土的地域现实及文化形态之间的深入对话,以及对后者价值谱系中合理元素的积极吸纳,体现在文学领域,便是文学审美建构的地域路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学表达中,地域路径起到了多方面的作用。

一、作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发生发展的具体场域

在对特定地域内容的深度剖析中,探寻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式现代化的生成、嬗变逻辑及表现形态,是作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展开的具体场景的地区书写的最主要功能。文学是一种形象的艺术,是通过鲜明生动的艺术图景来呈现生活。艺术图景要达到鲜明生动的效果就不可能来自抽象的观念演绎,而必须来自对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的发掘。对现实世界复杂内涵的发掘越是个性丰满独特(“这一个”),文学作品的艺术效果越是深刻动人。于是书写乡土农村社会变革的作家们便竞相从自己熟悉的地域生活内容出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对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呈现得最深刻的作品,必然是把艺术图景的地域属性呈现得最成功的作品。以路遥《平凡的世界》为例,小说中的艺术图景塑造完全是在陕北黄土地的“泥土气”中展开的。小说的开头写道:“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①路遥:《平凡的世界》,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3页。也就是说,小说一开始便旗帜鲜明地点出了本书故事所发生的地域是黄土高原,其时令、其物候,哪怕是雨丝飘洒的姿态,都极其严谨地符合黄土高原的特点。至于其先后登场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更是从衣食住行到思维方式、心理个性,无不打下了这块土地上浓厚的烙印。正是一群有着这块土地上浓厚烙印的人们携带着各自的历史汇入改革开放的历史大潮中,以他们各自的方式来感受、回应这个时代大潮,才使得中国式现代化在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历史进程被呈现得栩栩如生起来。这也造就了《平凡的世界》的历史厚度和审美高度。

作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展开的具体场景的地域书写所铸就的文学的地域性,是在客观现实生活中所具有的地域性基础上升华而来,故严格地说,它仍然属于对现实的一种现实主义反映。这种地域路径演绎的初衷只是为了呈现不同背景下的中国式现代化实践镜像的个性特征,并非是为地域性而地域性。好比《水浒传》里写了众多好汉带着自己的故事走上梁山,最终是为了说明梁山事业发生、发展的必要性与必然性。改革开放以来众多具有深厚地域内容的社会变革呈现,也是为了让来自不同地方的众多涓涓细流,汇成一条波澜壮阔的中国式现代化历史实践整体性镜像的大江大河,其中每一种地域性书写的真实价值诉求都是指向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整体性特征的。它们或从不同角度印证改革开放作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的特殊阶段的合法性,或从具体的地域性现象切入提出一些全局性的问题。如贾平凹的《浮躁》写的是改革初期富有商州地方特色的人和事,但着眼点却是对改革开放历史进程中出现的具有普遍性的官僚主义问题的思考,正如主人公金狗所自我反省的:“知道了在中国,官僚主义不是仅仅靠几个运动几篇文章所能根绝得了。而只能在全体人民富起来的基础上来发展文化教育,富起来的过程也便是提高文明水平的过程。到那时,全体人民的文明水平提高了,官僚主义的基础才能崩溃。”①贾平凹:《浮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402页。小说的主题“浮躁”也是对当时整个社会出现的阶段性心理特征的总结概括。再如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写的是河南的一个叫梁庄的村庄,作者以一个返乡者的身份回到农村,“和村庄里的人一起吃饭聊天,对村里的姓氏、宗族关系、家族成员、房屋状态、个人去向、婚姻生育作类似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调查,我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庄的土地、树木、水塘与河流,寻找往日的伙伴、长辈,以及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但里面表现的如农村的劳动力流失、经济困窘、孩子教育资源严重不足、生态恶化、新一代农民的背离农村价值选择、农村人的精神危机等等问题,都是城市化、工业化过程中传统的乡村社会出现的一些普遍性问题,作者曾谈到她这样写作的动机是不满于象牙塔内空洞的谈论,而要回到真正的农村来探讨:“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了民族的累赘,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担?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为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一想起那日渐荒凉、寂寞的乡村,想起那在城市黑暗边缘忙碌、在火车站奋力挤拼的无数的农民工,就有悲怆欲哭的感觉?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如何发生的?它包含着多少历史的矛盾与错误?包含着多少生命的痛苦与呼喊?”②梁鸿:《中国在梁庄》,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前言。在这类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实践的审美镜像书写中,地域性和普遍规律是相辅相成,互为依托的。透过地域性的表象抵达一些普遍性、整体性问题,并对此贡献出自己的思考和探索。

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在作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展开的具体场景的地区书写中,地域性不是一个仅仅由以往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铸就的一个封闭的概念,而是一个向未来开放的、由未来元素不断参与进去的建构性概念。在当下,以城市化、工业化为主要标志的现代化正把它的商品生成和消费模式肆无忌惮地推向乡土社会,历史上遗留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文化观念等旧有地域内容日趋流失,可适应于变革时代新的生产力及生产关系的新地域内容已经在生成中。毕竟乡土社会在现代化的变革趋势面前并不是全无主观能动性,不同的地方也在积极利用自己的优势参与同城市化、工业化大潮的博弈,新时代党和国家的“乡村振兴”政策更是鼓励乡土农村各自通过内部“挖潜”的方式实现振兴。他们各自“挖潜”过程中体现出的种种地方特色,便构成了新地域书写的内容。如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便是书写打工返乡者如何抓住自己家乡的湖山资源在城市化过程中迎来的新的商机,引导乡村复兴的故事。小说中这个叫丹湖的农村在纳入现代商业链过程中所出现的一系列特征,便是中国式现代化实践过程中整合了各方面元素而形成的一种具有时代特色的“新地域性”。关仁山的《金山银谷》《白洋淀上》等一系列书写当下乡村振兴的小说,也都在着力塑造一种固有地域资源和时代精神整合而成的“新地域性”。目前,乡土振兴运动正在轰轰烈烈展开,相信此类致力于对有着明显时代精神特征的“新地域性”进行挖掘和呈现的作品,会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精彩。

二、作为作家打造讲述中国故事的个人化风格的一种审美策略

将自己所拥有的地域文化资源进行充分开发和利用,从而形成自己讲述中国式现代化故事的独特审美风格,也是众多作家竞相追求的重要目标。

新时期以来的众多中国作家在锻造自己审美风格时对地域文化资源的情有独钟,是由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首先是新文学史上这方面成功经验的启示。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的新文学史上,许多作家都是以富有浓郁地域文化气息的审美风格而赢得自己的文学史地位的。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野草》等一系列创作,不仅有着大量浙东风土人情的痕迹,其话语风格更是渗透着浙东越文化那种卧薪尝胆式的坚韧、不屈不挠的反抗、追求精神独立自由的名士风流、敢为天下先的斗士情结等内在文化气质;赵树理有意追求一种和山西农村质朴、务实、不尚浮华的内在精神相一致的“山药蛋派”风格;孙犁则是在冀中平原燕赵文化和水乡文化有机结合的基础上形成了融侠骨柔情于一体的“荷花淀派”风格。其次是世界文学史上这方面成功案例的推动。改革开放以来,国门洞开后,西方文学文化思潮大量涌入。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具有的浓厚的拉丁美洲文化和历史背景、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小镇的美国南方地域意象的营造等,都让作家看到借用地域文化建构自己审美话语并走向世界的可行性。此外,对作家个人来说,其在成长过程中对地域文化的切身体验更是其可以直接在创作中使用的一笔难能可贵的财富。总之,种种原因使得众多作家开始有意识地打造自己富有地域特征的审美范式,并在这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绩。诸如韩少功对巫楚文化、阎连科对河洛文化、莫言对齐鲁文化、贾平凹对三秦文化深入开拓基础上所形成的各自的审美风格,都在当代文学的星空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作为作家审美话语建构方式的个人风格策略,作家在固有的地域文化面前并不是被动的接收者,而是一个主动的选择者。服从于更好地表达中国式现代化历史进程这一宗旨,作家们在借助地域文化建构自己的审美话语时,他首先要做的工作是在良莠不齐的地域文化元素中间,挑选出那些能和当下时代精神构成有机对话的价值元素,对它们进行再融合。这种融合行为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具体地说,就是这种融合并不仅仅拘囿于某种地域文化的固有价值元素之间,还允许符合时代需要的其他价值元素的积极参与。也就是说这种再融合其实是一种在某些地域文化价值元素基础上的、符合现代文明需要的再创造,其在本质上是属于现代文明范畴的。以莫言的话语风格为例,莫言是一个山东作家,山东是齐鲁文化的发源地,莫言在建构自己的话语风格时,便是基于齐鲁文化一些积极价值元素的再创造。我们看到,莫言充分汲取和弘扬了齐鲁文化的一些价值特征,以作为自己话语风格的有机组成部分。齐鲁文化实际上由齐文化和鲁文化两个既有区别又互相关联的分支融合构成,它们均产生于东夷,有学者曾对之有详细的论述:“齐、鲁两地,在先秦时代分属两个方国,虽然其文化源头相同,但由于所处地理环境与本国所实行的政策不同,在流变过程中遂产生某些歧异。鲁文化比较注重对古代文化的传承,注重亲情,讲究道德,表现出因循保守的倾向,孔子、孟子是其代表;齐文化则比较注重变通,崇势尚智,重法轻德,表现出开放变革的倾向,管子、晏子是其代表。”①李伯齐:《也谈齐鲁文化与齐鲁文化精神》,《管子学刊》1999年第4期。莫言在鲁文化里汲取了其关注民生、亲情本位、家国情怀和道德理想主义的价值元素,在齐文化里汲取了其不拘一格、讲究变通、顺势而为的价值元素,从而使得自己的话语风格融厚重与奇诡机变与一体,打上了明显的地域文化烙印。

作家这方面个人化审美话语风格建构的最高结晶是富有个人标志性的地域文化意象的创造。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便是其杰出代表。莫言对胶东半岛的某些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予以加工,把它改造成了一个最能寄予自己爱恨情仇和驰骋自己想象的个人领地,他也借此来演绎自己对社会的思索、对时代的担当以及对理想的追求。在对中国式现代化故事讲述过程中,莫言始终是视角向下,站在民间立场上的,他曾将自己的创作称为“作为老百姓的创作”,故在他创造的“高密东北乡”这一地域文化意象里,活跃的主角是各种各样的普通民众,他们在社会历史演变过程中的喜与怒、哀与乐、艰难与挣扎、伤恸与梦想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阎连科的“耙耧山区”的地域文化意象比起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也不遑多让,有着“洛阳才子”之称的阎连科异常关心民间苦难,包括历史上的苦难和现实生活中由不公正待遇造成的苦难,他的“耙耧山区”地域文化意象有他所成长的豫西山区贫瘠、艰难的民间生活的影子,但并没有止步于现实主义的表现逻辑,阎连科故意把它放大到一个完全被生存苦难笼罩的极限处境,书写民间的求生挣扎。这一地域文化意象以其对照搬外来现代性方案造成的民间生存边缘化、弱势化以及社会发展畸形化的一系列严重问题,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抨击,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符合国情的中国式现代化方案的必要性。此外李佩甫的豫东平原、贾平凹的商州、周大新的南阳盆地等地域文化意象,无不以自己的方式展现了中国式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些核心问题,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当代文学审美探索的艺术高度。

三、作为文化创新的一种本土文化基因或资源

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不是对其他国家现代化过程的机械照搬,而是要立足中国的本土现实,为世界现代文明的建设提供一份宝贵的“中国方案”,所以积极利用本土的各种资源创造一种具有自己特殊文化基因的新话语范式是其应有之义。在此背景下,地域文化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文化创新的一种本土文化基因或资源,被予以审视和演绎。

改革开放以来,作家们对地域文化在文化创新中扮演角色的认识,有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改革开放之初,大多数作家对现代化的理解还比较单纯,认为其是一种依据西方发达国家提供的经验进行的按图索骥行动,故把它们提供的一些价值形态当成一元化的“普世价值”而盲目追求,包括地域文化在内的一些本土文化基因或资源往往被当作落后的、反现代性的东西。面对改革实践中遇到的一系列问题,人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立足于本土基础上文化创新的必要性,于是地域文化所扮演的角色也被重新评估。文学可谓是在地域文化和文化创新关系探索方面的先行者和主要载体。改革开放之初,就有一些文学作品不断地进行这方面的探索尝试;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思潮,更是直接引发了这方面的大规模思考。鉴于此前先后流行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的认识范式“只是攀在社会学这根藤上”,①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文艺报》1985年7月6日。无法达到世界文学的先进水平,应运而生的寻根文学思潮开始大力强调文化对人的影响。1985年韩少功首先在《文学的根》一文里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②韩少功:《文学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寻根”的理念一经提出就在当时引起了相当关注,许多人纷纷呼应;而地域性、民间性文化形态作为“根”的某种载体成了重点挖掘和思考的对象。应该说,寻根文学思潮中这种对地域性、民间性文化形态的审美价值的重视,自有其符合规律的地方,极大地提升了此后人们对中国式现代化的新型文明形态建构与本土文化基因、资源之间关系的重视。

毋庸讳言,地域文化由于生成背景的复杂性,其构成成分也相当复杂,既有许多落后的陋规陋习和传统糟粕,也有许多民主性精华。推崇“文化”的作家们的背景和动机不尽一致,导致了彼此文化演绎的路径和结论各不相同。部分作家重在反思其有违于现代文明的负面基因,如河南著名作家李佩甫的《羊的门》深入豫东平原的历史文化肌理,发掘出了其造就的民间“有气无骨”的生存个性。当然这也是参与新文明形态构筑的一种方式,因为中国式现代化所要构筑的具有自己特色的新文明形态,首先是一种符合各国现代化共同特征的文化创新,自然要摈弃那些明显有违现代文明的价值元素。不过这种文化反思和批判主要是诉诸现代性的主流价值的。我们这里更关注的,是那些从建构角度利用地域文化的本土基因和资源进行文化创新的努力。

选取地域文化中的一些风土人情负面的合理元素展开带有创造性的主观想象,打造一种别有风情的善与美的乌托邦,是改革开放以来作家们利用地域文化基因或资源进行文化创新的一种常见方式。例如,汪曾祺的《受戒》是作家借自己故乡江苏高邮过去的一种送子出家习俗而展开的现代意义上的文化想象。送子出家的背后,也许有各种各样现实生活中的无奈;但为了凸显其文化元素的现代性价值,作者把一切都诗意化了。作者在介绍这种风俗时故意采用一种风轻云淡的笔墨:“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③《汪曾祺全集(二)》(小说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90页。主人公明海的出家,便是这种地方性风俗使然。出家的生活也不是要用清规戒律束缚人性,而是尊重人性的本来样子:和尚们也吃肉,也盘算生意经,也追求风流快活,基本上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约束。明海在这里过着一种和世俗社会没有什么本质性区别但要轻松得多的生活,谈着两小无猜的恋爱。汪曾祺曾言,“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借此表达他的一种纯朴自然、无拘无束的人性理想。他塑造的自我化的文化乌托邦镜像也是对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中具有自己特色的新文明形态的一种建构尝试。王安忆《小鲍庄》里对小鲍庄这个村子里民间代代延续、不绝如缕的“仁义”精神的发掘与演绎,莫言的《红高粱》里所展现余占鳌、戴凤莲等高密东北乡的人们听凭生命力的肆意流淌,从而上演的一个无拘无束的原始生命力和国家大义一个都不能少的神话,都属此种类型。

借助地域文化的知识谱系重新发现和认识民间被其他充满偏见的知识理念遮蔽的生存特征,从而为新文明形态的建构提供一个更加全面可靠的认知基础,是改革开放以来作家们利用地域文化的本土基因和资源进行文化创新的另一个重要方式。和过多融入作者自我想象的“六经注我”式演绎有所不同,它带有对民间的发现和还原性质。新时期以来,许多持精英立场的作家对民间的认知和真实的民间生存状态的距离相距甚远,曾以知青身份在吕梁山荒远偏僻的山沟里生活过6年的李锐清楚地反思道:“其实,文人们弄出来的‘文学’,和被文人们弄出来的‘历史’‘永恒’‘真理’‘理想’等等名堂,都是一种大抵相同的东西,都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并无多少切肤的联系。”①李锐:《厚土》,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51页。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一些有着深厚民间经验的作家便通过对地域民间生存内容的深入挖掘来给人们呈现出一种相对客观的民间生存景观,李准的《黄河东流去》即是如此。《黄河东流去》以1938年日本侵略军进入中原,国民党军队“以水代兵”造成上千万人遭灾流离失所的历史事件为背景,塑造了一幅来自黄河边的中原农民的群像:洪水突然来临之后,他们的“家”被淹没了,过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方式被打破了,他们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流浪者在生死线上挣扎,但这都不是他们绝望放弃和颓废堕落的理由。作者通过形象生动的描写让我们看到在黄河边的人们长期以来形成的勤劳勇敢、吃苦耐劳、坚强不屈、豁达机智、团结互爱的生命理念,他们奏响的是亲情、爱情、乡情、友情的动人壮歌。李准曾谈到他写这部作品的动机:“我所以介绍这些过去的生活,当然不是为那个惨绝人寰的事件进行控诉,也不是为那些失掉生命的农民们唱挽歌。我只是想把中国农民的伦理道德和精神,重新放在历史的天平上再称量一下。我要使人们看到这种勤劳勇敢,吃苦耐劳和团结互爱精神的分量。首先树立起对人类生存的信心,然后是对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的信心。”②李准:《黄河东流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04—705页。李准的这段话,充分说明了他所进行的对中原农民形象的发现和还原,和进行本土基因或资源基础上文化创新之间的内在关联。

地域文化形态的多元性以及作家们演绎方式的多元性,使得作家们对地域文化作为一种本土文化基因或资源在新文明形态建构中所扮演角色的探索形态众多,色彩各异。但无论如何,中国式现代化所要构筑的具有自己特色的新价值形态不是凭空产生的,它必然要不断吸纳包括地域文化在内的古今中外文化的一切合理元素。著名文化学者吉尔兹有本书叫《地方性知识》,在反思现代性的自我迷信基础上为地域文化正名道:“我们其实都是持不同文化的土著,每一个不与我们直接一样的人都是异己的、外来的。我们曾经认为看野蛮人如何从想象和现实中区分事物是一个问题,现在看来,如何发现别人透过大海或通过回廊来组织其深富意蕴的世界则是一个问题。”①克利福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王海龙、张家瑄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第204页。尽管吉尔兹这段话有些偏激,但地方性文化资源里包含有一定的通向未来的元素,则是无疑的。甚至可以说,排斥了地域文化的参与,中国式现代化所构筑的新文明形态的主体性就会大打折扣。

四、结语

改革开放以来文学的中国式现代化故事讲述和地域文化的联系非常复杂,本文只是粗浅地审视了其地域路径的三个面向。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成绩有目共睹,特别是进入新时代以来,它已成为中华民族迎来伟大复兴的重要支撑。进一步充分利用既具有本土文化基因又具有通向未来可能性的地域文化资源建构中国审美话语,向世界讲好中国式现代化故事,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挖掘。我们也由衷期待地域路径在未来的中国故事讲述中有更加良好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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