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悬在天上

2024-01-27 18:53一禾
青春 2024年1期
关键词:风筝村庄故乡

故乡是由风筝堆成的,从我出生长到现在,它也一直是、仍然是由单薄风筝累积而成的。我时时疑心常驻故乡的这些淳朴熟悉的面孔实际上都是半旧的风筝,当我游走于这片广阔土地时,各色的破洞风筝抻着半旧的线捆着我的背。密密麻麻的牵扯迫使我放慢脚步,并用前所未有的角度观察着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

这时我才想起,他们是会扎风筝的。

母亲会扎风筝,我就是母親制成的风筝。火燎过的竹篾充当风筝的骨,母亲的某一根细长的肋骨捏成了我的支架,风筝的线轴握在拥有人的手里,而我的线轴被母亲牢牢控在手中。理所当然的,我无法挣脱,也从没有想过挣脱。

我口中总喊故乡,但我并不明白我的故乡应该在哪个地方。故乡应该具有唯一性、狭小性、固定性吗?我不知道故乡是不是永远地固定在一个点,这还是归功于母亲。

我们长久地居住在母亲长大的村庄。父亲是忙碌的,他总在出差或者预备下次出差的路上。因此于我幼时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模糊又神秘的形象,他只出现在某些特定的日子,从一个我还没听过的地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带一些当时新奇的或者昂贵的礼物。这极大地支撑柱了我在同龄人前的自尊心,他们这时不会再围着我喊我是没爹的野孩子,反而排成行变着花样夸我,只为得到优先观摩新玩具的权利。

父亲的面孔隔着一层纱,你只能隐隐约约窥见他脸上全是温和的笑意,像地下商城展示衣物的没有灵魂的假人。他是疏远客套的游人,并不像家人。

母亲不一样,她是鲜活的、温热的,她在某时某刻冷不丁地发好大脾气,却又会弯下身子柔声细语地哄我开心。我曾经确认过她是真实存在的,当我被顽劣的同龄孩童打破了脑袋,头上的洞涌出的温热的血染满了她的手时,她滚烫的泪砸在我的脸上。这些都是真实的,是无法用华美礼物代替的真实。这件事给母亲带来的阴影太深刻,十几年间她仍要不断重复啰嗦。她用近乎孩子般的嗔怪语气,责备我在对方父母来道歉时贪图他们带来的牛奶和零食,反而和对方一起劝她不要生气。

她用直来直去的思维不可置信地反问现在的我:“难道你当时不应该和我站在一起吗?”

母亲因为我生了很多气,又因我不忍再生气。同样的,我只是不忍心看她流泪,仅此而已。在我当时的观念,偶尔回家的父亲好像还不算亲密的家人,小小的脑袋里仅能存下一个家人的话那就只有她,也只要她。

我幼年的世界完全来自母亲。她构成了我的基色,即使后续再强加上什么浓烈的颜色也无法改变。母亲的话是绝对正确的,这是当时我脑袋中唯一认可的信息。

一旦我与母亲发生激烈的争吵,她必定要讲的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是她的家,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她的家。这并不是我的家,如果这里没有我的家,那何谈是我的故乡呢?

于是我问她,那么哪里是我的家呢?

我的母亲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肯定:“山里,你爹住的穷山才是你家哩!”但祖父祖母的山离这里太远了,远远看去雾罩着山,你只能望见山的大体轮廓,我甚至辨不清方向,自然也望不清哪一座才是母亲口中说的那山。于幼童而言,这山与村庄之间那条路太长且曲折,我总在幻想路上时不时冒出童话中吃人的野兽。姥姥哄睡的夜间传说中有一种模仿人行为举止的怪物,姥姥讲它貌似人、能人言,装熟人面孔引诱小孩子到无人的角落,随后一口将孩子吃掉。如果我自己踏上长路被怪物吞食,母亲该有多伤心?这故事歇了我偶尔想离家出走的心,却也吓到了我。村庄中的熟人面孔要接近我时,我总会找借口溜走,他们当着母亲的面抱怨这孩子也太怕生。

不是的,我心里自己不停地默念,我只是怕母亲落泪。

以母亲为界划出的村庄,以父亲为圆心圈出的大山,这两块土地将我来回撕扯以试图争夺我的所有权,村庄里居住着姥姥与母亲,大山里藏着祖母,这三位在我一生中占据最重要分量的女人们像三颗铆钉,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于是我变成了不能自控的风筝,母亲指挥风筝在两块土地循着轨迹来去,我在被人为圈出的地上来回打磨自己,如幼蚌磨珠般艰难地将无光的沙砾磨成珍宝,日复一日。最后被敦促着用尖尖翘翘的匕首割开自己的壳,却并不知道究竟是取出一摊不成形的烂蚌肉还是真能成就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

许多年间我都在为自证而困惑。我急切地想要寻求一条捷径,用以证明我能成为无瑕的珍珠而不是随手可弃的沙砾。这条路走得格外煎熬,因为我从不愿意轻易向母亲低头认输。

放风筝是孩子们的娱乐活动,它不费钱费力,一块有弹性的旧布或农村常见的尼龙肥料袋子,再加上几根快腐朽的木条与一根有韧劲的线。这就是农村孩子的风筝了。

初春或者暮秋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夏季不行,爬树捉知了猴是夏天的头等事;冬季不行,且不说母亲手制的棉袄肥厚难以奔跑,何况东北风猛烈刚劲,风会毫不留情地拽着风筝连同孩子一起跌倒。只好定在春秋之际了,大人们忙于农种,乐得见孩子们相互消磨缠人的活力。

大人们这一关算是过了,在哪里放风筝又成了难事。村庄实在太小了,它并没有让孩子们四处疯跑的山野,也没有大片大片连结在一处的金色农田。彼时我在孩子们中已经有了几分威信力,我说,去我姥爷的菜园吧。

孩子们撒欢的脚印并没有践踏土地,泥土反而因踩踏变得更具活力,我们一干孩童暗暗觉得菜园的生机勃勃有一部分是我们的缘故,玩闹累了就毫不客气地伸手采摘果实。不止姥爷的园子,附近的园子都被我们偷摘过。黄瓜是秋天的食物,它的藤蔓蜿蜒挂在支起的竹架上,寻求地上的支撑,它像地上的风筝,它和风筝没什么不一样。

说不清风筝是离天空更近还是与大地的关系更紧密。村庄的天空蓝得像海洋般深沉,但我从未到过海边,即使小村离真正的海仅有一小时的路程。书上写在海边散步独属于海的腥气会悄悄钻进你的鼻孔,等你了然那是海的味道时就已经闪避不及。我在小村散步的时候,只能闻到小贩摊前鱼的腥气,便安慰自己那就是海了。

小村在幼时记忆中还用大灶烧饭。于是傍晚屡屡飘上的白色炊烟组成了天上的云,几十户人家的烟筒同时飘烟的场景是极其震撼的,我曾试图抓几块炊烟组成云车,供我上天触摸即将坠落的暖橙色夕阳,最终母亲唤我吃晚饭的喊声使我放弃了这个计划。在孩童的心中,没有比回家吃饭更重要的事了。

黄土地永远拥有生机,撒下的种子慢慢地伸出细芽,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昆虫蛰伏绿叶中或者藏身泥地里吱吱作响。当我学着它们趴在泥地里时,我自认为拥有了一群伙伴,自此我不再孤独。

在我更小的时候,我喜欢听母亲讲故事,讲那些早就飘荡在稍显破败,已经没什么年轻气息的老村庄里的老皇历。于是我惊奇地发现,这片土地上并没有路人与主角之分。他们琐碎的日常就是他们一生的主线,就像风筝的骨,一刻也不能被剥离。

村庄的时间恍若被放缓了数十倍,不如说时间在这里只算数字,而并不能改变什么。侍弄庄稼的人们吃过晚饭后便搬出躺椅吹着晚风,那些讨论家长里短的声音拧成一股绳来回晃荡在村庄周边。这讨论的主角不分男女不论死生,两三人凑成一堆就开启了戏台子。我常伪装过路人不经意偷听几句,只有一个例外——我从不听亡者的往事。只因我对亡者总有几分亏欠和恐惧心理,这源于一个女孩。

十年前某日的饭桌上,母亲突然讲起一个女孩,她满是哀叹地对我讲,她听闻我的小学同学出车祸去世了。她问我是否熟识,我大口扒着饭说我并不认识她。在母亲不停地惋惜中,我在心中默默回应其实我认识且相当熟稔。或者我应当这么介绍那个女孩,她仍是我童年不可磨灭的阴影。彼时我年岁尚小又内向懦弱,她曾经欺负过我许久,也不止一次向我索要过零用钱。童年的天空是满天粉色中插着一道突兀的亮黑色,我所感受到的爱组成粉色,爱意被恶意从中间劈开一道伤痕,我在黑色里莽撞地摸寻解决的办法,最后选择了屈服和逃避。

我在之后的时间里反复咂摸,毕竟在我气急无助的时刻,我曾经诚恳地哀求过不知名的哪路神仙,让她离我远些再远些,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而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到初步通过自己感悟到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的年纪,如果人生是一条有许多岔路的长道,我与同龄人仍在纠结地选择一个不知是否正确的方向,但她已经被迫淘汰出局。我时常觉得这或许与我许下的那个稚嫩却没什么恶意的愿望有关,随着她的死亡,我心底留下了一点对于童年遗憾的执拗,这一点执拗与我那愧怍同样说不清道不明。

按照当地习俗,白事过后,丧者家属要选在起风时放飞一只风筝,随后由至亲持刀剪断它的线。我坚信着,其实每一个生者或者亡者都是风筝,生者的线拴在这片包容的土地上,亡者挣断了线自由地飞往天上。她或者说那些死去的她们只是比我更自由了,除此之外,我们没什么不同。

我听过许多由庄稼人的泪与汗构筑成的苦难的故事,而我也终于明白每一次众人的传播讲述等于再次揭开了那道伤口结成的血痂,贪恋地品尝着伤者的血肉。居于村庄的他们惯于自己揭开或者任由别人揭开那道痂。母亲听到我的说法,拢了拢花白的头发,没有说话。

沉寂蔓延开之后,她突然出声说我们在人家眼中未必不是那道亟待挖破的血痂。这些埋藏在过往的情绪像我口中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智齿,它不安分地顶在牙龈,连带那一片都滋出血水,成了一块快腐掉的烂肉。

村庄下今年第一场秋雨时,我跟她迎着雨水出门散步。我站在母亲身后立定问她会永远爱我吗?这问题对于忙于生计的农民来说实在太矫情,时间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时,她背着我用颤音回答,她到死都会。

三年前,我第一次离家前往大学。那时固定我的三颗铆钉,有两颗已经生锈到脱落,只剩她这一颗因为过度操劳也摇摇欲坠。她像是一台重负荷运载的机器,浑身没有几个好的零部件,我睡觉前总要猫进她房间探探她的鼻息,生怕她在睡梦中离我而去。她在抱怨她多病衰弱时,我说好好活。其实我想说的还是,让她爱我的时日再多一些。在被父母好好爱着的时候,就算母亲活到一百岁也不会觉得知足的。

母亲替我收好了行李,我坐上启程的车后顺着公路往回看。她还是固执地站在村口,如一棵年迈的老树。然后就在那一天,母亲扯断了我与她的连线,她说随我去吧。

也是在这一天,我将筝线拴在地上。

對于母亲随时会死亡的恐惧我已经消退了很多。如果有天她不得不离去,我会挑一只最美最鲜亮的风筝,让它飞得高高的,随风走,再也不要为我回头。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一禾,本名秦甜甜,2002年生,山东潍坊人,济南大学2020级法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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