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幕

2024-02-19 11:39李黎
文学港 2024年2期
关键词:王婆武大郎道长

李黎

武大郎死后第二天,王婆开始出入武大郎家,似乎这里是自己家,而西门庆潘金莲是自己不成器的一对儿女,不懂营生,只知道贪杯玩耍。人们议论纷纷,指指戳戳。不过一两天后,人群就从咬牙切齿变成了嬉笑打闹,有人甚至羡慕西门庆三妻四妾。还有人羡慕王婆,没有经历怀孕生产的痛苦就有了一种老娘的福气。但羡慕西门庆的人终究是多数,有人说,西门庆有使不完的银子,连知县知府都对他惟命是从。一个人大声感叹:“我要是西门庆就好了。”他随即又补充:“当然,我就算是西门庆也不会去干这些禽兽不如的勾当。”

周围一阵大笑,笑声中很多人眼神迷离。

潘金莲带着一身香气走到王婆眼前说:“干娘,我想嫁给大官人。”

“我不想做妾,要做大房,我要明媒正娶,要让大官人把我风风光光地娶回家去,要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天上都是七彩祥云……”潘金蓮坐在王婆对面带着急切说,“干娘,这件事关系到我日后多年的活法,您千万要帮我啊。您百年之后,我一定给您风光大葬,在景阳冈上买一处风水上好的地方给您做阴宅,修一座偌大的墓,人人景仰的那种。”

王婆笑了,拍拍手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自己只能是一个女人。做女人太难了,跟做牲口差不多。所以,我最大的愿望是以后葬一个风水好的地方,然后投胎成人,不做女人,做男人。景阳冈确实是个好地方。”

王婆说着,瞥了潘金莲一眼,嗑起瓜子。

这是“滕记炒货”的瓜子,店铺在狮子楼下,西门庆路过时,偶尔会拿两包。掌柜滕晟永远都笑嘻嘻的,嘴从不合拢,牙齿藏在厚厚的嘴唇后面,舌头压在下颚那边,这一切都能让笑容发自肺腑。滕晟见到西门庆更是热情兴奋,西门庆每年给滕晟纹银五十两,滕晟随时把狮子楼里重要的宴请告诉西门庆,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在狮子楼宴请某人,耗时几许,某人和某人作陪,大致如此。

作为添头,瓜子当然随便拿。

王婆在一片风雪声中听到了刺耳的开门声,于是起身离开。在楼梯上她对楼上喊道,“娘子,想要做大房,要提防着一个人啊,你知道他是谁,他迟早会回来的。”

王婆迎面碰到了西门庆,“哎呦哎呦”喊了起来。西门庆没有理会她,点点头,侧身让她擦肩而过。王婆回头看看,觉得西门庆此刻真的就是个不孝子,对老娘不闻不问。

西门庆对王婆的出现和离开都没有感觉,在他看来王婆只是自己手中的一锭银子,或者家中的一匹良驹,王婆那一张善于上下翻飞的嘴只是因为银子或者良驹成精了而已。

潘金莲坐在桌边,心事重重。西门庆托起潘金莲的下巴说:“娘子有什么烦恼?”

潘金莲说:“大官人,今天是正月廿七,算算日子,武松应该到了东京,很快就回来了。”

西门庆想了想说:“是的,武松快回来了。”

“到时他一定会找你报仇。”潘金莲带着几分急切说。

“不会。”西门庆说着,在王婆刚刚的位置坐下来,捏起瓜子嗑了起来,只吃了三两颗就拍拍手说,“这瓜子不脆了。”

“为什么?他怎么不会呢,你看楼下那些人,只要武松回来,他们肯定盼着武松来找你。大官人有什么办法?”潘金莲追问,她刚刚被王婆几句话撩拨得兴致勃勃,眼前有了一片开阔景象,但武松又让她心惊胆战,在胆怯之余武松似乎已经来到窗外,高大的身躯让卧房里陡然布满阴影。

西门庆缓缓说:“不要担心武松,我和知县多次聊起武松。他武功盖世,办事也周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特别在意都头一职,事事尽心,就是希望飞黄腾达。他不断对县令说着肝脑涂地之类的话,都是为了谋一个前程,好光宗耀祖。前程是武松最大的挂念,阻碍他奔赴前程的人和事,他会有所顾忌。武大之死就是影响他前程的事情,无凭无据的,难道他还能不顾王法,肆意杀人?他只能闭嘴,好好做他的都头,你说我怕他什么?”

潘金莲疑惑地看看西门庆,道理都是对的,但满大街都是证人,难道都会沉默吗?何况武松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少了武大的牵绊,武松或许会觉得更加轻松呢,他尝到了当都头的好处,许他一个都监,他就会从虎变成狗。官越大他越留恋,到时候说不定他还要和我把酒言欢呢。”

想想王婆所说的话,潘金莲觉得还是不要质疑西门庆为好。

书僮西门飘雪在楼下连拍了几声巴掌,西门庆从床上一跃而起,穿衣下楼。潘金莲叹口气,在武松这片阴影散尽之前,跟西门庆谈婚论嫁不合适。

回家后,西门庆独自进了暗室,翻看账本。在堆积如山的账本中西门庆直接奔向一册黑色宽大的账本,这个账本上记着欠自己一条命或者很多钱的人。

他没有忘记武松,只是没有重视过。西门庆看不起武松。虽然无数人涌上街头迎接打虎英雄,但在他看来,打虎本身就是莽夫所为,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让自己面对老虎。而武大武二相貌差距太大,自己在跟潘金莲厮混时,就算会想到武大郎,也无法联想到武松。武松是一个和武大毫无关联的存在,尤其是从大哥家搬出去之后,武松越来越让人看不懂是谁了,起码不是武大的亲弟弟。

直到此刻,西门庆还是觉得武松不会找自己报仇,一个无凭无据、无依无靠的人凭什么来找自己。不过,方才潘金莲的一番话让西门庆感到,武松必须除掉,因为除了潘金莲外,还有很多人认为武松会找自己报仇。当所有的人都觉得武松必须找自己报仇时,武松大概真的会来,不得不来,不敢不来。

既然如此,自己还是主动一些更好。账本上有二三十号人,西门庆一一过目,确定了其中四个人。西门庆抄了名单,走出来拿给西门飘雪。

第二天午后,西门庆照常来找潘金莲,一路步履轻松,似乎武松已经死在远方,自己和潘金莲再无顾虑。

正要迈步上楼,王婆挡住了他说:“大官人,武都头那里你打算怎么处置呢?”

西门庆愣住,恍惚觉得自己在暗室里的所作所为全被王婆窥视了,挫败感油然而生。王婆还想说什么,西门庆大声而严厉地说:“干娘,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就好好替我照顾娘子吧。”

说话时他头都没有抬,和此前对王婆的景仰倚仗形成了极大反差。王婆觉得非常不适应,忍不住问道:“大官人,你是不是已经有什么安排了?”

西门庆冷笑几声说,“干娘,我们杀了武大,武松回来怎么可能不过问,我们总不能当他不存在吧。”

王婆唯唯诺诺地点头,嘴里含含糊糊,十步连环计也不见了。

西门庆提高嗓门说:“所以不能当武松不存在,那就只能让武松真的不存在。以我在山东到东京一带的势力,对付武松不成问题。我还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我西门庆铲除武松易如反掌,看谁不服。这样,关于武大和娘子的事也就无人再提了,大家只会谈论我如何杀了武松。”

王婆错愕地看着西门庆,半天才问一句:“大官人你的意思是,你不仅要杀武松,还众目睽睽?”

西门庆笑笑说,“干娘说对了,这就是一出一出的好戏。第一出是武大郎,第二出是武二郎,后面還有第三出第四出,比如我风光迎娶娘子回家。”

王婆说:“大官人,武松可是衙门都头,官府的人啊。”

西门庆看了看王婆,径直朝楼上走去,又扭头慢慢地说:“干娘,有劳你给我们备些酒菜果品吧。”

王婆转身走了,心事重重。如果西门庆所说是真的,这些事都是戏,那么自己的戏在第一出里都演完了,后面的打打杀杀,跟自己无关,风光迎娶,更是跟自己无关。只是,自己撮合潘金莲西门庆,毒死武大郎这些事,人尽皆知,不会轻易被忘记。王婆生平第一次有了离开阳谷县的打算,只是她一个孤寡老人,已经六十多岁,怎么离开,又能去哪里呢?

正月廿八这天,滕晟看到西门飘雪屡次在狮子楼吃饭,一天之内就在狮子楼吃了三顿,这不寻常。

熬到晚上,滕晟在打烊之前拿了很多炒货走进狮子楼。从掌柜到伙计都是熟人,常常在辛苦一天之后买一些炒货下酒,让酒精麻醉忙碌但没有任何希望的身心吧。

为了让大伙开心,滕晟故意说:“你们说,那潘金莲原本身边躺着武大郎,现在是西门庆,她这是不是一步登天啊,哈哈哈。”其他人一愣神,随即脑子里有了画面,爆发出大笑,笑声中他们忘记了一天的疲惫。滕晟也一点点搞清楚了西门飘雪跟什么人一起吃的饭。

等狮子楼打烊后,滕晟回店铺,关门,在纸上写下几行话,然后带上利刃出城而去。

第二天天色刚亮,滕晟匆匆忙忙赶回店里时,狮子楼的伙计正好到店里来买炒货,神气活现地问:“你知不知道?”

滕晟强忍气息反问:“知道什么?”

“西门大官人中午要在狮子楼请客,很多人,说是这些人都是他请来去杀武松的,连县令都请来了。我这不是来备一些炒货吗?”

滕晟张大嘴,一句话都没说。

伙计一边吩咐滕晟拿这个那个,一边感叹道:“西门庆杀了武大郎,占了潘金莲,现在又要大摆宴席,搞一个刺杀武松的送别宴会,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去对付武松。知县大人也是混蛋,西门庆的酒席能随便来吗?武松毕竟是他的手下啊,这么一来,人人都以为知县是西门庆手下,真是没有天理。”

滕晟摇头,伙计以为他是对西门庆的做法表示抗议,越发唠唠叨叨。其实滕晟是自嘲,他半夜出发,清晨回来,本来以为自己打探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消息,结果人人都知道,西门庆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店铺纷纷开张,小贩也逐渐多起来,大家见面聊几句,时间都比以往久一点。显然,都在说西门庆的酒席。

整整一上午,滕晟都无精打采,眼巴巴看着狮子楼,生意也随着他这种不够敬业的态度差了很多。午时不到一点,西门庆在家人的簇拥下出现了。只见他穿一身大红色的绫罗长衫,一路走来,像是往雪地里撒了一条长长的血迹。没多久,大和尚宝乐现身,后面跟着两个粉嫩嫩的小和尚,头皮青亮,一人抱一把大刀,刀鞘黑色的皮革发出阴森的光。据说,宝乐和尚的刀每把四十九斤,左右开弓,左手比右手更娴熟,无人能敌。黑色长衫的游侠也走进了狮子楼,孤身一人,神情傲然。滕晟已经打听到,他叫杨秀,金陵人士,流落在阳谷清河一带,专为官府富商做一些不便在白天做的事,轻易不以真面目示人,今天算是隆重露面,今天之后他的身份大概也要改一改了。

滕晟看他,像是看到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邻县赵家庄的赵大员外带着三十来个猎户、教头和小厮吵吵闹闹地走进了狮子楼,周围一阵惊叹,纷纷说,连赵大员外也来了,看来武松这下是活不成了。赵大员外武功庞杂,更可怕的是手段卑劣,打斗时任何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他曾用破碎的陶片杀死过人,用渔网勒死过人,用茶壶砸碎人头,把砚台拍进过胸口,而他的绝技是张嘴咬人,像狼一样直奔咽喉。因为咬人太多,赵大员外有了一口龅牙,看上去十分可笑,这份可笑也掩饰了他的凶残。

知县一直没有来,滕晟长出了一口气。

正月廿八晚,就在滕晟和狮子楼伙计们大谈潘金莲的时候,西门飘雪登门拜访知县,邀请他第二天赴宴,并说明了事由。这让知县难以入眠,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数数,该有一万步了。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跟西门庆私下勾结可以,去西门庆安排的地方,包括西门庆自己府上吃喝且玩乐半天,是很愉快的,但公开把酒言欢,不行。

上任两年多来,县令对西门庆越来越难以忍受,又无法一刀两断。西门庆的贪婪、凶狠、愚蠢、自命不凡,都让他恼怒。但看在银子的份上,他都忍了。他知道,对付西门庆已经不可能,西门庆对付自己倒是易如反掌,于是他调整心态,知足常乐。在他的计划中,托人在朝廷运作一番,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当务之急。

近一个月,大家都在传西门庆的事,事情像浪花一浪高过一浪。先是说,西门庆频频出入王婆茶肆,隔壁武大郎的媳妇潘金莲也去。随后说,西门庆和潘金莲在王婆茶肆里厮混,王婆把门。又说,一个矬子一个孩子,相约去捉奸,小孩一溜烟跑不见了,武大郎被潘金莲搀扶回家。接着又说,武大郎一连几日不出门卖饼,大约是被打坏了……知县每次都听得有滋有味,有时哈哈大笑。不过,县令终究还是觉得非常失落,这么大的事,西门庆居然不跟自己商量。如果说勾搭潘金莲属于私生活,那么杀了武大郎之后怎么应对武松,应该跟自己商量才对。西门庆迟迟没有露面,显然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仅不顾及两人的交情,更不顾武松是自己手下。

知县派人请师爷马闻达到书房闲聊。马闻达开门见山问:“西门庆的事,大人想必全都知道了。”

知县说:“西门庆不算事,武松才是,他早晚会回来,万一他执意寻仇,这事就难办了,满大街都是证人啊。”

马闻达说:“是的,众目睽睽。”

知县沉默不语。

马闻达问:“大人,你很了解武松,对他有知遇之恩,这次何不再帮他一次?”

“怎么说?”

“武松确实是一个冲动的人,但是据我观察,武松又不是那种只会大闹的人,他会很冷静地把问题解决掉,就看此事牵扯多少人在其中。既然如此,大人,有必要让他早一点知道真相,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更让武都头有足够的时间思量,是执意报仇呢,还是继续做都头,谋求慢慢升迁?”

知县说,“万一武松非要报仇不可,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大人只能在武松和西门庆之间选一个,那只能选西门庆。西门庆是不能得罪的,他抵得上千百个武松。”

“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告诉武松,他大哥被杀,再请他节哀顺变,稍安毋躁?”

马闻达红着脸说:“是。”

“怎么告诉武松呢?”

“大人修书一封,找个得力的军士快马赶至东京,交给武松。”

知县想了想,叹口气说,“不行,不行。我若多此一举,告诉武松这些事,他难免会迁怒于我,以为是我打发他离开阳谷县成全西门庆的。顺其自然吧,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武松回来后告官,我就按律处置,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想必武松做不周全。他如果私下寻仇,闹出人命,就由东平府去处理吧,东平府处理不了,那就由刑部处置。”

马闻达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立刻又连声说:“大人高明……”

说话间,夜已深沉,家人来报说,清河县武大官人、阳谷县李大官人、欧阳大官人等几位拜见。县令皱皱眉,但还是有请,有请才有好处,有好处才能让自己早日离开本地。

他冲外面喊了声:“这么晚了,就在书房里见见各位吧。”

马闻达识趣地走开了。

一群人带着小心走了进来,似乎害怕撞破夜色。寒暄落座之后,县令看了看名刺,看看一张张脸,然后在一位道长脸上停住了。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来拜访自己,更不知道这些生意人中间为什么有一个道长。

道长起身说:“贫道志明,在阳谷县外潜龙观清修。得见大人尊颜,三生有幸。”说着他鞠躬致意,知县起身回礼。

坐定,知县笑着说,“各位真是稀客,怎么有空来看望本官,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月朗星稀、意味悠远的夜里,实在是好啊。”知县特别客气,他已经看出来,这些和西门庆一样做生意的人,散发出一股和西门庆类似的气息,让人喜欢。

李大官人说:“大人恕罪,我们都是在阳谷一带讨口饭吃,拜望大人是理所应当的事。哦,这位武大官人,大人可能不熟,他是清河县人氏,近年来一直在阳谷清河之间做买卖。”

“清河县?这不是武都头的故里吗,你也姓武,莫非是親戚?”

武大官人微微一笑说:“这倒不是,碰巧而已。何况我近年来一直身在阳谷,早已把这里当成故里,大人才是我的父母官啊。”

众人大笑。武大官人问:“大人,最近阳谷县很热闹,不知大人打算怎么处理?”

知县说,“我们阳谷县南北通衢,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一直都很热闹。”

几个人互相看看又快速把眼光错开,还是武大官人说:“大人,我说的热闹,跟我那位本家武都头有些关系。”

县令哈哈一笑说:“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也相信流言蜚语起来了?”

“大人,有的事未必是流言蜚语啊,来龙去脉非常清楚。”

县令喝了一口茶说:“来龙去脉?来由,我确实听到很多种说法,可结果会怎么样,谁知道,你们谁能猜到?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你猜得到开头,但猜不中结局。”

“大人英明,英明。”武大官人一边赞叹一边站起来说,“大人,这些年承蒙照顾……”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白玉貔貅沉沉地放在桌上。

县令看了看貔貅,很好奇这么大的玩意他怎么能藏这么久。他叹口气说,“各位,最近阳谷县确实热闹得很,可是我只是一个区区知县,很多事情,我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各位的生意店铺,以后我多多关照就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志明道长,突然鬼魅一样飘到了知县耳边,悄声说:“大人,时间也不早了,你该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去狮子楼赴宴,我们先行告辞。大人对我们的关照,感激不尽,只是我们还想跟大人透个底,西门庆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声音不大,但在小而阴暗的书房里有一种惊雷滚滚的气势。县令想,该来的还是来了。他说:“各位请自便就是。”

志明道长大声说:“自便,还要大人行个方便。西门庆已经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了,多日来不理不睬,大人已经好多天没见到西门大官人了吧,此前他倒是有了消息,那就是请您老赴宴。即便如此,也都是手下人来知会一声。”

县令脸色一变。不是这句话冒犯了他,而是这话让他想起,从年前到现在,西门庆确实没有出现过。应该是有了什么变故,而变故最好的土壤是时间。县令暗自承认,西门庆眼里确实没有自己。

正月廿九日中午,西门庆等了很久,知县一直没有来,其他几位都不耐烦。让西门飘雪火速去县衙,但回报说,找不到人。

西门庆干咳一声,朗声说:“非常遗憾,知县原本答应前来捧场,但突然有事不能前来了。他不来也好,没有父母官的威严,我们正好尽兴吃喝。虽有遗憾,但人生就是处处遗憾,让各位久等,在下先干为敬。”

大伙纷纷举杯,外面三五十号人也一起冲着包厢举碗致意。大伙吃喝起来,很快,呼号声顺着窗户滚了出去,往大街远处滚去,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驻足和路过的人都隐约听到了“必死无疑”“永远消失”“踏不上阳谷县半步”之类的叫喊,很多人心生恐惧,带着叹息和愤怒走开了。很多人觉得,狮子楼俨然去年的景阳冈,一群大虫盘踞,必须离得远远的。

但是去哪里呢?这个问题确实没有答案。

酒宴持续到午后,吵吵闹闹之后突然安静下来,狮子楼的伙计不断往外传递消息说,都在都在。这种人都在但又极其安静的架势更让人害怕。渐渐地,大伙都远离了狮子楼,以至于西门庆等人是怎么离开的,大伙都没有在意。

有人看见赵大员外和宝乐和尚一行,一齐出城,往东京方向去了,队伍悠长,长路漫漫。没有人知道游侠杨秀何时走的,去了哪个方向。

西门庆独自去了武大郎家,很多人看到了他推门而入。很多人每看一次西门庆推开那扇门,就相当于被无形的拳脚在胸口打了一下,难受,思绪万千,难以言说。

西门庆大摆宴席时,县令躲在自己的一处别院里,对着满墙的古玩字画发呆,窗外的朵朵腊梅迎雪怒放,直直地伸进房间里。此刻,知县既幸福又烦恼。

志明道长和武大官人突然出现,县令吓了一跳。

志明道长哈哈一笑说:“大人,我们已经是熟人了,老朋友在这里不期而遇,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知县无话可说。武大官人拎着一个不起眼的包袱,摊在桌上,里面是一个纯金打造的小佛像,不大,但是神采奕奕,让人看得眼馋。

东西就在眼前,但志明道长和武大官人什么都不说。知县忍不住问:“两位,这是?”

两个人还是不说话,但脸色沉痛,叹着气。知县也跟着哀伤起来,虽然他心里乐开了花。为了配合两位的哀伤,知县也得一脸悲戚。过了好一会,知县突然一拍桌子说:“西门庆实在是不像话,大庭广众之下邀约亡命之徒,打算杀死县衙都头,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见志明道长等人无动于衷,知县只得继续喊着:“还打算让我赴宴,让我给这些亡命之徒饯行,这成什么了,成了我一方父母官公开邀约一群人去杀自己的手下,这件事简直令人发指!”

武大官人说:“大人,您既然开了金口,我们也就不隐瞒了。这多年来,我们的生意被西门庆压着,每当我们有创意,有所创新,西门庆就立刻来模仿,来抢夺,有时还仰仗官府,打着大人的旗号,我们毫无办法。我们也习惯了西门庆无处不在,可我们毕竟不是草木禽兽,我们越发觉得,西门庆他不仅在为难我们,而且在为难所有阳谷百姓。比如药材一项,如果我们几家各自用心,互相竞争,那么百姓们就能享受到价廉物美的药材,但是西门庆现在垄断着本地一大半药材,他爱怎么定价就怎么定价,不断涨价,涨三次降一次,百姓们苦不堪言。有病不吃药,很多人为此送了性命。长期以往,人口凋零,什么生意都做不起来啦。”

知县吓了一跳,恍惚间觉得这两位是不是来替西门庆办事的,桌上的那一尊佛像此刻正冲着自己冷笑,意在让自己不要多管这些。

志明道长接过话说:“尤其这一两年,西门庆对我们简直是毫不留情。若不是我们也有一些手段,要么生不如死,要么只能远走他乡。”

知县长笑了起来。自从看到那黄金佛像他就想笑,这下他终于可以放开一笑。志明道长问:“大人,你笑什么?”

“我笑各位醒悟得太晚。”

志明道长说:“所以我们幡然悔悟,到大人您这里来请教。”

知县说:“哪有什么可以指教的,我一贯忙于公务,各位还是便宜行事吧。”

志明道长和武大官人互相看看,似乎不完全相信知县的话。

知县咳嗽一声说:“你们自便,我呢,打算托亲戚的福气,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有大人这句话,不枉我们和大人相识一场,往后有用我们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不管大人去何处高升,我们几位惟命是從。”

知县干笑几声,突然神情一变道:“往后的事不急着说,眼下各位要辛苦了,武都头的安危就仰仗各位了。”

“大人放心,我们一定护送好武都头,一直把他护送到西门庆眼前。”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春雷在耳边炸开,惊得几个人目瞪口呆,纷纷望向天空。虽然只是午后,但天空灰暗低矮,电光之后乌云滚滚,自北往南。他们不知道,一个叫做女真的北方民族正在大杀四方。仅仅十余年后,金兵呼啸南下,摧枯拉朽,阳谷县成为一片废墟,无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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