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论(组诗)

2024-02-19 11:39孙启放
文学港 2024年2期
关键词:存在论梧桐细雨

孙启放

泛滥之酒

满冈乱石可镇住酒意?

泛滥。在边关、在驴背、在禁室

在虬松之下透风的茅舍

在煌煌大朝的废墟。

哦,还有

恶浪汹涌中漂泊无定之小舟。

喝——

喝成玉碗琥珀,喝成明月

喝成枯荷,喝成哀鹤

喝成孤魂和野鬼;

喝成一只酒囊是我重塑的肉身。

远山墨意渐深。

谁能哭一声这出生入死的酒;

谁就能

将我郁愤至魏晋。

唯一的听众

巨大的蛛网上

挂着一只小鸟的干尸。

它足够小,小到

我只能以臆想构建它的鸣叫。

臆想中的百叶窗

臆想中的竹林

臆想中松针厚实的小山冈。

就是那一只

光线如弦颤动。

鲜如朝露的鸟鸣

宛如天籁的鸟鸣;

以及

干枯的鸟鸣,齑粉的鸟鸣。

我确定,这耳蜗深处时时浮出的

就是那一只的啁啾——

我看不清它的模样

却绝不会

错认它周身流动的独有气息。

这断断续续,又永难终结的鸟鸣

我是它

唯一的听众。

梧桐细雨

梧桐和细雨在琴曲中齐名。

梦的大帐将落。它们编织

古意盎然的蒙胧睡意

细密的结合将一切嘈杂挡在意识之外。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像一对心灵可感应的互助孤儿

它们偶尔对视。

而凤鸣之后

细雨只是细雨

梧桐,才成为梧桐。

生死不息

人之一世

展览的不外乎生死。

展览馆墙上的生,命运中逃避不了的死;

自囚者的死,欲望承受的生。

生的峭壁造就死的悬崖;

死的深渊

却也激发出生的登临。

反叛和皈依,生与死交会的咏叹。

北方是我的北望

南国是我的相思。

这个城市,美女多于落英

日月轮替

我与一秋草木不息的生死中共沉沦。

女画师

青和绿才是山水。青被青天一笔取走;

香水瓶尚存一滴,绿。

软黄金香气的波纹,只能在晚礼服的聚会上

漾开;不必还原成抹香鲸的肠道分泌物

或马麝雄体的香囊。

女画师拂了拂衣袖上的梅瓣,远处

黛色的山抖掉一身青叶;

几道伸出长长懒腰的水,尚未张扬到

“泼彩”。她试了试室温

一只乌鸦赶走臆想的单腿独立的鹤

雪原上打开缺口,那正是她原本擅长的墨色。

存在论

世上本无静止的事物

它们

只在我流动的意识中一一显现。

没有什么是不能废去的——

小区物业管理员

正站在梯子上

欲用一只布袋包裹树下的蜂巢。

当我的意识否定中停顿,他

伸长的双臂

就那么卡在了空中。

老去的失败

老去是一个失败。

睡在病床上

想到了生与死,谁能一肩双挑?

充沛的元气在窗外天地间流动

喂养出物与人的各自表述。

疼痛。舞动着一整条的桡骨

不,是一整体骨架

此时的疼痛

一头死死困在病室里的大象。

而疼痛,是否放之四海皆准?

破膛开肚的马路

挫骨扬灰的旧小区?

我试着将思虑从窗外收回

竟然有

长途跋涉者的满身灰尘和大汗。

什么样的诅咒

能使神鬼避而远之?

老去的失败正风一般追赶死亡!

我 闻

何为“三百年一遇”?

无药可治的,滤出古典当代性的

视网膜。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价值论。“我花开尽百花杀”

是不第秀才的胸襟。

国学门导师,西服长衫相映成趣

无可无不可的出勤率。

而中山大学“陈寅恪小路”

为何是醒目的白色?

令人费解的,陈旧了三百年的月色;

来得蹊跷的功与名。

柳如是尚嫌青涩

“我闻室”的桃花只软软地开了三分。

极度渴望的睡眠

文字从高处倾泻而下

如酷烈寒风中痛下决心的落叶乔木。

它们几千年悬在那里,饱含

极度渴望的睡眠。

它们逃过兵火、水旱、饥馑、狱

逃过骇人听闻的屠城。

刀、笔、雕版、胶泥、沉重的铅

电脑中各类方正的字体

统统搁置一边。

看看墙壁

友人所赠的书法作品一片空白。

肢解和篡改,哀鹤之鸣时有所聞。

现在,它们在最低处

极度渴望的睡眠

是否会催生新鲜的躯体;

是否会

以一身清爽的陌生人面孔出现?

它们确实需要让睡眠充足一些——

我哗啦啦翻动一册白纸

鼾声从案头,从书架,从箱底

从尚未打开的邮寄包裹中

弥漫开来……

玻璃中的祖父

我为何要在冰冷的玻璃中

出神,虚构出

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的祖父?

生命源于时间的守护。

祖父长长的蓝袍

给我以厚实的温暖感。

他的下巴方正,嘴角有力

瞬间占据了

玻璃中心的位置。

这一刻,我遁于时间之外。

读过民国学堂的祖父

直到中年后

才回到自己的土地上。

他无心远望

捧一把新鲜湿润的泥土送到鼻端

肉体在枯竭中充盈。

这刹那间的充盈

流淌着失败的液体。

他不明白为何失败是双重的

书生的失败,农夫的失败。

他偶尔作画

以茫然的云山雾海居多。

他不会料到,土地

将成为锁死他风烛残年的铁枷。

此刻,一条蠕动的蚯蚓

从祖父略显秀气的手掌中掉下来

玻璃一侧的灰喜鹊

球状的双眼,不远,也不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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