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蛎(组诗)

2024-02-19 11:39叶燕兰
文学港 2024年2期
关键词:山道细雨牡蛎

叶燕兰

天真与经验之歌

你的身边也有三岁小孩吗

如果有,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你还能蹲下去

蹲成和她看起来差不多的高度

那真是太好了

你最好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

忘记她终会随时间成长

不再单纯,那样沉溺地去看

像注视一面心灵的明镜

观照者是哭是笑,是美是丑

镜面都会给予最直观的回应

有时一位年轻的母亲感到无助,怔怔地

对着三岁女儿的笑脸出神

她竟也会突然放下玩具,抱住她

摸摸她的头

哦哦,更多时候面对难以一言蔽之的诗

我也只是懵懂地,以从生活那里获取的

最初的,有限的感受方式

像个蹒跚赤子,表达着天真与经验之歌

海 蛎

夜晚枕着涛声起伏入睡

有天凌晨,接到一通求救电话

工作第十年,在肖厝港值班

急促的声音,听来犹如涨潮的海浪

救救我的妈妈……

他说,四小时前她自驾无动力木船

去邻近常去的小岛

摘牡蛎,要赶回来做一碗

生日的鸡蛋牡蛎面线

潮水越打越高,四小时零八分过去了

我的妈妈,她还没回来

哦小小的牡蛎,天一亮

滨海的菜场上随处可见

撬开粗糙的硬壳,白花花的嫩肉

多么寻常顺从

为了什么,讨海近四十年的老妇仍执意

寒夜穿越这片暗流涌动的海面

为什么。一升独木小舟有时如錾刀

翻腾着细浪,日复一日雕凿着茫茫大海

细雨中

寻常的山道上落满安谧洁白的油桐花

就不再是一条粗野寻常的山道

一场春末夏初的雨,突然从天而降

让日渐沉湎于低头走路的妇人

扬起脸想起少年时代

并再次发出年轻清凉的歔欷:

“是大雾使花的坠落变得缓慢吧”……

这薄如叹息的雨雾,就不再漫无边际

而是凝结着某种自然的低唤

或者说,当一个她追随着孩子的脚步

踏过那不拒绝也不呼喊的顺从之路

——另一个她,悄悄地

从身体内短暂抽离

伸出柔若小风的心灵之手,摩挲着

一地碎雪

它即是日常之谕本身

木 棉

木棉从开花到凋谢

只有十五天的花期

美丽的,往往易逝

这多出于物哀者

同情的心理

而枝叶间轻浮跳跃的

暗绿绣眼鸟

浑然不觉,仗着尖锐的喙

先于季节啄开了

那些还没完全绽放的蕾

少女骑着电动车,经过那一排绚烂的花树

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停了下来

蹲下去,小心地捧起两三朵

轻轻放进篮筐

——多好的花啊,爱的时候轰轰烈烈

不爱了

就转身离开,不褪色,也不萎靡

木棉花是有香味的,要俯身细嗅

才能闻到一股淡淡的

与硕大花形截然不同的低敛气息

深水潭

那一潭似乎深不可测的水

横在童年之河的

某个湾口,像祖父的脸

从出生之日起就已十分

幽深、平静

从这边到那边,没有别的路

只有潭水之上

仿佛自然伸出的一只援手

或某种危险的引诱

——悬空的一块巨石

神秘静止的事物像祖父

不怒自威的脸

时常令人感到渺小,心怦怦直跳

同时又暗下决心

要去试探、挑战

那时就是这样,充满无邪的征服欲

从这到那。跨过那潭祸福难测的水

没有特别正确的目的或主义

可能因一把熟透而无人采摘的野果

可能为了三两声奇怪却动听的虫鸣

更多时候,仅仅是想要站到对立面

吹一吹那个方向的风然后

呆坐几个小时

深水潭到底有多深,我们会在不断的

攀爬过程中某一天失足跌落吗?

我们会死掉吗,当我们真的

沉入水底知道了全部秘密?

困惑像两山夹峙,从谷底一阵阵

漫吹过来的风

你和我身处这不知疲倦的吹拂之中

不觉手心细汗、眼角的泪

已随潭边时光,一天天干掉

而祖父的脸,几乎是唯一

洞悉了真相却隐忍不发的

一块石头。嶙峋而可亲

滨海小酒馆

我相信是止住写下第一个字的冲动

或忍不住要爱,最后一人的直觉

让我走到了这里

一间海边小酒馆

简单、干净。午后阳光洒下来

是城墙边的姑娘,来不及掩饰羞涩

咿呀推開门,让人一下子跌入

她散发着淡雀斑的脸庞

留言墙上泛黄的笔迹多么好

桌上未及啜饮,就已红透的

桃花酒多么好

哦,只要想到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你

没有手捧浪花与我在此相遇

我就还是个爱歌唱的孩子

就要握着麦。像在沙滩上握着海螺一遍遍听

一首古老天真的歌谣,小螃蟹一样

从赭色礁石的体缝里爬出

轻轻抓挠着生活,这因甜蜜而咸涩

漫长而忍耐的海岸线

32路公交车会开往哪里

有时看见夕阳的光照进来

落在不同的人身上,形成

不同的光斑

那晃动的光斑因为很快就要

再次消失

而令人不忍移开视线

正如爱心专座上,颤巍巍起身的老人

茫然地在站台怔了一会儿

迈开的左脚,下一步

将偏向哪里?

有时坐在最后一排临窗的位置

俯瞰整个车厢

有限的空间,不停循环更替的乘客

竟生出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

是这趟公交车载着此刻的我

一路走走停停

还是不变的我们,搭乘生活设定的轨迹

反复与平行世界那些

不可能的自己

不断地相遇、不舍地分离?

就在昨天傍晚,车窗外飘起了

立秋后的第一场细雨

盯着前排女中学生,一头黑洞似的乌发

那一无所有的黑,那披散着

未知一切的黑

入了神

回过头来,终点站像一枚等候已久的落叶

指向那条回返的必经之路

感到人生第三十三个秋天

已经不动声色地来到了我身边

冠豸山漫游

一开始是风,从晨光中的各个方位

吹来,山脚下聚集、打转

短暂地,被某股隐秘的漩涡吸附

傍晚起雾时,是一颗

又一颗的松果

松弛下来的人,内心的想法纷纷

坠落。密林深处滚动

借助暮色漫涌,终于变成了

跳跃的小松鼠

在连城秘谷酒店,逗留了四天三夜

谁也没有抽出时间

真正到过冠豸山

但山确实就在身后,不断有人提及

那里的奇峰、幽峡、古木、清流

像你和我置身喧闹的筵席,或一首

等待辨认的诗行,却偶尔出神于

一条想象中的,延宕空寂的石砌栈道

像闪闪烁烁的交谈。向内探寻的那个

率先轻触到了语言消失,星空下

阴耸的矗立,与虚弱的震颤

流水穿过培田古村

应是出于客家人好客的天性

晴朗数日,最后从连城城区往培田途中

空中一直飘落着绵密的细雨

眼前雨雾越是迷蒙,两侧的青山就愈邈遠

这让行进在山道上的旅游大巴看起来

更像滞重缓慢的时光穿梭机

坐在车厢内的人,感到每向目的地靠近一些

同时是不断闪退,往记忆深处回溯

古村近在眼前之际,雨突然停住

如一场古老的迎接仪式,隆重、克制,适时撤离

留下青石板街那么漫漶潮湿的感动

在这里,即使与陌生人并肩穿过静默

到仅剩下心跳的牌坊、大宅、祠堂、庵庙

也觉得安宁。仿佛只要还能听见脚下

这如诉如唤的流水声

暮色中就有一扇神似故乡的院门,随时

等心灵漂泊如你我者,轻轻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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