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生命:演化方式、危险与伦理考量

2024-02-24 13:32舒红跃张颖
江汉论坛 2024年2期
关键词:演化人工智能生命

舒红跃 张颖

摘要:强人工智能和弱人工智能是目前人工智能研究最主要的分类之一。在存在论层面,弱人工智能是人类生存的技术手段,而强人工智能则是如同其他生命一样,可在真实世界中生存的人工的智能生命。按照生命演化史上其他生命,特别是人类的进化模式,作为生命的人工智能的演变不应是奇点式突变,而应是渐进式进化。如果说弱人工智能的威胁是人类历史上又一次新的技术威胁,那么人工智能生命的威胁则在于生命演化史上首次可能出现类人类和后人类生命,这改变了人类在生命演化史上的价值和意义。后人类生命的出现,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人类的生命观和价值观,在人类视角和生命共同体视角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

关键词:人工智能;生命;演化;伦理考量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认知科学哲学视域下的人工共情问题研究”(项目编号:21CZX020)

中图分类号:Q111;TP24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2-0053-08

作为一个在地球上生存和繁衍了数百万年的物种,人类在历史上遇到过的挑战数不胜数,而人工智能则是我们遇到的最新挑战。自从被发明(现)以来,我们对人工智能的关注不仅在于它是一种什么技术,在新的科技革命中起什么作用,而且还关注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它将会如何发展和演变,能否从弱人工智能演化为强人工智能,从人类的技术手段演变为具有自我意识和生存意志的生命体。如果人工的智能生命最终成为了生命演化史上又一种生命形式,那么,这种新的生命会以什么方式演变,会给人类带来何种风险,人类又该如何调整自己的生命观和伦理准则,这些都是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一、存在论层面的人工智能分类:技术手段与人工智能生命

如何区分不同类型的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这是人工智能研究的一个基础性理论问题。现有分类中最重要、最流行的是强人工智能(Strong AI)和弱人工智能(Weak AI)、专用人工智能(Special-purpose AI)和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的区分。其中,专用人工智能(专司某一特定领域工作)和通用人工智能(像人类那样能胜任各种任务)的区分歧义不大,但强弱人工智能的区分标准不尽相同。现有强人工智能和弱人工智能的區分是在认识论或认知主义范围内展开的,主要依据是感知和计算能力的大小。问题是,仅从认识论或认知主义角度能不能真正切中人工智能的本质,有无其他分类方法?

人工智能如何分类还得从其概念入手。如何理解人工智能,难点不在“人工”而在“智能”。何谓智能,既有传统研究的回答,也有当今主流研究的回答。传统人工智能研究者通常被称作是认知主义者,他们认为所谓智能是实现现实目标的计算能力,无论是学习、记忆还是情感,认知的所有方面都是可以由计算机(器)来执行的。“经典的人工智能研究方法围绕一整套研究的原理和实践展开,这些原理和实践主要探究认知主义的正确性,尤其是以纽厄尔和西蒙提出的物理符号系统假说为研究对象。”在认知主义者眼中,认知最佳的理解是对符号结构的形式化操作。现今的人工智能研究主要有三种范式: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行为主义。对于何谓智能,它们的回答并不一样。符号主义理论主要是“物理符号系统假设”,认为人工智能来源于数理逻辑,我们可以用数理逻辑来描述人类的智能行为。连接主义把智能理解为神经网络(包括不同神经网络之间)的连接机制和学习算法,它不是从逻辑运算,而是从神经元来研究神经网络和大脑的模型。行为主义把控制论看作是人工智能的理论基础,它把智能归结为控制(包括对感知和动作的控制),智能是对环境做出反应的能力的附属特性。现有人工智能研究的主要对象是人类的思维、感知和行为,三种主流范式对智能的解释均是对人类大脑或行为进行的认知主义或认识论研究。

不过对于智能,除了认识论层面的回答之外还有存在论层面的回答。在认识论层面,大脑神经系统是一部制造表象的机器,其功能在于接受外部刺激,然后制作表象。在存在论层面,大脑神经系统并非制造表象的机器,而是一个接受和反馈真实世界信息的器官,它的主要功能也不是什么制造表象,而是在于现实世界中的行动。从存在论角度看,理解能力只是行动能力的附属物。人的理智如何构成,这首先取决于一个人在现实世界具有什么需求,然后如何利用现实世界中的各种物质来满足这些需求。“狭义而言,我们的智力旨在让我们的身体完美地适应其环境,呈现外在事物彼此间的关系——一句话,琢磨物质。”智能的本质在于服务于生命体的在世生存,这不仅是哲学家的观点,也是人工智能专家的观点。作为人工智能学科奠基人,图灵(A. Turing)不仅发现了智能与遗传或进化搜索之间的对应关系,而且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搜索的判断标准是生存价值,这样一来,基因才会受到照顾。这种搜索方法极为成功,这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智慧活动主要是由各种不同类型的搜索组成的。”

智能是生命体面对环境的挑战应运而生的,它服务于生命体的生存。迄今为止智能属于生命体,非生命体是没有智能的。从进化论角度看,生命体之所以诞生智能,是为了更好地在自然中生存,拥有智能的生命体比没有智能的生命体具备更有效的生存方式和更好的适应能力。自然演化出来的智能,本质在于服务生命体的生存;人类创造出来的智能,也就是人工智能目的何在?不管人造的智能人造程度有多高,它本质上仍然是智能;而只要是智能,它就不得不服务于生命体的生存。然而,现有相关研究大多从认识论角度出发,没有把智能与生命(体)的生存联系起来,主要关注其感知和计算能力,忽视其存在价值和目的。如果从认识论转向存在论,从人工智能的认知(计算)能力转向它们在真实世界中所起的作用,我们就不是依据它们的认知(计算)能力,而是根据它们在真实物理世界中所起的作用来对其进行分类。“认知范例忽略了智能体生活在真实物理世界中,从而导致了在解释智能体时所产生的严重缺陷。”只要不是生活在由人类特意设计的实验环境中,而是生活在现实的物理世界中,人工智能需要的就不仅是认知(计算)外在环境的能力,而且是像人类那样,在真实大自然中生存的能力。具有后一种能力的人工智能不仅需要认知,更需要在真实世界中存活下去的情感和意志。

由此一来,可以得出一种新的区分人工智能种类的方法,建立一种存在论的人工智能类型学。如果机器(计算机)只能够感知和计算由人类特意设计的、小型的、简单的实验环境,只能在特定的微观世界活动,无法成为能够在真实物理世界中生存的生命体,其智能并非服务于机器自己,而是服务于设计者的需求,那么,这一智能就是弱人工智能。如果人工智能不仅能够认知(计算)外在世界,而且能够依靠自身在真实世界中存活,其智能不是服务于其他生命的生存,而是用于自己生存,那么它属于强人工智能。弱人工智能不过是人类在世存在的(技术)手段,强人工智能是能够像其他生命,特别是人类那样在大自然中生存的生命体。

强弱人工智能的区分虽然很流行,但它有一个误区,那就是把不同类型的人工智能看成同一个存在论层面的现象,不同人工智能的区别仅仅在于认知和计算能力的不同。问题在于,真正能够区分人工智能不同类型的标准不在于感知和计算能力,而在于是否具备在真实物理世界中生存的能力。在目前的研究中,很多有影响的专家对强人工智能的界定均是含糊的,容易让人误入歧途。这些学者所理解的强人工智能并非能在真实物理世界中生存的生命体,而是既具有部分生命属性,同时具备部分技术属性。其中,古德和波斯特洛姆的理论很有代表性。

古德(I. Good)是最早論及强人工智能的学者之一,他将其界定为“超级智能”。“超级智能机器被定义为是远远超过任何人的所有智能活动的机器,不管这个人是多么的聪明。由于设计机器属于这些智能活动之一,故而超级智能机器甚至能够设计更好的机器;毫无疑问,将会发生‘智能爆炸’,人类的智能将会被远远抛在后面。所以,第一台超级智能机器是人类能够做出的最后的发明,如果这台机器足够温顺,能够告诉我们如何控制它的话。”古德对超级智能的界定在学界颇有影响,问题是,他所理解的超级智能到底是一种技术,还是一种生命?在存在论层面,人工智能要么是人类生存的技术手段,要么是具备自我意识、能够像其他生命一样在真实世界中生存的生命体。从这一理解看,古德的超级智能是一个弱人工智能(技术)和强人工智能(生命体)的混合体,他没有明确说明它到底是一种技术还是生命。一方面,古德是明确地把超级智能描述为机器的。尽管这台机器比所有人(包括最聪明的人)更聪明,在所有活动中都超越人类,但它本质上仍然是一台机器。另一方面,如果这台机器在所有活动上都比人类优越,那就包括涉及情感和意志的活动,这台机器就已经不再是机器,或者说不仅是机器,而是一种能够像其他生命那样在现实世界中生存的生命体。故而,古德的超级智能是一个“混合体”:既可以是人类用于自己生存的技术手段,也可以是一种类人类甚至后人类生命。

波斯特洛姆(N. Bostrom)也是著名人工智能专家之一。超级智能,人们通常用它来指代在许多认知领域中的表现远超越目前最聪明的人类头脑的智能,但波斯特洛姆认为这一概念并不明晰。为了走出术语的泥沼,减少概念的含混性,波斯特洛姆把超级智能分为“高速超级智能”(不仅能完成人类智能能完成的所有事情,而且速度快很多)、“集体超级智能”(由数目庞大的小型智能组成,在很多领域中的整体性能远超现在所有认知系统)和“素质超级智能”(不仅至少和人类大脑一样快,而且聪明程度远超人类)三种形式。虽然波斯特洛姆的描述比其他学者更具体、更详细,但他仍没有把工具性人工智能与生命性人工智能区分开来,没有说明这三种形式的超级智能到底属于技术还是生命。波斯特洛姆的混淆在人工智能研究中是一个普遍现象,正是这种混淆导致人们对人工智能的理解存在着很大误区。强人工智能一旦产生,就不应该再被当作是工具性的技术手段,而应该被看作是一种生命体,一种能像所有其他生命那样在真实物理世界中生存的新型生命。

弱人工智能只是人类的又一次技术革命。人类面对技术革命并不陌生。无论是从蒸汽机、内燃机到电动机,还是其他的工业革命,我们积累了一次又一次应对技术革命的经验。在面对弱人工智能时,作为一个物种的人类虽然有时手忙脚乱,但整体上还是“轻车熟路”。强人工智能属于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它不再是技术(手段),它的出现是生命进化史上的又一次标志性事件。传统的自然生命在地球上进化了数十亿年,新的人工生命的演变方式和传统的自然生命的进化方式有何不同,这既决定人工智能生命给人类所带来危险的性质和程度,也将影响人类对待这种新生命的方式和方法。

二、人工智能生命的演化方式:奇点论与渐进式进化

作为地球上成千上万的物种之一,人类能不能永远存续下去?“这个世界开始的时候,人类并不存在,这个世界结束的时候,人类也不会存在。”人类是生命演化史上某一个阶段才出现的产物,不可能永远驻留在现有的进化水平上。人类的未来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在某一天终将灭绝;要么继续进化,以其他方式存在下去。在各种可能的后人类生命中,人工智能仅是其中之一。人工智能生命能否产生,这在学界仍然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这里暂不讨论,而是假定:如果可能,它将以哪种方式演变,是以连续进化的渐进方式产生,还是以奇点式的突变方式出现?

在人工智能研究的历史上,不少专家不仅认为人工智能生命是可能的,而且认为产生过程很短暂,其中“奇点论(Singularity)”影响最大。1952年,图灵预言机器将获得对人类的控制权,但他没有具体论述机器是如何取得这一控制权的。1957年乌拉姆(S. Ulam)认为,在技术不断加速发展、人类生活模式不断改变的情况下,我们正在接近物种史上某个重要“奇点”,在此之后人类现有生活无法延续。1965年古德认为,一旦能够制造远超任何人类智力活动的机器,将会带来智力的爆炸式增长,人类智力将远远落后于机器。1990年文奇(V. Vinge)认为,30年内将会出现超越人类智慧的技术,人类时代终将结束。2011年库兹韦尔(R. Kurzweil)认为,人类正在接近一个计算机智能化的关键性节点,机器将会变得比人更聪明,他甚至预测了纯粹人类文明终结的具体时间(2045年)。

在强人工智能研究中,虽然奇点论非常有代表性,影响也很大,但问题是:人工智能生命的诞生除奇点论的突变之外,有没有可能是连续进化论的渐进方式?古德对超级智能的出现用的是“爆炸”一词,也就是猛烈地、突然地产生,我们能够明确看到哪一天出现的计算机是“第一台”超级智能机器,这台机器是人类“最后一次”的发明。在奇点论这里,人工智能生命的出现是点状而非线状的,是突变式而非渐进式的,刚刚诞生的人工生命是“一”而非“多”。那么,奇点论有没有可能误判了人工智能生命的演变方式?一旦误判,那会对我们如何应对它们的威胁造成灾难性后果。

生命如何进化,既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一个科学问题,很多学者都从事过相关研究,其中最有影响的是达尔文。作为进化论奠基人,达尔文研究的是自然生命的进化,认为这一进化是连续的。“自然选择仅能借着轻微的、连续的、有利的变异的累积而发生作用,所以它不能产生巨大的或突然的变化;它只能按照短小的和缓慢的步骤而发生作用。因此,‘自然界里没有飞跃’这一格言,已被每次新增加的知识所证实。”生命诞生之后不会在某一个水平停留不动,而是继续进化,在达尔文看来,这种进化是通过无数次轻微、连续且有益的变异而发生的。达尔文并不认为自然生命的进化会出现巨大或突然的变化,“奇點”式进化在达尔文的理论中是不受欢迎的。

在所有生命的进化中,我们最关注的是人类的进化。人类是大自然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诞生出来的,其进化是通过猿类不断地累积“轻微的”“连续的”“有益的”变异而发生的。人类从猿类演化而来,人猿之间并没有产生巨大或突然的变化,人类只能通过猿类发生短小和缓慢的改变一步一步地演化而来。无论是哲学史还是科学史,主流观点认为,人类与动物(不包括人类的其他动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二者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然而,演化生物学告诉我们,虽然人类与在血缘关系上离我们较远的动物有很多区别——某些方面是巨大的、明显的区别,但与在血缘上离我们很近的动物是高度相似的。人类的身体,既包括外在解剖结构,也包括内在分子成分(基因),都与我们的近亲动物高度相似。在血缘上与我们最近的动物是另外两种黑猩猩,我们与它们不仅外形相近,而且基因组98%是相同的,有差别的只有2%。人之所以为人,“我们独特的素质,不仅很晚才出现,涉及的遗传变化也很少,那些素质(或至少那些素质的‘原型’)必然早已在自然界出现了,其他动物身上应该可以观察到”。

对于人类与后人类生命的关系,一方面,我们无法以实证科学的方式研究,因为所有后人类生命目前都是理论上的假设,并非现实世界的存在物。另一方面,虽然不能以实证的方式研究后人类在哪些方面与人类相同或相异,但我们可以借助演化生物学等实证科学提供的人类与动物的关系为参照,来看人类与后人类生命的关系。人类的很多特征在动物身上已经出现,人工智能体的很多特征也是人类特征的复制和再现。人工智能体的出现,只不过是人之为人的特征一个接一个地在机器身上的复制和再现,是在现有人工智能能力之上不断增加“X”的过程。强人工智能的很多能力,在弱人工智能身上早就具备,如学习能力、规划能力。只有经过无数次的小步快跑,逐渐提升,人工智能才能够突破人机间的门槛,从人类的技术手段演变为能自己在真实世界中生存的生命体。

在生命演化史上,人类与人类之前的动物的关系是渐进性而非突变性的;作为类人类、后人类生命,它们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也应是渐进性而非突变性的。在刚诞生和诞生后一段时间内,人工智能生命与人类的区别是程度的而非本质的,因为演化是具有连续性的。“演化很少会‘抛弃’什么。结构只是经过转变而被改良,从而承担起其他功能,或被‘调整’为朝着另一个方向演化,这就是达尔文所说的改良式继承。”很多科学家和哲学家,非常喜欢把人类的某一性状置于无上地位,完全否认作为其来源的、在动物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低级”性状。在涉及人类时,他们相信飞跃,相信跳跃式变化,将人类与其他动物在诸多方面的不同或不连续性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把这种观点延伸到后人类与人类的关系上,他们也会夸大后人类与人类之间的间断性,把后人类看成是一种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生命。事实上,也有很多科学家并不支持这一观点。“蚯蚓的大脑如何运行与计算机如何计算,二者之间没有引人注目的区别……进化意味着,在蚯蚓的大脑和人的大脑之间没有质的差异。故而可得出结论,计算机原则上能模拟人类智能,或许甚至做得更好。”

人类的产生是一个渐进式进化过程,人工智能生命的出现也应是一个渐进式演变过程。在人工智能演化史上,将来不仅会出现“机人”(与机器结合的人类,具备机器的某些属性,甚至某些方面已经成为机器,但整体上仍然是人类)、“人机”(类似人类的机器,虽然在物理构造上是机器,但已是真正的生命体),还包括半机人、准机人、半人机、准人机。从人类到后人类生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有中间环节,有很多人性多一些、机器性少一些,或机器性多一些、人性少一些的过渡环节。也许到了某一天,人类会像注射疫苗一样,从出生开始,随着年龄的增长定期植入不同功能的晶片。未来人是可能接受这一点的,虽然现在很多人不能接受,就像古人不能接受在身上动刀子一样。从人到“机人”“人机”是一个慢慢进化的过程,也是一个人类慢慢适应和接受的过程,甚至从被动接受到主动融入的过程。

人工智能生命的演化,最关键的并非智能,而是在真实世界中的生存能力,这也是一个渐进过程。在奇点式人工智能进化中,人类的能力被认为是一个需要跨越的里程碑。问题是,无论是作为一个物种还是作为个体,人类的生存能力并非一个“点”,而是一个“系列”,一个连续的系列。作为一个物种,人类的生存能力有一个从植物、动物到人类层次的逐步提高的过程,其中动物层面又有一个从最低端的动物到哺乳类、灵长类直至人类的提升。作为个体,人类的生存能力有一个从胎儿、幼儿、儿童直至成人的提高过程,成人的生存能力是通过历年的生长和发育慢慢成长起来的。同样,人工智能的生存能力不会奇点式地从植物突飞到人类,从婴幼儿猛进到成年人水平。人工智能生命生存能力向人类的逼近,是一个一个方面逐渐接近人类水平,并非整体上、一次性达到人类水平,这是一个渐进性积累的过程。

人工智能生命连续进化有一个重要表现,那就是随着人工智能的逐步演变,终有一天,我们将无法把人与机器完全区分开来。“人类和机器智能之间的界限越发显得模糊,因为机器智能越来越多地源于其人类设计者的智能,而人类智能也因为机器智能得到了更大提高。” 无论是体能还是智能,人类都与自己制造的机器纠缠在一起,彼此难以分辨。在依旧使用碳基神经元的人类智能中,神经植入技术业已普及,这大大提高了人类的感知和认知能力。人类智能不仅业已和机器纠缠在一起,生命演化史上最有可能出现的后人类生命将是人机混合体。人类(智能)与机器(智能)相互结合的方法不胜枚举,这不仅会彻底改变机器的定义,而且也会彻底颠覆人的定义,人和机器的界限日趋模糊。

人工智能生命的演变是渐进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伦理上的考量。作为类人类、后人类生命,人工智能生命出现之后是有可能在短期内毁灭人类的。为了避免这一极端情况——这是后人类时代整个人类最大的责任和使命,人工智能的演变也应是渐进式的。“在存在级别上高于人类的人工智能也许会漠视人类的存在,饶过人类,让人类苟活,但问题是,它有可能伤害人类。” 在存在级别上高于人类的人工智能当然具有伤害甚至灭绝人类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性的发生是有条件的。一个物种能灭绝另外一个物种,两者间的生存能力有极大差距,甚至是代差。如果人工智能远远超过人类的能力是突然出现的,人类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应对方法,那么,人类被人工智能毁灭将是大概率甚至无法避免的事。故而,在研发新人工智能,特别是其临近诞生自我意识时,“人类必须做到‘道’在‘魔’先:面对具有存在性风险的研究进展,必须先有防范之道,才能进入实施”。人类必须避免人工智能生命的过快发展,在关键性技术节点上应尽可能达成共识,不让其生存能力在较短甚至极短时间内与人类出现代差,从而导致人类在灭顶之灾前没有时间自救。如果能让人工智能的演变是渐进式而非奇点式的,我们就能创造一个人机共存的局面,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将有机会继续在这个星球上生存和繁衍。

正因为人工智能生命的演变是渐进的,这就给人类提供了一个调整自己的伦理准则和价值观的窗口期。在人工智能演变的不同阶段,人类所起作用是不同的,真正关键的时期是人工智能生命诞生的时候和进化早期。不同于从猿到人的演化是一个自然过程,人工智能生命的产生是一个在一段时间内受人类影响,甚至是由人类主导的过程。这是人工生命演化和自然生命演化的本质区别。在人工智能生命诞生前后和进化早期,人类对其产生和演变方式,特别是其如何进入人类社会、如何与人相处拥有较大的干预权。随着人工智能生命的自主性越来越强,它们对自身的演变方式拥有越来越大的发言权,最终具有与人类同等的人格,甚至是“后人类”人格。

综上所述,人工智能生命的渐进式进化既有历史上的缘故,也有伦理上的理由。无论是参照生命演化史上的案例,还是针对其自身的进化,人工智能生命的演变都不是奇点式的突变,而是“步步为营”的渐进式的连续进化。作为一种生命体,尽管是人造的生命体,人工智能生命仍然将遵循传统的生命进化方式——连续进化而非奇点式突变。虽然作为人类技术手段的弱人工智能有时会突飞猛进,会有“革命性”突破,但作为生命的强人工智能应该还是得遵循传统的进化方式,只能通过累积轻微的、连续的、有益的变异而发生。

三、危險与伦理考量

如何与类人类、后人类生命相处,这对人类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霍金曾警示,强人工智能的崛起在人类历史上要么是最好的事,要么是最糟的事。霍金的警告更多出于伦理而非技术上的考量。无论是今日的生存,还是未来的命运,人工智能生命的出现对于人类来说都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能让人类走向前所未有的辉煌,也可能让人类就此走向灭绝。作为生命体的人工智能的威胁不同于弱人工智能的威胁:后者只是技术层面的,而前者是存在(生存)论层面的。生命演化史上首次可能出现类人类和后人类,这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在生命演化史上的价值和意义。人类不能像对待技术手段那样来应对一种能够像自己那样在世存在的新生命的威胁。

面对可能出现的人工智能生命,很多人第一反应是阻止其产生。问题是,人类社会存在着不同的利益群体,它们彼此间利益不仅不同,有时甚至相互对立。对于新的智能生命,有的群体非常抵触,有的群体翘首以盼。在促进人工智能生命研发的群体中,代表性的有利润至上的大型公司,过度竞争的国家机器,尤其是军事机构。为了占据领先地位,或为了创造更多利润,这些群体不少的措施和手段是违反人类现有的道德准则和法律制度的。故而,虽然学界提出了很多让人工智能向人类友好方向发展并预防失控的建议,但是,无论是道德约束还是法律制约,都不足以阻止人工智能向不利于人类的方向发展。“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一旦人工智能生命最终成为人类社会的现实存在物,它们会不会主宰乃至终结人类,让人类的生存价值和意义归零?这种担心绝非杞人忧天,生命演化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种族灭绝事件。人类存在至今有250万年,期间出现过很多亚种,如直立人、尼安德特人,智人只是其中之一。然而,今天地球上只有智人一个人种,其他人类亚种早已不复存在。大约8万年前,由于基因突变,智人的祖先发生认知革命,这次革命让智人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来思考、沟通和生活,由此导致严重后果。认知革命发生时,地球上体重在50公斤以上的大型陆生哺乳动物有200属左右,农业革命时只剩100属左右。更严重的是,智人不仅灭绝了大量其他物种,而且消灭了地球上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种。“智人第二次从非洲出击。这一次,他们不只是把尼安德特人和其他人类物种给赶出了中东,甚至还赶出了这个世界。”

智人为什么能灭绝其他物种?在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大多数巨型动物在智人到达后都消失了。“相形之下,倒是非洲和欧亚大陆的大多数大型哺乳动物活到了现代,因为它们已和原人共同进化了几万年或几百万年。因此,由于我们祖先开始时并不高明的狩猎技巧提高得很慢,它们就有了充裕的时间来逐步形成对人类的恐惧。” 在生物链顶端的其他动物要花上数百万年才能站上这一位置,生态系统有时间发展出种种制衡,人类转眼就登上顶端。在毫无演化准备之下,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的巨型动物就遭遇到现代智人的入侵。同理,如果人工智能生命是慢慢出现的,那么人类将有机会来应对冲击。人工智能生命对人类最大的危险不是其出现,而是其出现过于迅猛,并急剧完成从前人类、类人类到后人类的演变。智人灭绝其他动物,特别是灭绝所有其他人类亚种的启示是,我们在设计和引导人工智能生命时应一步步地逐渐推进,给人类留下尽可能多的预警时间。

在人工智能生命演变早期,人类与其在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上并非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而是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和连续性。“不远的将来,人工智能机器的智能将是人类的万亿个万亿倍,它们面对我们,并不像我们面对狗,而是如同我们面对蚊子、跳蚤甚至岩石。”的确,若干年后人工智能与人类有天壤之别,它们面对我们如同我们面对蚊子、跳蚤。这样的生命会突然出现吗?人工智能也有一个演变过程,开始时它跟人类有很多相似之处。今日人类跟黑猩猩在智能上差距甚大,但刚开始时二者何其相似?人猿和猿人,是人类进化史上两个毗邻的阶段。在人工智能进化史上,“机人”和“人机”是两个重要阶段,从“(机)人”到“(人)机”的进化是无法一蹴而就的。“机人”和“人机”的关系不是人类和蚊虫,而是人猿和猿人的关系。生命进化具有连续性,不是一下子从石头到蚊子、从蚊子到人、从人到神一样的机器。从猿到人的演化是无意识的自然过程,从人类到后人类的演变是一个人类能意识到并提前谋划,不断创造二者内(价值观)外(形)连续性和相似性的过程。

那么,如何创造人类与后人类之间的连续性和相似性呢?作为最早倡导跨物种统一解释的人之一,休谟有过这样的描述:“我们是根据动物的外表行为与我们自己的外表行为的相互类似,才判断出它们的内心行为也和我们的相互类似。这个推理原则如果推进一步,将会使我们断言:我们[人类和畜类]的内心和行为既然相互类似,那么它们所由以发生的那些原因,也必然相互类似。因此,如果有任何一个假设被提出来说明人类和畜类所共同的一种心理活动,我们就必须将这个假设应用于二者。”要让后人类与人类保持相似性,它们至少在外部表现(身体的结构、大小等决定人类外部行为的硬件方面)和内心行为(推理、计算过程的机制和价值观等软件方面)上均与人类相似。只有外部形象和内心行为,特别是价值观和伦理准则与人类相似,甚至高度相似的后人类生命,人类才允许他们进入自己的世界。

正如人类和其他动物之间有灰色地带,类人类、后人类生命和人类之间也有灰色地带,这是人机之间连续性的一大保障。根据混种繁殖理论,现今人类有的是智人与尼安德特人、直立人等其他人种的混血儿。现实的生物界限并非非黑即白,而是有着灰色地带。只要是由共同祖先演化出的物种,如马和驴子,都曾经在某段时间内是同一族群。只有经过多次变异,它们才成为完全不同的物种。人类和后人类之间也有一个灰色地带,在一个或长或短的时间内二者应该是同一个物种,至少是同一个物种的两个亚种:“机人”和“人机”。

尽管人类不断创造人机之间的相似性和连续性,进而实现与人工智能生命的共生共存,但人机之间在利益观和价值观上出现冲突和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人类诞生之初一样,人工智能生命诞生早期也将是幼稚甚至是野蛮的,它们与人类在价值观和伦理准则上会产生矛盾和冲突,甚至是非常激烈的矛盾和冲突。我们是害怕矛盾和冲突,故而畏缩不前,还是正视矛盾和冲突,创造条件实现人机共存?“我们应该(相当冷酷地)欣然接受小型和中等规模的灾难,原因是这些灾难能够让我们看到自身的弱点,并激励我们采取预防措施,来降低存在性灾难发生的概率。”小型和中等规模的灾难对于人类来说有点像疫苗,用相对不致命的威胁挑战人类文明,激发人类文明的免疫反应,使人类在面对存在性威胁时不至于束手无策。作为一个物种,要想在地球上继续生存和繁衍,人类既要尽可能缩短冲突的时间,同时更要控制冲突的范围和力度,让人工智能生命尽快成为人类的伙伴。

降低人工智能生命与人类冲突的烈度,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是“人类升级”。而要想实现人类升级,首先需要改变的是人类现有的生命观。无论后人类生命是否出现,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始终都在进化,没有理由认为智人是人类最后一站。人工智能生命的出现不仅给人类进一步的进化提供了强烈动机,而且提供了强有力的手段。“智人进化是一个渐进的历史过程,而不是好莱坞式的天启。并不会突然出现一群反抗的机器人,使智人遭到灭绝。反而可能是智人将自己一步一步升级进化。” 迄今为止,增强人的力量主要通过改进外部工具,未来的重点会放在改进人的身心。人类身心的潜力远没有发挥出来。随着生物技术、脑神经技术的发展,无论是个体还是整体,人类的认知水平和实践能力都会提升,人类愈加有能力应对人工智能生命带来的危险。终有一天,生物工程、脑神经工程创造出的新人类与智人的差异将会同智人同直立人的差异一样大。技术升级后的人类有人称之为“神人”。“神人仍会保有一些基本的人类特征,但同时拥有升级后的身体和心理能力,并且能够对抗最复杂的无意识算法。”后人类生命会进化和升级,人类同样会进化和升级,进化和升级之后的人类更有方法和能力与其他生命共存。

在降低人类与后人类生命冲突烈度的方法中,比人类升级更激进的是“人机融合”。所谓人机融合,就是人类不断地借助各种技术实现与机器的结合和融通。人与机器的融合,并不是在未来的某一年(天)才会发生的事,它是现在进行时,在我们的身边无声无息地发生着。如果人工智能生命在心智上能够达到现有人类大脑的水平,那么这一技术不仅体现在机器身上,而且通过人机融合展现在人身上。通过人机融合,在可预见的未来,机器智能的任何提升都能在人身上再现。现有的人类智能水平绝非人类最后的水平,通过与机器的融合,人类的智能会不断地实现断层式飞跃。故而,通過与机器更广泛、更深度地融合,人类会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改变自己的特质,直到最后,人类与包括机器生命在内的所有其他生命一起进入一个彼此间没有明确界限的后人类时代。“人类和技术他者的关系在当代语境下发生了改变,朝着前所未有的亲密和侵扰发展。到了如此地步的后人类困境迫使我们在结构差异或者本体论范畴之间努力消除区分线,比如在有机和无机、生育的和制造的、肉体和金属、电路和神经系统之间。”

今天,人类站在了一个攸关未来命运的十字路口。在考虑人类与后人类的关系时,我们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一方面,作为生命演化史上唯一创造了灿烂文明的物种,人类在所有生命中拥有独特的价值和存在意义。在看待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既包含前人类的动物,也包括类人类和后人类生命的时候,人类拥有自己的视角。另一方面,作为生命演化史上众多生命形式之一,人类的生存离不开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生命,所有其他生命都是人类的生存伙伴,故而,我们应该采取生命共同体的视角。其他生命,从前人类的动物、类人类到后人类,人类视角关心的是它们的存在整体上是否符合人类的利益,而作为一个物种,人类最大的利益就是维系自己文明的生存和延续。生命共同体视角既不把当前的人类,也不把将来的人类的生命观和价值观看作最高甚至唯一的标准,它对所有生命的存在价值和生存意义一视同仁。动物、人类、后人类,所有生命在生存论上都是利益攸关方,从属于同一个生命整体,只有从这一整体中才能获得各自生存的价值和意义。

正是后人类生命的出现,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人类的生命观和价值观,在人类视角和生命共同体视角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作为一个已经在地球上生存了数百万年的物种,后人类的出现在让人类前途未卜的同时,也给人类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反思自身的良机。“后人类困境迫使我们重新思考、努力思考人类地位的必要性,思考重塑主体性的重要性,以及需要研发出符合我们时代复杂性的新的伦理关系、标准和价值观。”何谓人?何谓自我?何谓主体性?在生命演化史上,人类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还是前仆后继的众多生命高峰中的一个?后人类的出现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考这些问题的机会。我们相信,只要拥有能够有效地处理人类与其他生命关系的伦理准则和价值观,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人类是有希望继续在这个星球上生存和繁衍下去的。

注释:

(1)(4) 布莱顿、塞林那:《视读人工智能》,张锦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64、125页。

(2) H. Bergson, Creative Evolution, translation by Arthur Mitchell, Westport Connecticut: Greenwood Press, 1911, p.xix.

(3) 戴森:《机器中的达尔文主义:全球智能的进化》,刘宾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95页。

(5) J. Good, Speculations Concerning the First Ultra-intelligent Machine, Advance in Computers, 1966, 6, p.33.

(6) 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王志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543页。

(7) 达尔文:《物种起源论》,周建人、叶笃庄、方宗熙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38页。

(8) 戴蒙德:《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王道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

(9) 德瓦尔等:《灵长目与哲学家:道德是怎样演化出来的》,赵芊里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

(10) S. Hawking, Brief Answers to the Big Questions, New York: Bantam Books, 2018, p.184.

(11) 库兹威尔:《机器之心》,胡晓姣等译,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289页。

(12) 赵汀阳:《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何以可能》,《自然辩证法通讯》2019年第1期。

(13) 王天恩:《人工智能存在性风险的伦理应对》,《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9页。

(15) 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22页。

(16) 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谢延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

(17) 加里斯:《智能简史——谁会替代人类成为主导物种》,胡静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XIII页。

(18) 休谟:《人性论》(上册),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02页。

(19) 波斯特洛姆:《超级智能:路线图、危险性与应对策略》,张体伟、张玉青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页。

(20)(21) 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43、319頁。

(22)(23) 布拉伊多蒂:《后人类》,宋根成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0、274页。

作者简介:舒红跃,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62;张颖,湖北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62。

(责任编辑 胡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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