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 (中篇小说)

2024-02-26 17:22皮佳佳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4年2期

这个主体——是同一个主体,被消除了。

——福柯《词与物》

“赛博白鹤能回到电子理塘吗?”

直播结束前,芽灵说了一句。眼帘垂下,一滴二维眼泪。

弹幕瞬间洗劫了她的脸,烟火与礼物齐飞,还有人送出了“舰长”。莫小拓点开礼物箱,犹豫是否也要跟进。闪光字体横亘屏幕:啊,我死了。泪目。灵灵“鲨”我。爱灵一生。

她从前是萤火虫,不是太阳。

电脑骤然黑屏,倒映出莫小拓变形的脸,他在便笺纸上写下“被剥夺”。他本应高兴的,今天芽灵换了新装备,可以眨眼,皱出鼻子上的小纹路,还能起身转圈,她穿上了白色洛裙,胸口缀一块萤石。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响起。一尾刚被放生的鱼,却又被钓竿无情拉出水面。这条出水之鱼转动身子,暴躁地拍开应答键——“您好,极致快递,我已到达您公司门口,请问现在可以签收吗?”

“放楼下快递柜就行。”

“对不起,这是特殊商品,公司规定必须当面签收。”

架在办公桌上的双脚无奈缩回。一只拖鞋跌落,扣在机械键盘上。

莫小拓穿回拖鞋,手指顺势在脚趾缝里搓了几下,再把身体从人体工程学电脑椅中拉出。到达前台时,他特意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距离上班还有8分钟。而自动门前的一幕让他大受惊吓。“那件快递”到了!快递员真到了“公司门口”!他本打算坐电梯下楼,往常都在大厦门口收快递,今天怎么回事?更恼人的是,前台阿妙也来了,站在快递员旁嘬奶茶,那个红头发、总叫不准他名字的阿妙。莫小拓准备后撤,在他们发现之前退回办公室。

来不及了。阿妙喊出来:“阿达,你快递,好大件哦!”阿妙总叫他阿达,还说是好意头,保佑他发达。莫小拓讨厌她,尽管她是公司唯一的女人。

一件人形快递,浑身缠着白色薄膜,形似新鲜制成的木乃伊。快递员笑容专业且暧昧。莫小拓恨不能现在打开手机,对着客服打出一万句“喵了个咪”(他最近决定不再说“叼你老母”)。不能再包厚实点?不能用个盒子吗?第二天,被“喵”了一万次的客服委屈解释:抱歉忽视了客户的隐私需求,但为商品安全考虑,技术部门坚持用这种包装。

此时正值上班高峰,下去叫车太费时间,就算等到电梯,说不定就在电梯遇到齐总了。自己刚来几个月,不能让齐总撞见。赶在电梯灯亮前,快递被安置进一间储藏室。果然,电梯门开,齐总的皮鞋踩响了上课铃声。他是公司唯一穿皮鞋的人。老板的目光停留在前台左方的花瓶——那朵符合斐波那契数列的向日葵换成了杂乱无序的马醉木——他皱起了眉頭。皮鞋继续前行,穿过拖鞋、短裤、冰咖啡、动漫玩偶以及超大显示屏组成的矩阵。

莫小拓目送老板走进办公室,隔着门,他也知道老板要做的第一件事:静立窗前,用望远镜视察对面大厦,如同大战在即的指挥员。刚开始老板只对大厦楼形有兴趣:半圆弧状楼身,中开一洞,正好窥见黄旗山顶的红灯笼。每次望过去,老板都觉得自己是一位耳鼻喉科医生,正检查一块发炎的扁桃体。后来他换上望远镜,并在镜头里看见一个女人,没穿衣服,或穿裸色紧身衣,侧身坐在一张高背椅上。他紧张后仰,擦拭了镜头,准备再仔细检查。女人转头,抚弄脖子,以玻璃为镜,对镜自赏,似乎又对着另一块玻璃微笑。窗户变黑了。

今天也不例外,窗户还是黑的。老板放下望远镜,拿起手摇磨豆机,快速摇动手柄,顺便锻炼手臂肌肉,给自己冲一杯红标瑰夏。

阿妙站起来,抱着一堆准备签字的文件,最下面那张是她的年假条。大厦警报声起,比六月的天气更加聒噪。管理处开始播报:“突发紧急情况,大楼被封,所有人暂时停留原地,不能出去。”

“不是吧!”文件跌回桌面,打翻了奶茶。而大多数拖鞋并不慌乱,也许信息还需在头脑中转换成代码。他们缓缓起身,在彼此头顶与电脑间兜绕几圈,开始滑动手机,企望得到更多确认。有人刷到朋友圈,大楼疑似有不明化学品,警察正排除犯罪嫌疑人。原来如此,大家面无表情坐下。对程序员来说,只要不断电,封或不封,仿佛不是什么问题。只有阿妙不停说着死了死了,这么大一栋楼,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今晚还要赶飞机,跟男朋友去虎跳峡徒步。老板办公室门开了,她求助的目光不及抵达,皮鞋已奋迅而出,越过她的红色拖鞋,疾驰入楼梯间。

办公室依然平静,莫小拓站起来,迟疑着跟到门口,不住回头看储藏室。他最终没敢迈出自动门,广播说了,不能出去。

皮鞋仅用十五秒便奔袭至一楼,门口守了两个保安。他又想到奇袭,准备从二楼窗户翻出,那里有个大广告牌,下面连有一铁制楼梯。他也顾不得二楼窗户尘灰如絮,令他素衣化缁。可惜,楼梯被撤走了。他翻上广告牌,还是没敢跳下去。

可怜的快递员也没能出去。他在二楼遇见齐总,那件意大利定制白衬衣滚出几道黑边,还被一根锈钉挂了洞。快递员抱头蹲下来,外面那部小货车停路边,时间长了,交警会罚款。接下来还有11单货要送,该怎么办?齐总拍了他肩膀,将他重新带回15楼,安排在储藏室休息,并让出了自己的睡袋。

折腾到中午,封锁解除。老板太太送来快餐和零食,还有齐总的新衬衣。程序员们喝着气泡酒,恍惚间生出年终聚餐的感觉。

“你这个嘛,充气娃娃。”储藏室里,莫小拓进来,快递员递过一脸“我懂得”。回忆从前工作的厂,门口有家黄鳝饭,老板好手艺,一口油软下去,再看一眼老板娘,头油能让苍蝇劈叉,领口开到比黄鳝饭香气更深的位置。两夫妻会做生意,里间还有充气娃娃店,叫啥子爱爱乐,里面娃娃漂亮,专人化妆,摸起来像真的。隔壁卖鸡腿老板气不过,就举报他组织卖淫。公安一来,想笑也不好意思笑,也不违法,帘子后面没人,就几个被掰得不成形的娃娃,假睫毛抹到了下巴。

“从前我不会说话,我住在山里。现在我会说话,我住在一束电流上。知道吗,春天的山会笑。现在即使我哭,你也只能看见我的皮肤在笑。”

没人会在早上七点开直播。莫小拓第一次点进芽灵的直播间,就这么想。主播用虚拟头像,简陋的二次元免费皮肤,黄头发,呆脑袋只会摇头。难怪直播间就三人。她也不在乎,絮絮叨叨自说自话。她的声音让莫小拓没能点击退出。他嗅到一股香灰燃尽的味道,带他回到村口小庙,妇娘们各自跪着,拿出念叨老公的本事,求菩萨完成心愿。莫小拓帮着烧过纸钱,抬头也看看那排菩萨,刚描好的黑眼珠,真能看进人心里。他最喜欢左边那个车神菩萨,手里还握着方向盘。

快递员回忆起第一次进“爱爱乐”的经历,并说莫小拓这件是“高级货”。如果手里有鼠标,现在就该把他删除。莫小拓没接话,直接抱起快递,搬到同事“花抠”办公桌旁。今天花抠休假。将人形快递放在这里,没人会多问。五个月前,他走进办公室,第一眼就看到花抠的办公桌。这小胖子没什么特别,光头,矮个儿,脖子短,整个人像一只鸡蛋垒在鸵鸟蛋上。而他的办公桌就要用“娃团锦簇”来形容了。如同科幻电影里的克隆人大军,各种尺寸的克隆娃娃横竖堆积,能让密集恐惧症当场晕倒。唯有的缝隙留给了电脑屏幕,从娃娃的长腿间委屈地挤出来。

“绊爱,你都不认识?”花抠惊诧于莫小拓的问题,世上还有人不知道绊爱。莫小拓回答平时爱玩游戏,对绑兔子头的日本假人不感兴趣,说完又心虚,自己每天也在看一个假人。齐总被这场景震撼过,委婉建议花抠去看心理医生。但他很快改变了想法。那天他走进公司,看见小胖浑身抽搐,仰天撕扯着口腔肌肉,喉咙持续拉响绝望的轰鸣。大概亲人离世了。老板这样想。此时更应该彰显“自由、仁爱、创新”的企业文化。他走上去托住满是鼻涕眼泪的光头,试图安慰几句。光头抹干眼泪,扎进老板怀里。“不可能,不可能,绊爱不会走的。”旁边的星仔接了一句:“结束了,一个时代结束了。”齐总这才明白,桌上一堆娃娃的原型,也就是那个日本虚拟主播宣布休眠了。幼稚吗?他忽然觉得,四十岁的自己,可能老了。他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翻了一下午老照片。前一天的自己,也在流泪,因为城里最后一间许留山甜品店关门了。谁又知道呢,在那里,他曾与女孩并肩坐着,钱不够,两人吃一碗杨枝甘露。那些发型、时装、音乐、食物,还有爱情,都放进一个叫作“潮流”的括号,每代人用青春赋予它们价值,并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永恒。然而,永恒是最早被时间放弃的。唯一坚固的,只有一个括号。

假的!大楼解封了。报喜鸟般的阿妙,迅速将消息传递给每个人。

124的智商,被一个弱智骗了?齐总不敢相信。大厦对面有一间创智学校,里面有个“老学生”,谁也不知道他上了多少年,似乎也不用毕业。别人问起,他总说自己八岁。他爸爸告诉校长,那年他在动物园学习一只荡过丛林的长臂猿,但没能跃上另一棵树。今天,他又捡起了翻墙的本事,带着另一个学生翻出学校。他停滞在8岁的智商突然猛涨,拿着一本来历不明的证件,进入大厦管理处。齐总冲进学校,要找校长理论,最好让警察抓走那个“傻子”。校园只有一个操场,几个孩子练习用棍子探索前方,另幾个扁头小眼的孩子冲他傻笑。绝望的宁静。

塑料薄膜散落一旁,属于他的“芽灵”出现了。这是他长久期待的时刻。她看起来比电脑上的芽灵更真实,合乎男性视觉的女性身体比例,皮肤柔润,甚至能看见皮肤下的暗蓝色毛细血管。莫小拓感叹,女娲刚用了最好的泥土捏出来(的确是新型硅胶材料)。

“其实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在那里安静看着就好。”

当客服询问定制需求时,他这样回答。客服显得很有经验,安慰他不用害羞,都是成年人,并热心介绍最新的AI性格系统,在系统里选择就好,什么冷艳御姐、清纯萌妹,点确定就行。当然,很多客人还会加个至尊版声音套餐,想象一下,你耳边是卡戴珊的声音……如果先生现在确定,总体可以打个九五折,还免费赠送一套女仆装。听到莫小拓选择不要语音,客服回应了个惊讶的“哦”。

大专毕业后,莫小拓待在广州岗顶的电脑城,辗转各个小店打工,给手机贴膜,也能修电脑。直到有一天,维修店老板说不做了,生意不好,而且租期满了。很快整个电脑城变成了美食城。一同租房的三个男孩也将各自散去。汕头阿强准备回老家结婚,临行前请大家吃砂锅粥。阿强说要回去开一间牛肉火锅店,以后大家来汕头,会看到遍地的阿强牛肉火锅店,随便走进一家,报上名字,全部免单。大家哄闹起来,一声声“多谢老板”喊得阿强周身酥软,直接滑入桌底。强老板的宏图大志吹胀了莫小拓,红脸颊浮现出高傲笑容。他手拿啤酒瓶,宛如拿着敲响上市钟声的小锤,宣称自己写的“字说自话”小程序很快将走红网络,会有大公司高价买下,财富自由就来了。阿强和湖南仔开始鼓掌,齐声问实现财富自由之后呢?这时候啤酒瓶应该被狠狠砸在地上,烘托出成功男人的决心。两秒过去,成功男人终究是没敢砸下去,改为狠狠拍桌子:“把美食城买回来,再改成电脑城。”

莫小拓回了东莞,但不想回家。他在市中心高楼背后找到一处出租屋。没有工作,不用出门,不如在出租屋躺着。他玩黑客游戏,潜入一个个端口,看条形代码闪烁屏幕,多巴胺疯狂按摩大脑前额叶皮层,世界都踩在鼠标之下。恍惚间,又觉得自己就是一根连接床和电脑的数据线。有时玩得累了,他拿起手机胡乱拨弄,就这么点进芽灵的直播间。主播头像肯定是免费领的,简陋粗糙,嘴巴只能上下开合,说话像在敲击键盘。她也不唱歌,理由是“七音不全”。跳舞嘛,暂时还买不起动捕设备。居然有人看?莫小拓感慨无聊的人真多。可第二天,他就成了那个无聊的人。莫小拓为自己开脱,她的声音还是温柔的。芽灵直播没什么特别,唠叨些日常:“早餐试着把蓝纹芝士抹在黑面包上,感觉在啃老爸的拖鞋。路上看见一只猫在钓鱼,真的,就用一根长满红果子的树枝。”

偶尔心情不好,她就冒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下车把男性女孩埋进土里,我在土中的一角睡着了。”

“玛格丽特公主把华服洗进颜料,画家洗掉她的眼睛。”

“东方蜻蜓偷走了密涅瓦的猫头鹰,却留下了翅膀。”

莫小拓每次听到都想笑,肯定是用电脑生成的句子,说不定就是拿“字说自话”小程序写的。听多了,他又觉得这些句子就是芽灵的表情,是虚拟面具后面那个人嘴角轻轻的抽动。

直播间要是达到十人,芽灵会激动起来,觉得自己成了暴发户了,是不是应该跟粉丝互动一下。

“来个古老的话题,大家想结婚吗?”

萝莉主播变成《焦点访谈》主持人,吓得十人当场退出了七个。剩下三个选择沉默。

“那就是不想,说说为什么?”芽灵也不担心最后三人逃跑。

“因为穷。”有弹幕出现。

“才不是。越富的地方,不愿结婚的人越多。”

“因为养猫的人多了,抑制生育激素。”莫小拓第一次发弹幕,他要显得自己幽默,还有点文化。

芽灵的键盘小嘴快速开合,几乎跟不上语速。她说这是一个严肃的物理社会学问题。从前物质不丰富,低温下正负离子结合成中性分子稳定存在。现在富裕了,能量增加,正负电荷就分离成等离子体了。简言之,在人均财富极少的时候,社会是低温下的固体,稳定的结构单元是整个社会。后来能量增加,固体会熔化成液体,稳定的结构单元是多个家庭组成的宗族势力。能量持续增加,高温液体就会沸腾为气体,此时稳定的结构单元是单个家庭。再往上,分子也会解体,异性之间强大的吸引势也无法再束缚为中性分子,于是就产生了等离子体。而促成这一系列变化背后的规律是同一条:约束条件下的最大熵。

讲完,她满意地叹了一口气,等着三个忠实粉丝叫自己物理学家。

结果是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莫小拓突然大笑。这内容一点都不好笑,莫小拓就是想笑,感觉被阿基米德的杠杆挠到了笑穴,两脚重重踢向墙壁,受潮的墙壁簌簌掉灰。

好几个月没笑过了,笑起来扯得头皮疼。“这是我在笑吗?”莫小拓仿佛跳出身体,站在旁边审视这个穿三角裤大笑的男人。下一刻,他决定结束这样的生活。拿起手机,大哥雄发来信息:我换了份工,你过不过来?正规公司,人工不少。

莫小拓拉开积灰的窗帘,弹起一只不及逃跑的蟑螂。窗外就是城市的天際线。半个月后,他就在其中一幢高楼上班了。他租了一间小公寓,开始自己做饭。这一切幸运是芽灵带来的,莫小拓坚信。每天两小时的直播已无法治愈他的渴求,他想把她从屏幕里拉出来。这间公司的广告吸引了他,可根据客户的需求定制硅胶娃娃。他知道这种商品的本来用途,但选择了刻意回避。开关打开,芽灵睁开眼睛,茶褐色瞳仁,在他眼里写下一个感叹号。他放弃了那些所谓设定,也许她有自己的灵魂。远处的高楼刺破了七月的乌云,水滴仓皇逃逸,城市锁入雨声。

今年第3号风球暹芭登陆了。暴雨声势很大,后劲不足,半个钟就没了力气,滴答几声敷衍了事。

大哥雄拍下莫小拓肩膀:“我就话东莞是福地,台风都打不到。”莫小拓满脸不情愿。他刚将“芽灵”安置在餐桌旁,陪着那瓶冰镇好的桃子味气泡水。土猪肉和马蹄也已经被剁碎了,再过四十分钟,咸鱼肉饼饭的香气将充满整个公寓。大哥雄的电话来得不是时候。可他不能推脱,因为“飞蛾”出现了。

一片旧厂房改建的创意园区,几排潦草竹墙,墙壁来不及粉刷,残留着“注意安全”几个红字。门口用机械手举起一面旗帜“大湾区元宇宙游戏研究中心”。大哥雄说每次进门都觉得自己是个院士。旗帜贴上几道黑胶带,似乎被勒令整改,旁边加上了“宫娥游戏局”的小招牌。

电梯窄小,偏偏今天人多。大哥雄被挤到最里,对着一群后脑勺大声抱怨:“搞咩鬼,今日这电梯是不是搞计划生育——结扎(挤窄)。”

莫小拓没听懂。他在东莞长大,却算不上本地人。他回头看了眼大哥雄,分明听到回忆里的“死捞仔”。

“欢迎光临!”猫眼妆女孩把他扯回现实,而他很快被一道目光摄去注意力。黑暗中有个小女孩,发色与芽灵相同,神色茫然,直愣愣地注视他。她身旁围着几个人,一只狗。过了很久,莫小拓才意识到她站在一幅画里。

他们开了一间游戏房,跟老板要了《电力公司》。卡片铺好,阿德到了。三人组来齐,卡牌被推到一边。

“老板什么态度,‘买药’还是‘捉蛾’?” 大哥雄问阿德。最近公司系统准备全面升级,系统出现诡异数据流,接着有人在暗网上兜售丝堡的“零日漏洞”。

莫小拓盯着大哥雄的夹脚拖鞋,左脚大拇指浮着一截黄斑。他第一次带莫小拓进公司见齐总,也穿了这双拖鞋,着实让电梯里的高跟鞋受到不小惊吓,还有人提醒装修电梯在隔壁。真是“正规公司”,走进南城CBD一幢高楼,莫小拓才略微放心,电话诈骗或收债公司应该不会在这里上班,可大哥雄这个初中肄业生怎能来这里上班?

“其实工作很简单,就是跟你们之前的业务相反。”齐总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咖啡。莫小拓试了一口,没奶没糖,还没超市九块九的好喝。老板激情回忆创业路线,从北京到硅谷再到大湾区。他主持研发“丝堡”软件,“比丝袜奶茶还丝滑的服务器管理系统”,“比萨尔茨堡还坚固的安全防护”。应聘者努力调整坐姿,让自己显得认真听讲,眼神却飘忽到老板头顶,那里摆着一排积木熊。他在商场见过,还认真数过后面的零。他很想给大哥雄发信息,是不是弄错了,虽然自学过编程,但没有工作经验。他之前的业务只包括:模具跟单(实习)、贴包装标签、贴手机膜、修电脑、组装宜家家具、代客户遛狗,还有同城快递跑腿(第一天就摔骨折了)。

老板已由感性描述上升到哲理感喟。曾有一位前同事,现在硅谷从事人工智能研究。这位大佬用生成式对抗网络训练人工智能,有点像《射雕》里老顽童的左右互搏,让两个网络在真假间竞争,正所谓“反者道之动”。老板受到启发,决定设立几个特别职位。最好的盾,自然由最好的剑客来锻造。

“网络安全维护员?”莫小拓弓腰起身,想要遁走。自己无论如何无法胜任。是!从前跟大哥雄黑过几个小网站,植入广告。那是太缺钱,就玩过两次。大哥雄长得威武,实际也不厉害,最威水记录也就是黑进前公司网站,把老总头像换成骷髅头。真正的高手都在暗处。

“那就把光明放进黑暗。”

上了班,莫小拓逐渐明白,老板确实没有高估自己。有点像港剧里的线人,他和大哥雄假扮客户,在暗网上发布信息,招募黑客寻找“丝堡”软件漏洞,花钱买下这些“飞蛾”,再由公司程序员打补丁。这工作他满意,能让妈妈给亲戚打电话时反复提及,还能让他租下一间公寓。

桌游店经理敲门,带着奶茶和蛋糕卷,笑容谄媚。店开不到两年,营业时间没几个月,经理从胖子开成瘦子。东区原本要开一个六人剧本杀,没想到四人爽约不来了,用专业的话说,他们“跳车了”。经理不想放弃,便来西边桌游区找人凑数。大哥雄把《电力公司》卡牌重新摆正,送老板一句“打天打鸭”,让他赶紧出去,后一秒音量突然刹车——门口出现两双长腿,一绿一黄两件格子裙,正是剩下的两位顾客。他换了态度,转头劝说阿德和莫小拓:“不好让靓女失望。”

经理大喜,又赠送一份炸鸡翼,领着他们走向剧本杀游戏区。莫小拓走到大厅,再次与金发小女孩对视。画中开了一扇门。他想推门出去,那边就是小公寓,芽灵在沙发上等他。经理站在旁边,炫耀起画中玄机,这可是世界名画《宫娥》,老板在西班牙留学,被这幅画迷住了,天天往普拉多美术馆跑,回国前买了一幅复制品带回来。画家在玩游戏,把自己画进去,而真正被画的人不在里面。莫小拓并不在乎到底画了什么,就觉得被一种目光笼罩、拉扯、塑形,仿佛自己才是画中人,正被那个世界的女孩打量。

此时还差一人。经理很执着,竟从线上找来一位顾客。手机被安装在支架上,游戏主持人发起视频通话,并将摄像头转向五人。那人发出一声混浊的“你好”,可勉强辨别为一位女性。这之后,她不再发声。主持人拿起另一部手机,与线上顾客文字交流,代为表态。莫小拓开始觉得好奇,借着起身上厕所,故意往主持人身边靠。脑袋刚探过去,主持人就把手机挪了位置。不见其人,又不闻其声,女人就这么躲在暗处窥视,有可能还在嘲笑自己的发际线。莫小拓蓦然腾出一团火气,喷向摄像头,手指做出开枪姿势,并在枪口吹了一口气。

剧本名为《鉴》,是一个玄幻破案本,集齐了莫小拓最不喜欢的元素,剧情诡谲,毫无逻辑,关键名字还难记。他太久没读过大段文字,面对一整页文字,如同掘开一方蚁穴,眼睛被黑色蚂蚁噬咬。他揉搓眼睛,努力让黑色蚂蚁列队站好,摆成大脑能明白的符号,无奈读了两遍,大脑只挤出几句干巴巴的信息:一只珍贵的鸾鸟死了,每个人都有嫌疑,然而凶手只有一个,就在他们中间。莫小拓不由感慨,剧本杀编剧的大脑也不容易,杀人已经杀麻木了,干脆开始杀鸟。接下来第二部分更让他痛苦,复杂的时间线和背景,组成看不懂的高级代码。他干脆翻到最后,还好自己不是凶手,随便混完时间就好。大哥雄倒是享受,坐在两位格子裙中间,听女孩讨论动漫展上谁最好看,那张牛皮脸竟然绣出一截笑纹。

接下来两小时实在不好混,莫小拓扮演的大臣成了犯罪嫌疑人。指控来自扮演贵妃的黄格子裙女孩,她走进密室时,正碰见大臣出来,按照剧本描述,大臣神色慌张。等她进门,发现鸾鸟已经死去。绿格子裙随即补充,现场发现一枚玉佩,上面有大臣的名字。靓女都发话了,大哥雄肯定要跟进,叫嚷着不用查了,肯定是大臣。莫小拓说不清时间线,“神色慌张”这句形容,也没在该死的剧本上找出理由。轮流审判中,他越加神色慌张,百口难辩,几乎就要承认了:“是我杀死了那只倒霉的鸟。”

投票时间来临,“大臣”已无力辩白,等着被众人宣判。莫小拓自己都想写下“大臣”,等结果出来,好好讽刺他们一番。手机摄像头闪过一缕光,提醒莫小拓还有一人,她在剧中扮演“巫女”,而大家早把她忘记了。臆想中的嘲笑再次刺痛莫小拓,他拿起笔,在凶手一栏写下“巫女”。

没错,我是凶手。

剧中,我是巫女、凶手。剧外,我是小偷、伪装者。打开了视频通话,我也不习惯与人说话。我请主持人添加另一微信号,用文字发出指令,由他代为发言。此时我敷着面膜,调好金酒,通过手机观察这三个因久坐而脖子前倾的男人。眼镜男目光呆滞,不停刷着手机。大块头只顾与女孩调笑,目光暧昧,全然忘却还有一个“局外人”也在局内。只有莫小拓,不时投来警惕目光,甚至想挑衅我,比画一个油腻的动作。难道怕我笑他?我遗憾地望着他前额,堪为麦当劳代言。

必须承认,这是个无聊的剧本杀。故事设定在羯葛国,国王负责厘定天下历法,让农人在最合适的时机播种。这几年历法出现问题,稻谷无法发芽,各地出现饥荒。国王听说鸾鸟之声与天地相合,可帮助校对历法,便请邻国送来一只鸾鸟,而鸾鸟始终不叫。直到冬至这天,鸾鸟鸣叫,响彻中霄,然后死于笼中。

是。我杀死了鸾鸟。确切地说,鸾鸟杀死了自己。看到这里,我稍微打起精神,算是这剧本杀唯一有趣的地方。巫女带来一面铜镜,放在鸾鸟面前,让鸾鸟以为遇见同类,于是欣然鸣叫。然而很快它意识到,它看到的是自己。也许有了“我”,精神翅膀瞬间堕落,锁入物质牢笼。鸾鸟不接受,它选择死亡。生物最大的罪恶也许不是“它诞生了”,而是它看见了。

身边有一面镜子。我拿起来,贴面膜的脸,煞白如僵尸。

镜子,你这虚伪的公正者。你在看我?你也笑?笑吧,我笑自己,难道不是在笑你?

看看“鉴”字,正是一人睁大眼睛、持镜自赏,令人想起《雍正美人图》,那位裘装对镜的美人,脸上竟没有欣喜之意。她明晓一切,自己的看,是为了被看,满足画外人的窥探欲。看与被看,不都是你的把戏吗?

大概五岁那年,我还跟妈妈一个房间睡。中午我睡醒了,迷糊中想起衣柜里藏了一個洋娃娃,起身去开衣柜,面前出现一个陌生小孩,直直看我,顿觉汗毛竖立,寒针扎体。再揉揉眼睛,发现面前是镜子,镜中人应该是我,我却不认得“我”,“死”这个词就这么从脑底翻出来。这就是死亡吗?某一天我跳出来,看见一个陌生身体躺着,别人都说那是我,可我明明站在旁边。

五岁的我还不会说话。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说不出话。父母带我去医院,医生说这孩子大脑布罗卡区可能有问题。两个中年人像两台没电的手机,熄了屏。很快他们送我到创智学校,校门口有一座雕塑,绿色大葱顶着一副眼镜,设计者颇有巧思,将“聪明”送给入校的孩子。感谢这美好祝福,也许我真变聪明了,手语没学会,却在手语课上开始说话,骂老师“死蠢”。计算机老师带我进入新世界。只需要打开屏幕,我的灵魂就会游进去,蔓延在每处它喜欢的地方,直到父母一遍遍叹息,如招魂幡般把我重新拉回身躯。他们还能期望什么呢?尽管不愿开口,我还能说话,这就够了。计算机老师说他本该是个哲学家,坐在一间红砖的老房子里,外墙长满爬山虎。他的宿舍有很多书,让我随意阅读。书页摩擦声伴着茶水出壶。他一杯杯喝茶,告诉我世界从点到线再到面。更多时候,他哀叹自己的命运,一只困在牛车上的老狗,看似自由,却无力反抗。“你只能爱自己。只有爱自己的时候,爱和被爱才是一体的。”他总这么说。我想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当年为了爱人来到这所学校,他一定后悔了。毕业后,父母用尽关系,弄了一个假残疾证,帮我在园林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这可为老板带来免税指标。工作简单,我只需要把大棚里的花苗移到一个个花盆里。过年前夕,花场被红掌霸占,我回头看紧密摆放的花盆,觉得那是一片尸海,漂浮着破膛而出的心脏。我点击发送,把老板串标的资料发给了城管局。上午他来苗圃视察,在一丛紫叶小檗后,这个老男人假装问候,将咸猪手伸向我的大腿。父母在惊吓中把我领回,不再提工作或婚姻,任由我如老僧般入定在电脑前。这是做坏事的好处,只要我过得好就行,傲立人间和拯救世界都与我无关。我喜欢《神的世界》,游戏里,我叫“翚”,拥有一座山林、一只宠物,以及一个男友。他会捕鹿,我善歌唱,歌声可唤出山中飞鸟。我们搭建了木头房子,二层紧靠悬崖的房间属于我,露台走出去是白云筑造的阶梯,通往神界大门。据说打开大门,便能掌握永生的秘密。玩游戏的人都是永生爱好者,私下建了“归去来小仙群”。大家信奉路径不同。有人相信脑机接口,将记忆下载,转移进另一具克隆肉体。有人认准修仙术,宣称每次打雷都是朋友在渡劫飞升。我和男友观点相同,努力将意识凝入灵魂体,进入高维空间。我们笃信,打开神界大门,能给我们想要的答案。每次晋级,都需购买一件法器。尽管游戏里我已经拥有一片领土,现实世界里我没有钱。我偷信息,用这个换钱。我并不太懂技术,就在网上找一些工具,对付普通网站还是很简单。比如偷出培训机构的家长信息,卖给竞争对手。帮中年妇女跟踪老公,最好弄到小三信息,离婚好分财产。银行客户资料最值钱,可惜我技术不够,男友号称高手也伸不进银行系统。不过我很快发现,侵入某些银行经理的私人电脑,里面会私藏VIP客户信息。

“伽罗瓦的眼睛即将睁开。”男友说。

大门名为伽罗瓦之眼,现在只剩最后一步。然而这步太艰难,要完成大量通关任务,购买昂贵法器,甚至还要解析数学公式。我失去耐心,拿起斧头砍掉木屋门口的龙松,咒骂游戏公司的骗局。男友大声喊我的名字,说决定放弃之前,至少实现他一个执念:见我,对,现实中见我一面。

我租下一间公寓,发去地址。我知道,见会后悔,不见也会后悔,见或不见,都会后悔。人生没有最优解。旁边店铺没有招牌,闭门,黑色女仆裙娃娃画在墙体,头顶荧粉灯光,投射进窗口。伸手过去,掌心喂养出一团粉色雏鸟。他进门一瞬,我迎上去,用嘴唇禁止他提问。如果还要提问,那就再次封缄。我紧扣他背,感受浅浮雕般的肌肉。意识沉入古井,被淹没之前,胸口冲出一只断翅,跃进伽罗瓦之眼。永恒之地的承诺应当传达。

我们没再见面,游戏中他依然是男友。大门必须打开。我们达成一致。有人找到我,答应给足够多的钱,条件是澄域公司的核心技术。我打开官网,这公司主要掌握水下无人机器技术,新闻里,最新的仿生水下科考员游向一艘沉船。

澄域刚用上丝堡公司的管理软件。堡垒不易攻破,找个地道都难。男友招募几个伙伴,组成攻城小组,辛苦一月,真的找到一处“零日漏洞”。本想破墙入城了,却发现里面还有一道墙。我们商量着放弃,拿零日漏洞卖掉赚点钱算了。有人联系我,愿意出五万买这只小“飞蛾”。我惊喜发现,买飞蛾的竟是丝堡公司的程序员。

不然,我怎会浪费时间跟这三个男人玩剧本杀。

莫小拓是突破口。不像那两个中年人,连上网痕迹都精心抹去。他根本不在乎所谓隐私。谁会窥视他呢,一个长相普通、少有存款、喜欢抠脚的“社畜”。我无奈得知他有痔疮,购物记录中出现马应龙。还有米诺地尔酊,这年纪就为发际线发愁了。生活用品主打量大、价廉、物不美,一百元能团购一百零一双袜子。最贵的衣服竟是一件中老年妇女外套。他自己做饭,这点出乎意料,还讲究材料,外卖单大多为土猪肉和新鲜蔬菜。如果有女孩跟他相亲,在小本上掂量对象的优缺点,列表已经拉得很长,优点总算加了一分。接着就要负十分了。每早观赏一个摇头晃脑的虚拟主播,刷过礼物,足够他买几年的内裤和袜子。什么趣味?真想寄一本《哲学研究》给他。正是这位作者告诉我,在无法言说之处,人必须沉默。他居然还定制了一个硅胶娃娃!耗费全部积蓄,还用尽各平台小额贷款。这让我嗤笑一声。不过价格比不上我的太和素衣。打开神界大门,先要成就金刚之身,成就金刚之身,就要穿上太和素衣。这并不虚假,比那些富豪换血换头的努力真实多了。只有居于永恒的人,才有可能发现意义。我懒得再调查,他高尚或卑鄙与我无关。莫小拓不过是把钥匙,能开门就行。我在他手提电脑里留下一个幽灵。只要他用电脑连上公司网络,幽灵就能爬进去。

剧本杀快结束了。本来我已帮巫女想好了台词,如有人质疑,就发给主持人,由他代为辩护。事实上,游戏中的莫小拓被当作“凶手”,真正的“凶手”却被遗忘。真替这几个人的智商着急,本该精彩的论争没有发生,这样的胜利毫无成就感。

我揭开面膜,再次拿起镜子,眼前出现《攻壳机动队》的画面:女机器人肢体分解,神色不移,绿眸阴冷美艳,旁边有老狗,睁着末日的眼睛。

“我叫莫小拓。莫名其妙的莫,大小的小,开拓的拓。我妈取名时,想起厂里标语‘开拓鞋业新纪元’,给我取了‘拓’,又想别太累,小小开拓好了,就成了‘小拓’。”

芽灵被安置在厨房操作台上,泡泡袖红色短裙,如一尊灶王爷,接受莫小拓正式的自我介绍。昨天的中断必须补上。这次要向芽灵展示厨艺。他清理黄皮鱼,放一点陈皮丝清蒸,出锅前淋葱油。

“第一次有人看我做饭。紧张,鱼都蒸老了。以前不会的……”真从屏幕出来了,芽灵就在面前,如此真实。眼眸半张,褐色瞳孔后藏着一片沼泽,让人陷落。厨房变小了,空间收束,将一切围拢,让他不得不抱紧芽灵的腰。真抱住了,他却思念起屏幕上的她。怀里的她太像个人,妨碍了原本的想象。如果这柔软嘴唇说一句话,只属于他的话,哪怕是“浑蛋”都行,那他就能马上确认。芽灵保持浅笑,不发一言。空间松开,喜悦兑了水,淡了。他后退一步,想拿手机,里面有芽灵的照片。脚绊到一只塑料袋,左手本能想抓住什么,卻推动了她。硅胶娃娃一个后空翻,脸朝下跌落。

客服询问故障原因,声明有些情形不在保修范围,毕竟才收货三天,就要返厂大修。

“就厨房操作台上……没放稳。”

“厨房?”

客服故意把声调提高,装成惊诧的样子,进一步询问细节。莫小拓知道她想问:“您是用了什么姿势?”他不想多说。照实回答,客服也不会相信,只会在心里讥笑:“这用了多大力气?”最好的方法就是承担全部维修费用,让客服闭嘴。

早晨芽灵直播时,他第一个发弹幕,“蝉在叫,人坏掉”,附上黑脸表情。芽灵机械摇摆着,仿佛灵魂还不曾入住。莫小拓又发“看见一个人比看见蚊子屎还难”。这句话芽灵以前说过。她不记得了。现在她只会歪头眨眼,唱《晴天好心情》,跳团团舞。平台直播大赛要来了,她羞羞低头,请求大家帮忙,送她冲入决赛。粉丝们一致同意,要为王的诞生献上礼炮。她不再是只有三个粉丝的芽灵了。声音没变,温柔,略低哑,只是不再说可爱的胡话,变为讨好的语调感谢礼物,“亲,人家好感动。”

妈妈打电话来:“中秋了,总要回来吃饭吧,去年就没回来。”莫小拓刚从折叠床坐起来,两眼昏蒙。他猛灌一口矿泉水,让自己清醒过来。看看日历,已在值班房睡了十天,疲惫得忘了时日。同时忘了的,还有芽灵的直播。意识到这点后,芽灵睁着无辜大眼出现了:说好的,绝对不能忘的人呢?视线所及的世界开始扭曲,责备砸在心上,莫小拓疼得想哭,急忙解释“真太忙了”,又觉得解释无力,芽灵从起床的那杯水变成了偶尔加在水里的维生素泡腾片。

门被踢开,大哥雄打着饱嗝进来,房间充溢着烧鹅濑粉的味道。大手掌盖在莫小拓背上,“阴公!搞死人。我们现在是死鸡撑饭盖——死顶。”自从澄域用上丝堡软件,公司名声渐隆,最近受邀参加“迷楼行动”。参与公司分两队,红方对蓝方进行网络攻击,蓝方负责防御,并伺机反攻。齐总成了蓝方指挥官。城池已筑好,一砖一瓦皆严丝合缝,不容窥视。内城直接切断所有道路,隐入山中。最隐秘的地下,留出几处空隙,让敌人费尽心机才能找到。这是诱敌深入的气口,等他们悄悄潜入,却发现一座空城,此时我方已经锁定来敌方位,只待奇袭敌军大本营。夜晚,黄旗山的灯笼燃起红烛,齐总手持望远镜,穿着修身剪裁的蓝色衬衣,在机房优雅踱步,不时侧身问:“来了吗?”莫小拓奇怪,网络攻击拿望远镜有何用。阿德幽幽来一句“装×用”。三人小组承担最重任务,每人值班十天,负责应急管理。服务器设置装上了警报器,任何数值异常都会触发警报。嘟嘟声总在半夜响起,莫小拓必须从床上弹起,进入机房关闭“安全阀”,防止攻击方侵入内网,并监控追踪路径。两个月下来,莫小拓胖了五斤,阿德辞职了,只有大哥雄风采依旧,因为老板提高了加班工资。红蓝军鏖战两月,红军虽攻入蓝方计算机,却未获取核心数据,还被蓝方锁定了地址。

补休加中秋国庆,莫小拓休了个长假。他提着一盒宏远月饼,回到东浦村。这里与莞城仅隔一江,早已融入城市。从公寓打车,也就半小时,莫小拓却很少回来。他在隆裕盛商场下车,快过节了,门庭寥落,烤漆招牌早就秃顶,挂着“挥泪大甩卖”的红色条幅。临街两排店面大多关门,剩下湖南大碗菜和桂林米粉勉强支撑。裕顺鞋厂大门紧闭,野草从门缝中爬出。小时候,莫小拓常在这里张望,厂门如泄洪闸般打开,年轻的洪流涌出,淹没各处街铺与出租屋。炝炒辣椒烟气飘起,露天卡拉OK音响开到最大,女孩烫着港风大卷,唱女人如花花似梦。爱情里的尖叫与哭泣每天在出租屋上演,如随手抛下的易拉罐,没人打扫。楼下男孩踢开易拉罐,手拿台球杆思索,并不急于下手,点一根烟,茫然看着街灯。灯影暗处,很多人慕名前来,寻找那些神秘的影子,购买从厂里偷出的耐克鞋。莫小拓曾拥有过一双。怀上他后,他妈从裕顺鞋厂辞职,在东浦村里开了一间便利店。工友时常光顾,顺便送来些组件,由妈妈手工黏合成名牌鞋。

“拓仔返来了。有炒田螺。”老家伙坐在红色塑料凳上,远远打招呼。

莫小拓不理他,走进便利店。妈妈在里间摆好了饭菜,抬眼见他,脸一下舒展开来,接过月饼时,顺势抚摸了他肩膀。他知道,水鸭粥跟炒田螺是老家伙端来的。傍晚的记忆总随着老家伙的脚步声展开,他瘦如腊肉,趿着拖鞋,从大榕树那边慢慢走来,不进门,坐门口看他们母子吃饭。看完,也不打招呼,迎着夕阳回去。幼时,莫小拓喊过他“爷爷”,长大一点,开始明白可能是“爸爸”,隔壁阿婆说他是老村长的“野仔”。不然,外地女人怎能在本村得一块宅基地,修起二层小楼,送儿子进东浦村小学?莫小拓疑惑过,又不确定。他总遇见老家伙的老婆。她很胖,走路带着粗重呼吸声,看见莫小拓会停下来,笑眼看他,递过来一块糖环。作为村小学唯一说普通话的学生,莫小拓没有名字,“死捞仔”就是他的称呼。直到某个夏天,一个孩子在河涌里呼救,莫小拓勇敢跳下去。他根本不会救人,两人抱着一起下沉,好在老家伙赶来,同几个大人把他们捞起来。莫小拓趴在老家伙肩上,看那个男孩倒吊在大人后背,如随风晃荡的纸条。莫小拓在老家伙背上狠狠打了一拳。那以后,东浦村小学的“死捞仔”成了“莫哥”。

月华流照,孩子们从各处聚集,他们打着竹编油纸灯笼,笑嚷着,互相碰撞灯笼。妈妈往莫小拓碗里夹了一只螃蟹,劝儿子多吃点,又埋怨儿子总不回家。谈起裕顺鞋厂,她忍不住感慨:“真是,十几万人的厂,说没就没了。”也许想掩饰回忆,她又扯到隔壁村,有个很厉害的服装厂也垮了。“你敢信,听说那厂以前做香奈儿的衣服,就是那个很贵很贵的牌子。”邻居在门口烧烤,送来了牛肉和鸡翅。妈妈又高兴起来,垮了也好,听说东浦村要拆迁了,以后是新城区了。“真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双手支头,露出少女般的憧憬,看向门外,一只灯笼点着了,火焰为冷银色月光染上暖调。

硅胶娃娃修好了,靠墙立着,包装一直没打开。莫小拓在公寓睡了两天,装作没看见。他瘫在床上,划拉手机,不知在哪儿停留,身体产生一种脱水感。芽灵在直播吗?只有她能递来一杯生命之水。可他不敢看她直播,怕思念瞬间蒸发。他带着讽刺笑了:思念的是哪个芽灵?硅胶芽灵?不是。直播间跳舞的芽灵?恐怕也不是。芽灵的声音吗?头像背后那个人吗?他无法确定。最后他决定,打印一张芽灵的画,挂在房间。现在网上有各种绘图工具,输入几个指令,一幅画就有了。桌游店那幅《宫娥》从回忆中飘浮过来,带着名画的傲娇,拒绝莫小拓的改造。莫小拓并不理会它的高贵,把自己和芽灵的照片输入图像生成软件,完成一幅属于他们的《宫娥》。现在,芽灵成了玛格丽特小公主,莫小拓是她身边的画家。他们总算在同一空间相见了。

“早日种牙,即日就可叹茶。”老饭店门口摆着种牙广告。众人停下脚步,“老饭店改行种牙了?” 大哥雄一把揽住花抠,“讲的就是你,肥仔。快点去整好你的死鬼烂牙。” 花抠捂嘴不说话,低头查看特价机票,准备下月赴日本,观赏虚拟偶像初音未来的现场演唱会。他找到了新爱人,桌面全换成了蓝头发娃娃。

齐总定了包间请大家喝早茶。最近网络安全协会换届,他如愿当上副秘书长。据说开会时,他被现场姑娘誉为“新中式总裁”。这头衔比副秘书长更让他振奋。办公室咖啡机换成了茶具。为保持清瘦体态,他每天爬山,严格实行16小时轻断食,瘦出了明星气质。今天他穿白色休闲装,仔细冲洗茶壶,给大家泡一壶老班章,顺便预告了年终奖涨幅。不等大家欢呼,他接着畅谈未来大计,通过与澄域的合作,公司已经找到发展方向,将由产品主导改为客户主导,主动为大公司开发定制版丝堡。照这种发展势头,明年年终奖还会翻番。众人哄闹起来,纷纷举起茶杯敬亲爱的秘书长。只有阿妙翻白眼,低声埋怨老板小气,说好吃晚饭,变成喝早茶,还定在周日早上。为表不满,她坚持要点一只烧乳猪,服务员回答晚市才有。她凑到莫小拓耳边,“阿达,你说是不是?早茶才几个钱。”莫小拓没理她,夹一块橙汁松糕,吃什么无所谓,加班少点就行。

第二天早上,花抠率先发觉异样,服务器连接数据有异常。主管查看日志,似乎没问题,估计最近新上了微信小程序,访问量比较多。小胖子有点泄气,鼓着嘴坐回办公桌,重新摆放台面的蓝头发娃娃。初音裙子脏了,哪个该死的吃汉堡,给我的公主滴上了番茄酱。他擦拭着裙子,突然就愣住,像动画片里按下变装按钮的主角,从少女化身战士,凛然站起来,走进安全总监付总办公室,要求对系统日志进行全面审查。

这是个老手。任总初步判断。黑客从微信小程序后台进来,侵入了公司主服务器,还用一款“黄油面包”武器擦去了痕迹。说到这里,任总开始大骂:“他妈的你就不能高级一点吗?门肯定保不住,面子要保点吧,你这不仅对不起自己,你简直对不起撬锁的人,人家不仅带了撬锁棍,连小型炸药都准备了,结果来了一看,就他妈的一个木头栅栏。”研发部小肖苦着脸,倚墙不说话。他负责开发微信小程序,没留意后台,管理账号没验证码,连密码都是123456。听到这里,沉闷空气中憋出几声笑来。齐总听不下去,走出会议室,开始不停打电话。大哥雄最近总玩剧本杀,脑子都玩坏了,竟然出个馊主意:每个访问者进入小程序后,都要留下姓名和电话。大哥雄推理,這人想做坏事,一定不敢留下真实姓名和电话。只要把当天访问人员的电话都打一遍,就可追查出来。然而当天有3257个访问者。付总用东北口音叫“大聪明”,还建议大哥雄跟电信诈骗公司合作,那样打电话会快点。

入侵者到底拿走多少东西,他们无法评估。莫小拓跟大哥雄化身买家,在暗网上钓鱼。齐总叮嘱,公司重要数据有加密技术,应该一时难以破解。但如果真有人售卖,花多少钱都买下来,不能流入别人手里。两人待在宫娥游戏局,用手提电脑跟人交流,避免暴露身份。过去一周,暗网上没任何消息。周末降温,莫小拓本想缩在被窝,却被大哥雄一个电话拎到游戏局。大哥雄告诉他,卖家没露面,另一位神秘买家出现了。

刚进园区,碰上一队宠物狗大军。隔壁宠物店在举办爱狗交友大会,各色小狗被梳得头亮毛顺,套进剪裁合体的时装内。大哥雄评价:“世事凄凉,人不如狗。”宫娥游戏局生意越发惨淡,老板把一半店面租给了宠物店,这让大哥雄很不满意,领地少了一半,竟是被狗占领。为了解气,趁主人走远,他挑一只最小的泰迪下脚。小狗吓得弹地而起,夹着屁股战术性后撤,又觉得不甘心,总要保持点气势,不住回头狂吠。踢狗人哼了一声:“拿你做狗肉煲都嫌肉少。”

这位买家很谨慎,坚持用“小飞机”联系,让人寻不见痕迹。莫小拓思量着要不要放点料,摸摸他的底细。大哥雄歪歪头,这说话口气,怎么觉得好熟,转手发微信给阿德:“死仔,是不是你?”三人组就这么尴尬会合了。大哥雄讽刺齐总玩“碟中谍”,还让阿德搞什么假辞职,就我们这水平,好意思跟人家玩?

确实不用玩了,人抓到了。“我们水平不行,没关系,自有高手收他。那个罗卡定律知道吧,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花抠变成了小喇叭,到处广播事件进展。他很兴奋,觉得立了大功,每次播完新闻,后面总跟一句“要不是我……”

公司门口跪了个中年妇女,灰色针织长裙,梳着发髻,眼眉低垂,脸颊有些红肿。程序员们轮流上前查看,谁也不敢询问。阿妙最尴尬,与妇女正对着脸,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桌上的三明治冷了,她也不好意思往嘴里送。“小喇叭”开始解说了,这是黑客的妈,来求情的,看看多可怜。小肖打断广播,不就是黑个电脑,有这么严重吗?那次入侵事件后,付总主张开除小肖,齐总心软,最后教育两句,让他加强培训了事。他自己心虚,平时踮脚走路,像个老鼠,见谁都躲,现在总算敢放下脚跟。花抠轻笑,难怪有些人犯低级错误啊。是不严重,只是要坐牢,最少判三年。这人挺可惜,还是英国南安普顿大学的硕士。老妈养了这么多年,最后还要吃牢饭。他唱起初音的歌:“沉入悲伤之海的我,连睁开眼睛都宛如永劫,会堕坠到任何地方。”听说是单亲家庭,莫小拓忍受不了,想去扶起妇女。花抠拦着,事情没那么简单,还是等老板回来。这黑客确实有点嚣张,黑进我们公司,就是为了炫技,还说年内爆掉网络安全协会的所有公司。中年妇女开始哭泣,头发散落,哭碎了努力维持的体面,直到齐总和付总前来,将她扶进办公室。

加班、整改、培训、升级,又是昏天黑地的一个月。等到放松些,莫小拓不知该做什么了。游戏玩两小时就头疼,美女主播长得都一样,网剧看得人昏沉。大学同学发来电子请帖,元旦要结婚了。他再次回到芽灵直播间,粉丝变少了,不足百人,芽灵委屈巴巴装可爱。莫小拓半陷入沙发,长时间观察玻璃窗上的一只苍蝇,阳光突破了重重高楼的截击,抵达他的窗户,将苍蝇的影子投射到画中女孩的脸上。她静止的表情有了变化,也许她想说:回到属于你的生活吧。莫小拓摸出手机,找到“卜卜琪”的微信,发出圣诞晚餐的邀请。半年前妈妈就把微信推给他,说是工友的女儿,现在直播带货。

看在黑房子西餐厅圣诞大餐的分儿上,卜卜琪愉快答应了。她身材很好,显然也精心打扮过,斜肩紧身黑色长裙,刻意显示健身房的锻炼成效。对比之下,莫小拓久坐堆积的肚腩尤其突出。精心准备的问话被淡淡几句打发过去。他明白,盘中的牛排比他本人更有吸引力。他也觉得厌倦,女人这生物太复杂,是费尽力气也写不正确的乱码。不如直接压缩了,变成平面一幅画,摆在那里笑着就好。两人开始各自玩起手机。墙上挂着灯牌,“满街灯光都是我想你的模样”,红色灯串寂寞闪烁。

最后一道甜品结束。女孩突然问他借钱。莫小拓刚吃完冰激凌,打了个冷战。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借钱的人反而理直气壮,教育他多关注自然和心灵,别成天为了钱奔劳。仿佛跟他借钱是一种施舍。接下来她准备去大理,过低碳生活。累了就躺平,疗愈被城市伤害的心灵。如果粉丝想她了,就在洱海边开直播,教他们深蹲和硬拉,顺便卖蛋白粉。

莫小拓最终没有接受她的施舍,带着一脸白眼回了公寓。他看到了芽灵。至少你还在这里。

男人在刮胡子时是否算个人?

十八世纪哲学家拉美特利曾说,“人是机器”。当时很多哲学家痛斥他,认为他的看法贬低了人,仿佛人多么高贵,独踞世界之上。在那个时代,拉美特利如此定义,还是为了破除神的统治,确认物质的实体性。在他看来,动物也是机器,人这机器不过比最完美的动物多几条齿轮,再多几条弹簧。他何曾想到,几百年后,人类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机器也许将成为人并抛弃人。那时候,如果再说“人是机器”,就是对人的赞美了,如同现下赞美一只高智商猩猩,“它的很多行为模式已经接近人类”。更加讽刺的是,这样的高评價,机器不一定同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现初级人工智能,最有名的叫Cyc,人们向它手动上传人类所有知识,并制定了一系列复杂规则,以为Cyc便能逐渐认识世界。当人们向Cyc展示一张男人照片时,博学的Cyc傻了,无法辨认眼前这位长着性感络腮胡的男人。为什么呢?因为根据之前输入的规则,人体构成不能包含电气零件,而男人手拿一把剃须刀,故而Cyc发出了一个震撼灵魂的问题——男人在刮胡子时是否仍为一个人?

当然,对现在的人工智能来说,这已算史前笑话了,不要说认出这个刮胡子的男人,人工智能可在瞬间“制造”出这个男人在任何状态下的照片,比如他在同一天抵达南极和北极,真实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辨认。甚至以后,男人都是被制造出来的。

那么,我的亲们,你们觉得我是人还是机器呢?

现在,我是芽灵。

今天,我想起“归去来小仙群”群主“烛龙”。这些是他讲给我听的。他希望人类尽早变成机器,身体器官可像汽车零件那样随时更换。作为肺癌晚期患者,让羸弱的肉身变成金属,这是他的信仰。显然科技发展跟不上他的病情恶化。他还是不想放弃,提前签好协议,准备做人体冷冻。“零下196摄氏度液氮罐子,我就倒挂在那里,等哪天再睁开眼。”

过去两周了。粉丝数在减少。我无所谓,他来了就行。

男友被抓了。我应该难过的。他肯定独自承担责任,说没有同伙,就是想炫耀技术。我应该难过的。可我没有。我天生没什么同情心,自己过得好最重要。于我而言,我就是整个宇宙。我若长生,宇宙永恒流转,我要死了,宇宙就毁灭。五岁那年,我从镜中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开始焦虑这件事。夜晚我迟迟不愿入睡,害怕无法再睁开眼睛。每早醒来又会怨恨,一定是背后那个力量让我练习死亡。男友吸引我的原因是他也相信永生。《神的世界》真的可以给我答案吗?我不确定。游戏有三重大门,我成功地进入第二重人界大门后,游戏给了我一个练习密法,教我如何凝聚意识,让阳神冲出身体。晚上我梦见一个小女孩爬上莲花台,继而带我去天空飞翔。梦里的飞行没能在现实中发生,但我选择相信,打开那扇门后,死亡不再是终点。

行动前我与男友有过争吵。以我们成员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敲开丝堡大门。我建议再请高手,不然拿着订金走人。男友怪我幼稚,买家肯定不会放过违约行为,而且我们必须买“太和素衣”,不然怎么打开神界大门?我嘲笑他矮子摸高。他发来一个心碎的表情。

“受伤了?不过这是事实。”

“伤害不会比上次见你更大。你同意见我,却鄙视欲望。”

“怎么,上次觉得我太丑,那你可以滚。”

“不。爱欲是因为对美有所渴求。你迎上来,并不是真想吻我,就是懒得跟我说话。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就觉得这女人是不是刚从零下196摄氏度的液氮罐里走出来的。”

丝堡新上微信小程序,被他发现漏洞。这成就让他瞬间长高了10厘米,并用充满男性自尊的话语问我,他是不是很厉害?我思考着应该打一个崇拜的表情,回答:厉害!他说事成后,我要在阳光下跟他吃个饭,重点是“带着正常的温度”。行动比想象中还容易。他甚至没用上密码爆破工具,就进了公司服务器,下载了丝堡所有数据。他很谨慎,托朋友要来“黄油面包”,不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应该庆祝了,我要给他一个零上196摄氏度的拥抱。我曾问过他,如果真的可以永生,游戏设计者早知道答案了,为什么还来设计这个游戏。他开玩笑说一直活在世间可需要不少钱。或者,他升仙了,进入高维空间了,算是他临别前的一段声音吧,声音需要被听到。一切想象还来不及开始,男友发现这些数据用了数字加密技术,一旦离开公司网络就无法打开,在短时间内将自动销毁。他急切上暗网寻找解密方法,等来的不是解密,而是一副手铐。

我久久站在一堵废墙前,想象从前的房子。霸道老榕树用根系包裹了废墙,也让它留存下来。这里从前是饲料厂,现在成了文化产业园,绿兔子网红直播基地就在老榕树后面。我努力清理嗓子,默念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太久没用嘴说话,发声前手指习惯性敲击几下,再小心翼翼说出来。经理皱着眉,你这语速可做不了网红,脸也得整整。他建议我先交费,参加公司的网红培训班。

整个玻璃蜂巢,每个小玻璃隔间装着一只忙碌的工蜂,对着一道白色光环叫喊,满耳“家人们”“宝宝们”“宝子们”。他们都有一面魔镜,佝偻老妪在镜子里变成美姬,络腮胡男人变成可爱萝莉,戴头盔的人类变成漫画精灵。“鹿角黑糖”的直播间在走廊尽头。她还有一个名字:芽灵。

“这账号没什么粉了,你要,便宜卖你。”

她戴着鹿角发箍,涂黑色唇膏。“鹿角黑糖”是她的主账号,人设是森林腹黑女王,偶尔有点蠢萌,喜欢叫粉丝“我的奴隶”,犯起傻来,又分不清奶酪和芝士。眼前这女孩神色慵懒,似乎跟人设没有关系,正用勺子挖着杧果盒子蛋糕。

“芽灵”本不是她的账号,而属于她曾经的同租室友。室友做公众号写手,平时闷在公寓,有天起床摔了一跤,从此浑身无力,医院检查不出病因,只能长期躺在床上。她闲着无聊,试着开直播,又嫌自己太难看,便选择虚拟头像。每天对着屏幕说话,有几句回应,收几朵小花,就能支撑她把这一天过下去。后来她连起身都困难,被父母接回老家,临走前拜托室友照顾账号。

“就是舍不得她的三个粉丝。真好笑。”鹿角黑糖嘴上说好笑,脸却别过去。我不敢问室友后来怎么了,怕听到“死了”两字。

开始几天,鹿角黑糖用室友留下的稿子照念,反正声音是电脑合成,听起来都一样。她一读文字,马上想起初中的晨读,咬牙切齿地把课本上的字啃出来。还不如唱唱歌,然后升级装备,让芽灵看起来更漂亮。粉丝位数每天都在上涨,她形容那感觉像在钱包上跳舞。“累是累,你都猜不到我那段时间,两个号,赚了多少。”公司又签下“芽灵”这个账号,准备进一步包装宣传。她觉得人生快要站上巅峰,房子都看好了,靠山大平层。结果首付还没交,粉丝数骤然滑到山脚。原来是公司另一虚拟偶像“渐俪”出了问题,背后的“中之人”闹罢工,抱怨老板给的工资还不如清洁阿姨。鹿角黑糖说那人真傻,她真以为自己是明星,人家粉丝要看的是那层皮肤和人设,才不是她。她最多就说下话,穿动作捕捉设备跳下舞。在老板和粉丝眼里,她连人都算不上,至多就一个机械装置,随时能被替代。這之后,老板决定放弃老式虚拟偶像,重新推出五人虚拟偶像组合“A-blue”,全用AI生成。这样的虚拟偶像不会罢工不会塌房,还能在现场与粉丝互动。

她再次劝说我购买账号,价格好说,并提醒我千万别参加培训班,都是骗钱的。我走出大楼,青黑天幕已盖下,仅在边缘留几晕薄柿色。园区开了夜晚市集。摊主打开汽车后尾箱,便是一处料理台,摆几张露营椅,就是他的小餐厅了。我买了一杯柠檬茶、一包鸡蛋仔,沿河涌散步。老师跟我说过,这流动的时间不过在模仿永恒。我渴望永恒,又留恋这流动世界中的感受。我要做的事,那个未来,早在过去就定好了。结果就在原因之中。即使不为了打开神界大门,我也会继续做下去。

开始直播了。头像还是黄头发娃娃,我只需对着话筒说话。鹿角黑糖告诉我,如果不想唱歌跳舞,用一个“字说自话”小程序,输入主题、模式、情绪,就能生成一段话,跟着读就行。以前室友就自己说一段,再用小程序生成一段,不然哪有那么多话说。我不相信,觉得自己博学多才,哪需要什么小程序,我要给他们讲上古神话,还有神仙传说,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文化。结果自然打脸,才两天就想砸了电脑,感觉从前的我在惩罚我:谁让你装哑巴不说话,现在让你说个够。直播两周,粉丝从百位跌至个位。

莫小拓发来一个笑脸。

前半小时,我刚讲了一个成仙故事,秀才在读书时发现书虫“脉望”,在月夜举起小虫,就有星使下凡送来仙丹。后半小时,我已经开始抓耳挠腮,选择用“字说自话”生成笑话。

他总算来了。

我给的价格不错,鹿角黑糖附赠室友留下的文件夹。我找到不少笔记,大致了解她的风格。后面的直播,简直为莫小拓量身定做,先随便问候几句,唠叨一下生活小事,接下来就靠小程序出场,由它生产一些不那么好笑的笑话。最后再从笔记里挑选略带忧伤的句子。从频频发出的笑脸和礼物看,莫小拓很幸福,电子按摩器滚过他的每一条神经,并控制了情绪开关。

“这一年的我,一半终极精彩,另一半地狱兜转。前进又折返,更远的背离中却企图更亲切的接近。颜色漫过,在藤蔓缠绕式、直角边或者仅仅是空的框中演戏,三维推诿,平面泼出光,最后一抹笑是你留下的。”

这是文件夹里最后一段笔记。我读完,故意沉默一分鐘。

莫小拓发来私信:“虽然听不懂,但觉得你不太开心。你怎么了,还好吗?”

是时候了。“我想要告别。”我告诉他。

他猜测,忧虑,困在告别的网里无力挣扎。

澄域与丝堡正进行联网升级,其中三个夜晚,莫小拓将在公司值班。我找到一位高手“剃刀”,许诺给他三分之一的报酬。我只需要做一件事,让莫小拓用手提电脑连上公司网络,其余交给剃刀。

快过年了,早上来了寒流,岭南一夜入冬。我的直播也冷峭起来,今天我没有开场白,直接讲故事。

1832年5月30日夜晚,一位法国年轻人在烛下写信。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要为爱人去决斗。对手是一位神枪手,而年轻人不打算退却。最后一个夜晚了,烛火也变得微弱。生命刚刚展开,还来不及绚烂就被截断,带着秘密重回苍穹。数学天才要把脑中领悟写下来,留给朋友,等待后人打开这座宝库。信的末尾,他反复写道:“我的时间不多了。”第二天早上,他在决斗中死去,不到21岁。若干年后,年轻人的成就才被数学界发现,他留下的“伽罗瓦理论”开创了现代群论。

时间还没到,我提前结束直播,告诉仅有的两个粉丝,这是最后一次直播。“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也许,这是我生命里最后的月光。”私信里的莫小拓开始激动,要我告诉他到底怎么了,不管发生什么,他会帮我的。这时如果用“杀猪盘”的手段,他应该会交出全部积蓄。不过他那点可怜的存款,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会温柔地告诉他,我的生命只有一点小小遗憾,就是想打开游戏《神的世界》最后一道门。但时间不够了,再过两天,我就要进手术室了。

他没有迟疑,什么规章都不值一提,直接就要在工作电脑上下载游戏。我贴心建议,别妨碍工作,最好还是用自己的手提电脑。对,我早在他手提电脑上放了一个幽灵。夜晚如约来临,我们相约进入游戏。我带他参观我的小屋,还有我的宠物短腿羊。门口的龙松虬曲而上,每个雨天会化龙飞升。他在对话框打出惊叹号,简直就是理想之国,旁边还有我相伴。我打趣说以后可在这里生活,让身体打点滴躺在电脑前就可以了。钢铁直男思考后,拒绝了,还建议我和他一起回到现实世界。他的理由是,现实世界可以做饭,饭菜的百般滋味什么都不能替代。

我把他领到一棵伽罗瓦树面前,告诉他这是其中一道关口,要把上百位数学家的名字填在树叶上,他们都是伽罗瓦之后研究群论的数学家。不会数学没关系,我已经把名字收集好了,比如凯莱、雅各布,他只需按照提示填写,但要注意,填错一格,所有名字数据要全部重来。

沉浸于填字游戏的他不会知道,只要他连上公司网络,剃刀便能获取他的管理员账号和密码,从而潜入内网。丝堡的内网用了双因素认证,普通工具根本攻不进去,还好有莫小拓的管理员身份,避免了动态令牌。今晚剃刀很谨慎,快速潜入,控制主机便退出。

莫小拓现在是一名挑战恶龙的骑士,要为他的公主找到解除诅咒的钥匙。按我的估算,他至少要三个晚上才能完成伽罗瓦之树。然而第二天上班前,他就完成了一半。如果顺利,今晚他可以填满伽罗瓦之树,我也将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剃刀探测好路线,很快通过丝堡主机连入澄域。数据量巨大,剃刀用一款“手术刀”工具,自动探查相关文件,还能避免监控。果然,在一个隐秘路径中,他找到了包含技术数据的文件夹。数据下载到87%的时候,对话框出现文字,是莫小拓,他填完了。我努力让自己镇定,这时候不能让他退出。男人期待感激和惊喜,被拯救的女人当然要配合。我打开话筒,发出几声微弱的哭声。这是给他的勋章。

他说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与直播间不同,但更真实。我说因为他,我的人生没有遗憾了,很快神的大门将被打开,请他和我一起见证奇迹。

“手术后,我可以来看你吗?”

“你想看到哪个我?”

莫小拓一时没有回答,不知是感慨还是犹豫。剃刀发来信息,到99%了。

这一刻,我并不兴奋,而是失落,就像每个夜晚我担心无法醒来,到了早晨一睁眼,我又埋怨,还是醒来了。这种失落也来自莫小拓。我骗了他。闪念随即被掐灭,难道我就没有被骗吗?有意思的是,我等待的,是一个早就定好的结局。那我到底在欲念什么,难道我的精神里真的有那些永恒的碎片,催使灵魂向上?然而我想要的永恒,始终包括这必朽的肉身。面对宇宙这面镜子,我企图来到它面前,找到我的影子,但我走反了,对着镜子背面照镜子。

流量异常警报响起。

离开前,莫小拓说:“等我回来。”

这一瞬我想让自己相信,莫小拓真的在乎我,是我,不是芽灵。瞬间过后,我笑了。

墙上的芽灵和莫小拓同时望着床上的莫小拓。

他早醒了,趴着不想动。邻居自建房紧贴窗户,房间终日昏暗。

下楼,桌上保温桶里有饭,锅里热着鸡蛋和瘦肉炒芥蓝。母亲坐在柜台后,看着里间吃饭的儿子。他回来一个多月,不笑,也不回答问题,每天睡到傍晚,她也不敢问。天又快黑了,莫小拓起身出门,两脚机械迈动,经过东浦村小学门口,走到江边,沿河堤游荡。两百米外,老家伙偷偷跟在后面。一艘运沙船从江面驶过。莫小拓停下来,目送船只远去。“所有的东西都会流走,也会折返。”芽灵是不是说过这话,现在他也快要忘了。他转身,朝老家伙走去。两人照面时,莫小拓说:“我不会跳河。”

今天龙抬头。大哥雄新理了港式油头来看他。莫小拓两颊肥润,神色也灵活起来。那次事后,莫小拓大约受了惊吓,总蜷缩脖子,以手护头,别人问话,半天反应不过来,眼睛直愣着“哦”一声。大哥雄变成老母鸡,每天用翅膀护他,压着嗓子安慰,事情没那么糟糕。澄域的数据是被偷了,但那些技术数据是假的,专门放那里给人家偷。这些年竞争对手多,什么手段都有,他们公司根本不敢把核心数据放主机上。公安局也初步调查过,黑客IP地址在国外,估计是用了跳板机,根本无从追踪。听到这些,莫小拓点头,仿佛又没听懂,睁着眼睛,里面尽是被黑暗浸透的绝望。

什么都会过去,三餐饭还是照吃,去年冬天没冷几天,今年春天就来了。朋友已经和春天一起复苏了,大哥雄放心呼了一口气,说话又大声起来:“死仔你是不是傻啊。搞咩网恋,是男是女,是人是狗都不知。早知我介绍大把靓女给你。”

“哪怕是条狗,我也要找到她。”

那晚过后,莫小拓承认自己失职,但隐瞒了芽灵,让大家以为是那个愚蠢的程序员在公司玩游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明明是被宰的羔羊,还要寻找高尚的理由,为屠夫隐瞒。莫小拓忍不住向大哥雄吐露实情,希望被朋友狠狠打几拳,让自己清醒起来。大哥雄骂他傻,搞网恋被人当成水鱼,骂完后又叹气,如果真想去找,那就去吧。

绿兔子网红直播基地。戴鹿角发箍的女人不耐烦了:“怎么又来找芽灵?卖了卖了,早知道这么多粉丝我就不卖了。”她打量两个男人,大个子宽肩厚唇,看起来不好惹,小个子哭丧着脸,估计在欠债。这两人应该不太懂行,“要不把鹿角黑糖账号卖给你们,以前可是有好几万粉丝的。”大个子故意逗她,用蹩脚普通话说自己的梦想就是做个女人。她热情起来,加个滤镜,想做什么女人都行,还能帮你赚钱。你要懒得说话,打开这个软件,对口型唱歌;你想说话好听,给你合成器,小萝莉的声音就来了;你要显得高深,用这个“字说自话”,央视主持人都没你文化高。

莫小拓的瞳仁放大一倍,步子踉跄起来,“字说自话?”待一切确认,他的面庞肌肉往两个方向抽搐,如一位蹩脚的雕塑家,将悲欣两种表情拼在一张脸上。这位刚走出剧场的观众,揉眼看到剧场外的清冽街景,才明晓揪心的一幕不过是戏,脸上还有悲伤,心停留在那里,又怪这一切为什么只是戏。

“你知道吗,这个小程序是我做的。那时我还有梦想,自学编程想当程序员,小程序设计出来,我很满意,觉得自己很快要出名,会有大神慕名前来,称赞我有前途,说不定还会买下来。当然,后来无人问津,再后来,自己也忘了……”

夜市热闹起来。大哥雄陪着莫小拓在园区绕了八圈。不能这样下去了,什么骗局、真相、爱情、屈辱,那些都是小事,填饱肚子后,什么事都不是事。他把身如游魂的朋友扯到摊档前,指着“黎姨鸡蛋仔”说,这可是老字号,上中学那时,晚自习回家路上围着黎姨,才是人生最爽的事。莫小拓的手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纸袋。他拈起一只鸡蛋仔放进嘴里,看着一棵老树:“你说,她上次来的时候,有没有买一份鸡蛋仔。”眼泪滴到纸袋上,忽而又笑,“这程序是我做的。”

村里多了生面孔,他们租下老村旧屋,改建成小咖啡厅。有阳光的下午,总有几个无所事事的男女,坐在老墙前发呆。莫小拓跟村里老人学炒米饼,扎着花围裙,在一口大铁锅前炒米、磨粉,再小心填入木头饼模。晚上他尝试新品,不时称量杏仁、开心果酱、抹茶粉、巧克力,给老式点心染上红黑白绿。他依然每天散步,路过村庙时,会停下来点头。庙里那些菩萨,他们是平静的。店铺正装修,“宫娥小点”就要开张了。

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到,匆匆赶到宫娥游戏局。画不见了,墙面贴上墨绿墙纸。这里换了老板,名字也改成“畅食畅玩游戏店”,除了游戏,还有简餐和酒水,人气旺了不少。莫小拓最近出汗多,走进房间已浑身湿透,大哥雄嘘一声:“莫老板好忙啊,天都没热,你这一身,真是蒙古佬打仔——大汗打细汗。”他擦汗,看向沙发,阿德和花抠正挑选桌游,还有三个生面孔。还好,齐总没来。他一直无法面对齐总。因为自己的荒唐,丝堡成了一个笑话,公司业务量急剧下滑。莫小拓想把全部积蓄拿出来赔偿,老板不接受,手写的道歉信也没勇气寄出。

“人家哪有空生你气,老板现在四川考察中药材基地呢,刚发个朋友圈,在天麻基地做俯卧撑,就问你服不服。”花抠笑莫小拓自作多情。年底晚宴上,齐总凭借优越身材,获得一众女老板好评。其中有位裸色短裙女士,正是那幢中空大楼的主人,帮齐总解开了心中谜团。女士丈夫原为东莞首富,按照风水师布局建起大厦,中间空洞正为引来黄旗山龙气。可惜,龙气也救不了丈夫的胰腺癌。女士与齐总理念相合,现正合作建设互联网大健康平台。齐总亲自创作两句口号,贴在公司门口,“科技融合全链条,数字绽放永生花”。阿德意味深长地评价,果然,吸过龙气就是不同,上班都觉得自己有文化了。

“敬文化,敬齐总,敬他喵的芽灵。”身体彻底敞开,让啤酒和薯条灌进来。记忆被酒精组成的筛子重组,痛苦留给酒筛,快乐透网而来。

四周嘈杂声开始变小,胸腔里的跳动逐渐变响,莫小拓将头后仰,吊灯游离,空气浮腾热气,将身体托起来,飘到另一间房前。他推门,几个男女围拢电脑前,爆出一团欢呼:“门开了。”

x5 + ax4 + bx3 + cx2 + dx + e = 0

电脑上只有一个公式。

“这是什么?”莫小拓问。

有个迟疑的声音:“数学公式。好像说五次以上方程无解。”

“无解。无解。”一个女人回头,长发撞向莫小拓的脸。发与脸交融,同时在光柱中散为雪霰,虚化了两个影子轮廓。她仿佛看不见他,一遍又一遍说着:“我已不是我自己。”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皮佳佳,北京大学美学博士,现为广州美术学院讲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方死方生》、长篇小说《时间在弥敦道没有离开》,在《收获》《十月》《中国作家》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等。小說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