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叶盏,灰瓦当 (中篇小说)

2024-02-26 17:22孙志保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羊儿小川大江

满六岁以前,我一直和我爷我奶住在一起。

我爷离休前在一个乡镇做书记,曾经是柳荫县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奶在我爷的乡镇做中学老师,教语文,她得到的先进工作者证书挤满了一个硕大的衣柜。他们几乎同时离休,然后在柳荫县城南郊的三里村买了一座清末民初建造的农家小院,稍加修缮,便把家从乡镇搬了过来。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想离袁大江近一些——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我爷说他父亲曾经有过一座类似的小院:黑色的木质大门,高大的青砖院墙,主建筑三间,一厅两卧,装饰简洁,色调略显暗沉;屋顶排满龙鳞状的被岁月的青苔覆盖的玲珑小瓦,檐头卫护着雕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图案的灰色瓦当。看到这些,他就想起很多已经飘散的故事。

我奶给新买的小院取了名字:月光居。

我爷我奶搬到月光居的第五年,我出生了。出生十二天,我就被我爷从林老太的办公室里抱走了,从那一天起,我正式姓了袁。

后来我爷告诉我,他到林老太那里抱我的时候,天气有些阴冷,下着零星小雨。他从林老太手里接过我时,我啼哭得很厉害。但是,一进入他温暖的怀抱,我立即破涕为笑了。我爷说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我们爷儿俩的缘分是一生一世的。

我在我爷家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六年。这六年的后两年,我每天早上六点钟和我爷一起起床,吃过早饭,就扯着我爷的手,一起去村南的一片茂密而宽阔的杨树林。那儿经常聚集着二三十个老得不像样子衣着却很整洁的老男人,他们不停地吐唾沫,不停地谈过去,谈现在,嘴里不干不净,生怕声音闷死在嘴里。我爷的嘴里也有些不干不净。但在家里,当着我奶的面,他连一句粗俗的话都不说。我奶经常表扬他,说他出身于草莽,成长于楼阁,是不可多得的好同志。那些老男人经常逗我玩,说我虽然长得很英俊,却一点也不像我爷,更不像袁大江。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爷迅速把话题引开了。

那片杨树林有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名称:城南老干部活动中心。

我快满六岁的时候,我爷我奶带我去了柳荫县城,来到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墙那么高,那么长,它不会倒塌吗?院里院外停着很多车,大的小的,红的蓝的,我一辆都不认识。我爷告诉我,这个叫飞彩三轮,那个叫红星拖拉机,那个叫大油台子。我爷以前也带我去城里玩,洗澡,喝油茶,吃干扣面,还带我看电影。这个地方,我们从没来过。我爷我奶牵着我的手,进了大院里的一个小院。小院有三间堂屋,边侧有一幢窄小的两层小楼,一楼是厨房和卫生间,二楼是什么,我不知道。院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草,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靠近北墙,一个低矮的黄色木几上放着一大块绿油油的石头,很像一堆坚硬的凉粉。我好奇地伸手摸了一下,然后看手上有没有油。我爷笑我没出息,说那是岫玉原石。正在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堂屋里走出来,喊爸妈。我认识他们。袁大江、江小英,他们每月去我爷家一次,坐十分钟就走,偶尔会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脸,说:“这小子又长高了。”我爷曾经和我聊过,说:“那是你爸你妈,你再长大些,就要回自己的家了。”我不懂,以为我爷在吓唬我,或者和我开玩笑。但是,那天我有个预感:那个我不喜欢的院子,可能会把我圈住。

中午饭很好吃,从饭店里叫的。刚吃了几口,一个漂亮女孩子从外面走进来,看了看我们,便阴着脸坐到饭桌前。我见过她,她叫袁袁,袁大江说是我姐。我爷让我喊姐,我喊了一声,她没有理我。我有些怕她,我奶眼神里也有这样的意思。难道我奶也怕她?不对,我奶是看出我怕她以后才有这样的眼神的。吃过饭,我奶和江小英收拾桌子,我爷和袁大江坐在沙发上说话。我看到沙发边的小凳子上有一个变形金刚,便拿到手里玩,刚玩了两下,袁袁走过来,劈手夺过去,扔到墙角去了。我爷阴了脸,两眼直直地盯着袁大江。袁大江笑笑,说:“你这孩子,你不玩的东西,让弟弟玩玩不行啊?”袁袁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进里屋去了。

我有些生气,也有些不甘心,看到靠近后墙的一张长条桌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白色纸盒,便走了过去。我想打开它,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的手刚触到纸盒,袁大江便发出一声惊呼,一步跨过来,把纸盒抢在了手里。看到我爷惊讶的目光,袁大江红了红脸,把纸盒打开,取出一个白莹莹的小盘子给我爷看,说:“这是北宋定窑的六叶盏,可是个珍贵物件,今天早上刚拿到。停几天还有一个三叶盏送过来。爸你看这瓷,胎色洁白,釉面凝厚,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我爷瞥了一眼,说:“东西是好,可别扎了手。”袁大江把六叶盏放回纸盒,送进了卧室,然后重新坐回我爷身边,说:“爸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挺挤的。袁袁都十岁了,还跟我们两口子挤一张床上呢!如果你们把袁小雨留在这里,睡觉都是个问题。再说了,我们上班这么忙,谁有时间照顾他呢?还有,现在计划生育这么紧,屋里多出一个孩子,我怎么解释呢?我如果说是抱养的,谁信?人家肯定会说是我和江小英生的,百口莫辩呀!再说,再过两年,他懂事了,知道了身世,我该怎么面对?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爷靠到沙发背上,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袁大江接着说:“我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副局长的任职文件很快就会下来。如果你们今天把他留在我这里,我的副局长可能当不上,连公司经理这个位子都很难保住。”我爷以前不抽烟,但今天他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拿了一根香烟,点燃后一口就抽掉半截。我跑到我爷跟前,把香烟从他手指间抽出来,扔到地上踩灭了。我爷把我搂在怀里,我看到他眼睛里湿乎乎的。这时,江小英从外面走进来,看看地上的烟头,狠盯了我一眼,然后又咯噔咯噔走出去。我把头埋在我爷怀里,一动都不敢动。

我爷长叹了一口气,说:“领大一个孩子,谁没有困难呢?当初是你们让我把他抱回家的,说三年以后你们就带走,让他上幼儿园。满三岁时,你们推三阻四,把困难说得比天大,让我再带几年。现在就要满六岁了,要上小学了,你们还这样说。我可以继续领,但是他得上学啊!城里那几所小学离三里村恁远,我这么大年纪,天天接送,可能吗?”袁大江愁眉苦脸,说:“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解决吧!你们今天最好带他走。再过一段时间,等我的问题解决了,我去接他。”我爷冷笑了一声,说:“你也别藏着掖着了!你别以为我天天在杨树林里侃大山,什么事都不明白。你公司里超生的人少吗?处分了几个?我知道你有本事给小雨办合法手续,屁影响都没有。你耍的小聪明,老子一清二楚。我问你,你在外面有个女人,对不对?”袁大江迅速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声音压到最低,说:“爸你听谁胡吣的?”我爷说:“那个女人姓梁,离异,还给你生了个儿子,已经两岁多了。江小英知道这事,你正在做她的工作,想把那孩子领回来,然后给他办个合法手续,对不对?江小英和你闹了多次了,她会同意吗?如果小雨回来了,你的念想就彻底断了,对不对?”袁大江的额头上沁出几颗汗珠,说:“爸,你非要把小雨留下來,那就留下来吧!”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后来我爷和我谈起我的身世时,专门说到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我知道我爷我奶想把我留在这里上学。我不想留下来,我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袁大江和江小英,更不喜欢袁袁。我也离不开我爷和我奶。睡在我爷那张永远都不整洁的木板床上,闻着他的汗味,我经常做一些很美的梦。但是,我知道那样的日子没有了。

当我爷和我奶走出袁大江家的大门时,我的泪水下来了。我奶也哭了,我奶看着我爷,如果我爷略微点个头,她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带走。我爷根本就不看我奶,也不看我。我爷边走边和江小英说话,说小英你把这个家收拾得非常好,是个劳模。江小英脸上的表情让人根本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说:“我就是累成一条狗,也拴不住人家的心呢!”我爷脸红了,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我爷我奶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一只气球,被巨大的难过充满了。院子里有一只小板凳,我用屁股占领它,然后看着那块绿石头发呆。

天黑了,袁大江从外面回来,看了看我,喊了江小英一声。江小英从厨房里走出来,冷冷地看着袁大江。袁大江让她给我安排睡觉的地方,明天去学校给我办入学手续。江小英拍了拍我的头,把我领到堂屋里,推开东屋的门,说:“晚上就在这儿睡。”东屋里没有亮灯,黑乎乎的,我怀疑它从来就没有被照亮过。她看出了我的恐惧,随手打开了灯。屋里堆满了东西:白酒、菜油、火腿,还有很多糕点,一些车辆配件。房间里弥散着一种刺鼻的味道,让我嗓子发干,想咳嗽。一张木板床摆放在墙角,床上有一个枕头,一条毛巾被。我用惊慌的眼神看了江小英一眼,怯怯地说:“我害怕。”江小英笑了出来,说你一个男孩子,怕个鸟呀!袁大江走过来,勾头看了看,脸黑了一下,说:“要不,让他和袁袁睡一个屋吧!楼上她那个卧室里再摆一张床。”我愣了一下,袁袁不是和他们两口子挤一张床吗?江小英扭头走了,说你和袁袁商量去,我说不好。袁大江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在这屋里凑合一下吧!”

晚饭仍然是丰盛的,中午从饭店要的菜剩了不少,江小英热了一下。我想吃菜,但我不敢伸筷子。我爷家里有一个不锈钢小叉子,我吃菜时都用它,比筷子好用。我喝了半碗稀饭,就把碗送到厨房,然后回到饭桌跟前,看著他们吃。江小英撇了撇嘴,说:“这孩子,在老头子那里过了六年,肠子都饿细了。”袁大江笑了笑,说:“肠子细了没事,脑子不少就行。”江小英说:“脑子多了也不好,人太聪明了,就搞歪事。”袁大江黑了脸,放下碗,转身要走。江小英说:“你干什么去?你可以做,我难道不能说?”袁大江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别随时随地说?烦不烦呢?”江小英摔了一个碗,说:“你自己没有妈?你妈是不是他妈的?”袁袁从盘子里拿了一根鸡腿,起身上楼去了。我很害怕,犹豫了一会儿,躲进了我的小黑屋。

我爷和我奶偶尔也吵架。他们吵架时我会高声叫喊,会怒目而视,在我的搅和下,他们无可奈何,只好鸣金收兵。但是,袁大江和江小英吵架时,我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好像他们吵恼了,就会冲进来把我狠揍一顿。我不敢开灯,躺在黑暗里,一声不敢吭。有几只老鼠在附近活动,把那些好吃的东西嚼得咯咯吱吱。这个时刻,我非常想念我爷和我奶。我爷肯定正坐在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前面看新闻,我奶肯定正在灯下读她的小说。想象着这样的场景,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第二天,没人带我去学校。我坐在院子里,就像一棵孤独的小树,听着我身边的风,看着我头顶的云。第三天,仍然没人提上学的事。五天过去了,我仍然坐在院子里听风看云。现在,上学是我最大的渴望,我想摆脱他们。我觉得,我和我爷我奶一起度过的六年比现在的一天过得还快。没人理我,江小英顶多在吃饭的时候喊我一句。我吃得很少,没人问我为什么吃得这么少,他们已经得出了结论:我的肠子被我爷我奶饿细了。没人给我洗衣服。我爷我奶带我来的时候,给我拎了一大包衣服,它们就在我的床头放着。身上的衣服脏了,我就换一件,然后把脏衣服塞到那个包里。说实话,我很饿。在饭桌上我不敢多吃,但是,回到我的小床上,满屋子的美食时时刺激我,让我的肚子叫个不停,也让我的口水淌了满嘴。有好几次,我忍不住爬起来,走到那些美食跟前。但是,我的手伸到一半便止住了。

我爷和我奶一直没来看我。我每天晚上都盼望白天快些到来,天亮了,我爷我奶才有可能来。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一定不管不顾地让他们带我走。我爷告诉我袁大江和江小英是我的亲爸亲妈,我是江小英身上掉下的肉,我感觉一点都不像。

下午放学后,袁袁都会进入一种亢奋状态。她好听的歌声,以及嘴角偶尔流露出的笑容,令我有一种喊她姐姐的冲动。但是,我知道她不会搭理我的。她有时会走到我屋里,当然,不是为了和我说话,而是寻找她喜欢的吃食。有一天傍晚,她翻检出一包食品,包装花里胡哨的。我一直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但我没敢碰过。她拿着那包食品离开的时候,突然对我说:“吃了东西,要把包装丢到垃圾桶里,别乱扔。”我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没有吃。”袁袁高声喊了起来,她尖着嗓子指责我偷吃东西还说瞎话。我不停地小声否认,脸上的血快要穿透脸皮,迸溅到墙上。江小英和袁大江走了进来。袁袁从两个箱子之间的缝隙里抓出一把破烂的食品包装纸给他们看。江小英拈了拈包装纸里的食品碎屑,说:“你这孩子,平时不好好吃饭,吃这些东西倒挺厉害。”我哭了,我说我没有吃,一口也没吃。江小英和袁袁的指责就像我的悲伤一样源源不断地袭击我,我感到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痛苦的时刻。正在这时,一只老鼠从角落里跳出来,从他们面前蹿过,瞬间便消失在门外。袁大江向老鼠逃跑的方向看了看,说:“算了吧,这样的事情,弄清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件事弄清与否,对于他们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我却是意义重大的。我哭得天昏地暗,晚饭也没有吃,就躺下睡了。没有人问我吃还是不吃,只有江小英轻声地说了一句:“这孩子气性挺大的。”我在睡梦里停止了哭泣,我梦见自己找到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把它们全都塞进嘴里,大口吞咽着。我被噎醒了。我睁开眼,身边是无边的黑暗,能听到老鼠们在兴奋地奔跑。我开了灯,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了十分钟,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把那些装满食品的箱子袋子全都打开,把里面的小包装全都打开,把食品掏出来,揉碎,撕碎,撒满木板床,撒满水泥地面,撒满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我扛起塞满衣服的大包,悄悄地打开堂屋门,打开院门,离开了这个把我当憨狗一样对待的地方。

去我爷家的路怎么走,我不知道。好在附近有一家派出所。半个小时后,在民警大叔的护送下,我来到我爷家那两扇亲切的大门前。门是我奶打开的,看到她无比惊讶的表情,我放声大哭,一头扑到她的怀里。

很快我就知道,我爷已经病了五天了。

我爷我奶与袁大江夫妇关系的恶化,就是从那个逃离之夜开始的。

我爷病好后去找了袁大江,狗血喷头地骂了他一通。第二天,袁大江夫妇来到我爷家,红头赤面地和我爷我奶争执,说我是个无法喂熟的小狗。我爷又把他们骂了一通,说袁大江把自己看作白葉盏,把别人都当作灰瓦当。第三天,我奶给袁大江打了个电话,没说三句,就把话筒狠狠地摔到桌子上。不久,我爷和我谈了一次,问我是否愿意回到袁大江家里。我爷说:“你不回去怎么办呢我的孙子?我这把老骨头能带着你走多远呢?”我倒在我爷床上放声大哭,几乎要晕厥的样子。我奶走过来抱住我,说走多远都无所谓,总比放到他们那里一步都走不动强。我爷的心脏病连着犯了好几次,有一次抢救了一个星期才脱离危险。为了不让我爷再犯病,我奶决定快刀斩乱麻。一天上午,我奶当着我爷和袁大江夫妇的面郑重宣布:“袁小雨再也不回你们家去了,我的话就是最终决定!”我奶这么说的时候,袁大江和江小英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我爷感到吃惊,随后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我不理解,既然我奶一句话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为什么不早说呢?

那些日子,我喜欢找邻居家的金毛犬玩。我奶奶宣布她的决定以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金毛犬,我拽住它的后腿,说江小英江小英,我带你啃骨头去。

我的小学是从三年级开始的。我奶在家里教了我两年,才把我送到三里村小学上三年级。之所以这样做,是怕我在学校受欺侮,也因为我奶很自信。我的初中是在城郊一所中学完成的。这是一所什么学校呢?全县中学期末综合考评,它连续三年拿到了第一,当然,是倒数。但是,在这样的学校,我竭尽全力,仍然无法在年级名列前茅。我觉得自己很笨,很灰心,想退学。我奶一次次和我谈心,她说我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是骄傲和自豪,这非常鼓舞我。“你现在会背一千首古诗,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吗?”我奶说。我三岁时我奶就教我背古诗,初中二年级,我可以流利地背出一千首古诗,它们已经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我的血管里。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与我爷我奶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执。我不想上高中,我想早点挣钱让我爷我奶过更好的日子,也想早日摆脱令我感到屈辱的学习。但是,我爷我奶都说我这个想法非常幼稚,幼稚到无法容忍。最后的结果是,我爷押着我去了离家三里路的一所叫启明的高中,校长曾经给我爷当过五年副镇长。校长敞开怀抱欢迎所有的新生,即便如此,学校的生源仍然像冬天的河水一样经常断流。我到启明上高中时,学校里三个年级只有一百四十名学生,而老师已达到一百五十名。老师们愿意到启明工作,不是热爱它,而是它离县城比较近。那时,袁大江已经当上了局长,他如果愿意打招呼,我可以在县城最好的学校读完高中。但是,我爷想让我就近上学,说中午能回家吃口热饭。我不理解我爷的意思,既然逼我上高中,为什么不上最好的呢?而且,我根本不在乎中午的饭菜是热还是凉。我尊重我爷的意见。从小到大,我很少违拗他的意见,哪怕我认为他错得很厉害。他宠溺我几乎到了丧失原则的程度,为此他多次受到左邻右舍善意的指责。我去启明读高中,令袁大江和江小英感到很不理解,说我爷小脑萎缩了。那时他们正激烈地闹离婚,在停战的间歇偶尔会想到我爷我奶和我。袁大江给我爷打过一个电话,问他为什么把我弄到启明中学去。他还让我爷转告我,一定要向我姐姐袁袁学习,做一个有志向的孩子。那时袁袁已经在英国读了一年书,是一所叫曼彻斯特的大学。在英国读书,就是有志向吗?要我向袁袁学习,学什么呢?学她一年花掉三万英镑吗?我问我爷:“袁袁的高考分数连偏远地区的大专录取线都没达到,为什么可以去英国留学呢?仅仅是因为有钱吗?”我爷说:“去留学的都是成绩最差的。”我奶在旁边说:“也是最能祸害钱的。”我被他们逗笑了,说你们这样的解释,连江小英都不会相信。我爷我奶知道我说的江小英是邻居家那只金毛犬。

我在启明中学上了三年。第三年开始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爷让我在这里上学,目的只有一个:想让我成为优等生!这个目标在其他学校很难实现。跛子里面的将军,也是将军。我爷爷知道我不自信,他想用这种方式帮我。启明中学的高三只有一个班,不到五十人。高一高二,我的成绩在班里处于中游,高三第一学期,我已经稳居第一了,并且一直保持到毕业。那三年时间,我一直被我爷我奶感动。我举一个小例子:下了晚自习,我回到家里,仍然要做很多作业。我爷我奶一直陪着我,我学习,他们看书。我爷看《毛选》第一卷,我奶看《暴风骤雨》,我高考时,他们正好看到最后一页。高考放榜的那一天,太阳刚刚升起,我便骑着我爷的电瓶三轮车,带他去杨树林晨练,然后听老爷子们海阔天空。我的内心出奇的宁静,就像蔚蓝的天空。天空宁静,是因为它比海洋辽阔;我宁静,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比小草还卑微。我爷我奶知道今天放榜,我爷昨天还问我是不是今天中午就可以知道我的分数。太阳走到头顶的时候,杨树林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我和我爷坐在杨树林的深处,听着头上的蝉鸣,喝着淡淡的菊花茶,似乎也变作了两株杨树。但是,风突然刮了起来!我奶坐在邻居驾驶的电动三轮车上,带着呼呼的风声,像闪电一样冲进了杨树林。

我奶没来过这里,她总说这个地方散发着老年男人的臊气。但是,这个晴和的上午,我奶肯定忘了她曾经说过的话。她高举着干枯的手臂,像举着一面猎猎的红旗。“中了,中了,学校打电话了,中了!”我奶的声音从电动车卷起的烟尘中冲出来,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我爷的脸。然后,我奶双手捂面,放声大哭。我和我爷对看了一眼,我爷长出了一口气,踮了踮足尖,仿佛他的身子一下变轻了,他要飞了。

那一年,启明中学考上二本的唯一的学生,叫袁小雨。而且,他还是建校以来唯一考上二本的学生。

那一年,我超出二本线17分,离一本线差3分。

校长在离校门最近的那间教室的墙上制作了一个光荣榜,上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和彩色照片。光荣榜下面写了一行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从此以后,启明中学的老师教育学生的法宝又多了一件。如果你们不好好学习,怎么能赶上袁小雨?他们时不时对学生重复这句话。

当我走进大学校门,得知我的高考成绩与我的大学同班同学相较只是倒数第二时,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启明中学了,因为我产生了一种骗吃骗喝的感觉。

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饭吃得有些晚,因为我奶做了很多菜,我执意要等我奶一起吃。我爷用拐杖从床下钩出一箱酒,很名贵。“是你爸留在这里的,今天我要喝它。”我爷说。

袁大江去年和江小英离了婚。据说,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袁大江非常郑重地和江小英谈了数次。江小英知道袁大江还有更高的目标,她一直相信为了达到更高的目标袁大江不敢和她离婚,为了帮助袁大江实现目标,她愿意忍辱负重留在他身边。之所以产生判断失误,是因为她一直凭袁大江的过去揣测他的未来。离婚过程充满了硝烟,经历大小百余场战斗后,终于以双赢结束。袁大江摆脱了江小英,获得了中年男人最宝贵的自由。江小英得到了家里所有的财产,包括袁袁。当江小英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把袁大江净身踢出户时,她没有想到,袁大江早已把三个沉甸甸的箱子拎到了我爷家。其中两个箱子上了锁,我爷看了看袁大江,袁大江犹豫了一下,把钥匙交给了我爷。我爷打开其中一个箱子,脸色突然剧变。“哪来的?”我爷问。袁大江说攒的。我爷说:“我比你多活了恁些年,我怎么没攒这么多钱?”袁大江笑着说,我和人做了几笔生意,违规,但不违法。我爷又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放着十多件瓷器。袁大江说:“六叶盏,三叶盏,我费了恁大劲才攒了这几件,抵我半个家当了,可不想落在江小英手里。”我爷拍了拍箱子,说:“放在我这儿,就不怕我给你贪污了?”袁大江笑笑,说:“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再说,小雨在你们这儿吃喝拉撒,以后还要上大学,还要工作,还要娶妻生子,没有钱怎么行呢?这几个白叶盏,就当作传家宝送给小雨吧。”我爷疑惑地看着袁大江,袁大江坚决地点了点头。我爷很满意。我六岁时的那次夜奔,严重恶化了我爷我奶和袁大江夫妇的关系,我爷再没对他笑过。现在,我爷满意了,仍然没有对他笑。我爷没有想到,袁大江和江小英正式离婚以后,一次次跑来从那只钱箱里取钱,理由很充分:净身出户,一切都要从头来,要买房,要置办家具,逢年过节还需要打点。另外,他很快就要迎娶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还带了一个半大男孩子,诸如此类,都要花钱。不到一年,那只钱箱空了,那些白叶盏也被袁大江以各种理由取走了。唯一留下的,是一箱陈了十年的白酒。我问过我爷那个钱箱里有多少钱。我爷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我爷开了一瓶酒,倒了满满一杯,狠狠地喝了下去,像把一个仇人吞到了肚里。我爺把一个又一个仇人吞到了肚里,我奶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劝阻。当我爷把第五个仇人吞到肚里时,脸已经通红了。他夹了一根鸡腿放到我碗里,说:“小雨,你把它吃了。”我说:“爷,你该给我一个鸡翅,我好展翅高飞啊!”我爷说:“脚踏实地是第一步,然后再飞吧!”我把鸡腿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爷忽然说:“小雨,如果我告诉你,你不是袁大江的儿子,你信吗?”我笑了,说:“我一直没把自己当他儿子。”我爷看了看我奶,说:“不是他亲儿子。”我愣了,把鸡腿放下,想了一下,问:“那我是你亲孙子吗?”我爷点点头,说:“从感情上说,是;从血缘上说,不是!”我看看我爷,又看看我奶,他们脸上的表情明白地告诉我,这次谈话,不是酒后的冲动,是蓄谋数日了。我把我爷的酒杯拿过来,倒了一满杯,犹豫了一下,一皱眉头全吞了下去。然后我又满斟了一杯,放到我爷面前,说:“爷,你和我奶永远是我的亲爷亲奶。”我爷和我奶老泪纵横。我知道,我爷和我奶在这个时候挑明我的身世,是认为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经受一些风雨了。身世,它对于我来说是什么呢?是天边的一片云?还是河里的一朵浪花?还是隔壁江小英时高时低的叫声?都不是!它是刀割一样的感觉!我不想哭,但是我爷我奶的泪水把我的泪水催了出来。我们三人在昏黄的灯光下相对而泣,然后紧紧地搂在一起。五分钟以后,我爷笑了,说让袁大江和江小英见鬼去吧!

我爷一口气喝了四两酒,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奶犹豫了一会儿,把酒瓶收走了。我爷便往酒杯里倒白开水,然后像喝酒一样把它喝掉。我爷问我是否想知道生身父母的消息。一对把我抛弃的男女,我为什么要知道他们是谁呢?为什么要关注他们呢?我说我不想,如果我知道了一些情况,他们就可能由一根鸡毛变成我心上的一块石头。“就当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我对我爷说,“孙悟空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我爷笑了,他摩挲着我的手,说:“我孙子就是我孙子!”

最终,我爷还是把他知道的那对男女的信息告诉了我,他说这是他的责任。信息少得可怜。那对男女可能是县城西边某个乡镇的,男的姓罗,长得很丑。我爷说如果我想知道更多信息,可以去找林老太,是她把我接到人间的。我爷把林老太的地址告诉了我,说他前几天还见过林老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那对男女,是夫妻吗?”我笑着问我爷。

我爷愣了一下,摇摇头,喝了一口白开水。

我爷说不清。当他把我抱回来的时候,除了我的出生日期,他不想知道别的。

如果那对男女不是夫妻,我就是私生子了。如果他们是夫妻,为什么要把我送人呢?我的胳膊和腿是健全的,如果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就没有理由把我送出去。我爷去林老太那里抱我的时候,给了她五百块钱。林老太说那对男女是偷偷跑掉的,没有付住院费。这么说来,我出生的第一个意义,是挣了我爷五百块钱,然后用它抵了我进入人间的门槛费。

我是一个私生子,这个想法,从那一刻起,像一片乌云一样笼罩在我的头顶。

我会去找他们吗?半个月以后,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很快我得出一个结论:我肯定得了神经病!

我的大学在合肥。到省城上大学,是骄傲!我没有骄傲,只有离别的忧伤。这时我才知道,我爷和我奶在我心中的分量,比我自己都重。

如果没有李羊儿,我不知道,漫长的四年时光会不会把我烤得像一只丑陋的土制火腿。

我和李羊儿谈了三年恋爱。这个武汉女孩在大二第一学期的第三天向我发起了秋季攻势。我受宠若惊。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不丑,虽然我知道我奶教我的那些古诗词让我给人以才华横溢的错觉,虽然我在大一的时候得过全校的诗词大赛冠军,但是,这些与李羊儿比起来算什么呢?她的第一次进攻就把我俘虏了。我有什么理由坚守呢?为谁坚守呢?美丽的武汉女孩,当她站在我面前时,我瞬间就被温暖和温柔笼罩,并渴望沉浸其中。我们谈了三年恋爱,我以为她会成为我的妻子。我无数次幻想她成为我儿子或女儿的母亲,我们看着活泼可爱的孩子,幸福地拥抱,甜蜜地接吻。当我和她分手时,我把这些情节告诉了她,我以为她会哭得稀里哗啦,甚至会改变主意随我回家。但是,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以往的柔情荡然无存。她没有说出令我伤心欲绝的话,已经是慈悲了。我不怪她!她给了我无数机会,我却把爱情的列车开到了河里。我们和大学里的所有情侣一样,把饭票放到一起,把业余生活融在一起,哪怕是上课时,也要千方百计地腻在一起。沉浸在这样的日子里,谁还会怀疑将来吗?

但是,当未来共同的生活即将开始时,我却像一条野狗一样落荒而逃了。

毕业了,李羊儿要我兑现许过的诺言:到她的城市去,去见她的爸和妈,然后,一生一世在她的城市厮守。是的,我许过,许过很多次。但是,当诺言需要变作现实时,我犹豫了。

我随李羊儿走了,我爷我奶怎么办?

我能丢下他们去武汉吗?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答案都是否定的。我是爷奶的骨头爷奶的肉,我走了,他们会像两枚灰色的瓦当一样,被风从檐上吹落,然后在地面上碎裂。当初的许诺,是为了爱情。但是,當爱情与我爷我奶的彻骨之疼冲突时,我只能掌掴自己。我无法丢下我爷和我奶,虽然我爱李羊儿超过世间万事万物。

和李羊儿一起走,会有非常精彩的生活。我爷和我奶,将会因为一轮朝阳的升起而落山。他们面前的路几乎可以用厘米来计算了,即便他们慢慢地行走,也会很快走到尽头!

同班的同学有一半以上选择到家乡以外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其中的一个理由是离爸妈远一点,从而在心灵上更接近爸妈。虽然这很荒谬,却令我很受伤。爸、妈,这两个字给我的是屈辱。每个学期我都要填至少一张简明登记表,我在父母这个栏目里给袁大江和江小英留了位置,因为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实际上是个私生子。我上大三的时候,袁大江曾经寄给我一双软面皮鞋——这是他在我大学期间为我做的唯一一件事。鞋小了一码,我把它送给了同学,同学回报我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给我爷打电话,把袁大江寄皮鞋的事和他说了。我爷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他已和袁大江彻底断绝了关系,就差登报声明了。半个月以前,我爷的一个老同志找到我爷,想请他帮忙找袁大江办事。老同志是1949年前参加的工作,按照实际情况,应该享受离休待遇。但是,他的档案只能证明他是1950年上半年参加的工作。档案馆里有一卷1949年前干部简明登记表,他让儿子去查了五遍,均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离休待遇比退休待遇好得多,老同志不甘心,多次到组织部申诉,均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复。他听说我爷的儿子已经做了副县长(一个月以前,袁大江被提拔为副县长),便托我爷找一下袁大江,让袁大江到组织部门沟通一下,看有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我爷知道老同志是1949年前参加的工作,那一拨儿参加工作的人不多,相互都了解。我爷不想去袁大江家里,不想看到袁大江的新女人和新儿子,于是他去了袁大江的办公室。袁大江告诉我爷,那个老同志是个难缠户,为了离休的事已经到组织部闹过多次,给人留下的印象很不好。袁大江说:“如果我去找部长谈这事,会被误解的。”我爷说人家年老多病,如果享受离休待遇,能解决很多困难。袁大江笑了,说,那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和部里谈了,搪塞过去不就行了吗?他年老力衰的,也不会天天去找你。我爷盯着袁大江看了好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我爷回到家里就给袁大江打了电话,告诉他:“从今往后,你的袁与我的袁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我爷与袁大江断绝关系,自然意味着我也和袁大江断绝了关系。那么,他给我寄皮鞋的意思就明确了。他提示我以后要靠自己走路了,也希望我一路走好。当然,走好走不好,都与他无关了。

我最终离开李羊儿,袁大江与我爷的关系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以我爷的脾气,他们不可能再和好了。如果我不回去,我爷我奶身边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我爷和我奶自然希望我和李羊儿举案齐眉,我却不愿意因自己的行为给他们增添一点一滴的忧伤。

我告诉李羊儿我不能随她走了。如果我们想生活在一起,只有一条路可走:她随我回柳荫!我不看她的眼睛,我说如果你随我回柳荫,我向你发誓,在我爷我奶驾鹤西游后,我一定伴你走遍天涯海角。在这个看似平常其实重要得无以复加的时刻,我敏感到极致,能听到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所以,当李羊儿回答我,我的想法就像太阳只为我一人灿烂一样不可能实现时,我像听到了炸雷。她告诉我,我们的爱情在她父母那里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确认,她的父母从始至终都认为我不可能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所以,如果我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武汉,我的手里就没有任何筹码了,她的手里也没有任何筹码了。两个没有筹码的年轻人,拿什么和她的父母谈判呢?李羊儿说:“难道你要我和父母决裂吗?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决裂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我知道我们无可挽回地完了。真正面对现实时,爱情原来是吹弹可破的。我的眼泪令李羊儿很反感,她掏出手帕为我擦了擦,然后脸色苍白地告诉我,她也不愿意和我爷我奶生活在一起,她受不了老年人身上腐败稻草的气息,那气息会让青春变得枯黄。这话很伤我,但是,她有权这么说,她有权在自己的河流上任意漂泊,有权在自己的天空任意翱翔,有权用任何东西抽打我。而且,我知道她的内心正经历一场狂风暴雨,一株玫瑰已经被摧残得惨不忍睹。

我们分手了。她回了武汉,我踏上了柳荫的土地。

亲吻再多,也留不住爱情。死亡都可能倏忽而至,爱情为什么不能转瞬即逝呢?

被刀砍过的人,最疼的时刻不是被砍的瞬间,而是看着从绷带下面渗出的血,想起那把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时候。往事是绷带下渗出的血,而我,不希望伤口结痂。

回到柳荫以后,我疼痛的日子,对于我爷我奶来说是无比灰色的。我不会告诉他们我的爱情故事,那会让他们生活在愧疚之中,或者,他们会毅然牺牲自己,把我送上南去的列车。

但是,他们能猜出来,我是被爱情伤了。

他们能为我做的,是请人把一个又一个女孩带到家里,或者带到他们的老年朋友家里,唯一的目的是让我尽快拥有可以疗伤的婚姻。有时,我爷竟异想天开地把女孩带到那片杨树林里,那时我正忧郁地坐在他的老年朋友中间,听他们痛说过去的美好时光。我的天哪!他是怎么把那女孩劝进树林的!唉,我能说什么呢?在别人眼里,那些女孩是摇曳多姿的芦苇,但是,在我眼里,她们只能是水边的小蓬草。我的世界里,只有李羊儿一株芦苇。我没有办法制止我爷我奶,只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

秋季的某一天,我告诉我爷我奶,我要准备一场重要的考试,不希望被打扰。

我说的,是我毕业那年的国考。

毕业以后,我想做什么呢?成为一名会计师,或者一名统计师,是我能接受的。当然,成为一名教师,或者一名土地丈量员,我也不会拒绝。前提是我要参加考试。于是,我参加了那场国考,报考岗位是柳荫县税务局。我不是以考试躲避我爷我奶为我设计的婚姻,如果他们高兴,我会配合到底。我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是我爷我奶一直希望看到的。我爷我奶都已经年近九十,身体多病,即使我是一棵被虫蛀得很厉害的树,也要为他们撑开一片绿荫。

两個名额,三百八十多名考生,进入面试的只有六人。我是其中之一,而且是第二名。我有足够的自信。我爷我奶大大地惊喜了一场,黑夜来临时,阳光还在他们脸上洋溢。一天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爷让我挨着他坐下。我爷家有两张矮小的沙发,紫红色的人造革面,粗糙而简单的花纹,是20世纪60年代的样式。我爷曾经自豪地说这是60年代最流行的样式。我们坐在20世纪60年代的样式里面,开始探讨眼前面临的问题。我奶给我们泡上一壶红茶,然后在我们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我非常感动:我奶已经把我当成可以挑起重担的男人了。我爷问我对面试有什么看法。我没有看法,我在认真准备,我觉得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我把想法告诉了我爷,他和我奶对看了一眼。我说爷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呀。我爷摇了摇头,说:“认真准备吧!爷和奶都相信你。”

我知道我爷心里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他的坚强就像我奶一样,陪伴他大半辈子了。涡河是我家乡的母亲河,在它的两岸,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万事万物,而无数英雄的传说则像月亮一样让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诗意和激情。这些英雄传说里,就有我爷的一份。我爷年轻时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翻子虎。他的老家流行翻子拳。那一带的群众张嘴就说“善之善者也”,那不能证明他们满腹经纶,因为那是习练翻子拳的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夸拳的,据说这句话是从戚继光老先生那里得来的。翻子拳要求脆、快、硬、弹,套路短小精悍,发力迅猛,双拳密集如雨,架势俯伏闪动,动作一气呵成,所以拳谚称“翻子一挂鞭”。我爷的外号就叫“一挂鞭”。1947年,我爷参加了涡北游击大队,由于拳术精湛,作战勇敢,很快就当上了大队长。他创造的传奇,他的如神的传说,就像夏天午后的暴雨,经常淋漓地浇湿涡河两岸。“兵对兵,将对将,一挂鞭活捉杨文亮。”“回马枪,反手剑,翻子虎摔死毕老现。”这些令人热血沸腾的传说,总能让人感动得一塌糊涂。这两个传说,我听我奶讲过,也听杨树林里的老爷子们说过。但是,我爷不说这些,我爷说六十多年前的太阳能照到今天吗?六十多年前的大雪能滋润今天的小麦吗?六十多年前的大雨能淋湿今天的涡河吗?我爷这样说的时候,我奶会斥他一句,我奶说你看看,人家八十年前的大树还能荫庇现在的黄口儿,你怎么就不能淋湿今天的涡河呢?这两个传说,我牢牢地记下了。我不可能用它们淋湿什么,滋润什么,我觉得这是我爷的光荣,忘掉光荣等于背叛!杨文亮和毕老现,一个是当年驻守柳荫县城的国军营长,一个是柳荫县城西边三十里训阳山上的土匪头子,手下有三四百号人。杨文亮曾经联合毕老现对游击大队进行疯狂的“清剿”,杀害平民无数,臭名昭著。我爷在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杀了毕老现一个回马枪,几乎全歼了那支作恶多端的土匪部队。在训阳山的一个山头上,走投无路的毕老现跪倒拱手欲降,却被两眼血红的翻子虎一把从地上提起,扔下了山涧,摔成一堆碎泥。半个月以后,杨文亮带着两个连到离城五十里的敬源镇押军粮,被我爷打了埋伏。枪声像炒豆子一样一直响了三个多小时,杨文亮的两个连阵亡一半,兵败如山倒,奔着柳荫县城落荒而去。杨文亮左臂中了一枪,被我爷生擒,就地开了公判会,当着八百多老乡的面被判处死刑,当即执行枪决。

我爷的传说淋湿了涡河,却无法润泽他自己。我爷离休前在一个乡镇做党委书记,而他昔日的部下,有几个已经做到了厅级,有一个做到了正军级。我不知道我爷创造那些传说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事情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我爷从来不说这些,他认为一个练翻子拳的农村小子能做到乡镇党委书记,已经是功德圆满了。所以,他一直举重若轻。只是,在我的问题上,他是举轻若重的。半个月以后,面试结束,总成绩公布,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我爷想和我说什么。六取二,我是第三名。被确定为第二名的那个考生是从笔试第六名逆袭上来的,被逆袭的人是我。我不相信这个结果是公正的,我知道自己面试的表现是良好的。我爷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说:“面试之前,如果我出马,也许你能过线。”我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我爷:“爷,你为什么不出马呢?你不知道这事重要吗?”我爷苦笑说:“雨啊,我不能出马啊!我今年快九十了,不应该再出马了。”我忽然明白了:六十多年前的雨可以淋湿今天的涡河,但是,我爷却把自己圈在了雨水里。离休之前他没有冲出自己的雨水,离休之后的这二十多年,他仍然没有冲出来。

为了那个岗位,我如果要求我爷从他的雨水里冲出来,我就是个浑蛋!

但是,失去这个岗位,我受到的打击仍然是沉重的。我不想找原因,但是,我也失去了短时间内再接再厉的勇气。

当一个人意志消沉的时候,千万不要去看电影,它有可能让你从此跋涉在泥泞之中。这是我的人生经验。在柳荫,我朋友很少。中学时代的同学大都有了工作,有开出租车的,有开饭店的,还有的成了包工头。当然,也有在工地上做小工的。当他们结婚或者生孩子时,会偶尔联系我一次。我不是不想和他们处成朋友,但是我没有长性,交往数次,就逃了。所以,当我消沉的时候,只有去看电影,一个人看,白天看,晚上看。那些狗血剧情在我面前臭烘烘地展开,男男女女无缘无故就抱在了一起,就上了床,让我觉得可笑,又感到开心。

我和许小花的认识便始于此时。那些狗血的剧情,唉,他妈的从荧屏上走了下来,进入了我的生活。

那是个夜场,许小花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场子很开阔,有很多空座位。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怀里抱着一桶爆米花。我想起来了,她是电影院的售票员。我以为她坐到我身边只是巧合,但很快我就知道这是误判。我没有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和我说话,只看着我笑,我也回了她几个笑。第二天下午,当我去看电影时,她又出现在我身边。我有些明白了。但是,她无法吸引我。和李羊儿相比,我都懒得用一株草来比喻她。她长得不丑,但是,我总感到她身上有浓浓的大蒜味。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月以后,我和她上了床。到目前为止我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她上床!是欲望吗?我对她没有欲望。是我喝醉了?没有,我那时候还不喜欢喝酒,我宁可喝醋也不愿意喝酒。但是,我真的和她上床了,而且,连着上了数次。我和她做爱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李羊儿,我把身下的她当作李羊儿!李羊儿,她现在成了谁的女人?许小花不是处女,这与我无关!但是,很快我就改变了想法:她告诉我,她怀孕了!真他妈狗血!我终于相信,电影里那些狗血的剧情,不是编剧坐在屋里编造的,它们真的来源于生活!

我开始讨厌她,阳痿便是佐证。她想成为我的妻子,我震惊到无以复加,同时感到可笑。我没有想到,结束和她的关系竟然比考公务员还难。她阻止我的手段,真是五彩缤纷,每一块缤纷都足以吓退我。随着我对她了解的深入,我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其实,没有了李羊儿,哪怕娶一头母羊也无所谓了。这么想着,我把她带回家,让我爷和我奶看。如果我爷和我奶反对,我就获得了动力,就有了和她决战的信心。但是,我爷和我奶都很高兴,他们为我能带回来一个鲜活的年轻女人而兴奋不已。何况,这个女人伶牙俐齿,能让一棵干枯了五十年的柿子树在冬天结出通红的果实。

我接受这个现实,我要和一个不是李羊儿的女人结婚了。

我时常回忆和李羊儿相处的每朝每夕。但是,最终与我同床共枕的,却是许小花。昔日美好的爱情,正在把我的心凌迟。

我爷的院子后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宽阔而温柔的涡河从那里流过,我在睡梦中经常听到它柔美的流水声。我忧伤的时候,会坐在涡河岸边,看它从西流向东,看很多落叶和枯草一起顺水而走,看落日一点一点向它靠近,最终偎入它的怀抱。有时我会想:有人喜欢在河边钓鱼,无论钓多少都会满意;有人喜欢在河里游泳,沾满一身青苔却感觉把污秽留在了河里。而我呢?为什么总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为什么我总以为河水早晚会把我吞没?

如果不娶许小花,我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一个与李羊儿谈过恋爱的男人,一个和李羊儿睡过觉的男人,他最终娶了许小花,他不是浑蛋还能是什么呢?

在和许小花结婚前,我去了一趟李羊儿的城市,找到了她。李羊儿美丽依旧,使我想起我们共同度过的日子,想起以后永远失去她的日子。我为什么来找她呢?是故意加剧自己的痛苦?还是要李羊儿分担我的不幸?我告诉李羊儿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玩两天就回去。她笑了笑,没有揭穿我。我知道,即使现在我痛哭流涕地向她表示忏悔,重圆的可能性仍然为零。命运有时只给你一次机会,失去就没有了。我想鼓足勇气问她有没有找男朋友,或者告诉她我就要迈出的一步,想了想,很乏味,就闭了嘴。想想我们三年的生死恋吧,即使它已经被亵渎,也不要再往上面撒一点灰尘了。

回到家里,我就和许小花结了婚。

婚礼的前一天,在是否通知袁大江这个问题上,我爷和我奶有一点分歧。我奶认为袁大江纵有千般不是,毕竟是我名义上的父亲。我爷和我一致认为我的婚事与袁大江没有任何关系。是的,我们连形式上的关系都不存在了。袁大江的亲女儿已经在英国定居,据说和曼彻斯特一个贵族姓氏的传人订了婚;他的亲生儿子在北京一所著名的高校读大二,毕业后会到美国留学。這一切,与我们都没有关系。最终,我和我爷妥协了。我给袁大江打了电话,拨了三次,终于通了。我说我奶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有时间,就回来参加我的婚礼。袁大江沉默了片刻,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在广州出差。”我心里轻松了,说:“出差好,出差好!”就挂了电话。过了几天,我收到袁大江从广州寄来的一身西服。一个月以后,袁大江到家里来,和许小花见了一面,给了她一千块钱。我爷知道他来,提前去散步了。

过了两天,袁大江给我奶打电话,说要把他的亲生儿子带到家里来,给我爷我奶磕个头。我奶看看我爷的脸色,没有答应。我爷在旁边大声说:“我只有小雨一个亲孙子!”

我和许小花的婚礼很简单,就在我爷我奶家的院子里举行。我爷找了一个司仪,是杨树林活动中心的新成员,比我爷年轻十岁。许小花的娘家人以及她的同学和朋友来了不少。我没有通知那些有来往的初中和高中的同学。至于大学同学,我更不想通知他们,我很担心这个消息传到李羊儿耳朵里。在我心里,我仍然没有和李羊儿分开。但是,我和许小花的婚礼照片,三天以后还是被人传到了我的大学同学微信群里。我日防夜防的事情,为什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生了?我是我们班第一个结婚的。大家向我表示祝贺,但是,我看不到一点真诚。我和李羊儿的恋爱在我们班里是大事件,在同学们眼里和心里,李羊儿是不可能属于我的。她与一个不聪明的口讷的没有让人称道的特长的男人谈恋爱,简直是对全班男生的羞辱!他们认为,李羊儿的男朋友必须有数不清的优点,必须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我和李羊儿分手,所有同学都知道,他们以为我在欲擒故纵,以为我会很快飞回李羊儿身边,就像一条狗回到香喷喷的肥肉跟前一样。当我的婚礼照片被人贴到微信群里时,他们肯定都目瞪口呆了,然后,他们会感到欣慰,只要李羊儿不嫁给我,他们便是高兴的。李羊儿没有在群里说话,也没有私信我。那天晚上,我跑出去喝了一场酒,和我的几个高中同学。我给他们逐个打电话,说我已经结婚三天了。于是他们把我塞进一辆小汽车,拉到城东的一家酒店。当我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我爷和我奶都没有睡觉,他们在等我。许小花也没有睡觉,她在准备一场战斗,目的是掌握以后生活的主动权。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去向,等于把导火索交到了她手里。许小花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恶狠狠地大骂了一句,不到二十个字,信息量却很大。我爷我奶被吓了一跳,他们不相信这话是许小花吼出来的,在他们眼里,她一直是一个淑女啊!我把许小花推进卧室,回身向我爷我奶鞠了一个躬。

这是我第一次打人。在此刻之前,我没有和任何男人女人发生过恶意的肢體冲突。我关上卧室的门,在许小花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骂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她反抗了几下,招来了更多打击,于是战斗结束了,战场上残留着很多她陌生的目光。第二天早上醒酒后,我想起夜里的事情,红着脸向许小花道了歉。她竟然笑了,说:“你为什么要道歉呢?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以为她是在说气话,心里愧意更浓。

一个半月以后,我终于明白了许小花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离柳荫县城三十公里,有一个叫李腰的村子,近期出了一位神医,专治老年病。我爷我奶听说以后,决定去一趟。我爷心脏不好,胃也不好,风吹草动都胃酸、胃疼;我奶患有严重的风湿病,是生袁大江时洗尿布被凉水冰的。这些慢性病像蚊子一样把他们叮得痛苦不堪。我找到开饭店的高中同学梁大全,借了他刚买的途观,早饭后带着我爷我奶去了李腰村。走到半途,碰到我爷的一个老同志,刚从李腰村回来,说神医出诊了,没有半个月回不来。我爷和我奶有些扫兴,我也是。我想带他们去附近的一个景点转转,我爷不同意,他对我的驾驶技术不大相信,说能少跑一公里就少跑一公里。我们回到三里村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钟。我爷要到杨树林散心,问我奶去不去。我奶犹豫了一下,竟然迁就了我爷。我把他们送到杨树林,然后把车还给了梁大全。回家对于我来说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能去哪里呢?院门虚掩着,许小花在家。早上我出门时,她还赖在床上没起来,她下午上班,中午应该在家吃饭。我从梁大全的饭店里买了两个菜,是我爷我奶爱吃的毛肚和水芹,我想给我爷我奶一个惊喜。堂屋门也是虚掩的,我推开它以后,向卧室门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感到非常不舒服。那扇光鲜的棕黄色的木门,似乎散发着几缕淫秽的气息。我走过去,轻推了一下。门从里面反锁了。我把钥匙掏出来,想了一下,直接一脚把门踹开了。谁一生见到一次这样的场面,他的神经会疼一辈子,屈辱的针刺会在心里扎根。一个中年男人正赤身骑在许小花身上,而许小花,则幸福地闭着眼睛,嘴里发出快活的呻吟。我愣在门口,手足无措,连愤怒都忘记了。踹门的动静对许小花没有任何影响,她沉浸在淫欲中,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年男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从容地翻离许小花的肉体,就像从自行车上下来一样轻松自如。许小花终于睁开了眼睛,当她发现我就站在门口时,竟然笑了一下。然后,她从床头柜上取过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了起来。我没有别的选择。关键时刻,一分钟的犹豫,会换来一生的后悔。门后立着一把太极剑,是我爷健身用的,没有鞘,剑身细长,在透窗而入的阳光里闪烁着明晃晃的白光。我把它抓在手里,向正在穿衣服的中年男人刺去。他根本不躲,剑尖快要刺到那张长满横肉的阔脸时,他的右臂飞快地抬起来,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剑已从我手里飞出,砸碎了窗户上的一块玻璃。许小花笑得前仰后合,两只白白的乳房丑陋地跳跃着。对于我来说,生命在此时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向中年男人扑过去,我要把他扑倒,然后咬碎他的喉咙。但是,我被他干净利落地击倒在地。我趴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到了许小花光着的下身,那团荒草,随着她的浪笑而抖动不止。我像狼一样长嗥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大门咣当响了一声,男人像狼狗一样骄傲地离开了。

我病了一个星期,一度看到了死神毛茸茸的脸,触到了它毛茸茸的爪子。我曾经那么惧怕死亡,但是,现在我希望它尽快把我带走,给我一个解脱。我爷和我奶老泪滂沱,他们用尽全力挽留我,终于把我拽了回来。然后,我和许小花进行了一次谈判。她很坦诚,这是她唯一的优点。她告诉我,她与那个中年男人已经有五年感情了,她一再重申那是感情,不是奸情。她说她无法嫁给他,又舍不得离开,为了让感情不落山,只有安全地跟随。为此,她选择了嫁人,当她成为已婚女人时,那个男人就不用担心她以婚姻为要挟了。嫁人以后最不安全的因素是被自己的男人发现奸情,但是,许小花认为无所谓,她可以选择离婚。离了婚的女人更自由,更能让男人感到安全。我无语了。唉!这样的一场婚姻,令我沮丧,令我对未来不再抱一点希望。

我爷不赞成离婚,这出乎我的意料。以我爷的性格,他应该鼓励我迅速摆脱目前的屈辱。我爷的理由很简单:胳膊断了,谁也不想掖在袖子里,但是,有时候你必须掖。我猜出了我爷的心思:他和我奶已经走到人生的最边缘,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不希望看到我孤苦伶仃。我爷说你看涡河里的水,几千年了,一直向东流着。旱了,涝了,污染了,它没有苦难吗?它不是照样流着吗?我爷告诉我,不离婚是首选,但是,她必须和那个男人断了。我去和许小花谈,她不同意,她说她和我结婚就是为了更好地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如果不能,她保住这个婚姻,就等于把自己关到猪圈里了。我说,那我呢?我爷和我奶呢?许小花说你们是你们,我管不了!

我把许小花绑在大床上,用我结婚时新买的皮带狠狠地抽她。如果不是我爷阻止我,我会不知疲倦地抽下去。

晚上,我跑到涡河边痛哭了一场,然后去了我同学梁大全的饭店。我要喝酒!也许,酒能让我忘记耻辱!让我痛快地喝一场吧!让我醉死吧!让我忘记过去,像一条失忆的狗一样去流浪吧!我突然想起了江小英——我邻居家的那条金毛犬。它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狠狠地咬了它的主人,被永远地赶出了家门。我偶尔会在村子外遇到它,它还认得我,摇着尾巴凑到我跟前和我说话。我给它买五块钱的卤肉,我说:“我喊江小英,你点头我就给你肉吃。”它不仅点头,还摇尾巴!看着它大嚼大咽的样子,我很辛酸,便想起另一个江小英。听我奶说,那个江小英又嫁人了,好像是嫁了一个民营企业家。她在城东买了别墅,还喂了几匹小矮马。江小英和袁大江吵架时,曾经喊过“死了都不离”的口号,现在她又嫁人了,可见口号这东西是靠不住的。

现在,我心里充满对吃卤肉的江小英的羡慕!

我和李羊儿谈恋爱时,曾经喝过一次酒,是红酒。大三下学期开学时,李羊儿从家里带了一瓶红酒,说要让我尝尝。她爸去年到法国讲学,带回两瓶红酒,一直没舍得喝。李羊儿生日那天,我在必胜客请她吃饭,她把那瓶酒带去了,我们两个说着笑着就把它喝掉了。必胜客离我们学校不到一公里,走到离学校五百米的地方,我坚持不住了,醉得要瘫倒在地。从那以后,我的酒量多次被李羊儿嘲笑。她给我起了两个外号,一个是“迎风倒”,一个是“被半瓶红酒打倒的女人”。

带着对李羊儿的思念,晚上八点半,我来到了梁大全的饭店。梁大全要給我一个包间,要找几个同学陪我喝酒。我拒绝了,我坐在大厅里,看着满厅的食客,压抑着自己的悲愤。梁大全要亲自下厨给我炒几个菜。我说我吃不下,给一盘花生米,或者炸蚕豆就行了。梁大全说,如果你面前只有一盘寒酸的花生米,我会骂自己的!你是我们的偶像,是我们学校的传说啊!我的心滴了几滴血。我为什么要上大学呢?不上大学,我会认识李羊儿吗?我会参加那个狗屁考试吗?我会认识许小花吗?梁大全高中毕业后就开了这家饭店,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女孩,生了一对龙凤胎,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这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跑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梁大全把两瓶陈了十五年的白酒放在我面前,说偶像,你喝了这个酒,就回到十五年前了。十五年前?那时我正在上小学。是的,与现在相比,那时的确是美好的。

我喝了半瓶酒,竟然没有感到头晕。每一杯酒喝到肚里,我都想立即回家再把许小花揍一顿。饭店里的人越来越少,包间里还有两桌,正吵闹得厉害,男欢女叫的,像做爱时发出的声音。做爱幸福吗?我和李羊儿做爱时,感到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我说李羊儿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爱。李羊儿说当我们老了做不动的时候呢?我说那我也要做出做爱的姿势。李羊儿笑了,说袁小雨你真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和许小花做爱时全然没有那样的感觉,我只是在一个刺激我的容器里晃动,一直晃到精疲力尽。

我倒了满满一杯酒,喝完它,我就要离开,我爷和我奶给了我自由,我不能过于挥霍。正在这时,饭店外来了一辆小汽车,它慢慢停下,一个年轻女人优雅地打开车门,优雅地走进饭店,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梁大全走过来,他手上油乎乎的,全身散发着厨房里的气味。女人坐到我对面,接过梁大全递来的酒杯,倒满酒,说:“袁小雨,你今天终于出洞了。”这个声音我很熟悉,令我想起一个漂亮女孩。我在启明中学读书的时候,那个女孩坐在我前面,每天都会把发梢扫到我脸上,我根据发梢的气息能判断出她当天洗头发了没有,或者,她已经几天没有洗头发了。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从来没有追求过她。她每天都能收到三四张纸条,上面的内容千篇一律:刘小千,我们谈朋友好吗?刘小千,我爱你就像爱校门口的那棵广玉兰。那棵广玉兰已经五十岁了,但是,它每年春天都会开无数朵洁白的花。刘小千是个文静的女孩,她从不招摇,虽然她有招摇的资本。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我到学校去过一次,我很想念那棵广玉兰,想给它拍张照片。我没想到,刘小千正坐在广玉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发呆。我走过去,不好意思地招呼了她一声,她的脸唰地红了,令我想起了她发梢的气息。我转身想走开,被她喊住了,她问我有没有报志愿。我说还没想好,这个成绩很难报,高不成低不就的。刘小千走到我跟前,脸更红了,说:“无论你到哪里上学,能给我来封信吗?”我愣了一下,迟钝地点了点头。我把她的话当作客套,所以我失信了。现在,她就坐在我对面,令我脸红。梁大全用纸巾擦着手,说这是刘小千,你不会不记得她吧,你可是她的梦中情人。我抬头看看刘小千,她没有一点羞涩的样子了,满脸的风情如春天的天空里被风吹离枝头的梨花。刘小千和我碰了一下酒杯,一口喝掉了。这一刻我有些恍惚。唉,时光荏苒,当年那个羞涩的女孩,成了会喝酒的女人了。梁大全笑笑,转身走了。我不想说话,刘小千偶尔说一句什么,我嗯嗯着应对。一瓶酒喝完,刘小千站起身来,说:“我送你回家。”我有些迷糊了,说:“你要酒驾吗?”刘小千没回答,搀着我的胳膊往外走。她把我安排在车子后座,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住在哪里,就睡着了。当刘小千把我叫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一个小区里。刘小千问我能不能自己走。我摆了摆手,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走。”她有些想笑,把我扶下车,慢慢走到一幢二层别墅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我们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卧室。我一头扑倒在床上,瞬间便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我动了一下身子,右腿蹭到了一片滑腻的皮肤。我有些惊讶,扭头看时,刘小千竟然睡在我身边。头疼,还晕,但是,我能依稀想起一些事情。刘小千睁眼看了我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我长出了一口气,一翻身把她压住。刘小千把我搂得紧紧的,嘴里不停地叫着“袁小雨我爱你”,把我叫得全身都酥了。我精疲力尽地完成了任务,她俯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袁小雨,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没想到还真有今天。”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但我知道我必须走了。我坐起来穿衣服。刘小千说:“你天亮再走吧,我上个月离了,现在一个人住。”我摇了摇头,说:“我得走。”刘小千便帮我穿衣服,问我明天是不是还来。还来?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有可能。

刘小千把我送到楼下,说:“如果你想了,就来吧!”我知道她的意思:如果我想她了就来,如果我想做了,也可以来。我回头看了看她的房子,富贵逼人;再看看刘小千,美丽无比。我把她拥在怀里,揽过她的发梢嗅了嗅,已经没有当年那种青涩的气息了,但是,它更让我心醉。刘小千被我突然的一抱弄得很激动,说:“你别走了吧,离天亮还早,我们回楼上吧!”我怕自己动摇,立即摇了摇头。走到小区门口,我轻声问她:“你怎么会去梁大全那里?”刘小千笑了笑,说:“我和他说过,如果你到他那里去,就告诉我。我知道你们来往多一些。”

走出小区五十米,我回头看了看,刘小千已经回去了。小区大门上方的霓虹灯闪烁着,每隔几秒便自左而右推送出“家和小区欢迎您”七个字。家和,唉!多好的名字!如果家和,我不会跑到这里来;如果家和,刘小千不会带我到这里来。

我站在空旷的马路边,想打个车,等了十来分钟连个车毛都没见到。胃里翻腾得厉害,想吐又吐不出来。路灯像一群迷离的眼睛,石楠和女贞们已经沉睡了。我真想做一棵女贞啊!把我植在落满灰尘的马路边,或者种到空气新鲜的公园里,都行;如果谁看我不顺眼,把我当柴烧了也行。远处来了一辆车,是绿色的出租车。我招了招手,车子向路边斜了一下,我知道我被看到了。我用双手搓了搓脸,手上还残留着刘小千的芳香。一个男人如果可以和他不爱而且也不爱他的丑女人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和一个爱他的漂亮女人在一起呢?这个念头像一阵风,吹得我身上抖了一下。

出租车停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我吐了一口酒气,向它走过去。我准备拉开车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为我把车门打开了。我有些感激,但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做好事的人,一个散发着浓烈酒气的年轻女人已经把我挤到了一边,一屁股坐进了车里,砰地关上了车门,还挑衅地看了我一眼。她穿着光鲜的衣服,嘴唇抹得通红,脸上搽了很厚的粉,戴着一副大大的耳环。这样的装束,令我想起一种职业。也许,这是一个出差的妓女,正急着赶场。司机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粗壮男人,我问他可不可以捎我一下,我照样付钱。他看了看那女人,征求她的意见。女人说:“不捎,我有急事。”我说不需要你为我绕道,先送你就是了。女人忽然推开车门,一掌搡在我的胸口,嘴里不干不净,骂我占她便宜。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司机,希望他为我说一句公道话。我的懦弱的表现激发了女人的斗志,她向我扑过来,我的脸上立即出现了几道血印。我被激怒了,两记耳光清脆地甩在她的脸上,她应声倒在地上,嘴里却更加肆无忌惮。我冲过去,朝她身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我没有想到她会抱住我的腿,并把我拽倒在地。我们滚在一起,我感到手臂被两片滚烫的嘴唇包围,一阵剧痛,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如果治安巡逻队没有及时赶到,我真不知道如何收场。一个不依不饶的女人,一个满面微笑看笑话的司机,我诅咒这个糟糕的夜晚。四个年轻警察开着一辆警车来到我们身边,一个高个子警察下了车,一招二式,便把我和女人分开了。“他要强奸我,他要抢劫我。”女人声嘶力竭地高喊。我的冷汗一下出来了。麻烦了!

我们被带到治安大队,没有人问口供,似乎我们是他们从街上捡来的两件废品。二十分钟后,来了一辆警车,把我们送到了城东派出所。我被推进一个狭小的房间,一个年轻的矮瘦而精明的警察审讯了我。我如实做了交代:我和那女人因为乘车发生了纠纷,她打了我,我打了她,我脸上和手臂上的伤痕可以证明。这么简单的事情,应该有一个简单的处理结果。我长出了一口气,看着警察,问他是否允许我睡一觉,哪怕就睡在他身边的那张长木椅上也行。警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这个要求是世界上最无理的。“我想请你交代以下几件事,”他说,“你深更半夜在那个小区门口做什么?之前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非礼王大桃?王大桃的金项链到哪里去了?你把它扔河里了?还是扔到树丛里了?”这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根狼牙棍,打得我心慌意乱。

“王大桃,是那个妓女吗?”我问。

警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谁是妓女?你凭什么说人家是妓女?”我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这种实话不能乱说。我冷静下来,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能说我刚从刘小千那里出来,这样会把她牵扯进来。让一个刚陪自己度过美好时光的女人来这里作证,会毁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想到了司机,能证明我清白的,只有他了。但是,那个司机在哪里?他会为我作证吗?

我忽然想起来,事发地点不是有监控吗?我说:“警察同志你们为什么不调取监控呢?它可以把真相如实地展示出来。”警察冷笑了一声,说:“你真是聪明得很,如果你不知道监控坏了,怎么敢在那里作案呢?”

完了,倒霉事都让我赶上了。我哑口无言,只能安静地等待未知命运的降临,只能暗自祈祷他们是聪明而公正的人。

半小时以后我被关进后院的一间小屋里,它的门是铁栅的,它很像一只关野兽的笼子。我绝望地坐在一只矮小的凳子上,想着前因后果,心如刀绞。当一个人处在不幸之中的时候,应该等待不幸像一只饿得快死的狗一样慢慢离开,一定不要尝试寻找幸福。寻找幸福只能带来更多的不幸。你牵着一条狗在大街上走,很快便会有一群流浪狗盯上你。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我爷和我奶来了,派出所通知了他们。他们看到我的狼狈和绝望,瞬间老泪滂沱。我爷说:“他们要以抢劫强奸的罪名给你定性呢!我的雨啊,你知道那个罪名能让你蹲几年大牢吗?恐怕我和你奶骨头棒子都锈了你还在里面蹲着呢!”这一刻,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哭着让我爷立即把许小花撵走,不能让这个扫把星在我家多待一天。我爷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然后用左手在我手臂上打了几下,说:“你这个憨孩子,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离婚!离婚了,连给你送饭的人都没有了,我和你奶走不动了哇!”我奶在旁边说:“小雨你不要担心,我一会儿就给袁大江打电话,有人想把白的抹成黑的,没那么容易。”我爷狠狠地瞪了我奶一眼,说你放屁,小雨就是被判十年,我也不会求他。我奶也有些生气,但是她没有和我爷吵,她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小声说:“就算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还有个儿子的名分呢,我不相信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小雨被人冤枉。”

我知道我爷会救我,但是,我就像一个落入深井的胖子,我爷的那根被岁月侵蚀得已经糟朽的绳子,能把我拉上来吗?

我爷和我奶走后,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个坐在深井里的人,他望着井口那片天,既渴望尽快升到井口,又痛恨把自己推下井的人。命运,唉,我的命运!

三天以后,我被送进了看守所。

我知道被送进看守所意味着什么。在我们柳荫人的观念里,派出所、拘留所、看守所,是递进的越来越重的概念。我下了警车,便望见了三米外看守所的大门。那两扇黑色的铁门,对于我来说,就像人生的一个分水岭,跨进去,之后的人生就是黑色的了。绝望的感觉,就像濒死一样。我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往铁门里走,真希望有一股力量突然冲出来,把我吸住;或者,有一个焦雷在头顶炸响,把我劈死。我走进大门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不知道哪间牢舍在等着我,哪些狱友在等着我,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我。

我的腿发软,挪不动了。一个警察不耐烦地推了我一下,我想哭。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

袁大江!他是袁大江!

袁大江从一幢办公楼里走出来,他的身前身后围着六七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我不再努力挪动脚步,我看着袁大江,思维突然凝固了。袁大江也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人。押送我的有三名警察,其中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高个儿显然和袁大江认识,他一路小跑直奔袁大江而去,脸上阳光明媚。袁大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向身旁的一个警察说了一句什么,转身返回了办公楼。络腮胡子遭到无视,笑了笑,也跟着去了办公楼。

唉!袁大江越来越年轻了,越来越细皮嫩肉了,越来越像他的白叶盏了!再看看我的熊样儿,连他妈的灰瓦当都不如了。

袁大江转身离去,是害怕吗?他担心我喊他爸?说真的,哪怕明天就枪毙我,而他是唯一可以救我的人,我也不会喊他的。从此以后,我会忘记我生命中的一些人和事,只记住我爷我奶以及李羊儿。当然,还有刘小千。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和同监舍的那些家伙能够和平相处,这是我被关进206以后最希望的事情。当络腮胡子把我推进206时,监舍里的12个人全都瞪着圆眼看我,好像我是一只刚从炉架上取下来的热烘烘香喷喷的烤全羊。我下意识地说:“我不是烤全羊。”他们全都笑了,然后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走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卖烤全羊的。我说不是。他问:“那你是干什么的呢?你犯了什么事?”我想了一下,这两个问题我都说不清。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又摸了摸我的手,回头对另外11个人说:“这人是秀才。”一个家伙说:“秀才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稀奇的?前天上午,隔壁关进来一个局长,不比秀才牛×?”高个儿年轻人说:“秀才出去了还是秀才,局长出去了还能吃老本,我他妈的出去了,就是个屁!”大家一齐说:“石小川,你是个屁!你是个臭屁!”我听出来了,那个叫石小川的家伙是206的头儿,而且,他快自由了。我说祝贺你,石小川。石小川点点头,说你应该祝贺自己,我很快就出去了,所以现在我的心灵很善良,我只能做善良的事,包括对你。我知道他的意思,感到庆幸,还有一些莫名的感动。我想,我会坚强地活下去,无论挡在我面前的是一群狼,还是一群猫,我都要勇敢地拼一场。

在石小川的催促下,我开始讲自己的案情。他们听着听着就笑了,问我是不是真的干了。我说我真的没有,我不可能干。石小川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石小川的妹妹被人强奸了,他把那人的一条腿打断了,重伤害,被判了五年。石小川说:“有些事你以为你不可能做,其实真做了也就那样了。不过,我能看出来,你是没有做。你现在不后悔吗?你为什么不做呢?”

之后的十五天里,我被多次提审,被反复问到一些细节:“你把王大桃扑倒是什么动机?你是怎么摸王大桃胸脯的?你把王大桃的项链藏哪里去了?在遇见王大桃之前,你还做过其他违法的事吗?”有一次,一个警察竟然问我有没有发现王大桃胸上有一颗红痣。我没有上当。我说你知道她那里有红痣吗?他说我不知道。我说我和你一样。他惊讶地撇了撇嘴,说:“我们是一样的?”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是劣质品种,而他,从前和今后都是优良的。

第十六天,我被两个穿检察官制服的人审了两个小时。我明白了,我的侥幸心理崩塌了,内心一片泽国。主审我的人是杨科长,四十岁出头,面相温文尔雅,但说起话来很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铁锤,我的世界被他砸得到处都是坑。审讯快结束的时候,他问我是否知道什么是逮捕。我说知道。他点点头,说:“逮捕了,你这孩子就毁了。”我的鼻子酸酸的。杨科长说:“我从私人渠道知道你是被人收养的孩子,下面的话,我本不该在这里说,但是,我觉得对你有好处。我的儿子也是收养的,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我很疼他。你的养父母肯定也疼你,不然他们不会做出抱养你的决定。你知道当一对夫妻决定抱养一个孩子时,他们会思考多长时间吗?他们要下多大的决心吗?他们要面对多少困难吗?你走到今天,要么是他们太疼你,要么是你自己不招人疼。”我抬头看了看他,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我想,如果当初是这个杨科长抱养了我,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回到206,坐在地铺上,我忽然很想笑,于是我笑了起来。待我笑够了,石小川把我拉到他身边,点了两支烟,一支自己吸,一支塞到我嘴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天没舍得吐出来。石小川说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吗?我摇了摇头,说:“我可能要被批捕了。”石小川点点头,说:“我要说的,与这个有关。你知道那个王大桃是个什么东西吗?”我说:“是个妓女。”石小川惊讶地说:“你知道她是妓女还去招惹她?她连屁股都不要了,还会要脸?”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石小川告诉我,他听到了一些消息,那个王大桃真是个妓女,而且是个不省油的妓女,她在咬定我强奸抢劫她的同时,还找人做工作搞我。我问石小川:“我和她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为什么要下死力气整我呢?”石小川说:“你打了她。有一条狗,它在你身后汪汪,你踢了它一脚,它便想咬掉你的鸡鸡,这不是很正常吗?”我很感谢石小川,但是,我不相信一个妓女会有很大的能量,那些人凭什么听她的一面之词呢?石小川又说:“那个出租车司机也做了伪证,这一点非常重要。好人死在证人手里,你被他俩死死地按住了。我听说你爷多次找到王大桃,要出五万块钱私了,那女人一口回绝了。她的目的很明确,她要把你一把推到法院,既要民事赔偿,也要刑事追究。她这些年一直被人压在身下,这一回,她要在你袁小雨身上扬眉吐气了。”我想哭,在我的泪水快要流出来的时候,一个狱警打开门,看了看我,扬了扬手里的一个黄色布袋。我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从他手里接过布袋,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黑色夹克。我明白了,这是刘小千送来的。那天夜里她送我出门的时候,说她想給我买件衣服,问我想要什么样的。我不让她买,我当时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和她往来。刘小千不同意,说:“我给你买件夹克吧!你上高中时经常穿一件黑夹克,感觉帅极了。”现在,黑色夹克来了,我心里一阵暖和。我想,如果我能出去,我要——我觉得很好笑,我能出去吗?也许能,但要等到十年以后!十年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有资格和刘小千交往吗?人家还愿意与我交往吗?我就是一棵被扔进粪窖的泡桐树,被捞出来的时候已经被粪水沤光了皮。想到这里,我伤心地哭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我是一只冷得发抖的蝇子,只能用嗡嗡声给自己取暖了。

我提心吊胆地等待被逮捕,就像李后主等待赵光义给他送毒酒一样。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后主,你不识干戈,还可以偎在宫娥怀里垂泪,我的泪水有谁为我擦拭呢?对了,李后主知道那壶酒有毒吗?是的,他知道。那么,他往肚里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那一天终于来了!那是我被关进206的第三十天。我被狱警带离206时,抬头看看天,很多白云在空中飘,不像一个冤枉好人的日子。我被带进审讯室,看见屋里有三四个男女,都是检察官。和我想象的场景差不多,只好咬紧牙关承受了。一只鸟儿被人逮住的时候,它的挣扎有用吗?它的眼神有人注意吗?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掏出一支笔放到我面前。“签字?”我心有不甘地问他们。他们动作整齐地点了点头。我拿起笔,在那张纸上签下了我的名字:袁小雨。“袁”字写得不好看,特别是最后那一捺,有些重了。我放下笔,把双手握成拳头,伸到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前。他愣了一下,问我想干什么。我长出了一口气,说:“逮捕了,不用戴手铐吗?”他又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说:“电视剧看多了吧?你签字不看内容吗?你被无罪释放了。”我没有听清,我看着他的嘴,想请求他再说一遍。他看出了我的意思,提高了声音,说:“你被无罪释放了。你回房间收拾一下东西,马上走人。”我听清了,但我不相信,我把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都巡视了两遍。那些表情,唉,不说了,我信了。

我回到监舍,和石小川他们挨个儿拥抱。石小川在我耳边说:“我出去以后就去找你。你这家伙深藏不露,不着痕迹就把那个妓女干掉了,我下辈子就靠你了。”

当我再次从监舍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像一只鸟儿挣脱了巨手。我要飞了,我要飞了,我看着满天的白云,很想唱点什么。有一次,我和李羊儿去公园玩,我爬到一块巨大的山石上,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李羊儿马上唱了起来: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噢噢!现在,李羊儿大概正在别人的怀里唱歌呢!

那两扇巨大的黑色铁门,在我进来的时候,它只为我一个人敞开,现在,它再次为我一个人敞开了。我一步跨出去,突然愣住了:我的爷和我的奶,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正老泪纵横地看着我。

我扑过去,和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放声大哭,我说:“爷,奶,我又见到你们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我希望一生一世都和我爷我奶生活在一起,永不分离。但是,他们却要离我而去了。

我爷把我从那里弄出来,耗尽了他的心力,也耗尽了他的健康,他的油灯在三十天的时间里一直闪射着明亮的光芒,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油尽灯枯了。三十天的时间,对于我爷和我奶来说就是三十年。我爷骑着他的电动三轮车,载着我奶,一次次地去派出所,去公安局,一次次地去医院看望被我打伤的王大桃。我爷从公安局得到的信息是,如果王大桃不告,倒有调解的可能性。而王大桃告诉我爷:“我不告,人家执法部门也不愿意啊!你孙子是强奸抢劫,他们放了他,就等于强奸了法律。”我爷又去找那个出租车司机,他告诉我爷:“你别来找我了,我惹不起他们。”我爷说:“那你惹得起你的良心吗?”司机说:“大爷,良心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最能败坏人的东西。当你讲良心时,你的手就被捆住了。”

我爷没想到我的案子那么快就到了检察院,到了批捕科。我奶告诉我,我爷两天没有吃饭,还流了泪水,他的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说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强奸,是害虫对人类的报复。第三天早上,我爷把我奶用三个鸡蛋做的鸡蛋羹全都吃掉,又喝了一碗稀饭,然后刮了胡子,穿上一身整洁的中山装,把离休之前经常用的一只皮包拿了出来。我爷告诉我奶,他要到省城去一次。我奶知道我爷要出马了。省城到底有多少他的老部下,那些老部下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有多少在重要岗位上,我奶不清楚,我爷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不清楚也得去!我爷说柳荫是个没有王法的地方,他要去请王法,让这个地方干净一些。柳荫城里一天洒三遍水,却洗不掉马路上的陈年污迹。我奶毫不怀疑我爷的能力。兵对兵,将对将,一挂鞭活捉杨文亮!多年前的传说,让我奶相信年近九十岁的我爷还能创造同样的奇迹。我奶只是担心我爷的身体,这么大的岁数,还能去省城吗?正当我奶拉着我爷的胳膊为他即将开始的省城之行忧心忡忡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我家院子里,她就是刘小千。

刘小千来到我爷和我奶面前,就像太阳落到了我家院子里。我奶告诉我:“当那个女孩走进院子时,我就知道她可以做你的老婆,我能看出来,她能给你一生的幸福。”刘小千是怎么知道我出事的,是怎么打听到我家住址的,我不清楚。在她来我家之前,肯定已经知道了许小花被我爷扫地出门的事。我爷在我出事的第七天就把许小花赶走了,当这个女人连半只烧鸡都不愿意给我送时,她便没有价值了。许小花想把家里的那台冰箱带走,我爷一拐杖甩在她背上,她便像一只母狗一样夹着尾巴跑掉了。刘小千得知我爷要出远门,便请求我爷坐她的车。我爷说:“我要去省城,来回八百多公里呢!”刘小千说:“你去联合国我也会开车全程陪同。”

我爷和刘小千的省城之行取得了成功,虽然中间有很多坎坷,我爷还是靠他昔日的辉煌照亮了现在的道路。案情反转的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出租车司机有没有说谎,一是王大桃到底有没有那条30.5克的金项链,如果有,它是被抢了还是在家里躺着。那些掌管我生死的人,他们的注意力有没有在这两点上停留过呢?他们经验丰富,这样的案件对他们来说太简易了。我爷的省城之行,迫使那些人必须明白无误地搞清楚这两点。真相终于大白:出租车司机撒了谎,当东风变作西风时,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于是交出了王大桃贿赂他的两千块钱。而王大桃的金项链确实是存在的,但是,她当晚并没有戴在脖子上,她手机里的一张当晚十点的自拍照暴露了真相:她的脖子是光光的。她把项链留在了某个男人家的卫生间里,那个男人答应她把黄金项链换成同样重量的白金项链。

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是,我差点被葬送。

我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爷就病倒了,周身无力,呼吸困难。我要把他送去医院,他不同意。他说:“一盏没有油的灯,你把它悬在太和殿也亮不起来,就让我留在家里再散发一点余热吧!”我问我爺要不要告诉袁大江。他摇了摇头,说:“我死了,你也不能告诉他。”我爷摇了头,就没有变更的余地了。袁大江在看守所里看到了我,他一直沉默,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日夜守在我爷身边,想尽可能多地为他做些事情。我请了几个医生到家里给我爷诊断,他们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他太老了。这是一个人即将离开的理由吗?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呢?我奶说人老了,该走就走吧,没有什么好难过的。话是这样说,但是想到永诀,想到即使我死了也不可能见到我爷了,我就想哭。我出生十二天就跟着我爷,这份感情,没有人能理解。

我爷在生病的第八天陷入了昏迷,我坚持要把他送到医院去,我奶也同意了。但是,就在我们喊来了救护车,准备把我爷从床上转移到担架上的时候,他突然醒了。他看看屋里站着的医生护士,又看看我奶,然后冲医生摆摆手,说:“你们走,我不去。”我关好院门回到我爷身边的时候,我爷说:“再不要这样了,死在医院里,我找不到回家的路。”然后我爷让我奶去把那件东西拿来。我奶犹豫了一下,说:“你休息一会儿吧,现在拿它干什么?”我爷一再坚持,我奶只好打开那只陪伴他们六十多年的樟木箱子,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来,最后,从箱子底部拿出一个黄绸小包。我奶把小包放到我爷手里,我爷慢慢地把它打开,一把精致的左轮手枪出现在我面前。我爷用右手握住它,脸上绽开了笑容。“这是我私下里留下来的。”我爷说,“我死后,你把它上交也行,放到我棺材里也行。”我爷看着那把左轮手枪,眼睛里充满了怜惜。我爷参加游击大队以后,总共用过五杆长枪,五把短枪,这把左轮手枪是他的第五把短枪。我爷的游击大队配合华野的一个团解放了柳荫县城,团长临走时把这把枪送给了我爷,说这是他的战利品。我爷非常爱惜它,每年都要拿出来擦一遍。我爷对我说,他这次到省城,又见到那位团长了,老得很厉害,在床上起不来了。团长笑着对我爷说,要是流水能向西流就好了。我爷说,向西流,就乱了。

三天以后,我爷去世了。我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擦干,我奶又病倒了。我爷去世的时候,我奶没有哭,她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我爷的脸,嘴里咕哝着,说我爷老了老了变成好同志了,他是探路去了。我奶病倒以后,每天都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一会儿话。她临走的那一天,忽然对我说:“小雨,你该去找找那个姓罗的,万一那是个殷实人家,万一他们是两口子,他们愿意认你,以后也有个来往,少了些孤单。”我摇了摇头,说:“奶,我不去,我姓袁,我姓我爷的袁。”我奶笑笑,说:“姓袁也不耽误你去找那姓罗的呀,我一直想催你去找,又怕惹你不高兴。现在,这事不能再推了,你答应我,好吗?”我点了点头,这是我给予我奶的最后的安慰。

我爷走了,我奶也走了。我奶临走的时候,从嗓子眼儿里说了一句话:“老袁,路探好了没有哇?”

我爷我奶都走了,我成了伶仃之人。我多么希望我现在还是十二天;我多么希望,再陪我爷我奶二十三年。

这个曾经充满欢乐和温暖的院子,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想出去,不想见人,也不想吃饭。我在院子里来回走,累了就坐到沙发上休息,或者到床上躺一个小时。往事像涡河里的蛙鸣,挡不住!我随着往事哭了一阵又一阵,无数忧伤和感慨!

我把自己关了六天。第七天早上,家里没有了煤气。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有人敲响了院门。六天时间里敲门声已经响过多次,我都把它当作风声了。而这个早上,敲门声异常响亮,还有些亲切。我走到院子里,看了看天,是晴的。我想,我应该去我爷我奶的墓地了。

我打开大门,看到刘小千站在门外,她脸上的焦虑就像我脸上的忧伤一样浓郁。在看到我的那一瞬,她有些惊讶——我的憔悴和虚弱把她吓到了。然后,她猛地扑进我怀里。我从看守所回来以后,刘小千来过三次:我爷去世前她来过一次,我爷和我奶去世时她各来了一次。但是,我几乎没和她说话。她是个好女人,真好!我没有把她与李羊儿比较。李羊儿是天上的白云,我只有抬头才能看见她;而刘小千是随时可以扑进我怀里的女人,她的体温可以让我准确地感知她的心情。这么好的女人,她不应该属于我,我不能把一株朝气蓬勃的茉莉花栽在这个小院里。我把刘小千从怀里推出来,问她怎么来了。她说:“敲门你不开,手机又关了,我以为你上天了呢!”我这才想起来,我的手机已经关了整整六天了。我打开手机,无数未接电话和短信扑进眼帘,大部分是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的。我翻看了一下短信,内容多是安慰我,鼓励我振作起来。李羊儿也给我发了一条短信,问我是不是挺得住,要不要她过来陪我几天。李羊儿知道我和我爷我奶的感情,她可以判断出我经受的打击是多么沉重。那些未接来电中,有一个号码我不大熟悉。我把刘小千让进堂屋,当着她的面回拨了那个陌生号码,竟然是石小川的。他从看守所出来了,并且找了一份工作——在万全清洁公司开洒水车。我问石小川那家清洁公司缺不缺人,我必须出去工作了。石小川答应帮我问一下,但是,他建议我终止这个想法。“你是秀才,”石小川说,“秀才有秀才的地盘。”

刘小千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挂了电话,她轻声说:“你为什么要去清洁公司呢?好工作很多,我可以帮你找。再说,为什么着急找工作呢?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也知道我的经济能力,我可以无条件支持你,直到永远。”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我长叹了一口气,问她今天上午有没有空闲。她点了点头。我说:“那你开车带我去长青林吧!”

长青林公墓里躺着我爷和我奶。我把我爷我奶留下的十萬块钱积蓄花了五万,为他们在长青林买了一块双人墓地。跪在我爷和我奶墓碑前,我哭得像泪人儿一样。从长青林出来,我抹了抹脸,对刘小千说:“小千,以后别来找我了。”刘小千一点也不惊讶,但脸色很不好看。我说:“小千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以前我爷我奶活着,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现在呢?我连房檐上的灰瓦当都不如。而你是要飞的,我不想像乌云一样困住你的翅膀。”刘小千把我推进车里,说:“灰瓦当挺好的,冷不丁落下来,能把脑袋砸出血!”我知道她在逗我,但是,我很明白我俩在一起不合适。我和谁在一起合适呢?王大桃?这个名字忽然跳出来,把我重重地吓了一跳。

我让刘小千把我送到万全清洁公司。我在下车之前抱了刘小千一下,然后快速地离开了她。我低着头,没有让她看到我眼里的泪水。

我走进万全清洁公司,打听石小川。石小川不在,我就站在大门口等。一个小时以后,石小川开着一辆洒水车回来了。橘红色的洒水车很帅,像一个可以开天辟地的男人。坐在驾驶室里的石小川真是帅呆了,当然,比不过206监舍里的他,在那里他是老大。石小川下了车,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我刚刚送走一个爱人,现在,来了一个兄弟。我问石小川有没有帮我找工作。石小川说,你有必要这么着急吗?你有没有好好地思考过你的人生呢?从他嘴里出来“人生”两个字,比他说“日你妈”更令我惊讶。我说:“我思考过了,人生就是一锅大米饭,做好了,就着咸菜吃,香;做成夹生,难以下咽也不能扔掉;有人吃着最好的大米饭,就着最好的菜,身边还要坐几个最美的女人。没必要认真,吃夹生的也饿不死。”石小川惨笑了一下,说:“你为什么这么想呢?袁小雨你知道吗?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不会来开洒水车。我知道你是有背景的人,你的背景能把你从那里捞出来,就能把你托起来。”我说:“我爷我奶都走了,我就是我的背景。”石小川摇摇头,说:“即使这样,你仍然是有背景的人。”我知道他的意思:幕落下来了,但是,舞台上的灯还亮着。我转身就走,我说:“石小川你这人真没意思,从那里面出来的人,把背景挂在嘴上,你他妈的是不是太庸俗了?”石小川笑了,说:“你已经过了我的政审关。行了,我帮你问一下。”

十分钟以后,我成了万全清洁公司的一名洒水车司机。人家没有面试我,原因只有一个:是石小川推荐的。石小川为公司摆平了好几件事,他已经成了老板的红人了。我的洒水路段有二十公里,全都在西城区。一次洒水用时两个小时,每天洒三次,加上注水的时间,八个小时足够了。这样的工作量,每月能挣三千块,还有五险,我很满意。大四的时候,我和李羊儿去书店买书,在书店门口被洒水车喷了一身,李羊儿的裙子被弄得湿漉漉的,两条白嫩嫩的腿溅上很多脏污的水渍。李羊儿指着远去的洒水车,声嘶力竭地喊:“姓洒的,我诅咒你!”如果她知道我现在成了一名洒水车司机,我也姓洒了,会怎么想呢?她还记得当年的那一幕吗?

说实在的,我有点喜欢洒水这个行当。每天都在高亢的音乐声中工作,每天都能看到路面因自己的工作而清洁,随时都能看到漂亮女孩子被水花追得扭着小腰肢款款而跑,实在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但是,喜欢并不代表我能做好。不到半个月,我被杨环环警告了三次,原因是我的技术还不够熟练,喷水不均匀。杨环环是总经理,宁国人,三十岁出头,人长得很漂亮。石小川看不起她,说她一个南蛮子跑到大北方来做这样的生意,肯定不正常。公司内外传言很多,都说杨环环是奔着某领导来的,因为某领导也是宁国人。我对这些传言没有感觉。一张脸干净与否,与毛巾的生产厂家有屁关系!

我让石小川为我拍了几张工作照,然后把照片晒到大学同学微信群里。一句评论都没有,一句祝贺都没有,一个表情都没有。我有些失望,很快我就想明白了:他们认为我不是在晒自己,而是在晒我们班,在晒我们学校,他们的沉默是对我的宽容,或者,是对我的彻底绝望。

我干了两个月,就到了炎夏。真是热死人的热。洒水车驾驶室的空调形同虚设,我穿着整洁的工作服,任汗水和洒水车的水一齐向外喷,有时我会出现幻觉,以为洒水车喷的是我的汗水。我的皮肤容易过敏,汗水浸久了,身上会起红斑,很难痊愈,所以我在驾驶室里准备了三套衣服。但是,汗水汹涌,衣服根本不够换,它们像手纸一样,瞬间就被浸透了。有一次,我实在熬不住,便在人少的地方停了车,站在洒水车喷出的水雾里,洗了个清清爽爽的凉水澡。我没有想到,这个场景被一个多事的家伙拍了照片,传到了网上,当天晚上我就成了网红。很多人点赞,也有很多人指责清洁公司不关心员工健康。这件事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我等着杨环环通知我滚蛋,或者通知我绩效工资泡汤。出乎意料,我等来了一次印象深刻的慰问。

公司通知,下午两点,全体人员统一着装在公司门前广场集合,在岗的司机要把洒水车开回来。我开着洒水车回到公司时,已经有十台洒水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广场西侧。我把车停好,站到队伍的末尾。石小川紧挨着我,说:“袁小雨,恭喜你出名了。”我笑了笑,说:“黄山不是摄影师吹出来的,但是,黄山培养了无数摄影师。”正在玩笑,忽然看见杨环环陪着很多领导从公司办公楼里走出来,几个工作人员抱着几箱矿泉水跟在后面。下午两点钟的太阳照耀着杨环环,她的脸色异常红润,身材茁壮而挺拔。杨环环一边走一边笑吟吟地和领导说话,让大家对领导充满了羡慕。离我们还有五米远的时候,领导们自觉地排成了横一,与我们面对面。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戴着公司前天为我们配发的橘红色防晒帽和墨绿色防晒眼镜。杨环环声音洪亮地告诉我们,县领导知道我们每天在酷暑中为县城的卫生文明创建默默地奉献,特地冒着酷暑来慰问我们。然后杨环环请县长讲话。县长很有水平,他把我们的行为提高到为人类谋福利的高度,说我们是城市文明的工程师,人类文明的建设者。县长讲话结束后,在杨环环主持下,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由领导给我们发放矿泉水。每个领导手里都捧了数瓶矿泉水,他们将按照顺序走出队列,把矿泉水依次发放到我们这些工程师手里。县长手里的水很快发完了,他闪开,后面的领导继续为我们发水。一位领导捧着几瓶水向我和石小川走过来了。我愣了一下,这位领导很眼熟,是袁大江?是!他的防晒帽遮住了前额,墨镜遮住了眼睛,我到现在才认出他。袁大江给石小川发了两瓶水,然后把两瓶水递到我面前。他拿水的手突然僵硬了,我知道,他认出了我。我从袁大江手里取过水,响亮地喊了一声:“爸!”喧闹的场面突然静止了,热烈的气氛似乎被洒水车喷了一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我和袁大江身上。袁大江呆了,他看着我,嘴张得大大的。我又高声喊了一句:“爸,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儿子袁小雨呀!”县长走过来,他看看袁大江,看看我,笑着问:“你是袁县长的儿子?”我点点头,说:“我是他亲生的儿子。”袁大江反应过来了,说:“是的,是我儿子,不过,不过——”县长说:“好!好!袁县长,这是多么感人的事迹啊!副县长的儿子是洒水车司机,父亲不平凡,儿子很朴实,真是感人啊!”袁大江笑了,说:“这孩子有个性。”我忽然凝重了脸色,说:“爸,我爷和我奶都去世了,他们临终前不让我告知你,怕影响你工作。”袁大江的脸色唰地白了,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又重复了一遍。袁大江摘下眼镜,一言不发,狠狠地瞪着我。有一些泪水从他眼睛里涌出来,流到了脸上。当我确认那不是汗水后,心里有些后悔:我这么做,是不是过分了?

晚上,我和石小川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把我的身世告诉了他。石小川唏嘘不已,把我埋怨了一通,说我的路被自己堵了,如果不堵,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希望。一瓶酒喝完,我突然说:“石小川,明天我要去找那个姓罗的。”石小川惊讶地看着我,说:“你的……那个生身父亲?”我点了点头。石小川说:“我认为你的当务之急是和你爸和好,如果你去找姓罗的,和好的希望就像肥皂泡了。再说了,你找姓罗的干啥?找到了又怎样?你认为他可能是一个千万富翁吗?说句难听的,他和你妈当初是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非要找一个屎盆子扣头上吗?”我知道他说的屎盆子是什么。如果我不去找姓罗的,即使袁大江不认我,他也是我头顶上的一把伞,现在全县人民都知道我是袁大江的儿子了。如果我搞清了自己的身世,将名正言顺地成为一个私生子。私生子,妈的,这词够难听的!是谁发明了这个词?发明这个词的人是不是一个私生子?

但是,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找姓罗的,即使他是一摊狗屎,我也要找到他。找到了,我就用一捧土把他盖住,或者把他铲到河里去。

为了我奶的临终嘱托,还为了让自己活得明明白白!

我和石小川找到杨环环,请了三天假,开始了寻找之旅。

我不知道那男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罗,可能是县城以西某个乡镇的。这一点信息,是我爷从林老太嘴里得知的。那个女人姓什么,没人知道。我爷从林老太嘴里得到的信息极其有限,我认为这是因为我爷不想知道太多。那么,林老太肯定还掌握一些不为我所知的有用信息。我按照我爷留给我的地址去找了林老太。唉!此时我痛感命运之手对我的掌控。如果我晚去几天,可能就见不到她了。她躺在一座老屋里的一张矮小的竹床上,已经气若游丝了,而她身边,一个儿子或者女儿都没有,坐在她床边为她驱赶已经嗅到死亡气息的蚊蝇的,是她的邻居,一位年逾九旬的老男人。林老太的记忆并沒有随着健康的垮掉而消失,当我告诉她我爷是谁时,她立即就知道我是谁了,我甚至看到她的眼里迸发出一道光彩。她气息奄奄地告诉我,她知道我早晚要来找她。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的妇产医院不大,但是我的技术好,所以收的产妇很多。十年前我干不动了,就把医院卖了,那时我已经接生了两千多个孩子,其中,五十二个被父母抛弃在医院。我对得起他们,我给他们找的人家经济条件都不错。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五十一个孩子来找过我了,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打听生父生母的消息。我一直在等待第五十二个,现在,你终于来了。人是有根的,所有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根,不找到,他心里不安稳。”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无论林老太透露出什么信息,我都会稳如泰山。但是,忧伤是无法遮挡的。我出生十二天,被姓罗的男人和那不知名的女人正式抛弃。在柳荫县,第十二天是婴儿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个节日,所有的满月酒都是在这一天举办的,那是婴儿出生的社会证明,亲朋的每一声祝福,都是盖在他身上的印章。林老太告诉我,那个右手臂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的姓罗的男人,他把我扔在医院的办公桌上,然后和那个颈项上长了一块黑斑、右眼有些歪斜的女人一起跑掉了。

林老太说我爷早就和她说过想给袁大江抱养一个男孩子,所以她立即给我爷打了电话。一个小时后,我爷就赶过来了。

林老太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石小川一直用怜悯的眼光看我。我掏出五百块钱放到林老太枕边,说我无法照顾她,这点钱就算是一点心意吧!林老太的手动了动,我不知道她是想拒绝,还是想和我握一下手。

我和石小川走出林老太家。我们开着石小川借来的一辆破旧的“索纳塔”,往城外疾驶而去。

一路向西,骄阳似火,我的心里却布满了阴郁。我们来到磨盘松镇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没来过这个地方。现在,可以确定我是在一个村子里或者一个集镇上被人创造出来的。柳荫县有二十五个乡镇,县城西边有七个。我们之所以把第一站定在磨盘松镇,是因为它有很多罗姓村庄。林老太告诉我,她可以确定那男人和女人是县城西边某个乡镇的,尽管他们遮遮掩掩,她还是从他们的口音中得出了答案。比如,他们把蒜说成旋,把葱说成穷,把醋说成去,把水说成匪。那男人和女人留给林老太的身份和地址全是假的,她了解过。但是,那男的确实姓罗,林老太数次听到那女的叫他“罗”。县城西边的女人有这样的习惯,用姓喊自己喜欢的男人,既亲切,又能宣示占有。

磨盘松镇到底有多少姓罗的?不知道,只知道确实很多。我们在磨盘松镇的北头找了一家门脸不大但是挺热闹的饭店,点了两个菜,然后向老板打听这个镇有几个罗姓村庄,怎么分布的。老板说这里到处都是咣咣的。我没听懂。石小川说:“到处都是锣,可不是到处咣咣的?”老板说磨盘松镇总共有十个村名与罗字有关:罗集、罗庄、罗蓬庄、罗大楼、罗瓦房,等等。有一个村子虽然村名里没有罗字,村子里的人却都姓罗,那就是磨盘松村。这个镇之所以叫磨盘松镇,就是因为镇政府建在磨盘松村。

我把十一个村名写到十一张小纸条上,然后把小纸条团成团,抛向空中。离我的脚尖最近的纸团上写着罗集,最远的纸团上写着磨盘松。我想,就从最远的纸团找起吧!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石小川。他皱了皱眉,说:“你只想着找爹,咋就不想着找娘呢?也许,你娘最好找呢!”是的,我不想找那个女人。从基因上说,她和姓罗的对我的影响是同样的,但是,我不想找她。她和那姓罗的是夫妻吗?可能性极小。那么,她肯定已经嫁了别人。嫁人了,即使找到了,也会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是,石小川的话是正确的,她留下的体貌特征比较明显,好找。而且,找到了她,还愁找不到姓罗的吗?

“脖子上有块黑斑,右眼有点斜。”石小川说,“如果这个女人不是天天关在屋里不出来,就有人知道她的这些特征。只要她是这个乡镇的,我们就极有可能找到她。”我们正低声商量着,老板把菜端了上来,说:“你们是来找人的吧?找姓罗的?如果找姓牛的肯定容易些,这个镇只有一个村子里有姓牛的。”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告诉老板,我们不只找姓罗的,找到一个脖子上有黑斑的人也行。老板笑了,说这个集上有十来个脖子上有黑斑的人。“女的,”我说,“右眼有点斜,年龄嘛,不会超过五十五岁。”其实我不知道那女人的年纪,我只是固执地认为她和姓罗的男人乱搞时,年龄肯定不大,只有少不更事的女人才能在荒唐的路上走那么远。老板一拍大腿,说你们还真问着了,我还真认得一个这样的女人,那可是个骚娘儿们。石小川也一拍大腿,说对对,就是个骚娘儿们!

老板炒的两个菜我们没有吃,但是,钱一分不少地付了。老板坐上我们的车,把我们带到镇南头,指着一家叫“磨盘第一楼”的两层楼的饭店,说那就是王玉兰的饭店,你们要找的人,可能就是她。我和石小川走进“磨盘第一楼”,心里有些忐忑。本来以为费尽心力都不一定能做成的事,真会这么轻松地解决?饭店一楼大厅里有四桌男女,正在高声大嗓地喝酒。包间里也有几桌人,在包间门开合的瞬间,能感觉到迫不及待地往外冲的冷气。我和石小川在大厅里找了张靠墙的小桌,然后跑到点菜间看菜。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脚跟脚地走进来,问我们想吃什么。女人身材臃肿,脸色发白,头发染得焦黄。我看了看她的脖子,白白的,没有黑斑,也没有手术切除的痕迹。石小川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那女人。女人看了看牌子,笑嘻嘻地接了。石小川一边看菜,一边说:“老板娘,生意兴隆啊!一看就知道你经营有方,赚了不少吧?”女人说:“我不是老板娘,我是老板娘的姐。”我和石小川对视了一眼,我说:“根据我的经验,你叫王玉英。”女人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小帅哥真聪明,可惜猜错了一个字,我叫王玉霞。石小川问:“老板娘不在?”王玉霞说:“在呢,去厕所了。”我们点了四个菜,刚回到大厅,便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柜台里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话。这女人比王玉霞瘦一些,脸盘也好看一些,只是那双眼睛怎么看都有些斜,特别是右眼,斜得无法掩饰。再往脖子上看,我的天哪!她的脖子左侧竟然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斑。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拍了拍石小川的肩膀,他会意地向我点点头。我们走到柜台前,装出选酒的样子。我又仔细地看了看那男人,断定他不是那个姓罗的。我想从这女人脸上找到我的影子,但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我咳嗽了一声,问:“你就是王老板,王玉兰?”王玉兰斜眼看了看我,点点头。我从柜台上的餐巾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额角,说:“我,嗯,我是从柳荫来的。”王玉兰说原来是城里来的客,欢迎欢迎!我说:“我来磨盘松,是想找一个人,一个与我有些关系的人,我想向你打听一下。”王玉兰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似乎从我话里听出了令她不安的东西。“你问吧!”她说。“一个,一个姓罗的人。”我说。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笑了,说我们这地方的人,百分之八十以上都姓罗,你到这里找姓罗的,就像到养猪场找牙猪,一鞭子能赶出一大堆。我笑了,说:“这个姓罗的,右手臂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二十三年前,他陪着一个女的,在县城林老太的妇产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他们把他……”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的思绪混乱得很,眼前飘舞着万千根芦苇,我不知道应该抓住哪一根。我想,我应该把王玉兰拉到僻静的地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是谁,她是不是那个女的,我都应该这么做。但是,王玉兰没给我机会,她一下变了脸,转身就走,说:“我不认识你要找的人,到别的地方问去!”石小川一把拉住她,笑着说:“大姨,你仔细看看你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像不像你的亲儿子?”石小川这话像是一句玩笑,王玉兰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屁。但是,王玉兰猛烈地挣脱了石小川,从柜台上抄起一把半米长的竹尺,劈头给了石小川一下,说:“你娘个熊,你才像我的亲儿子。”石小川疼得跳了起来,一边吸溜嘴一边气愤地说:“大姨,有你这样心狠的人吗?二十多岁的帅小伙,只要你生,不要你养,现在来认祖归宗了,你却翻脸不认人,不怕遭天谴啊!”王玉兰冲进厨房,一转眼拎了一把菜刀出来,说:“王八羔子,让你娘占这个便宜去吧!”她甩了那中年男人一眼,说:“老罗,你站在那里装鳖啊?”那男人一直很专注地看着我,这时忽然说:“我看这孩子还真有些像你,难道,难道……”王玉兰说:“难道你娘个×啊,你个缩头乌龟!”说话不耽误练活儿,一把菜刀舞出了风,直朝石小川滚去。石小川一边闪躲,一边向我喊:“袁小雨,你還不跪倒叫娘?”大厅里此时已经挤满了人,更多的人从饭店外面拥进来,脸上全带着兴奋的神情。我感觉被无数大鹅包围了,它们伸长的颈项和发出的鸣叫令我恐慌,背上出了很多汗。我意识到自己的草率,我戳到了人家的痛处,傻鸟才不急呢!但是,她那副凶狠的样儿令我十分厌恶。如果真是这个女人生了我,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的内心还能安宁吗?离开,我想离开!我扯住石小川的胳膊,说:“小川你别再闹了,会出人命的。”正在这时,大厅的后门“哐”的一声被踢开了,一个女人手里拎着一根柳条棍冲了进来,嘴里高喊:“小姨,小姨,是谁欺负你了?我砸死他个驴日的!”我一看到那女人,心里顿时被绝望充满了。我的天哪!这不是王大桃吗?这不是妓女桃吗?我丢下石小川,像丧家犬一样夺路而逃……

我不顾暴雨一样泼在我身上的怪异目光,狂奔了一百多米,一头钻进车子里。过了片刻,石小川也跑回来了。我们迅速启动车子,把它开到镇北头比较安全的地方。我拿起一瓶矿泉水,打开盖,一口气灌完,一拳把空瓶子砸瘪。石小川笑道:“瞧你那熊样!不管怎么说,人找到了,应该高兴才对。”我说:“你知道那个拎柳条棍的女人是谁吗?”石小川说:“不是逮着你娘喊小姨吗?是你表姐吧?”我狠狠地说:“她就是王大桃!妓女桃!”

我从看守所出来以后,王大桃和出租车司机都被拘留了十五天。没想到,我们还有相见的日子。

石小川睁大了眼睛,半天才说:“原来你,你——”

我们在车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石小川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我,说:“你流泪了。”我用纸巾擦了擦眼睛,说:“石小川,我该怎么办呢?”石小川说:“回去呀!还找个屁呀!你轻而易举就找到一个妓女表姐和泼妇妈,再找下去,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流氓爹。他妈的你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不甘心。”石小川摇摇头,说:“寻根,寻个屁呀!活得越明白,就越活不下去。”我说:“我想再找一下那个姓罗的。”石小川垂了头,说:“我们应该放弃这种愚蠢的行为了,你能给我一个继续寻找的理由吗?”我想了一下,说:“我是一条小河沟,但是,与长江和黄河一样,我也是有源头的,我想看一下自己的源头,这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我现在非常好奇!”石小川黑了脸,一言不发。我在车子的手套箱里摸了半天,摸出两粒骰子。我打开车窗,把它们轻轻地抛了出去。两只骰子在阳光里旋转着,相继落到了地上,它们向上的一面,点数加起来是十点。我拍了拍石小川,說:“最后试一把,行吗?”石小川苦笑着点了点头。我说:“以此为起点,我们向西走,找到路北侧的第十个大门,弄清那一家有没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弄清他是不是姓罗。如果他具备这两个条件,我们再看看他的右手臂上是不是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看过就走,行吗?即使他手臂上真有伤疤,咱们也走,行吗?”石小川点点头,说:“你已经变态了,但是,我只能迁就你。一个荒唐的开始,也可以配一个荒唐的尾巴。”

我们下了车,顶着强烈的阳光一路向西,一二三四五,嘴里念念有词。终于,第十个大门出现在眼前。黑色的大铁门,高大的沙灰院墙,四间白色的平房,应该是一个殷实人家。我和石小川走过去,敲了敲门。院里传来狗叫,声音里充满极度的惊恐,更像是大声呻吟。我伸手推了推门,是虚掩的。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内心很忐忑。院子很空阔,零乱地堆放着一些旧木板和麦秸秆,东侧有一棵在烈日下垂着头的老柿子树。堂屋门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石小川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回答。老柿子树下的一堆麦秸秆下面突然传出几声狗叫,声音更加惊恐了。我随手抄起一根树枝,向柿子树走去。我用树枝猛地挑开那堆麦秸秆,发现了一只被五花大绑的正在水泥地上痛苦挣扎的黑狗,它的体型很大,嘴里流着涎水,绝望的眼神令我心里猛地疼了一下。我想,可能是主人搬家了,狗恋旧,偷偷地跑了回来,却被好事者逮了。我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肚子,摸了摸它的腿。它疼得大叫了一声。它的一条后腿断了,伤口正往外渗血。我回到车上,取了几根火腿肠和一瓶矿泉水。我喂它喝了几口水,然后把火腿肠剥开,放在它嘴边。它的目光渐渐温和起来,吃着火腿肠,感激地向我点点头。我找来一块白布,把它的伤腿包扎好,然后把它身上的绳子解开。石小川说:“你想做什么?”我说:“我要把它带走。”石小川说:“你疯了?你知道它的来历吗?”我愣了一下,是呀,我不知道它的来历,怎么能带走它呢?正在这时,从大门口扑扑踏踏地走进来两个粗壮的年轻男人,一个光头,一个留着黄毛,全都光着膀子,穿着五彩缤纷的大裤衩子。光头皱了皱眉,问我们找谁。我没有回答他,只问他是否知道这狗是怎么回事。光头说租房子的人走了,把这条狗留给了他。我知道他在撒谎,但是,我不想拆穿他。我告诉他们,我要把这条狗买走,六百块钱。黄毛冷笑了一声,说:“你有点常识好吗?这样的犬你付六百块,你是租吧?租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德国名犬,罗威纳!”我吃了一惊,扭头看看石小川,他竟然笑了。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让光头出个实价。他告诉我,一千二,少一分也不行。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的钱包里只有六百块。我摸了摸罗威纳的头,它用舌头舔了舔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它要跟我走,它要我带它走。我向石小川伸出手。石小川叹了一口气,从裤袋里掏出钱包,数了一千二递给光头。我用绳子拴住罗威纳的脖子,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屁股。它吃力地挪动着脚步,虽然痛苦,却是愉快的。走到大门口,它突然回过头,威武地向黄毛和光头吼了两声。

我和石小川带着罗威纳,慢慢地向那辆破旧的汽车走去。一阵风刮过来,地面上的灰土飞舞起来,扑了我们满身满脸。石小川看着罗威纳,笑着说:“袁小雨,我真羡慕你的运气。你来找娘,找到了王玉兰,搂草打兔子,还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表姐;你来找爹,竟然找到了一条罗威纳,还是跛腿的。这下好了,父母双全了。”

刚出磨盘松,我的手机响了,是刘小千打来的,她问我在哪里,晚上能不能请她吃饭。我说我正开洒水车呢,一身汗水,臭死了。刘小千说不臭就不是男人了。这话有巴结我的嫌疑,但是我爱听。我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联系了,她给我留了足够的思考时间,让我慢慢体会她的好。

我问刘小千想吃什么。她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什么都行。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热流,我想现在就见到刘小千,我想现在就把她搂进怀里,告诉她我非常想她。

我必须知足了。虽然我爷和我奶都不在了,但是,我有了一个爱我的女人,有了一份可以供我吃喝的工作,有了一条罗威纳。作为一块灰瓦当,我还需要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孙志保,男,1966年6月出生,安徽涡阳人。1988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历史系。现任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亳州市作协主席。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发表作品约三百万字。《黑白道》《银丹草》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作品多次获奖,被收入多种作品集。著有中篇小说集《黑白道》《温柔一刀》,长篇小说《黄花吟》《第一特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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