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争(下)(长篇小说)

2024-02-26 17:22余耕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哈德森阿玉小北

第三部分:1938年

北方的春天姗姗来迟,寒意久久不去,让人心生绝望。

矿井口一株杏树上缀满杏花,在晨曦里越发显得娇艳,让绝望的人心里又生发出几分希望。突然,一颗炮弹呼啸而至,打破黎明时分的静谧。炮弹的弹片削断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的同时,爆炸的气浪几乎吹落整树杏花。炮弹炸响的瞬间,小北也从梦中惊醒,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他胸口的武装带,将他连拉带拽拖进矿井里。拖拽小北进矿井的人,正是中华足球队的队友江柳生。

小北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恨恨地骂道:“一份干炒牛河刚刚端上桌子,一口还没有咽下,丢你老母的小日本就把老子的美梦炸醒了。”

江柳生笑道:“是不是阿玉给你做的干炒牛河?”

小北点点头,说道:“我越来越想……”

“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颗炮弹在矿井井口爆炸,气浪将小北和江柳生掀翻在地,双双跌出去十几步远。江柳生又往前爬了几步,捡起自己的莫辛纳甘步枪,检查枪械有没有损坏。这支莫辛纳甘步枪的枪托上,已经用刀子刻了七个“正”字零两画,代表江柳生已经用它击毙了三十七名日本兵。江柳生大概是天生的杀手,他在新兵教导队里的各科成绩都是“甲等”,与小北的成绩不相上下,唯独在最后的射击考核中,五发子弹几乎是从同一个弹孔中穿过。负责射击考核的教官不太相信,他觉得江柳生有可能是脱靶了,便又给他发了五颗子弹,分别射击五个靶标。结果仍旧出乎教官意料,江柳生又连续打出五个靶心。从新兵教导队出来之后,小北和江柳生都被编入陆军第41军122师。122师师长叫王铭章,他倡议新兵中的同学、乡党、同门师兄弟可以自愿结合,编入同一个班。王将军解释过这样做的用意,他说对日战争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打完的,长时间身处战场难免会麻痹,这就需要与身边的战友相互照应和保护,战友之间的关系越是亲密,相互间的照应和保护就越是尽心尽力。

因为小北记不得自己祖籍是何处,于是便跟着江柳生加入了四川籍居多的六连,他们所在的五班总共有二十人,除小北之外全都是广安老乡。他们随着部队由宝鸡开赴太原,在一个叫岩泉镇的地方遭遇日本军队,这也是小北和江柳生参加的第一场战斗。当炮弹在身边炸响,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战友在眼前倒下……两个从未见过杀戮的年轻人顿时蒙了。副班长段广财被一块弹片划过脸颊,弹片把他的嘴角撕开到了耳朵边,鲜血顿时染红半身军服。段广财摸出一颗手榴弹,朝着日军阵地扔了过去,嘴里含混不清地骂道:“日你个先人板板!”

段广财起身扔出第二颗手榴弹时,一颗子弹击中他的额头,后半拉脑壳也被掀掉,他直挺挺倒在小北眼前。副班长段广财倒下时,脑浆甩在小北的脸上。说来也奇怪,历经如此血腥的一幕,小北两条腿不再颤抖了,瞬间觉得不害怕了。他用手抹掉脸上的脑浆和血水,拉动枪栓把子弹推上莫辛纳甘的枪膛,瞄准一名扛着迫击炮筒的日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后扣动扳机。日军士兵扑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那场遭遇战打了两天两夜,五班有十三人在激战中牺牲。六连当时处于箭头位置,是最先跟日军交火的,也是最先溃败撤退的。六连后撤进一个村子,村中的老百姓早已进山躲避战乱,五班当时没有来得及挖单兵掩体,临时钻进一户民房。班长把唯一一挺班用机枪架设在房顶,房顶是茅草顶,根本抵挡不了子弹。日军的重机枪扫射过来,班长和房顶的机枪手就牺牲了。江柳生和小北没有上房顶,他们依托民房的墙体作掩护,朝着冲上来的日军频频射击,有效阻止了敌人的第一轮进攻。战斗从深夜打到黎明,五班打光了所有子弹。江柳生示意剩下的七个人上刺刀,随后便跟日本人展开肉搏战。在这场依靠体力的拼杀中,小北和江柳生的运动员身板占尽上风,他们俩各自刺死两名日本兵后,吓得剩余的日军仓皇逃窜。

第一场仗打完,江柳生和小北就被晋升为班长和班副。太原之战,122师损失过半,但是士兵们的士气依旧高涨,他们还把王铭章将军的誓词编成军歌,天天在军营里唱响:受命不辱,临危不苟,负伤不退,被俘不屈……

年底的时候,小北和江柳生跟随122师进驻山东滕县,在这里构筑阻击日军的第二道防线。但是,因为山东守军韩复榘没做任何抵抗,让本应是第二道防线的滕县瞬间变成第一道防线。再次面對日军时,江柳生和小北已经没有任何恐惧,两个人的射击命中率也提高了不少。学着江柳生的样子,小北也把射杀的日军士兵人数刻在枪托上,但他只刻了四个“正”字零一画。军队休整期间,122师补充了若干兵员,只是无法按照王将军原先的倡导进行编制了。五班新来的补充兵员不再是四川籍了,有湖北人、江西人、浙江人、福建人……整个中国战场的战争减员可见一斑。

滕县城外东北方有一座叫方庄的煤矿,六连和七连在方庄煤矿北侧布下防线,这也是122师的前沿阵地。自江柳生开了第一枪击毙一名日军军官后,滕北的战斗已经零零碎碎打了二十多场,历时两个多月。自三天前开始,双方便不再是零星战斗,而是大规模的炮轰。在日军火炮的猛烈攻势下,六连和七连的堑壕阵地很快被瓦解,防线一撤再撤,直到撤至方庄煤矿。江柳生把五班布置在一座矿井井口,并叮嘱小北不要离开自己半步。望着江柳生紧蹙的眉头,小北心里明白,一场生死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一轮炮轰过后,接下来便是地面推进,这是日军攻坚战的常规打法。等到炮击过去,江柳生吆喝着五班出矿井,然后寻找有利位置,准备阻击日军地面部队。果不其然,十多分钟过后,日军的地面部队露头了,江柳生估摸着日军至少有一百多人。

连队的传令兵朱赞臣猫着腰跑过来,操着一口上海话喊道:“营部电话讲,死死守牢广陵村,勿要退半步!”

江柳生对朱赞臣低声嚷道:“赶紧把饭送过来,兄弟们昨晚就没吃东西呢。”

朱赞臣头也不回,喊道:“炊事班全都死脱了,吃西北风好啦呀。”

江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日本兵,咽下一口口水:“狗日的小赤佬!”

小北从口袋里摸出半块烧饼,递给江柳生。

江柳生接过烧饼,咬了一口,使劲地嚼着:“看不出来,你还能藏住隔夜粮。”

小北已经瞄准了一个日本兵,轻声回道:“我是乞丐出身,习惯了留一口过河粮。”

江柳生压低声音,对着全班说道:“放近点开枪,尽量瞄准了,子弹省着用,口粮都送不上来,就别指望送子弹了。”

江柳生话音未落,一排重机枪子弹扫射过来,五班的战士们赶忙躲进掩体。这也是日军的进攻套路之一,在不明环境里会用迫击炮和重机枪进行火力侦察,他们似乎有用不完的弹药。随着重机枪扫射完毕,日军的步兵越发逼近,进入中正式步枪150米的有效射程。小北从江柳生的呼吸声中判断他即将射击,两个人几乎同时扣动扳机,走在最前面的两名日本兵双双中枪倒地。小北迅速退弹壳上膛,射出第二枪,击中一名日军的肩膀。江柳生赶忙拽着小北撤离,更换掩体。两个人跳跃着滚进煤矸石堆后,刚才躲避的土墙便被两枚迫击炮弹击中。江柳生从煤矸石后探出脑袋,看到日军迫近眼前,他缩回身体,掏出两颗手榴弹,拧开保险盖,随即大声喊道:“手榴弹伺候!”

随着一排手榴弹的爆炸声响起,日军丢下几名死伤士兵,全线退出有效射程。战场上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缕缕硝烟在春风中攀升、消散。

江柳生吐出一口气,仰面躺在煤矸石堆上,大声喊道:“点名!宋明奎!”

倚靠在大槐树后的宋明奎回道:“在!”

江柳生接着喊道:“梁三伢!”

梁三伢不知在何处回了一声:“活着呢。”

江柳生继续点名:“黑喜子!……黑喜子!”

江柳生点完名,包括黑喜子在内有两名战士没有回音,应该是在这一轮战斗中牺牲了。

小北恨恨地嘟囔道:“又是两个饿死鬼,临了都没吃顿饱饭。”

江柳生喊道:“梁三伢留下警戒,其余人撤进矿井,小鬼子一会儿又该开炮了。”

十几个人离开各自掩体,接二连三地进了矿井,炮弹随后而至。炮击一起,梁三伢也跟着躲进矿井,只要是开炮,日军的地面部队就不会进攻。这一轮轰炸持续了半个小时,矿井里虽然安全,也不时有煤矸石跌落下来。江柳生让大家戴上头盔,躲到矿井墙根下面。

一天下来,日军进攻撤退反复了三轮。傍晚时分,撤进矿井躲避的五班只剩下七个人,其中三人负伤,一人失去战斗能力。

宋明奎扔掉头盔,发起牢骚:“吃的不给,子弹也没了,这仗还打个■。”

梁三伢问道:“等下去就是等死,咱们是不是该撤了?”

江柳生说:“上面让我们死守,要撤也得等小赤佬传话过来。”

看到地上躺着的三名战友,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没准儿挺不过当晚,江柳生最终做出撤离的决定。四人搀扶着三个受伤的战友,从矿井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周边出奇的安静,远处倒是不停地传来枪炮声。自矿井出来之后,江柳生一路上喊着当天的暗号口令,却没有听到一声回复,感觉战友们已经全线撤退了。突然,梁三伢脚下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接着听到梁三伢叫了一声:“小赤佬,是小赤佬。”

朱赞臣仰面躺在地上,身体早已僵硬,胸口和腹腔几乎被炸成一个血窟窿。看到朱赞臣的遗体,众人心中也明白了:朱赞臣在传令的路上被炸死,所以他们没有得到撤退的命令。

一路走过去,果然没有看到一个自己人,地上散落着国军的物资装备,小北和江柳生确信队伍早就后撤了。突然,一颗照明弹在头顶上空炸开,几个人同时吓了一跳,四周全部被照亮。紧接着,耳边便传来子弹破空而至的呼啸声,还有梁三伢的惨叫声。江柳生在倒地的瞬间,一把推倒身边的小北,两个人翻滚着跌进一道土梁后面。子弹像雨幕一样扫射过来,而且是从前方射过来的。根据经验判断,只有日军才有这样的照明弹,五班显然已经被日军截断退路。

照明弹熄灭时,江柳生大声喊道:“五班,往后撤!”

小北奔到梁三伢跟前,发现他的胸膛被子弹射穿,伤口处往外汩汩地流着血,人早已咽气。小北环顾四周,其他战友也不见踪影。此刻,已经能够听见日军的吆喝声从前方传过来。江柳生拍了一下小北后背,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后撤。两个人猫着腰,一前一后飞奔回原先藏身的矿井处。一路上,小北和江柳生捡了几条子弹带,还收拾了一兜子手榴弹。两个人站在矿井口,粗粗地分配了子弹和手榴弹,小北上了矿井口北侧的煤矸石堆,江柳生上了东侧竖井塔楼,与矿井口形成掎角之势。片刻过后,一小队日军士兵追寻而至。通过日军两只手电筒的亮光,江柳生判断有六七個日军士兵。日军聚拢在矿井口七嘴八舌商议一番,朝着矿井里面扔了两颗手榴弹。就在手榴弹爆炸声响起的同时,江柳生开枪了,击中一名日军。小北紧接着开了第二枪,也命中一名日军。寻着枪响的方向,日军判断煤矸石堆后面有埋伏,便猫着腰往煤矸石堆上爬。爬到半截时,江柳生再次开枪,击毙了持手电筒的日军。被击毙的日军翻滚着滑下煤矸石堆,他的手电筒却遗留在煤矸石堆上,正好照着前面三名日军。江柳生迅速开了两枪,又击中一名日军。此刻,日军确定子弹来自另一侧竖井塔楼,赶忙溜下煤矸石堆,对着塔楼窗口疯狂射击。小北探出头来,瞄准一名日军后背,一枪撂倒一个。就这样,小北和江柳生在两处制高点上默契配合,十几分钟后便干掉了七个日本兵。

江柳生把自己的钢盔从塔楼上扔下来,“叮叮咚咚”滚了一阵子,确认暂无威胁后,小北和江柳生下到地面,从日军士兵身上搜寻食物和手榴弹。远处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榴弹炮炸响后,时不时会把西南方向的天空映亮。

小北望向西南方,问道:“日本鬼子是不是已经攻下县城了?”

江柳生仔细听了听,说道:“鬼子的榴弹炮都是小口径的,这么响的炮弹,应该是咱们国军的山炮。”

小北说:“那咱们是不是得去县城,从背后打鬼子个措手不及?”

江柳生笑道:“你以为你是长坂坡的赵子龙呀,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就凭咱们两条枪,顶个毛用。”

江柳生话没有说完,前方便传来嘈杂声,一队日军掩了过来,汽车车灯紧接着照射过来。眼看着躲避不及,江柳生一把把小北推进矿井,他则朝着正北方向奔跑过去。一边跑,江柳生还回身朝着日军开了一枪。日军是从滕县县城方向退下来的,人群里还夹杂着受伤的士兵,他们看到江柳生跑动的身影,举枪一通胡乱射击。在灯光时有时无的射影里,小北看到江柳生扑倒在地上,他甚至嗅到一股血腥味儿……

当小北扛着江柳生走进滕县县城时,六连剩下的五十多名兄弟分列在城门口两侧,恭敬地迎候小北和江柳生。三天后,122师师长王铭章被授予国光勋章,江柳生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小北被授予云麾勋章。当日下午,师长王铭章和江柳生的遗体一同在县城老府衙门前火化。江柳生的火堆旁,小北长跪不起,直到炙热的火焰烤干他脸上的泪水。

六连副连长把小北搀扶起来,问道:“江柳生有什么遗言留下吗?”

小北哽咽着,说道:“他让我把他的骨灰送回广安,他说做梦的时候,天南地北的人都讲广安话。”

翌日,副连长和六连的弟兄们把一身便装的小北送上卡车,他要先奔武汉,然后由武汉乘船再去广安。与小北一路随行的还有两只大木箱子,里面装着六连广安将士们的五十五份骨灰。自打与日本开战以来,国军阵地一撤再撤,很多牺牲官兵连尸体都找不到。滕县战役难得取胜,连续击退日军数次进攻,国军才得以打扫战场,把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尸体收拾回来火化。为了便于携带,六连战友全部骨灰装入帆布袋子,袋子上写明牺牲将士的姓名和籍貫。看着一个个熟识的名字,他们嬉皮笑脸的模样还在眼前,似乎刚才还打过照面。此刻,这一个个活生生的小伙子变成一小袋袋骨灰,怎能不让人心生感慨。小北没有把江柳生的骨灰放进木箱里,因为他知道江柳生喜欢清静,木箱里人多太吵闹。小北把江柳生的骨灰放在背包里,他要随身携带。小北心里清楚,江柳生是为了掩护他才被日军射杀的,江柳生相当于是替他去死的。最后一刻,江柳生还道出一个秘密,陈镇和写信来叮嘱他,说小北生性鲁莽,一定要在战场上予以保护,因为小北是中华足球的希望命脉……一路之上,每每想到这一节,小北的眼泪就忍不住滚落下来。思念江柳生间隙,小北也会想起阿玉。阿玉的眼睛长得如杏核般好看,还像井水一样清澈,看着就解渴。还有阿玉白皙的皮肤,在西北老家绝不会有这种细皮嫩肉的女人。小北见过段财主家的二小姐,脸色黑黢黢的,还有几颗麻子坑,据说是二小姐小时候生天花留下的。一想到阿玉白嫩的皮色,小北就会觉得口干舌燥,他端着深绿色搪瓷缸子,让船老大给他弄点水来喝。船老大是重庆人,脸色远比段二小姐还要黑,几乎快赶上深绿色的搪瓷缸子了。船老大知道小北是当兵的,一路上便对小北恭敬有加。登船那天,小北雇了两个人扛箱子。船老大看到两只大木箱,眼神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光亮。

跟在木箱后面的小北捕捉到船老大的眼神,他拍了拍船老大的肩膀,说道:“木脑壳,别打歪主意,那是广安五十五位军爷的骨灰。”

船老大闻听,恭恭敬敬地对着两只木箱深鞠一躬。

片刻后,船老大端来一缸子热水。小北接过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缸子水,望着江岸上青黛色的岩石,继续想着远在广州的阿玉。

舟车劳顿月余,小北抵达广安。得知小北带来五十五位广安抗日将士的骨灰,县长连夜召集乡绅们开会,商议建一座抗日烈士陵园,供广安县父老乡亲们拜祭。此事很快达成一致,众乡绅慷慨解囊,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地的出地,川人的血性在这一夜高涨爆棚。唯一发生分歧的是抗日烈士陵园选址,岳池人要把陵园建在金城山,华蓥人要把陵园建在华蓥山,武胜人要把陵园建在嘉陵江畔……最后,还是由县长出面定夺,他觉得五十五位抗日烈士获授最高勋章是江柳生的青天白日勋章,而江柳生是邻水人,陵园应当建在邻水。

第二天,县长亲赴小北下榻的客栈挽留小北,坚持让他出席烈士陵园骨灰安放仪式。此行的目的便是让江柳生回归故土入土为安,其他五十四位烈士也都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弟兄,小北没有理由拒绝。邻水古路口烈士陵园日夜赶工,日用工人数最多的时候达到一万三千人,全部都是老百姓自发的义务出工。

在此期间,小北前往江柳生家,拜见了江柳生的父母亲和祖母。一见到江家老人,小北便跪拜下去,坦承江柳生是为了救自己才壮烈牺牲的,并将青天白日勋章双手奉上。江母上前,搀扶起小北坐定,小北则将江柳生如何杀敌,以及他击毙日军士兵的数目如实禀报江柳生的家人。江柳生的祖母已经痴呆数年,信手拈起孙子遗物中的一支钢笔,当作簪子插在自己稀疏的发髻上。因为祖母的头发太少,而钢笔太重,不一刻工夫,钢笔便“吧嗒”一声跌落在木榻上。江母很有耐心地收走婆婆手里的钢笔,塞给她一把木梳。

江父是读书人,至今仍在邻水一所私塾任教,他抚摸着青天白日勋章,老泪纵横道:“国之兴亡,食肉者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欧亚战事并起,凡天下义士,当尽守土抗倭之责,柳生岂能独善其身……吾儿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呀!”

一个月之后,邻水古路口抗日烈士陵园建成,广安县举办了隆重的抗日烈士骨灰安放仪式,江柳生与他的五十四位弟兄长眠于此。

本欲归队的小北,从参谋部前来吊唁的一位少将处得知,国军的防线一退再退,此时根本不知道122师在何处驻扎。此外,参谋部少将还带来另一个坏消息:日本军队即将进攻广州。

整座广州城弥漫着火药味儿,间隙里还有一股股恶臭,大概是人或动物的尸臭味儿。

在日军飞机轰炸过的执信北路,小北好容易才辨别出来得月斋,两层小楼已经有半拉子被炸塌,“得月斋”的牌匾也被震落在台阶上。小北拾起牌匾,掸去上面的尘土,呆立在门口。小北看到得月斋前后门全都上了外锁,这才放下心来,知道阿玉和章老板在轰炸前就已离开。得月斋是章家祖传的私宅,布局是前店后家,阿玉和父亲一直住在此处。这些年来,得月斋经营得还算红火,但也不曾在别处置办房产。既然阿玉和父亲在轰炸前离开得月斋,他们又会去哪儿躲避战乱呢?

小北沿着执信北路走过去,几乎家家户户人去房空,连只野狗野猫都没见到。突然,一阵熟悉的“啪啪啪”声传了过来,透过残垣断壁,小北看到一名年轻的日军士兵,正在一块空地上熟练地颠着一只足球,白色足球上有两个斑驳脱落的红色油漆字:广师。小北认得这两个字,这是中华足球队常年训练的广州师范学堂的足球。

年轻士兵应该练了有一阵子了,身上只穿了一件白里泛黄的背心,他把头盔、军服和武装带全都放在一堵断墙上,三八式步枪则靠在墙边。这一刻,江柳生和梁三伢惨死的一幕浮出脑海,小北顿时觉得血脉偾张。尤其是江柳生的牺牲,让小北痛不欲生。弥留之际,江柳生握着小北的手,虚弱地说道:“真想……想跟兄弟们再踢一场球,我喜欢比赛,哪怕是、哪怕是在去比赛的路上,我都喜欢……”

小北目测一下两个人分别与步枪的距离,自己应该可以赶在日军士兵之前拿到步枪。此刻,广州城里到处都是日本兵,即便自己拿到步枪也不敢开枪。小北盘算着,他觉得不应该抢枪,而是应该抢夺日本兵的刺刀,刺刀在刀鞘里,刀鞘则挂在武装带上。小北之所以迟疑,是因为这名年轻的日军士兵长得略显魁梧,其身高跟自己差不多,一会儿近身肉搏,如果没有利器在手,着实没有必胜把握。而且,一旦自己现身,必须在三招两式内解决对方,不然日本兵喊叫起来,周围其他日军士兵很快就会过来增援。自从得知陈镇和给江柳生写信托付后,小北才明白自己的鲁莽给队友们带来多大麻烦,他也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耐心细致,不让陈镇和为自己担心。

就在小北犹疑之际,一队日军士兵列队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看见躲在墙后的小北,“哗啦”一声拉动枪栓,举枪瞄准了小北。小北赶忙站起身,背对着举枪瞄准的日本兵举起双手,证明自己没有武器。小北用眼睛余光瞅了一眼右侧,那里有一座坍塌的房子,自己若能一个鱼跃扑进去,大概可以脱身……就在此时,一只足球突然飞到眼前。出于专业球员的下意识反应,小北娴熟地用胸口停球,等球落下之后,飞起一脚把球踢过身前的矮墙,堪堪落到那个年轻的日军士兵脚下。日军士兵用脚把球停下,对着小北说了一句日本话。小北一脸茫然,不知道作何回答。年轻的日军士兵举起手,对着远处那队持枪瞄准的日军兵挥了挥手,高声说了几句日语。那队日军士兵收起枪,列纵队沿着街道往前去了。

随后,那个年轻日军士兵捡起地上的足球,对着小北露出询问的神情。小北点点头,表示自己对足球有兴趣。年轻的日军士兵对小北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去。小北斜睨一眼置放在断墙上的刺刀,他顾虑的是身后那一队日军士兵还没有走远,若是贸然动手绝无胜算。

小北双手撑墙,跃过面前的矮墙,走到空地上。空地收拾得很干净,连碎小的石块都没有,空地旁躺着一把扫帚,应该是这个年轻的日军士兵临时打扫的。小北还在观察四周动静,突然,“嘭”的一声,足球已经飞到眼前。小北下意识用胸口停球,足球尚未落地,他紧接着飞起一脚,把球踢还给了日本兵。日本兵学着小北的样子,用胸口停球,也不等足球落地,便将足球踢了过来。小北一边与对方倒脚踢球,一边将身体移动到搁置刺刀的断墙边,准备随时抢到制敌先机。

日本兵冲着小北伸出大拇指,用赞许的口吻说了一句日语。小北能听出他褒奖的口吻,这个日军士兵绝非泛泛的足球爱好者,看他颠球、停球、传球没有丝毫怠滞,肯定受过专业足球训练。尤其是他的外脚背传球,足球不冲不劲,力道掌握恰到好处,足球总是不疾不徐落在小北脚边。这种细腻的外脚背脚法,与队长李惠堂竟有几分相像。此刻,小北把日军士兵和断墙完全隔开,他只要转身就能随手抓起三八式步枪或刺刀。就在小北犹豫要不要动手之际,对面的日军士兵再次对小北竖起大拇指,脸上甚至挂满欣赏的笑意。小北暂时收起动手抓刺刀的念头,他想展示更多足球技术,让对方在临死之前见识一下自己的足球风采。大概是一年多没有踢球的缘故,小北在生死一搏的紧张中还略带些许足球给予的兴奋。此刻,在战火硝烟中突然冒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小北竟生出一丝丝惺惺相惜之意。

两个人来来回回踢着球,各自不失时机地显摆脚法、显摆控球技术、显摆反应速度。踢小场子关键要把控力道,不能发力、不能开大脚,更多的是展现细腻技术和小技巧。因为场地过于狭小,两个人均把自己脚下最细腻的活儿拿出来。一场不动声色的较量展开,心里不由得都在暗自佩服对方。对方的高球过来时,两个人已经不再局限于胸部停球。日军士兵甚至用左侧肩膀卸球,耸肩后再把球抛给右肩,然后上身后倾,让足球沿着躯干和大腿滚落到脚背,随后一腿挥出把足球踢向小北。小北也不再用胸部停球,而是用头卸球,卸下来的足球在头顶连续颠了七八次。头部颠球几十次都不难,难的是小北颠起来的球离开头顶不足一拳头高度,达成这种效果力道需要拿捏得十分准确。第八个头球颠起来稍高些许,小北用余光看到日军士兵撇了撇嘴。紧接着,小北上身前弓,足球落下时正好停在后脖颈子上,他旋即做了一个原地360度转身,足球在后脖颈子上平稳得如同抱在怀里。接下来,小北右腿向后方探出,与前倾的躯干呈45度大斜面,足球沿着后背经过大腿滚落到脚后跟。最绝的是小北飞速抖了一下脚腕,在电光石火间便将足球踢向前方。对面的日军士兵早已把撇着的嘴巴张大,腮帮子毫无准备地撞上飞来的足球,足球弹落在地上,“砰砰砰”几个起落后停在一片瓦砾废墟上。显然,小北用身体后侧停球比日军士兵的身体前侧停球高明许多。身体前侧停球,视线可以辅助并做调整。身体后侧停球,则完全凭感知。两个人在足球上的造詣,已然分出高下。

看到足球打在日军士兵脸上,小北心中一惊,他旋即做好拼命准备,等待对方发作。但是,刚才踢球一时忘形,小北和日军士兵的位置早已调换,日军士兵的背后就是步枪和刺刀。

空气凝滞数秒后,日军士兵突然问了一句日语,神情略显凝重。小北一脸茫然,从语气口吻上,他判断不出对方是喜是怒。日军士兵见小北没有反应,便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抓起三八式步枪,“哗啦”一声拉动枪栓,举起枪来瞄准小北的头。

小北心中懊恼万分,他恼怒自己刚才错失机会没有抢先动手。一声慨叹,小北闭上眼睛,平静地等待死亡。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军士兵始终没有扣动扳机。小北有些纳闷儿,他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年轻的日军士兵一手拎着步枪一只胳膊夹着足球,已经走远了。

阳光炙烤着死气沉沉的羊城,零星响起的枪声可以穿透几条街,让躲在屋里的人心惊胆战。街道上很少有行人出没,小叶榕恣肆地蔓延着根须,几乎快垂到昔日热闹的路面上。

小北最终敲开执信北路一户人家,家里的年轻人早就奔了韶关躲避战乱,只剩下一对上了年纪的阿伯阿婆看门。阿伯经常光顾得月斋,认得章老板也认得小北,但他说不出章老板和阿玉的去向。阿婆说日本鬼子进城后,老百姓们就散了,有的去了乡下投靠亲戚,有的远走去了广西或江西,还有的去了香港。阿伯说沙面有消息灵通的人,建议小北去沙面打听一番。

沙面尚有几处店铺开着,一家西餐馆,两家茶楼兼着咖啡店,还有几家洋行。日本军队的残暴行径早已世人皆知,这些店铺之所以开张,不是人们赚钱不要命,而是背后有欧美人撑腰,方便各路人马在此交换、买卖情报。

小北步入一家叫OWEN的咖啡店,发现相识的服务生阿坤还在,便问他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小北是跟着陈镇和学会喝咖啡的,他时常做陈镇和和易梅的电灯泡,三个人经常光顾OWEN咖啡店。再后来,小北和阿玉订立婚约,便是四个人光顾OWEN咖啡店,阿玉自始至终都只喝可口可乐,直到易梅给她的咖啡里放了糖和牛奶,阿玉才品出咖啡的醇香。

阿坤端来咖啡时,还送了他一块提拉米苏蛋糕。陈镇和曾经给他和阿玉、易梅讲过“提拉米苏蛋糕”的来历,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一名意大利士兵即将奔赴战场,深爱他的妻子把家里能吃的饼干和面包做成一个糕点,妻子把这个糕点命名为“提拉米苏”,因为意大利语“提拉米苏”也有“带我走”的意思。

小北抿了一小口咖啡,问阿坤:“日本人来了之后,有没有遇见阿玉和易梅?”

阿坤摇了摇头,说道:“有钱有门路的人早都走了,走了也是好事儿,至少比待在广州安全。”

小北把失望挂在脸上,拧紧眉头喝了一大口咖啡,望着门店外一株芭蕉树愣神。

阿坤见他不悦,便说道:“阿玉和易梅不得见,倒是经常见到你们的一位老友。”

小北收回眼神,盯着阿坤问道:“谁?”

阿坤笑着说:“余伯庸余先生。”

小北等了三天,才在OWEN咖啡店见到余伯庸。余伯庸看上去瘦了一圈,但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只是不停地拿着一块大手帕擦拭汗水。他问小北怎么回广州了,小北便把参军以来的经历一一说给余伯庸听。听到江柳生的死讯,余伯庸眼圈一红,久久没有说出话来。最后,余伯庸劝说小北尽快离开广州,说日本人对广州城里年轻力壮的男人很不友好,随意找个借口就会当街击毙。小北拒绝余伯庸的劝说,说他要留在广州等阿玉。余伯庸说只要日本人在,逃出去的人就不会回来,在广州肯定等不到阿玉。小北觉得余伯庸说得有道理,一时间他竟有些迷惘失措。直到这一刻,小北才明白阿玉在自己心里有多重要,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找到阿玉的决心。

余伯庸站起身来,拍了拍小北的肩膀,说道:“阿玉和她父亲不缺钱,有钱人大都逃去了香港,这两天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也要去香港,你跟我一道走吧。”

香港中英口岸挤满了逃难的难民,几乎人人都背负着大小不一的包裹。男人们的脸上堆积着焦躁不安的惶惑,女人们则不停地擦拭眼泪,人群里时不时传出孩子的哭喊声,嘈杂混乱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铁丝网后面,英军士兵荷枪实弹,严密监视着涌动的难民潮。铁丝网中间有两个铁栅栏门,门后摆放着两张栗子皮色的木桌,四个香港警察通过铁栅栏接过难民的证件进行勘验。本来进出香港是不需要任何证件的,但是自从日本人占领广州之后,便要求英国方面对中国民众实施证件通关,可以通关的证件则必须是日本军方发放。如此一来,大多数证件又通过铁栅栏被警察递了出来,得到放行进入香港的人寥寥无几。绝大多数难民没有任何证件,他们依旧拥挤着排队,排到最后会被香港警察轰赶驱散。

小北和余伯庸夹杂在难民中,亦步亦趋地往前挪动着。早在日军刚刚占领广州时,余伯庸便通过关系办了一张前往香港的通行证。小北却只有一张士兵证,余伯庸说士兵证通不过口岸,香港警察不会允许中国士兵进入香港的。小北埋怨余伯庸为什么不早说,骗他白跑一趟。余伯庸说想要找到阿玉,只能去香港。余伯庸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夹进小北的士兵证,让他一会儿碰碰运气。

余伯庸叮嘱道:“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到了香港记得还我。”

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双即将成年的儿女,在铁栅栏门口拿不出任何证件,中年妇女从手腕上摘下一只玉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用粤语央求警察放她女儿一个人进香港。警察把中年妇女的玉镯推回来,脸上似有悲悯之色,却又无可奈何地招呼后面的难民出示证件。

小北用胳膊碰了碰余伯庸,问道:“警察连玉镯子都不收,会收钱吗?”

余伯庸说道:“没有不收钱的警察,他们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收。”

小北说:“那我还是去不成香港。”

此时,对面出来一群香港市民,熙熙攘攘地议论着什么。透过铁栅栏门,余伯庸看到对面人群打出一条横幅,上面写着:让我们的同胞进香港。

余伯庸犹豫了片刻,突然,他转过身对着难民们问道:“你们想不想过去香港?”

難民们不知道余伯庸要说什么,全都木讷地瞅着余伯庸的大胖脸。

余伯庸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没有进入香港的通行证,但我有一个办法,能保证你们全都进入香港。”

已经走投无路的难民们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七嘴八舌地问余伯庸有什么办法。

余伯庸把手搭在小北肩膀上,说道:“按照人头算,女人和孩子十块钱,男人五块钱,你们每个人把钱交给我的会计,我就让你们全都过去香港。”

难民们沉寂了片刻,人群里一个男人问道:“我们把钱给了你,你把钱骗走了,我们找谁要钱去?”

余伯庸说:“你们只要把钱交了,我让你们半个钟头过去香港,如果我是骗子,你们这么多人,直接把我们俩打死好了。”

小北不知道余伯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了解余伯庸的人品,直接回怼余伯庸道:“你如果骗了他们,我会跟他们一起动手把你打成肉泥。”

难民们听见余伯庸的“会计”也这么说,便有些相信余伯庸的话了,因为半个钟头时间不长,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在口岸等了一整晚了。接下来,有人开始交钱了,一家一户按照人头给小北交钱。不多一会儿,小北的皮包和箱子里便塞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和银圆。余伯庸打开自己的皮箱,把衣服等杂物全都扣在地上,示意小北把钱装进箱子里。收拾停当,余伯庸拎起箱子,挣脱出人群走到铁栅栏门前。交过钱的人们紧紧跟着余伯庸往前拥,生怕他跑了。

余伯庸带着难民大军走到铁栅栏前,指着中年妇女的女儿对栅栏里面的警察吼道:“把这样一个黄花大闺女推给日本鬼子,你们还算是人吗?难道你们没有母亲没有姐妹吗?”

中年妇女也挺直腰身,跟着余伯庸一起斥责警察。看到余伯庸挺身而出,难民们也纷纷附和,大声抗议起来。

余伯庸转过身来,对着难民们高声喊道:“香港自古以来就是我中华的土地,香港的同胞也是欢迎我们进香港的,警察凭什么阻拦我们?回去是死路一条,日本鬼子会杀掉我们所有男人,强奸我们的女人,你们要回去吗?”

难民们的情绪压抑已久,此刻被余伯庸几句话煽动起来,大家高呼道:“不回去,我们要去香港。”

余伯庸接著喊道:“一道铁丝网是挡不住我们的,同胞们,跟着我往前冲啊!”

难民们望风而动,扶老携幼冲向铁栅栏。

余伯庸高声大喊道:“把你们的破被烂褥子铺到铁丝网上,香港天热用不上被窝子……”

中英口岸瞬间变成一锅沸腾的开水,铁丝网被难民们顷刻间推倒,众人潮水般通过口岸。有两名英军士兵朝天空开了两枪示警,根本吓唬不住逃命的难民。小北随着人流越过口岸,但他已经看不见余伯庸肥胖的身影了。

在皇后大道一家便当店里,小北要了一份干炒牛河。便当店老板听出小北是内陆口音,特意给他的干炒牛河多加了一片牛肉。小北诧异地看了一眼老板,问道干炒牛河多少钱一份。老板笑了笑,说全香港的干炒牛河都是一个价,不会问他多收钱的。小北即刻领会店老板用意,赶忙称谢。

来到香港已经两个多月了,小北先是在新界和九龙待了两天,后经香港人指点,说是找人最好去港岛,因为港岛繁华也聚拢人气。于是小北便乘坐轮渡进入香港岛。好在小北身上有不少钱,都是余伯庸在口岸上敛来的钱,余伯庸拿走了大部分,剩下一小部分装在小北的背包里。小北先是在龙虎山下租了一间房,这间房子在一栋欧式住宅的二楼,房主是英国皇家空军的一位飞行员,战争原因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返回英国了。飞行员临走时,把房子托付给管家帮忙照看。管家看到大批内陆人拥进香港避难,便私下做主把房子分租出去了。同租的十几口子人操着南腔北调,倒有一多半是从内陆逃难来香港的。

小北每天出门转悠,希望可以找到阿玉或者余伯庸。他先是把龙虎山周围的房子问遍了,然后又进去市里,沿着大街小巷搜寻。两个多月下来,小北把港岛的所有街道走了至少两遍。这些年来,他跟着陈镇和和江柳生认识了很多字,包括一些简单的英语,在香港与人打交道或者是问路寻路没有任何障碍。

从便当店出来往前走便是大观电影院,巨幅手绘海报上画着一位漂亮的女影星,还有三个大字遮在女影星的胸前:望夫山。大观电影院的北侧则是汇丰银行的大楼,大楼外侧悬挂着一幅广告画,一位穿着暴露的美女一手扶着沙发,一手举着一支插在烟嘴上的香烟。广告底端有一行字:汇丰银行祝你财源滚滚。小北觉着广告上的美女十分眼熟,不由得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起来,这才发现广告上的美女竟然是易梅。小北迅速穿过马路,走到汇丰银行大楼门口,他想询问一下汇丰银行里的人,如何才能找到易梅。汇丰银行的大门前站着两名身着西装的洋人,小北走上前去,指着头顶上方问道:“去哪里找广告里的女士?”

两个洋人大概是没有听懂小北的话,其中一个洋人挡住小北去路,然后做出一个请他离开的手势。小北无奈,明白洋人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便走下台阶站在不远处。片刻后,汇丰银行大门走出一行人来,其中一位女士尤其抢眼,她穿着一袭镶着松石绿边的墨绿色丝绸旗袍,踩着很高的高跟鞋,白皙的脸上还罩着一副墨镜。走在一行人后面的是两个男人,年长的男人大概五十多岁,面色平静步履沉稳,身着白色丝绸长衫,微秃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年轻壮硕的男人是微秃男人的跟班,亦步亦趋地跟在末尾。

皇后大道上行人众多,看到衣着靓丽的一众男女从汇丰银行出来,众人立刻上前围观。

小北认出穿墨绿色旗袍的人正是易梅,便叫了一声:“易梅!”

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男人也跟着叫喊起来:“易梅,是易梅,就是那个光着身子拍广告的亚洲游泳冠军。”

“伤风败俗的女人!”

“不要脸,还不如直接去窑子里卖呢。”

易梅只管低着头走路,压根儿就没有看小北,在两个身着西装的男人的护拥下急匆匆走向一辆轿车。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七嘴八舌地咒骂着易梅。一个中年疤脸男人把一块柚子皮扔到易梅头上,惹得疤脸男人身后几个小跟班一阵哄笑。小北立即冲到扔柚子皮的中年疤脸男人面前,飞起一脚踢到他的胸口,疤脸男人毫无防备被踹倒在地上。小跟班们看到大哥被人一脚撂倒,便撸胳膊挽袖子冲了上来,跟小北扭打在一起。此刻,易梅早已进了轿车,车子旋即开走。汇丰银行门前,小北以一敌四竟丝毫不落下风。一个小跟班被小北踢中要害,双手捂着私处躺在地上打滚;另一个跟班被踢断鼻梁骨,鲜血染红了半个身子,看上去尤其惨烈。突然,警笛声响起,三名警察冲进人群,举着手枪呵斥众人住手。在警察的威慑下,小北和另外四人被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

微秃的白色长衫男人和他的跟班没有离开现场,站在一旁目睹了这场打斗的全过程,直到警车离开。

白色长衫男人瞅着远去的警车,问道:“阿武,你看这小子身手如何?”

阿武说:“德叔,这人的身手不像是练家子,可是腿上功夫了得。”

德叔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可阿武的说法。

德叔把一份讯问笔录放在桌子上,抬起头来沉思片刻,对办案的警察说道:“易梅是他的朋友,他替易梅出头,说明这孩子看重朋友情谊,你们就别难为他了。”

警察点点头:“打架斗殴也是寻常事,可他的身份特殊,我们不得不公事公办。”

警察一边说着一边从卷宗袋子里取出一个折子,交给德叔。

德叔接过折子,打开看了一眼,随手折起来,说道:“士兵身份也没有问题,说明这是一位抗日英雄,既然陈警官要公事公办,那我只好交保释金了。”

德叔说完,冲着立在一旁的阿武微微点一下头。阿武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塞进陈警官手里。

陈警官满脸堆笑,起身说道:“感谢德叔对我们警界的理解和支持。”

小北走出警察局的时候,天上阴云密布,一场台风正袭击香港。在警察局关了三天,小北打了四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个唱戏的花脸。在广州的时候,小北被关进过警察局,他觉得香港警察比广州警察还要坏,他们会挑唆犯人打犯人,不然自己不会在里面打那么多架。他们原本说自己会被遣返回广州,因为香港不允许军人入境。今天却又被释放,释放他的时候,陈警官还问他跟德叔是什么关系。小北压根儿就不认识什么德叔,陈警官说如果不是德叔为他求情,他肯定会被遣返回广州。陈警官给了小北一个地址,说是德叔的公馆,让他赶紧把保释金还给德叔。从陈警官的言辞里,小北听出德叔不是寻常人物,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会为自己缴纳巨额保释金?

走出警察局大门时,小北遇见疤脸男和他的三个手下,他们也同时被警察释放出来。

疤脸男看到小北也被放出来,脸上有些诧异,他走到小北面前叫嚣道:“北佬,得罪我大方仔,你小子别想在香港混下去,除非你认我做大哥。”

小北骂道:“滚蛋!老子不认你大方仔还是大圆仔。”

大方仔闻听,一拳挥向小北。小北挫身躲过,紧接着飞起一脚,正好踢中大方仔胸口。如同第一次交手一样,大方仔转瞬跌入三个马仔怀中。双方正要拼斗一番,陈警官走了出来,他站台阶上呵斥道:“局子没有待够,我就把你们再关上一个礼拜。”

小北冒着雨,沿着皇后大道往前走去,他先是去了那家熟悉的便当店,叫了两份干炒牛河。吃完两份干炒牛河之后,觉得肚子还空着一半,又要了一大碗云吞面。喝完最后一口汤,这才觉得身上有了力气,随后回到龙虎山出租房里倒头便睡。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二个钟头,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小北坐起身来才感觉到浑身疼痛,这是三天来在警察局里打架造成的。他试着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四肢,基本无甚大碍。突然,小北从口袋里摸到陈警官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德叔公馆的地址。小北沉思片刻,打开背包从里面整理出一沓纸币,随后便出了门。

按照陈警官给的地址,小北在湾仔公园后街上找到德叔的公馆。这是一处极为幽静、隐蔽的处所,周围掩映着大片毛竹,竹林外还有几十棵高大的桉树,从外面无法看到树后还有一栋三层楼的住宅。小北敲打着厚重的包铜木门,木门上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孔,露出门房半张脸来。门房见小北是内陆人,又没有跟德叔约见面时间,便将他拒于门外。小北之所以来见德叔,还钱是一个方面,主要是觉得德叔是香港有身份的人,没准儿可以帮他找到阿玉。就算是找不到阿玉,至少也可以找到易梅。陈镇和此刻肯定还在空军服役,照顾好易梅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小北站在门口正想再次敲门,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按了几声喇叭,包銅木门打开等着黑色轿车进入。

突然,轿车的门打开,阿武从车里钻出来,冲着小北问道:“你是来找德叔吗?”

小北点点头。

阿武说:“德叔正在吃早茶,你进客厅里等他吧。”

小北坐在客厅里候了有半个钟头,阿武才陪着德叔走进来。小北冲着德叔抱拳拱手,并再三称谢。德叔示意小北坐下说话,小北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来,说今天一是来向德叔表达感谢,二是前来还德叔为他支付的保释金。

德叔似乎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对小北说道:“这点钱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你还是留着吃饭吧。”

小北说:“德叔能替我向警察求情和保释,已经是我的造化了,怎么还能让德叔替我交保释金呢。”

德叔不再接这个话题,他接过女佣送来的茶杯,“嘘嘘”两口吹去水面上的浮茶,大概是觉得茶水太烫,他没有直接喝茶,而是把茶杯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阿武在一旁朝着小北摆了摆手,示意他把钱收起来。小北无奈,只好把钱装进裤子口袋里。

德叔转过头来,问小北:“日本人来侵略中国,你是个当兵的,怎么不去前线打仗却跑到香港来打架呀?”

小北坐了下来,把自己的从军经历大略讲了一番,包括如何前来香港找寻自己的未婚妻阿玉。

听完小北的讲述,德叔点了点头,说道:“杀过日本兵的中国男人,在我这里就是民族英雄,你若是没有别的打算,就在我的公司里落脚吧。公司里业务多人头多,在香港这个屁股大小的地方找到你的阿玉,也不算什么难事。”

第四部分:1941年

香榭舍是一家新开的按摩店,店面开在万和里的小巷内,外观看上去不显眼,店里面却别有洞天。店里的进深从万和里一直绵延到泰来大道,少说也有五十间按摩房。香榭舍的姑娘年轻又漂亮,每天晚上前来按摩的客人络绎不绝,往日冷清的万和里顿时热闹起来,吸引来各色美食档口在万和里叫卖到深夜。

余伯庸是香榭舍的常客,在姑娘们那里有很好的口碑,一是出手大方,二是不难为姑娘。姑娘们遇到混账不讲理的客人发生争执时,余伯庸也会为姑娘们出头。出完头,平完事,余伯庸常常会带着姑娘们在万和里的档口吃夜宵。读过书的姑娘们夸赞余伯庸是管仲再世、柳永重生。每到这个时候,余伯庸会亲一口姑娘的香腮,笑称自己既没有管仲的权力帮助姑娘,也没有柳永的才华成全姑娘,所以只能越发对姑娘们心疼和体贴。

余伯庸经常会带着一个叫哈德森的美国人到香榭舍,哈德森是美国驻香港领事馆的军事间谍,寻花问柳喝酒赌博样样在行,他跟余伯庸便是在赌桌上结识的,当时两个人全都输光了钱,便相约一同去了酒吧,两人一边喝酒一边交流泡妞、赌博经验,彼此都觉得相见恨晚。当夜,余伯庸在当铺抵押了一块劳力士金表,从酒吧又转战到了香榭舍,各自唤来自己熟识的姑娘接着喝酒,一夜狂欢到天亮。

傍晚时分,余伯庸才醒来,发现搂着他呼呼大睡的竟是哈德森,两个女孩早就上钟接客了。余伯庸打一激灵,下意识地摸了自己屁股一把,发现没有异样才放下心来。余伯庸推醒哈德森,两人草草梳洗一番,便离开香榭舍去吃夜宵。

吃完一份炒粉,余伯庸问哈德森想不想赚钱。哈德森说傻子才不想赚钱,他问余伯庸有什么赚钱门路。余伯庸让哈德森从领事馆开出一辆轿车,跟着他跑一趟广州,就能赚上两三千块钱。

哈德森也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他问余伯庸:“你想利用美国领事馆的车运送什么东西?”

面对明白人不说假话,余伯庸回道:“我有一批文物留在广州,想把它们运过来换点钱花。”

哈德森盘算一番,倒也没有太大风险,因为日本人不敢得罪美国人,此时的广州持有美国护照就是一道最好的护身符,何况他还是美国领事馆的外交人员。于是,哈德森便答应了余伯庸,只是把每一趟跑广州的酬劳提到五千块钱。余伯庸没有犹豫,当下就击掌成交。

第二天,哈德森从领事馆开出来一辆黑色福特轿车,接上余伯庸便开赴广州。福特轿车跑了整整一天,天黑时分才赶到广州。一路上,凭借着哈德森的身份畅通无阻,只是日军增加了更多卡口,对来往车辆和行人严密盘查。广州城外的日军兵营也增加了好几处,哈德森深感忧虑,他觉得日本染指香港只是时间问题。根据各方情报来看,日军最近往广州增派了两万多兵员。落实广州日军增员,也是哈德森此行的目的。

余伯庸指挥哈德森七拐八绕,把福特轿车开进沙面,在一栋哥特式建筑前停下来。余伯庸示意哈德森关闭车灯,他开门下车左右探察,然后就消失在一丛芭蕉树后面。不多时,余伯庸打开铁栅栏门,摆手让哈德森把车开进院子。哈德森走下车来,余伯庸递给他一个手电筒,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房子。哈德森很是奇怪,因为这栋大房子没有一个房间亮灯,说明已经无人居住,但是余伯庸却有房子的钥匙。以哈德森对余伯庸的了解,他没有实力在广州沙面拥有这么大一栋房子。哈德森跟在余伯庸身后,进门后,他用手电筒四处照了一下,发现房子里面的陈设非常奢华,家具和壁炉都很考究,所有窗户上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余伯庸径直走上楼梯,还不忘回头叮嘱哈德森,让他不要用手电筒照窗户。哈德森上到二楼,看到余伯庸正在用钥匙开一个房间的门。哈德森隐隐觉得不安,他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轻轻将子弹上膛。

余伯庸已经打开房门,对哈德森笑道:“不用担心,这里没有人。”

哈德森问道:“这是谁的房子?”

余伯庸回道:“一个瑞典商人的房子,日本鬼子进来之前,我刚刚给他支付了一大笔货款,他便卷着我的钱跑了,我只能把这栋房子据为己有了。”

走进房间,哈德森看到几十个打包好的木箱子,余伯庸示意他一起来抬木箱子。

哈德森问道:“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余伯庸道:“瑞典商人是个收藏家,他回欧洲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全部藏品,我得把他剩下这些东西变卖了,折成我的货款。”

哈德森又问道:“你问瑞典人买的是什么货?”

余伯庸道:“战争时期倒賣什么货最赚钱?”

哈德森不假思索地说:“军火。”

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哈德森陪着余伯庸前后跑了十趟广州,运回香港一大批珍贵的古玩藏品。哈德森觉得自己有些亏,因为他不知道余伯庸运送的是古玩,便要求提高每一趟的酬劳。

余伯庸没说给,也没说不给,而是把话题岔开道:“咱们俩是好朋友,不要计较这点小钱,我接下来要跟你做一笔大生意,保你赚得盆满钵满。”

第十趟从广州返回香港时,在出广州城的卡口,日军士兵没有放行哈德森和余伯庸,并把福特轿车上的所有木箱子拆开检查。哈德森很是恼火,他在卡口上的日军办公室给驻香港的美国领事馆打电话,让美国领事与日本驻香港领事馆进行交涉。一个小时后,一位日本军官开车来到卡口,不仅没收了文物古玩,还以刺探日军情报为由把哈德森和余伯庸给抓了起来。

余伯庸和哈德森被分别关押在单独的房间里,前前后后被审讯了两天。第三天上午,日军释放了两个人,只是把他们携带的文物古玩以及哈德森的勃朗宁手枪给没收了。

两个人开着空车返回香港的途中,余伯庸恨恨地骂道:“小日本看来真要对香港下手了。”

哈德森不无担忧地说:“他们的野心远不止于香港,我担心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美国。”

潮悦轩是湾仔一带做粤式早茶最好的店,三年前就把附近两家早茶店逼得改行,一家改成川菜馆,一家改成专治不孕不育的医院。

每天上午十点,小北会带着跟班阿川和蒲生准时走进潮悦轩吃早茶,他吃早茶的位子是固定的,在潮悦轩二楼临窗位置,正好看得见维多利亚湾。小北的屁股刚刚落到椅子上,服务生就把他喜欢喝的马头岩肉桂倒进杯子。酱红色茶汤在雪白的瓷杯里还打着漩,阿川就把茶杯递进小北手上。小北在潮悦轩吃早茶是不花钱的,只需阿川签一下单,因为潮悦轩是德叔开的店。

三年来,小北落脚在德叔的公司,帮着公司打理一些生意。德叔让小北负责三家赌场的安全。三家赌场,一家在九龙,两家在港岛,小北需要两头兼顾。今年以来,德叔的产业越做越大,在公司管理方面做了很多改进,把此前的行业垂直管理改为片区统一管理。小北便不用再在港岛和九龙之间奔波了,而是只负责港岛的两家赌场和三家按摩店。早在两年前,小北便在自己管辖的港岛赌场里遇见余伯庸。得知小北如今的角色,余伯庸大喜过望,因为他认识一个老千高手住在新界。第三天,余伯庸便把老千带进赌场,赌局开到半夜,老千已经赢了三万多块钱。老千给余伯庸递了个眼色,示意要收手溜号。余伯庸却是不肯,因为他知道这家赌场有小北罩着,就算是做千被抓住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所以,余伯庸把老千按在赌桌上,让他尽管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这张赌桌一家通吃,早就引起看场子的人的注意,随后便把电话打到小北那里。半个小时后,小北带着阿川和蒲生走进赌场,当他看到老千背后站着余伯庸的时候,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余伯庸是一个什么钱都敢赚的货色。小北一句话没说,挥了挥手让阿川和蒲生公事公办,把余伯庸和老千关进赌场的地下室。余伯庸和老千在赌场地下室被关了一天一夜,没有给一口吃的,也没有给一口喝的。

第二天半夜时分,小北和阿川带着四个壮汉走进地下室,小北对余伯庸说:“行有行规,你们犯了赌场最大的忌讳,我只能秉公办事。”

说罢,两个壮汉走到余伯庸跟前,将一条麻袋兜头罩了下来。

余伯庸顿时惊慌起来,高声骂道:“小北,小北,你不是人养的玩意儿,一点旧情不念,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来香港的了,如果不是老子帮你,你早就被日本鬼子干死了……”

小北对手下壮汉吩咐道:“给他把嘴堵上,按照老规矩办,送去老虎崖沉海。”

闻听要送老虎崖沉海,余伯庸一着急眼泪流出来了,他高声骂道:“×你妈小北,就算是让老子去死,你都要让我做饿死鬼……”

嘴巴被塞上之后,余伯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小北连连磕头。小北看都不看,扭头出了地下室,开上福特车扬长而去,一辆装着余伯庸和老千的厢式货车紧随其后。一刻钟后,两辆车子开到老虎崖。余伯庸和老千大概都听到海浪的声音,两个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响声,应该是恐惧惊吓所致。

小北冲着麻袋里的余伯庸说道:“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给你留一个全尸。”

随后,小北又吩咐手下道:“使点劲儿扔远一点,别磕到礁石上。”

壮汉们应声,喊着号子抬起两个麻袋来,前后荡悠两下,第三下便奋力扔下老虎崖。

办完这件事之后,小北的名声便在公司里散播开来,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一个做事不徇私情的狠主儿。德叔也拿小北的事例说事儿,让手下的管理层以小北为楷模,堂堂正正做人,铁面无私公干。

在德叔的公司里,小北挣足了钱也挣够了体面,他觉得活到此刻才算是扬眉吐气。春风得意之余,小北最为苦恼的是依旧没有阿玉的消息。三年来,他四下托人几乎找寻遍了全香港,阿玉还是音信全无。小北还找来最好的画师,根据他的口述为阿玉画像,然后让手下的兄弟们拿着画像到处打探。

最近,小北剛刚接手了德叔在港岛的三家按摩店,因为要熟悉全新的业务,较之先前忙碌了很多。小北所谓的接手仅仅是负责安全,跟先前看护赌场是同样的性质,至于赌场和按摩店的经营管理则有专门的人负责。但是赌场和按摩店性质不同,包括每家店所处位置,归哪个警察、警察局管辖,辖区内有哪些需要提防的帮派等,都需要小北与先前看场子的人做交接。三家按摩店交接用了一个礼拜时间,小北逐渐摸清了门道。按摩店就是色情交易场所,因为卖淫嫖娼在香港是违法的,所以才伪装成按摩店。即便是伪装成按摩店,警察也是心知肚明,这三家按摩店之所以能开下去,全是因为有陈督察在背后撑腰。陈督察也就是三年前抓捕小北的陈警官,如今已经升迁至督察,恰好管辖港岛的北区。

这天上午十点整,小北带着阿川准时走进潮悦轩,两个人刚刚坐定,蒲生便大步跑上楼来,给小北和阿川问早安。

阿川问蒲生:“你着凉好了吗?”

蒲生笑着回道:“吃了蒙汗药,睡了两天全好了。”

蒲生转头对小北说道:“北哥,香榭舍有一个姑娘,我觉得样貌挺像阿玉。”

小北正在剥荷叶鸡,头也不抬地说道:“两年多来,你们给我找到‘挺像阿玉’的姑娘不下三四十人吧,现在倒好,都找到窑子里了。”

被扔下老虎崖时,余伯庸在麻袋里长叹一声,此生三十多年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他脑子里曾经设想过无数种死法,在家乡的雪野里死去、在了尘的怀里死去、在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里死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死去……可是,余伯庸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被小北装麻袋扔进海里淹死。余伯庸人生电影在脑海里还没有走完,便“扑通”一声跌入老虎崖的海水里。他左右踢腾着麻袋拼命挣扎几下,就在他打算放弃时,突然觉得麻袋上面一紧,整个身体便浮出海面。接着,麻袋口被打开,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割开余伯庸和他的老千兄弟的绑绳。老千嘴里不住声地称谢,余伯庸问那个壮硕男人尊姓大名,说是要答谢救命之恩。那个人把绳子扔掉,说要谢就谢北哥,是北哥派他在此候着解救他们俩的。那个壮硕男人临走时还叮嘱余伯庸,以后不要再在北哥的赌场里露面。

死里逃生的余伯庸惊魂未定,便跑到铜锣湾大坑村马球场,找李惠堂告状。

原来,战事一起,中华足球队的将士们纷纷挂靴从戎。李惠堂本来也想应征参军,但是其父年事已高,几番写信并派人来催促他回香港,执掌父亲的家族产业。秉承孝为先的李惠堂带着廖月英便回到香港,在大坑村马球场边上的一栋豪宅里,儿子从父亲手中接过盛辉公司的全部经营决策权。那一刻,李惠堂看到父亲脸上流下两行浊泪。

李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居然碰翻了茶几上的盖碗茶,他慨叹道:“这份家业本该在二十年前交由你来掌管,可你一心只想踢球,无暇顾及经营之道,人各有志,为父不得不接着操持公司事务。然而,世道变更太快,为父思想守旧跟不上形势变化,二十年来把一份偌大的产业越做越小,如今盛辉公司已是负债经营,吾儿如不尽快撑起门面,倒闭破产恐怕就在眼前了……”

接下来,李惠堂便把所有心思放在盛辉公司的经营上,每日里起早贪黑,大小账目都亲自过问。怎奈术业有专攻,经商营业的确不是李惠堂所擅长的,一年下来,盛辉公司不仅没有起色,还被银行堵门催账。李惠堂自觉经商比踢足球难多了,他苦思冥想的几个决策全都碰壁。细细捋顺一番,李惠堂觉得盛辉公司的几位元老级人物应该尽快退出决策层,他们几个人是跟随李父一起创业走过来的,李父念他们苦劳大过功劳,任其执掌盛辉公司各大部门。在李惠堂接管盛辉公司后,这些元老更是倚老卖老,导致很多决策在执行时走了样。在征得父亲同意之后,李惠堂分头找几位元老谈话,许以丰厚待遇让他们退休。几位元老虽有不满,但碍于少东家的决绝,也只好知难而退。在盛辉公司的中层里,李惠堂物色到一位人选,此人叫罗书恒,是他皇仁书院的学弟,还有过留学英国的经历,负责对欧贸易多年。李惠堂与罗书恒长谈一夜,决定由罗书恒出任盛辉公司总经理,掌管全面经营。

半年过后,盛辉公司止住颓势慢慢有了起色,但也仅限于维持和生存。战争缘故,公司的正常贸易已经无法进行,盛辉能够不倒闭破产已属万幸。李惠堂成了甩手掌柜,他也乐得赋闲踢球,半年来一直在他的母队南华俱乐部进行训练。

一日,李惠堂正带着南华俱乐部青年队训练,罗书恒突然急匆匆赶来,说是有一船物资被英国海关扣留,希望李惠堂利用他在香港社会的影响力出面通融。李惠堂问是什么货物,罗书恒说是英国的煤油和机床。李惠堂说:“这些都是正常可以通关的货物,海关为什么要扣留?”

罗书恒嗫嚅道:“一家瑞典的公司托运了几只箱子,说是纺织机,结果被查出来是枪支弹药。”

李惠堂问道:“香港的货主是谁?”

罗书恒说:“是一个倒腾洋货的闲人,叫余伯庸。”

自此,余伯庸算是又跟李惠堂搭上了线。那次海关扣货事件,李惠堂找到他在皇仁书院的英国同学,疏通了海关的关系才得以放行。李惠堂质问余伯庸为什么倒卖军火,余伯庸说是要把军火运往内陆支持抗日。李惠堂轻蔑一笑,他压根儿就不相信余伯庸有这样的觉悟境界。余伯庸属于雁过拔毛赚钱不要命的主儿,这一点,中华足球队人尽皆知。

余伯庸浑身上下湿淋淋地跑到铜锣湾大坑村马球场,向李惠堂哭诉自己差点被小北沉海淹死。

闻听小北到了香港,李惠堂略感诧异,他让女佣给余伯庸找来几件干净衣服换上,说道:“我就知道你戒不了赌,小北如果想淹死你,你就活不到现在,你赶紧去把小北给我找来。”

见到李惠堂时,小北心里五味杂陈,这位昔日高不可攀的偶像如今两鬓已夹杂着星星点点白发,三年时间仿佛老去十岁。小北学着香港惯有的社交礼节伸出右手,李惠堂却伸开双臂把他紧紧拥抱在怀里。小北心头一热,此生这是第二次有人拥抱他,第一次是陈镇和加入空军与他告别的时候。陈镇和当时也这样用力地拥抱着他,并在他耳边悄声说:不要放弃足球,一直踢下去。

李惠堂松开小北,易梅正好一步踏进客厅。对于小北,陈镇和和易梅就像哥哥和姐姐。易梅没有丝毫羞涩,上前抱住刚刚被李惠堂松开的小北。小北终于绷不住了,两行热泪涌出眼眶,弄湿了易梅的肩膀。余伯庸打着哈哈,招呼着大家坐下说话。一番寒暄、叙旧之后,易梅才知道那天在汇丰银行门口打架的是小北,而且小北还是为了她打的架。小北随即问易梅,有没有陈镇和的消息。易梅很是兴奋,说陈镇和现在开上了她捐助的美式P-40战斗机,已经击落四架日本飞机,得到国光勋章。原来,易梅到香港之后就联络到李惠堂,她们每周都会在香港各地进行抗日募捐活动,把募集来的钱款全部捐给国民政府内务部用于中国抗日。易梅还在香港接了很多商业广告,广告所得用于购买美式P-40战斗机。截至目前,易梅的个人捐款已经购买五架P-40战斗机,陈镇和驾驶的那架被他命名为“易梅号”。

小北闻听,也拿出自己的云麾勋章,还把自己参军以来的经历,以及江柳生壮烈牺牲的经过细细讲述一遍。得知江柳生牺牲,李惠堂、廖月英、易梅和余伯庸都很伤心,唏嘘不已。李惠堂找出一张江柳生的照片,摆放在供龛上,点燃三炷香,带领大家一起向江柳生的遗照三鞠躬。

晚餐时分,小北准备告辞,说是公司最近又开了两个场子,工作有些繁忙。李惠堂脸色不悦,他让小北辞去那份不伦不类的工作,有时间可以去南华俱乐部教一教孩子们踢足球。小北没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体面,他如今拿着一份不菲的薪水,而且有了跟班,在德叔那里也是说话有分量的人,岂肯轻易辞职。

小北对李惠堂敷衍道:“德叔的分公司遍及全香港,在那里工作找到阿玉的可能性大一些……”

李惠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到茶几上,说道:“德叔长德叔短,你去打听打听,德叔在香港是个什么角色!”

李惠堂转过头来,对余伯庸说:“你告诉他,德叔是做什么的!”

余伯庸嗫嚅道:“香港人谁不知道德叔,杀人越货的黑社会呗。”

眼见气氛紧张起来,易梅赶忙起身打圆场:“惠堂先生不要动气,立秋了会伤了身体,小北也有他的难处,德叔虽说不是正道上的人,但是没准儿真的能帮小北找到阿玉,到那时候小北自然还会回来踢球的。”

深夜时分,小北带着阿川和蒲生走出香榭舍的门,他们刚刚处理完一起海运局官员与姑娘的纠缠撕扯。海运局的官员是一个变态的英国佬,他把刚刚抽完的煙斗扣在一个姑娘的乳头上,导致两个乳头全都烫伤起了水疱。英国佬仰仗着自己的官员身份,加上他与德叔是熟悉的朋友,态度十分蛮横,对小北根本不放在眼里。每回遇到类似事情,小北都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来处理,因为香榭舍里面的勾当见不了官也报不了警。受伤的姑娘叫阿善,看到泪眼婆娑的阿善时,小北禁不住心中一动,因为阿善竟与阿玉有几分相似。看到阿善疼痛的样子,小北让英国佬赔付阿善两千块钱了事。英国佬借着酒劲儿,压根儿不把小北的话放心上,拎起他装烟斗的手袋扬长而去。小北带着阿川和蒲生紧随其后,待英国佬走出万和里巷子来到一处僻静地,小北冲上前去一脚踢倒英国佬,拔出随身携带的尖刀抵在他的咽喉处,威胁要把英国佬宰了扔进海里。英国佬叫嚣着要把小北送进警察局。小北说趁着警察没来,先把英国佬扔下老虎崖喂鲨鱼。英国佬知道碰上硬茬了,极不情愿地掏出身上所有钱加一块劳力士手表全都交给小北。

待英国佬走后,阿川不无担心地问道:“北哥,英国佬万一报警怎么办?”

小北冷冷一笑:“在香港嫖娼是违法的,他是政府官员,咱们不敢报警,他更不敢报警。”

小北把钱塞给阿川,让他进去交给阿善,劳力士手表则戴到自己手腕上。小北摆弄着手腕,欣赏着金光灿灿的劳力士表,问蒲生:“你上回说香榭舍有一个姑娘长得像阿玉?”

此前,大概是为了讨好小北,手下的兄弟们经常传报来消息,说是在哪儿哪儿看到一个像阿玉的姑娘。小北总是闻风而动,生怕错过找回阿玉的机会,结果每回都是失望而归。三年来,小北几乎跑断了腿,足迹遍布全香港,那些所谓“长得像阿玉”的姑娘实际上跟阿玉相去甚远。随着失望次数增多,小北对这类消息已经不太放心上了,他甚至觉得阿玉已经死了,死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在他的生命里,与他亲近的女性总是不断地殒命,先是母亲的离去,接着是阿昭,现在又轮到阿玉。想到这些曾给予过他温暖的女人,小北就会黯然神伤,他借酒消愁过,也跟管辖的姑娘们放纵寻欢过,片刻的麻醉却始终摆脱不了绵长的思念。

蒲生说:“是香榭舍这边一个兄弟说的,我看北哥不相信,第二天我就带着阿玉的画像来香榭舍比对,结果这边的兄弟说,德叔把那个姑娘转去了九龙那边的店。”

小北摘下劳力士手表,一边把玩一边品味着蒲生的话,似乎也没有太当回事儿。他把劳力士手表塞到蒲生手里,说是让他明天拿去典当行,把当来的钱交给阿善。

余伯庸給小北带来一个口信,是李惠堂让小北第二天跑一趟九龙,保护易梅在那里搞的礼拜天抗日义卖活动。小北明白李惠堂的用意,因为香港的日本特务越来越多,他们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干涉香港的社会公共事务。上一个礼拜天,李惠堂在香港足球会搞了一场抗日义赛,比赛踢到一半便遭遇日本特务纵火,烧死烧伤五六名香港球迷。

日本军队要侵占香港的消息越传越紧,香港总督杨慕琦虽然多次声明要与香港共存亡,可是港岛的达官贵人们已经开始举家搬迁了,这些人带着高价换来的金条纷纷踏上开往美国的邮轮。余伯庸总是能瞅准赚钱的时机,并在第一时间出手。他通过美国驻香港领事馆的哈德森,帮助很多人拿到美国的签证,从中收取高昂的疏通费用。能够举家搬迁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在香港大都有不菲的产业,这些不动产在临近战争期间变得不再值钱。余伯庸又把眼光瞄上富人们的豪宅,他要么以很低的价格收购,要么主动帮人代管。他在广州早就尝到了甜头,收拾一下富人豪宅里的字画古玩变卖,就能赚一大笔钱。通过哈德森透露给他的消息,日本军队侵占香港只是时间问题,一旦日本人登陆香港,代管的豪宅就由他支配了,最后大不了埋上一桶炸药把豪宅炸掉,房主们最终只能把账算到日本人头上,没有人会怪罪他。

一位南非航运商通过余伯庸办理好了美国签证,同时也把一栋意式豪宅托付给余伯庸代管。南非航运商前脚登船,余伯庸后脚便带着哈德森给他介绍的美国收藏家进了意式豪宅,开始估价豪宅里的油画和古董。这时,豪宅里突然闯进一群人,连打带骂把余伯庸和美国收藏家赶了出去。从这群人的叫骂声中,余伯庸明白这群人也盯上了自己做的生意,惦记着逃离香港的富人豪宅。灰头土脸的余伯庸找到小北,把自己被人欺负的过程讲述一遍,并请小北帮他出头。小北二话不说,带上阿川和蒲生跟着余伯庸便去了。一行人进了意式豪宅,发现先前那群人正在抢着搬东西,不仅是油画古董,连家具和窗帘都搬到院子里了。

小北一脚踩在意大利沙发上,问道:“这里谁是主事的?”

小北话音未落,大方仔从屋里走了出来,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听说你小子跟着德叔混了?”

小北看到大方仔,也没有好脸色,挑衅地问道:“没错,你是不是想认我做大哥了?”

大方仔嘿嘿冷笑一声:“在香港,我大方仔与德叔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发他的财,我赚我的钱,见面互相称呼一声大哥……”

小北笑道:“别他妈给自己戴高帽了,德叔都没听说过你这号货色的名字。”

随后,小北手指着余伯庸,对大方仔说道:“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朋友的,赶紧领着你的人滚蛋。”

大方仔也不示弱,说道:“你要说这里的东西是德叔的,没准儿我还能给德叔个面子,要说是这个死胖子的,咳咳,我大方仔还就不认了。”

大方仔说完,双手一挥,手下十几号人全把东西撂地上,从腰间拔出尺寸不一的刀子来,把小北一行人围在中间。小北冷冷一笑,把手也从腰间掏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黝黑乌亮的手枪。紧接着,阿川和蒲生也掏出手枪,并把枪口瞄向大方仔的手下。眼见着再争执下去要吃亏,大方仔只好强忍火气,冲着手下一挥手,一拨人收起刀来转眼奔出院门。

自从有了小北撑腰,余伯庸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即便是那些没有托付给他代管的豪宅,余伯庸也都不放过,只要判断业主离开了香港,他便带人直接砸开门锁,然后把豪宅里面值钱的东西卖给美国收藏家。余伯庸也深谙有钱大家赚的生财之道,他把赚来的钱三成分给哈德森,两成分给小北,自己独吞半数。余伯庸心里清楚,小北对赚钱没有执念,他到香港的主要目的是找到阿玉。兵荒马乱时期,像阿玉这么年轻貌美的女孩能够全须全尾地活下来,那肯定是个奇迹。余伯庸时常劝解小北,说是日本人的飞机炸死很多广州城的老百姓,阿玉没准儿早就罹难。余伯庸还让小北物色一两个按摩女,他说忘记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再爱上一个女人。

第二天是礼拜天,小北担心自己不能按时赶回港岛,便让阿川留下看管几个场子,他和蒲生带着七八个人赶往码头。易梅与“抗日义卖团”的姐妹们早就候在码头,待小北抵达后,两拨人刚好坐满一艘小渡轮,随即开赴九龙。易梅向小北介绍当天义卖物品是明星海报,分别是身着旗袍的胡蝶、身着飞行服的李霞卿、身着游泳衣的易梅,每张海报都有各自的亲笔签名。

九龙抗日义卖非常顺利,一上午在旺角卖掉半数海报。午餐在大排档一人一个便当,下午去新界继续进行抗日义卖。在新界的义卖也没有遇到任何阻力,眼看着太阳西坠,海报也被有爱国情怀的人尽数买走。易梅很是欣慰,正跟姐妹们计划着下个礼拜天的抗日义卖,突然从人群里冲出几个男人,这些人目标很是明确,直奔易梅而来。两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架起易梅的胳膊,迅速奔向远处停放的一辆罩着篷布的货车。本已放松警惕的小北听见易梅的呼救声,随即率领一众手下追了上去。跑在最前面的小北很快追上易梅,他踢翻一个上来阻截的男人,接着又一脚踢中架易梅左胳膊的壮硕男人。那个壮硕男人竟然不做丝毫停滞,只是回头瞅了一眼小北,继续架着易梅往前飞奔。小北岂肯让易梅遭遇不测,他从后腰拔出手枪,对着壮硕男人后背开了一枪,那名壮汉瞬间扑倒在地。剩下的另一个人松开易梅,把手伸进后腰,不待他拔出枪来,小北便扣动扳机,一枪命中这名壮汉的额头。小北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易梅,发现她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两只手死死抓住小北。

两声枪响过后,街头上的行人乱作一团。此时,从篷布货车里接连跳下七八个男人,全都提着南部十四式手枪。小北知道当下的香港遍布日本特务,但是没想到他们敢明目张胆地带着手枪抢人。小北和蒲生只有两把勃朗宁手枪,另外七个弟兄赤手空拳,不可能抵挡得住这群日本特务。小北让蒲生带着义卖团其他姐妹赶紧撤离,蒲生隔着老远喊了一嗓子,问小北往哪儿撤。

这时候,对面的特务已经举枪射击了,子弹呼啸着从耳畔飞过。

在枪声的间隙,小北冲着蒲生喊道:“铜雀楼!”

铜雀楼是德叔的产业,也是九龙唯一一座声色场所,原先也归小北看管,所以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躲藏场所就是铜雀楼。铜雀楼日常看场子的人手有十多个,而且还有电话可以报警。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來,小北和蒲生等人掩护着易梅和她的抗日义卖团的姐妹们,沿着柯士甸道两侧的骑楼撤退,身后不时有枪声响起,骑楼的立柱正好用来躲避子弹。小北观察一下地形,柯士甸道的下一个路口右拐便是松山道,松山道往前四五百米距离就是英国驻兵营房,日本特务还没有胆量在英国兵营边上开枪。铜雀楼就在英国兵营旁边,德叔当初在这里开店,主要是想赚英国佬的钱。小北叫过来一名腿脚利落的手下,让他先行跑去铜雀楼,一是让铜雀楼看场的人过来接应,二是打电话报警。这名手下答应一声,沿着骑楼的立柱转眼跑得没影了。小北让其他手下护着易梅和义卖团的姐妹继续撤退,他和蒲生手里各有一把手枪,留下来断后。突然,小北觉得身后的枪声密集起来,叫喊吆喝声也不再全是日本话,而是夹杂着几个香港口音,且声音有些耳熟。待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小北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竟然是大方仔。

大方仔指挥着手下马仔为日本特务开路,他甚至了解小北的撤退路线是去铜雀楼。

大方仔喊道:“兄弟们卖力呀,一定要在松山道路口截住他们。”

小北挥挥手,对着蒲生耳语几句,蒲生点点头,转身往松山道方向跑过去七八根立柱。

接着,小北则放开喉咙喊道:“大方仔,你敢做汉奸,就不怕老子扒你家祖坟吗!”

小北话音刚落,五六十米开外的蒲生对着大方仔的方向“叭叭叭”连开三枪。趁着大方仔和日本特务躲避到骑楼立柱后面的空当,小北急忙往前蹿过五根立柱。躲避在立柱后面,小北已经能够听见大方仔喘气的声音。小北仔细辨别一下,大方仔与自己似乎只有一根立柱的距离。

看到前方不再开枪,大方仔吆喝着手下率先往前冲。突然,脚下一绊,大方仔整个身体扑倒在地上,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甩出去老远。大方仔刚刚坐起身来,小北一脚踢中他的面门,脑壳重重地摔在青砖地上。小北上前一脚踏住大方仔的胸口,手枪对准他的右腿膝盖骨开了一枪,大方仔一声惨叫传遍整座骑楼长廊。日本特务对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砰砰叭叭”乱射一通。小北险些被子弹射中,他赶忙躲到骑楼立柱后面,朝着前方开枪还击。胆子稍大的日本特务已经逼近,小北已经听见皮鞋着地的声音,就在他再次举枪射击的时候,勃朗宁里已经没有子弹了。躺在地上的大方仔看到小北没了子弹,他顾不上疼痛,扯着嗓子喊叫起来,说小北没有子弹了。一瞬间,大方仔的手下和日本特务便围拢上来,四五把南部十四式手枪指着小北,示意他举手投降。小北犹豫之际,突然“叭叭叭”又一阵枪声响起,几名日本特务被击中后当即扑倒在地。此刻,警笛声和远处英国兵营的警报声接连响起。小北还在纳闷儿,几条黑影奔了过来,其中一个精瘦干练的男人将两个弹夹塞进他的手中。

精瘦干练的男人问:“是勃朗宁枪吧?”

小北点点头:“谢谢,你们是……”

精瘦干练男人回道:“我们是东江纵队香港情报站的,警察来了,你赶紧撤吧。”

说完,精瘦干练男人跟几个同伴迅速隐入夹道里,不见了踪影。小北来不及细想,沿着骑楼走廊往前狂奔而去。在柯士甸道和松山道的交叉口处,小北遇到铜雀楼看场子的兄弟们,众人簇拥着小北转眼间撤进铜雀楼。

易梅等人早已进了铜雀楼,此刻看到小北安然无恙回来,悬着多时的心才放下来。抗日义卖团的姐妹尽数安全,只有小北手下一个兄弟肩膀受了枪伤,铜雀楼的马老板已经请来医生为其医治。众人惊魂稍定,马老板在二楼贵宾室安排好夜宵,请小北和易梅等人移步上楼去贵宾室歇息。小北对易梅甚是恭敬,一直侧立在易梅身旁,引导着她上二楼。

突然,二楼上传来一阵粗暴的喝骂声,一个中年男人捂着半边脸出现在楼梯口,嘴里骂道:“马老板,你让我大老远跑到九龙来破雏儿,你的雏儿倒好,给我破了相,你他妈开的是黑店呀!”

马老板立刻撇开小北,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一边爬楼一边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赶忙按在肥胖男人的脸上帮他止血。

马老板嘴里不住声地道歉:“陈督察、陈督察,对不住啊,这匹烈马确实是个雏儿,我养了多半年,就是想孝敬陈督察你啊,可是谁承想这姑娘冥顽不灵,哎呀呀……你说算是什么事儿呀。”

眼看着捅了大娄子,马老板回头对看场子的手下叫喊道:“去把阿玉捆起来,吊旗杆!”

陈督察继续骂骂咧咧:“老拿一些烂货色充当雏儿蒙骗老子,这一回我差点信你了,她就给老子破了相……”

听到“阿玉”这个名字,小北心头一凛,他把易梅和义卖团的姐妹们送进贵宾室,转头对马老板说:“带我去看看这个阿玉姑娘。”

蒲生紧随其后,对小北说:“这个阿玉没准儿就是香榭舍的姑娘,因为她老不接客,经常被吊旗杆。”

小北一声不吭,跟着看场子的人走进阿玉的“香房”。

香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玄关处是一盏不超过10瓦的灯泡泛着幽幽的红色弱光。玄关的走廊很短,往前迈两步就能看清楚整个房间,床头上的欧式烛台燃着几根调节气氛的蜡烛。借着闪烁不定的烛光,小北看到一间零乱的香房,香房大床上蜷缩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孩,她双手握着一把剪刀,身体不住地抖动着。小北抢步上前,伸出左手正要撩开女孩的头发,女孩却挥起手中的剪刀刺向小北伸过来的手臂。小北没有躲闪,而是探出右手抓住女孩持剪刀的手腕,待他把女孩的长发撩开,一时愣在床前,这个女孩竟然真的是他朝思暮想的阿玉。小北瞬间感觉血液涌上头来,他的头和耳朵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蒲生盯着小北的脸色,他脸上的神情已经给出了答案。蒲生赶紧扯起染着血迹的床单罩在阿玉身上,阿玉出于本能反应,双手举起剪刀又刺向蒲生。幸亏蒲生反应敏捷,一把夺下阿玉手里的剪刀扔在地上。剪刀落地“当啷”一声响,把惊愕中的小北唤醒,他弯下腰身捡起地上的剪刀。随后,他抱起裹着床单的阿玉转身走出房间。挣扎的阿玉突然仰起脸,待她认出抱她的人是小北后,她突然“啊哦”一声号叫出来。阿玉的哭声像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尖锐、悠长且凄厉,其中饱含着委屈、心酸和不甘,一声声刺透小北的心,他把阿玉抱得更紧了。小北低下头依偎着阿玉的脸庞,轻声地对她说道:“阿玉别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小北走进贵宾室,把怀里的阿玉交给易梅,转头对蒲生吩咐道:“你带上大家离开这里,去码头等我。”

蒲生从小北的眼神里看到一股煞气,心知不妙:“北哥,咱们先回港岛,从长计议……”

小北冷冷地说:“滚开!”

蒲生一把抓住小北的胳膊,说道:“这是德叔的地盘呀!”

小北甩开蒲生的胳膊,就在他要跨出贵宾室门口时,马老板一步闯了进来。马老板尚未开口,小北一把卡住马老板的脖子,另一只手掏出剪刀抵在马老板的喉咙处,喝问道:“是谁把阿玉从香榭舍转到铜雀楼的?”

看到小北目露凶光,马老板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颤抖着说道:“是……是阿川,阿川也是好意,因为阿玉在香榭舍就……就已经被破雏儿了,他怕北哥伤心,就禀报给德叔……德叔便把人送……送到我这里了。”

听到此处,小北握着剪刀的手臂一挥,一股血线喷射而出,吓得屋里的女人们齐声发出一声尖叫。小北随手一推,马老板的身体从铺着地毯的楼梯滚下楼去。

小北回过头来,对着蒲生和易梅喊道:“快走!”

蒲生无奈,只得催促着众人下楼。小北最后一个走下楼梯,他一步跨过马老板的尸体,目送着蒲生和易梅出了铜雀楼的大门。随后,小北便走进一楼的酒吧,抓起酒柜里的烈性酒一瓶一瓶摔在地板上。铜雀楼十几个看场子的人一时间不知所措,因为他们全都知道小北是德叔手下的红人,也曾经总管过铜雀楼。

小北一边摔着酒瓶,一边冲着看场子的伙计喊道:“去把姑娘们叫出来,全都叫出来!”

看场子的伙计们仍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听从小北的吩咐。

小北对他们说道:“今天晚上铜雀楼的事儿与你们无关,你们只管把姑娘们清走,五分钟后我就一把火烧了铜雀楼,如果烧死一个姑娘,你们看场子的就背上一条人命。”

看场子的伙计们听小北这么说,这才四散而去,一路吆喝着清场。此刻,脸上缠着绷带的陈督察刚好从一楼的休息室走出来,看到马老板满脸是血地躺在楼梯口一动不动,顿感出了大事。就在陈督察伸手掏枪之际,小北已经把枪对准他的脑袋。陈督察跟小北早已熟识,他压根儿想不明白小北为什么会用枪指着他的脑袋。就在他要呵斥小北的时候,嘴巴尚未张开,小北的枪已经响了。陈督察刚刚包裹好的脑袋再次开了花,仰面倒在马老板身边,他至死都不明白小北怎么会对他开枪。

小北一手提着手枪,一手继续摔砸酒瓶,整个铜雀楼弥漫着酒气。姑娘们从楼上楼下各个房间里拥了出来,一个个全都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有的还赤着脚踩上碎酒瓶子,疼得哭爹喊娘号叫起来。更有晕头转向的嫖客,嘴里面喋喋不休叫骂着要去退钱。待他们看到两具尸体躺倒在楼梯口的时候,即刻闭住嘴巴连蹿带跳地奔出铜雀楼的大门。看见最后一名看场子的伙计出门后,小北拿起吧台上的一根蜡烛扔在地上,火苗顿时蹿了起来。

等到小北走出铜雀楼大门时,身后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美国收藏家们已经撤离香港,余伯庸巧取豪夺来的古董油画一时间没有了主顾。余伯庸不得不找哈德森,让他再介绍个美国买主。介绍也不是白介绍,余伯庸给哈德森送了一件莫奈的《干草堆》油画,这是莫奈《干草堆》系列作品之一,属于法国印象主义画派的经典名作。没想到的是哈德森对《干草堆》没有丝毫兴趣,他一直皱着眉头,深邃的眼窝里闪烁着忧虑的神色。余伯庸以为是哈德森不了解《干草堆》系列的价值,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莫奈这组油画作品创作于家乡法国吉维尼,每天如何在同一个位置和角度用颜色来展现太阳光线的明暗变化……余伯庸一直讲到两个嘴角泛白沫,哈德森仍旧不为《干草堆》所动。余伯庸无奈,他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锦盒,打开锦盒之后双手捧到哈德森眼前:这是一颗玉米粒大小的钻石,璀璨闪烁中泛着粉色亮光。余伯庸用手推了一把哈德森,说这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南非粉钻,让哈德森将来送给自己的未婚妻。

哈德森瞥一眼锦盒里的粉钻,眼神里露出几分轻蔑与不屑:“你在侮辱我的智商,有钱人逃离香港带不走油画倒是真的,带不走钻石又是什么道理呢?”

余伯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解释道:“富人豪宅里都有一个藏宝洞,藏在里面的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好玩意儿,以备不时之需,这些年来我翻遍了广州香港上百栋豪宅,打眼一瞧就能找到这些藏宝洞,这颗粉钻就是在一栋西班牙风格的豪宅的藏宝洞里找到的。”

哈德森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听余伯庸的解释,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旦发生战争,再名贵的钻石都会变成狗屎,日本真的有可能对美国动手……”

余伯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杞人忧天,日本人就算是昏了头也不敢动美国一根汗毛。”

哈德森摇了摇头,说道:“日本人或许是真的昏了头,因为战争机器一旦开动便不再受理智支配。”

余伯庸合上锦盒,塞进哈德森手中,对他非常真诚地说道:“你们美国间谍跟中国大夫很相像,中国大夫会故意夸大病人病情,治死了,理所当然,治好了,病人就会对大夫感恩戴德。”

哈德森似乎没有明白余伯庸的比喻,他问道:“美国间谍怎么跟中国医生相像了?”

余伯庸说:“美国间谍同样会夸张美国受到的威胁,威胁没有发生,是间谍付出了努力,威胁一旦发生,是间谍高瞻远瞩。”

哈德森喝掉杯子里的威士忌酒,把身边两位陪酒女郎打发走,对余伯庸悄聲说道:“我有个办法能帮你卖掉手里的古董。”

余伯庸纠正道:“哪一笔收成没有你的份儿?所以,这是咱俩手里的古董,快说说你的办法。”

哈德森说:“日本人在铜锣湾开的正和商行正在收购文物,你可以把货卖给他们。”

余伯庸面露难色:“这个时候跟日本人做生意,我余某人岂不成了汉奸?”

哈德森说:“你说的是咱俩的古董,那你就不是汉奸,而是在替美国人跟日本人做生意。”

余伯庸点点头,笑道:“那我就坦然多了。”

哈德森笑着说:“你这种做法正应了你们中国一句俚语。”

余伯庸问道:“你能懂什么中国俚语?”

哈德森说:“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冬天的香港原本不冷,但是有北风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越过整个中国内陆的西伯利亚寒流裹挟着战争的硝烟,抵达港岛时依然让人觉得生冷刺骨。凌晨被冻醒的香港人赶忙找出自己为数不多的厚实衣服,这些衣服往往一年两年都穿不上一回,1941年的冬天着实不一样。

余伯庸和哈德森从正和商行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竖起风衣的衣领子,一股冷风吹来,两个人赶紧钻进福特轿车里。经过哈德森引见,余伯庸源源不断地把他通过各种手段搜刮来的古董字画卖给日本人。每次来正和商行送货验货,哈德森都会亲自陪同。哈德森知道正和商行是日本的特务机构,就像日本特务知道哈德森是美国间谍一样,彼此心知肚明地做着不相干的生意。余伯庸也知道买卖双方的间谍身份,他们心不在焉地相互试探摸底,正好方便了自己浑水摸鱼漫天要价。

哈德森刚刚启动福特轿车引擎,车门便被人“嘭”的一声打开,一个头戴低檐鸭舌帽的男人随即钻进轿车。余伯庸和哈德森吃惊的同时,已经分别摸向腰间的手枪。

鸭舌帽男人迅速出手,按住余伯庸和哈德森的肩膀,说道:“我是小北。”

余伯庸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德叔暗杀了,这些日子你躲到哪里去了?”

小北眼睛瞟着车窗外,说道:“德叔正在找我,我藏身的地点很快就会暴露,你得帮我尋一处地方,让我躲避一阵儿。”

余伯庸说:“德叔不是找你,是要宰了你,铜雀楼是他最赚钱的场子,你一把火给他烧了个干净。现在香港警察通缉你,德叔要宰了你,大方仔的手下也在四处打听你,香港这么小的地方,你说哪里安全?”

小北叹口气,说道:“活一时算一时吧,等我把阿玉安顿好,就去武汉抗日打鬼子去。”

哈德森吐出一口浓烟,说道:“用不了多久,你在香港就能抗日打鬼子了。”

小北不无担忧地问道:“香港也保不住了吗?”

哈德森没有回复小北,他摇下车玻璃窗,对着车窗外又喷出一口浓烟。

余伯庸扭转过半个头来,对小北说:“弥勒山有一座法国人的住宅叫圣蓝湖,位置很是隐蔽,你跟阿玉去那里躲一段时间吧。”

小北说:“我现在无法出门,到处都贴着我的通缉令,你得开车把我和阿玉送过去。”

余伯庸点点头:“我和哈德森今天晚上还有要事,明天送你和阿玉去弥勒山。”

每回把沉重的古董字画搬上搬下,余伯庸都累得够呛,他一直想物色一个信得过的跟班。自从安排小北和阿玉住进弥勒山的圣蓝湖之后,小北便成了余伯庸的跟班兼搬运工,一起往正和商行倒卖古董。小北起初不肯做,他觉得跟日本人做生意就是汉奸行为。余伯庸正义凛然地告诉小北,他每回冒着性命危险把古董送进正和商行,都是为了配合哈德森从日本人那里窃取情报。小北原本是不会相信这番说辞的,他觉得余伯庸就是一个赚钱没有底线的奸商,包括赚日本人的钱。但是,余伯庸冒着极大风险帮他和阿玉找到安全的藏身地,使得小北对余伯庸多了几分信任,他们毕竟是同一支足球队厮混多年的兄弟。再说了,会赚钱、能赚钱也不是坏事,当年如果不是余伯庸想办法赚钱,中华足球队也许就错过去柏林参加奥运会的机会了。如陈镇和所言,大多数人都是多面性的,大奸大恶之徒也会有善举,温婉良善之人也有恶行。看人不能以偏概全,做人不能一意孤行。在小北的心目中,陈镇和十足像个圣人,只要一想到亦师亦友亦亲人的陈镇和,小北就会觉得明亮和温暖。

小北说哈德森窃取日本人的情报跟中国人无关,他问余伯庸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余伯庸又把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同盟国和轴心国两派阵容讲了一遍,还说哈德森在香港窃取日本人的军事情报,就是在帮助中国人抗日。

看到小北还在犹疑,余伯庸进一步游说道:“我们配合哈德森做事,就等于有美国人为我们撑腰,香港警察和德叔就得顾忌三分,你现在最需要傍上一个有实力的后台,你不为自己也得为阿玉着想吧。”

一说到阿玉,小北的心便软了下来。自从跟随母亲逃难离开西北的穷乡僻壤,与他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先是母亲,接着是阿昭,后来是陈镇和和阿玉,凡是能够给予他温暖的人都一一弃他而去。如今,阿玉失而复得回到身边,他必须努力地保护好她。虽说阿玉已经被人糟践,而且还沦落风尘成了卖笑卖皮肉的妓女,不再是一个干净女人,可小北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弃之不管。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黑夜里,只要想到那些糟蹋过阿玉的男人,小北就会攥紧拳头攥到手指关节“嘎巴嘎巴”作响。

为护阿玉周全,小北只好选择相信余伯庸。自此,余伯庸变身为甩手掌柜,小北也由德叔身边的红人变成余伯庸的跟班兼搬运工。

进入十二月份,香港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市面上的粮食和日用品天天涨价,许多临街店铺已经关张。铜锣湾最火的成记腊味煲仔饭也歇业关门了,还把玻璃橱窗里悬挂的腊肉、腊肠、腊鸭、腊鸽全都收起来了,那可是成记吸引顾客的腊味招牌。往日里,那些滴着油汁黑亮泛黄的腊货,老远就能吊起食客们的胃口。往昔热闹的铜锣湾变得无比冷清,几乎看不到几个洋人的身影,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亚裔面孔大都罩着几分峻冷,他们像是恢复了原始本能的动物一样,似乎已经嗅出空气里掺杂的肃杀。

余伯庸接到哈德森电话,让他抓紧时间准备一批货真价实的古董,今天必须去一趟正和商行。余伯庸说前天送去一批货还没结账,现在巴巴地再送一批不合规矩。哈德森不容余伯庸推托,让他必须抓紧时间备好古董,一个小时后装车去正和商行。余伯庸没有答应,他说做艺术品交易不能压货,会给对方制造砍价的空间。电话那头的哈德森已经不耐烦了,痛骂一通,说余伯庸是个无耻的贼,把没有任何成本偷来的东西说成艺术品交易,还威胁要把余伯庸送去警察局。听出哈德森真动了气,余伯庸不敢再讨价还价,急忙带着小北备货、装箱。

自从有了小北这个不花钱的搬运工,余伯庸把香港几处豪宅里的藏品全都搬运到了弥勒山的圣蓝湖,不仅可以集中管理古董文玩,还有小北和阿玉帮他看护。余伯庸倒腾古董赚钱之后,也买上一辆奔驰轿车,是一位全家搬迁去美国的英国商人卖给他的。虽说是辆二手车,但是性能和舒适程度高于哈德森的福特轿车。

在小北的精心护理下,阿玉的精神状态逐渐见好,她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惊魂不定、整日里啼哭。自从日本飞机在广州投下第一枚炸弹,阿玉便跟随父亲迁移到了香港,章老板还花费重金买下一栋房子栖身。父女二人搬进新买的房子还不到半个月,便有人上门收保护费,领头收保护费的人正是大方仔。大方仔原本就是一个街痞混混儿,当他发现大批内地难民拥进香港避难,便打起了从难民身上捞钱的歪主意。初来香港的章老板父女人生地不熟,章老板本着息事宁人的想法,想着掏一些小钱打发大方仔。章老板进屋取钱的时候,没料到大方仔也跟了进来,而且被他发现装钱的木匣子里有七八根小金条。这些钱是章老板打拼一辈子积攒下的,原先是作阿玉嫁妆和自己养老之用。大方仔看到金条后便生出抢夺歹意,双方撕扯中,大方仔一个手下一刀抹了章老板的脖子。阿玉在楼上听到争吵声,奔下楼来看到父亲已经倒在血泊中,她惊呼着扑上前去抱住父亲,章老板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咽了气。阿玉使劲按住父亲汩汩流血的脖子,感觉天塌下来一样昏暗,当场晕死过去。

等到阿玉醒转过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下体针刺一般疼痛。阿玉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艰难地并拢起双腿蜷缩在床上,想起楼下还躺着父亲的尸体,阿玉再次晕厥过去。第二天早晨,阿玉出了家門前往警察局报案。警察勘查现场并做了记录,随后还帮阿玉处理了章老板的后事。此后,阿玉几乎每天跑一趟警察局,询问杀害父亲的歹徒抓到没有。警察说最近类似的恶性案件很多,至少有三个帮派的人参与了针对内地难民的抢劫袭击,已经有十一人被劫匪杀害,他们根本忙不过来。

回到家中的阿玉也是度日如年,想到惨死的父亲,阿玉便止不住悲恸。每天晚上她都不敢入睡,要反反复复查看十几遍门锁,甚至不敢靠近窗户。即便是睡着了,洗手间的水滴声都可以把她惊醒。醒来时,要么是一身冷汗,要么是浑身战栗,接下来便再也不敢合眼,一直坐在床上等着天亮。

在那些煎熬的日子里,阿玉发癫似的思念小北,盼望着小北能够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有时候,阿玉会不断地念叨小北的名字,“小北……小北……”,期待着小北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唤。念叨小北的名字时,眼泪会不知不觉流下来,直到鼻腔里也涌满泪水喘不上气来,她才知道自己哭了。离开广州的时候,阿玉写了好几张纸条粘贴在得月斋各处,告诉小北自己和父亲去了香港。后来,她听说广州城被日本人的飞机炸烂了,小北就算是回到广州想必也看不见自己留下的纸条。

时间稍久,阿玉身上的钱花没了,她不得不为生计考虑。先是典当一些金银首饰,勉强过活一阵子。后来细软都典当尽了,再难以为继。等到阿玉想卖掉这栋房子的时候,香港的房子已经找不到接手的下家了。于是,阿玉想出去打工,因为她曾经在得月斋端过盘子洗过碗,还颇受老顾客们赞赏。也许是阿玉走了背字,她误把香榭舍当成一家粤菜馆,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过……

余伯庸翻看着木箱上的标记牌,指挥着小北装车。这些古董按照品相等级一一编号装箱,既然哈德森要一批上等货色,余伯庸自然不敢怠慢,挑选的都是一流的艺术品古董,其中包括唐寅和文徵明各一幅国宝级字画、一根十七世纪英国查理二世加冕时的权杖。临上车时,余伯庸递给小北一把勃朗宁手枪和两个弹夹。小北问余伯庸为什么要带武器,余伯庸说是哈德森交代的。

余伯庸把奔驰轿车开出圣蓝湖,小北随后锁上圣蓝湖大院厚重的黑色铁门。锁门的时候,小北看到二楼玻璃窗后的阿玉。阿玉站在纱帘后面,也正看着关铁门的小北。昨天晚上,小北从圣蓝湖的地窖里面搬上来一箱苏格兰威士忌,他给阿玉也倒了一杯酒。阿玉喝不惯洋酒,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小北一杯接着一杯,不一会儿喝下大半瓶威士忌,几次想要张嘴说话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阿玉对小北说,你不喜欢喝酒就不要喝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不知道是酒劲儿上头,还是被难以启齿的话憋的,小北的脸涨成紫红色,他像是咽下一大口没有嚼细的饭团,狠呆呆地说道:“今天晚上不下楼了,我要跟你一起睡。”

阿玉摇了摇头,眼泪先落了下来,她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掉,也用决绝的口吻说:“我已经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了,不能毁了你的前程,你要是不嫌弃我,以后就做我的哥哥吧。”

奔驰轿车驶进正和商行是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这是哈德森挑选的时间。在正和商行前两个街口拐弯处,哈德森让余伯庸把车停下,一直停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到达正和商行,是因为驻香港美领馆早就对正和商行实施了无线电信号监控,日本人会在中午十二点整接收摩斯密码电报。截获的电报密码大概是日本关东地区的一种方言,美国人破译了半年,还是一无所获。最近,美领馆从美国本土找到一位美国籍的日本关东人,想通过这个人来破译日本特务机关的密码。但是这个美籍日本人一周后才能抵达香港,一周后也就是12月13日。但是,哈德森综合各方面情报做出一个大胆推测:日本人近日就会对美国采取军事行动。

一周前,驻香港美领馆把哈德森的分析报告递交给美国军方,却迟迟得不到军方的任何回复。随着广州日军调遣的日益频繁,哈德森越发焦躁不安,天天催问总领事。总领事让哈德森再忍耐几天,等美籍日本关东人抵达香港,就会印证哈德森的分析报告。哈德森把他刚刚从中国军方拿到的报告材料摔在桌子上,说如果戴局长的情报机构不是吃白饭的,日本人的军事行动就会在这一两天发动。总领事的脸色也冷了下来,质问日本人对美国实施军事行动的依据何在。哈德森建议总领事对正和商行采取秘密行动,直接抢夺日本特务破译后的电文,便会一目了然。总领事觉得哈德森有臆想症,说日本人除非是昏了头才会对美国采取军事行动。总领事还告诉哈德森,他不会凭一份分析报告去招惹不必要的外交麻烦,除非哈德森把证据摆到桌面上,否则决不会对正和商行采取行动。哈德森连日来的焦虑累积到了极限,他向总领事竖了一个中指后,摔门而去。

在正和商行的会客室里,两位日本古董专家围拢在长条桌子边,正在用放大镜勘验唐寅的《驭虎图》。哈德森、余伯庸和小北立在长条桌另一侧,静静地等候两位日本古董专家的结论。哈德森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表针指向十二点二十分,他便借故要去洗手间走出会客室。临出门时,哈德森给余伯庸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要行动了。这也是事先交代好的,哈德森让余伯庸这边不要纠缠,无论正和商行付不付货款,他都要尽快回到车里,发动好汽车引擎等自己。往正和商行倒卖古董文玩已有数次,哈德森每回都要找借口四处溜达,加上他早就得到正和商行的平面设计图,哈德森对这座建筑的结构早就了如指掌。哈德森在洗手间里给手枪拧上消音器,并揣进风衣口袋里,随后出了洗手间直奔地下室而去。下到地下室后,右拐最里面的房间便是无线电发报室,这是哈德森根据露在室外的T形天线判断出来的位置。发报室门口站着一名值守的日本特务,他看到哈德森进入地下室,急忙伸手掏枪。未等特务拔出枪来,哈德森的子弹便射穿特务的胸膛。紧接着,哈德森一脚踹开房门,发报室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九四式大功率发报机,一名发报员正在翻译电文。发报员下意识站起身来,当他看清楚哈德森是一副西方人面孔时,没有丝毫犹豫地把桌子上的电报团成一团塞进嘴巴。哈德森反应迅速,一枪击中发报员的额头,上前从发报员的嘴巴里掏出纸团。展开纸团,哈德森看到电文已经被翻译成日语,但他不认识日文,只看到两个阿拉伯数字:12,8。哈德森把纸团放进口袋转身出门,此刻,地下室的楼梯上走下来两个日本特务,当他们看到一个同伙躺在地上时,立刻意识到出事了,迅速拔枪朝着刚刚出门的哈德森开枪。哈德森左肩中了一枪,他回发报室躲避,然后举枪还击。双方开了数枪之后,哈德森击中前面的日本特务,后面那个特务呼喊着奔出地下室。哈德森急忙奔向楼梯,等他冲上楼的时候,几名特务已经封住走廊,一排子弹射了过来,其中一颗子弹命中他的腹部。眼看着无法从走廊突围,哈德森退后几步,然后助跑飞跃过走廊,用身体撞向木格窗户。哈德森的身体跌入窗户外的草地,他忍着剧痛爬起身来,朝着院子里停放的奔驰轿车跑去。背后再次传来几声枪响,又有一颗子弹击中哈德森的后背,他的身体随着子弹扑倒在地上。这时,奔驰轿车车门打开,小北举枪对着走廊窗户处“叭叭叭”连开三枪,然后奔到哈德森跟前,将他搀扶进奔驰轿车里。小北急吼吼地喊了一声开车,余伯庸对着正和商行门也开了两枪,居然打中一名闯出来的日本特务。随着汽车引擎的一声轰鸣,黑色奔驰轿车冲出正和商行的大门。

小北在后座上查看着哈德森的伤口,发现后背上那一枪射穿了肺部,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染红整个车座。

哈德森从口袋掏出纸团,塞到小北手里,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送去……领事馆,日本人……日本人12月8日要、要采取行动。”

十一

1941年12月25日是一个“黑色圣诞节”,誓与香港共存亡的香港总督杨慕琦,仅仅在醉酒湾抵抗了两天,便向日本人无条件投降。与哈德森分析预测的一样,日本人不仅要对香港下手,早在十八天前还对美国采取了军事行动,发动了举世震惊的“偷袭珍珠港”行动。偷袭珍珠港行动开始几小时之后,日军越过深圳河入侵新界,并在12月8日上午占领启德机场。

哈德森付出一条命的代价从日本特务机构正和商行抢夺来情报,却为时已晚,当美国驻香港总领事赶到仁爱医院时,哈德森早已停止了呼吸。小北把那个带血的纸团交给总领事,总领事扫了一眼纸团上的内容,叹一口气说道:“晚了,你们说的12月8日是美国的12月7日,他们偷袭了我们的珍珠港。”

余伯庸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交到总领事手里,说道:“这是哈德森送给他未婚妻的礼物,麻烦你代为转交。”

英国军队仅仅抵抗了三天,便全线退守港岛,把新界和九龙拱手相让给日本人。日本军队为避免过多伤亡,向香港总督楊慕琦发出劝降书,遭到杨慕琦严词拒绝。于是,日本人的飞机和火炮开始对港岛大肆轰炸。直到供水设施遭到全面毁坏,港岛军民们的抗击雄心才被打压下去。12月18日晚,又一轮猛烈轰炸后,日军借着浓烟抢渡维多利亚湾,渣甸山几番近似肉搏的血战之后,日军登陆港岛。登上港岛的日军,在浅水湾和圣士提反学院枪毙了大量英军战俘和护士,并扬言会对香港市民进行无差别屠杀,以此逼迫杨慕琦投降。

总督杨慕琦宣布香港无条件投降那天,小北、阿玉、余伯庸和易梅齐聚在大坑村马球场,是李惠堂召集众人在家中举行圣诞晚宴。由于近来飞机连日轰炸,晚宴地点设在李氏公馆的地下室。说是圣诞晚宴,其实是香港沦陷的悼念会,宾主全是一脸冰霜色,情绪都低落到了极点。李惠堂的祝酒词里也满是悲凉,他说自此国无宁日,自己却报国无门,苟存于乱世只能祈望朋友们平安。说罢,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竟然哽咽起来。余伯庸接过李惠堂的酒杯,杯子里的酒水已经被他颤抖着洒掉半杯。

余伯庸安慰李惠堂说:“惠堂先生虽没有像镇和和江柏一样投身疆场御敌,但是一直在香港进行爱国募捐,已经将大半个家业捐献给了国家,岂能说是报国无门。”

闻听此言,李惠堂反倒是更加激动起来,他指着余伯庸喝骂道:“李某的微许家业不足挂齿,比不上余先生倒卖给洋人古董的万分之一,国难当头热血男儿当以身报国,唯有你在倒卖古董卖国求荣。”

余伯庸肥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得无比尴尬,他嗫嚅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些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岂能保全,倒还不如……不如卖给能够保全它们的人,这也算是功德无量吧。”

李惠堂夺过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接着骂道:“你放屁!不要美化你的卖国行径,国人将来会跟你清算的!”

廖月英急忙走上来劝和,易梅把李惠堂拉到一边,并把陈镇和最近一封来信交给他看。看到陈镇和的亲笔信,李惠堂的情绪平静下来,不住地对着信笺点头。为了掩饰尴尬,余伯庸只好一杯接一杯独自喝着闷酒。李惠堂虽然是在骂余伯庸,小北闻听也觉得脸面发烫,因为余伯庸倒卖古董文玩的力气活儿全是他干的,圣蓝湖地下室里至今还存放着大量宝贝,都是余伯庸从香港各处搜刮来的。阿玉大概是看出小北的心思,她把一只玉手搭在小北的手背上,并为他倒满一杯红酒。小北抬起头感激地瞅一眼阿玉,心头不由地软了一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圣诞晚宴上多了一张陌生面孔,廖月英向大家介绍说是她的堂弟,香港《华商报》主编廖先生。小北觉得廖先生有几分面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常年在德叔的几个场子里巡视转悠,一面之交觉得面熟的人有很多,不是嫖客就是赌徒,小北也没有细寻思。

几杯酒喝下,气氛略好一些,廖月英拉着阿玉坐在沙发上小声聊天。所谓的聊天其实是廖月英说得多,阿玉只是在皱着眉点头或摇头。小北侧着头倾听,想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因为他事先拜托廖月英劝说阿玉答应自己的求婚。就在小北把注意力放在“偷听”上的时候,廖先生端着酒杯走过来,小声问小北是不是不记得他了。小北脸色稍稍一红,不得不努力地在脑海里找寻眼前这张精瘦干练的面孔。廖先生见小北还没有想起自己,便伸出手拍了拍小北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小北差点惊叫出来,眼前这个干练的男人就是他那天在九龙保护易梅义卖遭遇大方仔和日本特务的纠缠,关键时刻递给他两个勃朗宁弹夹的人。

小北讶异地问廖先生:“你不是东江纵队情报站的吗?”

廖先生笑着说道:“世事变化这么快,谁还没有几个身份,你以前不还是中华足球队的主力边后卫嘛。”

聚会持续到深夜,众人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醉酒湾的炮声早就停止了,香港本岛各处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李惠堂和廖月英与大家一一握手拥抱,叮嘱大家保护好自己,没事的时候尽量少出门。临别时,小北瞅了一眼廖月英,廖月英对小北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北心情黯然,他知道廖月英没有说服阿玉,这个结局也在他意料之中。阿玉貌似温顺如水,骨子里实则倔强如铁。

十二

皇家警察和英国军队一同放弃了香港,失去社会治安力量之后,香港的黑社会组织愈发猖獗。港岛沦陷的第三天傍晚,十几路黑帮大佬齐聚在钦州街日不落大厦的露台上,开会商量如何瓜分香港。流氓们蛮横成性,争吵到深夜也未能达成一致,最后采取抽签方式决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区域确定后,接下来各个堂口又为区域内金店、商店、工厂、仓库、码头等生产生活设施的归属问题争执到天亮。最终,唯一达成共识的是各个帮会约定好洗劫香港时的暗语:胜利。各帮派相遇时,须以“胜利友”相待,不得自相争斗。

大方仔和德叔先后投靠了日本人。有了先前的经验,大方仔独独看好港岛的私人洋房,如此冷僻的生财之道自然不被大佬们看好,他轻松地拿到一支上上签。德叔了解人性,继续经营他的吃喝嫖赌生意,并与日军签订合约,旗下五家声色场所每周二为“皇军慰安日”。日本军队在醉酒湾举办入城式时,德叔组织旗下五家场子里的姑娘扮作欢迎日军的市民。姑娘们拉着日语横幅,挥舞着鲜花,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这些年轻女孩,在这一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热烈欢迎来的日军数日后就会带去令她们痛苦无比的花柳和梅毒。也有一些明事理、顾大局的姑娘,她们一脸阴沉地站在人群里不笑也不挥舞鲜花。各个场子里的老板和龟公们明察秋毫,发现脸色难看的姑娘,立刻推到人群后面遮掩起来。

看到香港的各种利益被黑社会一一瓜分,余伯庸气愤到血脉偾张,恼恨自己没有分到一杯羹。盛世收藏,他四处网罗来的文玩古董藏在圣蓝湖地下室不敢出手,现在市面上还敢收受这些玩意儿的只有日本商人。余伯庸不敢再跟日本文物商打交道,他担心这些人与正和商行有交集,会暴露自己曾经跟哈德森合作,以及自己和小北曾参与正和商行情报抢夺事件的经历。余伯庸裹了裹肥大的睡袍,这是香港百年难遇的寒冬,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回到冰天雪地的东北,那是一片雪白的地狱,当寒风呼啸时,是无数冻死的厉鬼在哭号……

余伯庸往壁炉里添加了两根木柴,期待火焰尽快升腾起来,驱散心底的寒气。他深知香港不是久留之地,因为这里已经无法赚钱了。去处已经想好了,余伯庸准备去云南,昆明是中国最大的抗日物资集散地,政府购买以及国际社会援助的军需物资全部由滇缅公路运到昆明。只要有物资流动就会有赚钱的机会,余伯庸深谙此道。此前,聽李惠堂说起过谭江柏的来信,他已经是第十九路军华侨运输大队队长,专门负责滇缅公路的军需物资运输。谭江柏在信里说他时常要亲自押运,因为一千公里长的滇缅公路上经常有土匪出没,他们要么武装强抢,要么以极低价格购买货车上的枪支弹药,再倒卖给其他土匪发国难财。余伯庸想拉上小北一起去云南,小北生性厚道又能打能杀,是一个乱世中的好帮手。凭着他和小北的面子,私下跟谭江柏达成某种默契,赚大钱易如反掌。余伯庸甚至连劝说谭江柏合作的话术都已经想好了:战争迟早会结束,一旦战争结束,大家还要去过平常日子,过平常日子谁都需要钱……

余伯庸试探过几次,可小北的心思全都在阿玉身上,他说阿玉现在需要静养康复,暂时还不想离开香港。余伯庸觉得小北不离开香港也行,住在圣蓝湖正好可以帮他看管地下室的文玩古董。战争一旦结束,便是百废待兴,古今中外的历史规律也是这样,一场战争之后便是经济大发展的盛世,保全住圣蓝湖地下室的宝贝,他还能再发一笔盛世收藏的财。

就在余伯庸盘算着如意人生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余伯庸立刻警觉起来,他从沙发缝隙里掏出勃朗宁手枪,将子弹上膛后揣进睡袍口袋,走到门口问道:“是哪位?”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讲一口磕磕绊绊的汉语:“是余先生吧,我是正和商行的经理伊藤仓介,我们是老朋友了,让老朋友吃闭门羹不合适吧。”

余伯庸掏出手枪,对准木门,犹豫着要不要开枪。

伊藤仓介接着说道:“我是以生意场上的朋友身份前来拜访的,余先生要是不冷静的话,不光会搭上性命,而且还赚不到钱哪。”

十三

小北接到廖月英的电话时,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是从廖月英哀婉且沙哑的声音里判断出来的。小北本来想带阿玉一起去大坑村李府,偏巧赶上阿玉早晨来了月经。阿玉已经有将近一年时间没有来月经了,早晨她疼得满床打滚,直到滚落在地上。住在楼下的小北听到楼上“扑通”一声,赶忙奔上楼来,把阿玉抱上床。经他再三询问,阿玉才羞涩地告诉小北,说自己“大姨妈”来了。小北看到床上的血污,这才放下心来。阿玉说她以前来“大姨妈”的时候,也会肚子疼到哭爹喊娘,因为母亲去世太早,没有人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小北问阿玉,那你后来是怎么知道月经的?阿玉说,后来发现没有死掉,也就慢慢明白了女人的事情。

阿玉的健康状况终于有了转机,这不仅归功于小北的全身心陪伴,还得益于廖月英和易梅的努力劝说,这些使得阿玉终于释怀了那段糟糕的经历。上个周末,廖月英和易梅陪着阿玉在楼上说话,小北在楼下厨房里擦拭餐具,他突然听见楼上传来阿玉久违的笑声,那一刻,小北差点落泪,因为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听到阿玉爽朗的笑声了。送廖月英和易梅出门的时候,阿玉亲自送出大门,还热情地跟两个人拥抱。临上车前,易梅碰了碰小北胳膊,悄声说阿玉已经答应嫁给他了。易梅还给了小北一个地址,那是一家专门制作婚戒的金店,让小北给阿玉去买一枚求婚戒指。

安顿好阿玉,小北锁上圣蓝湖的大铁门,这才赶往铜锣湾大坑村。小北把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生怕在路上被人认出来。自从他一把火烧了九龙的铜雀楼,德叔便满世界找小北,扬言抓到小北后要剥掉他的皮。铜雀楼里的姑娘主要是为英国驻兵提供服务的,英国士兵薪资待遇高,舍得在铜雀楼花钱找乐子,算是德叔的摇钱树。此前,小北找人画了阿玉的图像,满香港寻人,蒲生的一个小兄弟在香榭舍发现了阿玉。待蒲生告诉小北的时候,小北早就被这类消息折腾得麻痹了,以为又是手下的小弟们讨好自己,所以也就懒得去落实。蒲生说者无心,阿川听者有意,他立刻把这个事儿汇报给德叔。德叔把香榭舍的老板叫来,他比照图像一看,香榭舍的阿玉居然就是小北要找的阿玉。阿川是德叔的心腹小弟,派到小北跟前的目的就是盯防小北。待德叔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得知阿玉已经被逼得两次卖春,把这样的阿玉交还给小北,小北肯定会嫉恨。香榭舍的老板说,这两次的客人虽说都得手了,却也都被阿玉弄伤了脸。老板还说,阿玉性情刚烈,他们也就反反复复拿阿玉当处女卖,很多客人就喜欢这一口,以为姑娘下手越狠才越是处女。德叔听到此处,便知道这事儿还得瞒下去,不能让小北知晓。德叔觉得小北每日里出没声色场所,已经看惯了身边的莺莺燕燕,等到他遇见一个可心的女人就会把阿玉忘到脑后。于是,他赶忙把阿玉调派去了九龙的铜雀楼,然后让小北不再管九龙的场子,只负责香港本岛的几处场子。

小北低着头急匆匆赶路,忽然听见有个男人在背后喊他北哥。小北不敢回头,而且越发加快脚步往前走去。他能感觉到后面的人追了上来,从脚步声判断只有一个人。前面有一条巷子,小北立刻拐进巷子里,正准备发力奔跑,身后的人也紧跟着进了巷子,那人冲着小北喊道:“北哥,我是蒲生,就我一个人。”

小北站定身形,回过头来看了蒲生一眼,发现他确实是一个人。

蒲生走到小北跟前:“北哥,德叔四处找你,你怎么还没有离开香港?”

小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昔日的小跟班是友是敌。

蒲生接着说道:“北哥,我们兄弟一场,我是不会出卖你的。现在,不仅仅是德叔在找你,大方仔也在找你,他还说要把你的两个膝盖骨都打碎,你可要小心,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离开香港避一避。”

小北对蒲生印象不错,他也是从内地逃难过来的潮汕仔,为人厚道不计较得失,在德叔这里赚到的钱都拿去救济潮汕老乡。小北帶着他搭伙的时候,一些要紧的事儿都是蒲生帮他料理的,包括在老虎崖下面解救余伯庸和老千。

小北向蒲生称谢后,叮嘱道:“在德叔手下讨生活多留个心眼儿,不要把话说尽,也不要把事儿做绝。”

蒲生点点头:“我知道了,北哥,你要是想离开香港就告诉我一声,有几个潮汕老乡在码头上干活儿,都是我信得过的兄弟。”

小北上前握了握蒲生的手,眼圈有些泛红:“好兄弟,谢谢你,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小北扭头走开,他没有直奔大坑村,而是绕了几道弯儿,借道又去了易梅告诉他的婚戒小店。小店隐蔽在一间阁楼里,小北前天就把钱和戒指尺寸送过来了,今天只是来取戒指。店主把一对婚戒交给小北,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把门就关上了。小北揣好婚戒,他准备今晚就给阿玉一个惊喜。下了阁楼,小北再三确认没有人跟踪,才往大坑村方向走去。

敲开李府大门,进得厅堂后,小北看到廖月英正抱着易梅坐在沙发里哭泣,李惠堂则背着手肃立在供龛前,供龛上摆放着两个黑相框,一个是江柳生,另一个却是陈镇和。看到这幅场景,小北的脑袋“嗡”的一声响,顿时觉得手脚冰凉,身体像是跌进冰窟一般。

陈镇和在上一封来信里,详细讲述了他们飞行中队在南粤上空如何利用云层掩护一次击落四架日本战机,看得易梅激动得热泪盈眶。陈镇和的文笔非常有画面感,易梅捏着信笺的双手都在颤抖,就像她亲历了那场长空鏖战一样。在信中,陈镇和还说月底要飞赴新疆,去接一批全新的苏联飞机。而就在驾驶苏联飞机飞回成都的途中,在兰州星星峡上空突遭狂风和强气流,操纵杆失灵导致飞机撞上山崖坠毁,陈镇和当场牺牲。

尖沙咀一家露天咖啡店,易梅面前的咖啡已经凉了,她低下仰望天空的头,平视着街对面一对年轻情侣,眼睛却湿润开来。那对情侣手拉着手,对话中不时传来女性矜持的细语。在战乱中的港岛,这是难得一见的温馨。看见美好的事物,易梅就会落泪;就像看见火红的木棉花开,易梅会觉得花瓣上有陈镇和的血……看见相亲相爱的情侣,易梅便会觉得那个男人是陈镇和。自陈镇和战死以来,易梅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喝咖啡。在一个人的日子里,易梅会时不时地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因为陈镇和的英魂弥漫在蓝天里。

十四

知道自己被日本特务包围后,余伯庸的脑海里闪过十几种念头:开枪御敌、跳楼逃跑、开枪自杀、跪地求饶、装作受害者、尿裤子扮精神病、交出圣蓝湖所有古董保命……最终,他什么都没做,而是把勃朗宁手枪丢进垃圾桶,乖乖地把门打开。打开厚重的房门时,余伯庸的脸上堆出最憨厚的笑容,笑呵呵地迎向伊藤仓介,并张开双臂准备像往常一样拥抱这位正和商行的总经理。迎接他的却是一记闷心脚,伊藤仓介身前的一名特务飞起一脚,正好踢中余伯庸的胸口。余伯庸的憨笑还凝固在胖脸上,就仰面倒在地板上,几名特务扑上前将他捆绑起来。

伊藤仓介把余伯庸带上车,随后又坐上船,他们没有去正和商行,而是奔往九龙尖沙咀的半岛酒店。余伯庸早有耳闻,日本军队占领九龙后,把半岛酒店当作司令部。余伯庸暗自纳闷儿,自己也就是个利用不当手段倒卖古董文玩的普通人,为什么要把他抓来日军司令部。哈德森是美国间谍不假,就像伊藤仓介是日本间谍一样,香港的各路情报人员没有不知道的。同样,香港的情报贩子们也都知道,余伯庸只是傍着哈德森倒卖艺术品的古董贩子,压根儿也不必把他押解到日军驻香港的司令部。难道是日本人记恨自己帮助哈德森去正和商行抢夺情报?对此,余伯庸已经想好了辩护词,他准备全都赖在哈德森头上,说自己是被胁迫的,而且他只负责开车。

余伯庸被带上半岛酒店七楼,在电梯间里,两名特务给他松开绑绳。余伯庸甩着早被捆绑麻了的两条手臂,嘴里哼哼唧唧地跟伊藤仓介叫屈,说自己如果不帮哈德森开车,他就会被哈德森干掉。又说自己不知道哈德森会在正和商行动刀动枪,如果知道这个后果,打死他也不会去正和商行。还说正和商行欠他两笔艺术品货款,共计四十七万六千五百块大洋,他愿意把这笔钱捐给正和商行作为死伤职员的抚恤金。

走出电梯的时候,只剩下伊藤仓介和余伯庸两个人。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有两名日军士兵站岗的房间门口,伊藤仓介示意余伯庸止步,他则轻轻敲了两下门,然后屏住气息倾听门里动静。不知道门里传来何种暗示,伊藤仓介这才推门闪身进去。片刻工夫后房门被打开,伊藤仓介探出半个身子来,晃了晃脑袋示意余伯庸进去。余伯庸整理一下有些褶皱的西装,努了努劲儿才算迈开左腿,他明显觉得脚下虚软,一个趔趄差点扑进伊藤仓介怀里。伊藤仓介推了他一把,余伯庸才找回身体重心,木讷地跟着伊藤仓介走进房间。

房间非常宽敞明亮,落地玻璃窗上镶嵌着几块几何形彩色玻璃,把投在酒红色地毯上的阳光搅碎,视觉上的变化让人感受不会那么单调。房门对面的墙壁前摆放着一张很大的桌子,桌子后面端坐着一个穿日式军装的军人,看到伊藤仓介和余伯庸进来,那个军人纹丝不动地端详着余伯庸。余伯庸知道见到了正主儿,他本就觉得腿软,此刻踩在松软的酒红色地毯上,愈发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但他努力地支撑着身体,并且还挺了挺腰板,鼓足勇气瞅了一眼桌子后面的日本军人。这个日本军人年龄不算太大,从眼神精光里能看出此人精力颇为充沛,而且身材很是魁梧,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他肩膀的宽厚。恍惚间,余伯庸觉得此人有几分面熟,但他随即又否认了“几分面熟”,因为他不可能见过日军高层军官。房间里唯一的动静,便是桌子旁边一条壮硕的德国黑贝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日军军官率先开口,他冲着余伯庸说道:“余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

余伯庸对日语不像英语那么精通,但是也能做一些简单交流。他听日军军官称呼自己“余先生”,立刻觉得看到一线生机,但他还是很疑惑地瞅了一眼身边的伊藤仓介。

伊藤仓介以为余伯庸听不懂日语,他用汉语重复了一遍日军军官的问候:“余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

确认之后,余伯庸再次仔细打量起面前的日军军官,确实有几分面熟,他赶忙堆起一脸憨厚的笑容,用日语问道:“先生,我们认识,是吗?”

日军军官“哼哼”笑了一声,说道:“难道余先生不记得七年前的马尼拉了吗?”

余伯庸恍然大悟,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指着眼前的日军军官,说道:“您……您是冈山队长?”

伊藤仓介在一旁纠正道:“把手放下,冈山垄一少将现在是我大日本皇军驻香港的司令官。”

余伯庸赶紧肃立,但他还是觉得生还有望:“七八年不见,冈山将军越发年轻了,这精神头儿踢全场没有任何问题。”

冈山垄一站起身来,绕过巨大的桌子走到余伯庸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余先生说到点子上了,我一直期待着日中两支足球队能够再来一场比赛。”

余伯庸尴尬地笑了笑:“眼下两国交战,希望能够早日化干戈为玉帛,那个时候就能够踏踏实实踢一场足球赛了。”

冈山垄一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望着对面的港岛,说道:“足球可以让人暂时忘却战争,现在日中踢一场比赛,恐怕更具历史意义。”

余伯庸说:“日中足球比赛……意义倒是有,可双方的人手凑不齐整呀。”

冈山垄一说:“日本足球队的球员大都在我的部队服役,一道军令下去,明天就能把球队调动齐整。我听说李惠堂先生也在香港,中华足球队的队长、经纪人和主力边后卫都在,把球队调动起来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闻听此言,余伯庸便明白了冈山垄一的心思,对于日本足球队在远东运动会上十连败不敌中华足球队一事他一直无法释怀。尤其是第十届远东运动会时,正是日本军国主义狂妄扩张的起点,冈山垄一身为日本国家足球队队长,又是日本军界的新晋明日之星,击败宿敌是他经年的心魔,甚至不惜动用投毒这种卑劣手段。不承想,中毒后的中华足球队居然再次赢得比赛,还在赛后向日本人示威,打出了“抵制伪满洲国参赛并永久退出远东运动会”的横幅,此事件不仅让中国人扬眉吐气,也让冈山垄一和他的日本足球队颜面扫地。受此奇耻大辱的冈山垄一,此番要搞中日足球比赛的目的昭然若揭:赢得比赛,一雪前耻。大半个中国已经沦陷于日本军队的铁蹄下,在此前提下,再让中华足球队输掉这场比赛,这个赛绩势必会成为撒在中国人伤口上的一把盐,国足颜面无光不说,国人的士气必将受到打击。想通这一节,余伯庸觉得让自己去死,似乎要比组织这场比赛还容易一些。

余伯庸呼出一口浊气,对冈山垄一说道:“我这个经纪人人微言轻,中华足球队也不把我当回事,这个比赛我实在是操持不了。”

余伯庸话音刚落,身旁的伊藤仓介一把抓起他的右手,迅速将一个器物套进他右手小手指上,“咔嚓”一声脆响,一股鲜血喷洒在酒红色地毯上。余伯庸只觉得一股钻心的剧痛,随即瘫坐在由一块绿色玻璃透射出的光线里,他的脸色也瞬间变绿了。伊藤仓介随手一扔,把余伯庸的小手指扔向桌子旁边的那条德国黑贝犬。黑贝犬一仰头,准确接住伊藤仓介丢过来的手指,“咯吱咯吱”嚼了两口便吞咽下去。

十五

深夜时分,小北走出大坑村,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人影。他的步履有些随意,時不时会踉跄一下,活像个喝多了酒的醉汉。小北的脑海里涌满陈镇和,陈镇和教他如何踢球,教他怎样跑步更省力,教他爱人和爱情,教他喝咖啡喝洋酒,教他与人握手,给他讲历史典故,给他讲传奇人物……如果人有再生父母,陈镇和就是自己的再生父亲。

一队日军巡逻兵列队从前面一条街横穿而过,“咔嚓咔嚓”的皮鞋铁掌跺地声在深夜里传出去很远。如果没有日本人发动的侵华战争,陈镇和和江柳生肯定还在球场上踢球,应该像以往那样四处参加比赛。小北喜欢比赛的全过程,全队穿上崭新的球衣,拎着行李箱奔赴异国他乡,一路上吃喝拉撒睡全都有人安排料理。赢得比赛后,全队会坐在一起复盘比赛过程,谁丢失了得分机会、谁传了一脚好球、谁领会错了谁的意图、谁在比赛中超水平发挥……无论是踢臭的还是超水平发挥的,大家都很开心。就在大家聊得饥肠辘辘时,廖月英总会适时地送来当地夜宵,众人一拥而上一边欢叫着“谢谢嫂子”一边把夜宵抢个精光。如果不是李惠堂在深夜里催促散场,大家能一直聊到天亮,尤其是有了廖月英的夜宵垫底儿。每回到了不同地区和国家,陈镇和会跟他讲那里的风土人情,江柳生会带着他品尝味道不一样的食物。生活在这支球队里,比生活在有父母的家里还要温暖。这是小北发自内心的感慨。

小北躲在一处黑影里,等到日军巡逻队走过去,他才朝着弥勒山方向走去。还好,圣蓝湖里还有他喜欢的阿玉,在这个难过的黑夜里,阿玉会陪伴他熬过去。小北回想了阿玉拒绝他的根由,应该是自己没有做到给阿玉足够的尊重。阿玉堕入娼馆沦落风尘不是她的错,而自己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娶她为妻才是错,错的还有自己要扮演“大男人”给予她施舍。用易梅的话说,爱情不是施舍和接受,而是两好赶一好的水乳交融。尊重女性的观念,也是陈镇和告诉他的。陈镇和说中国男人不够有担当,总是把不好的事情一股脑儿推给女人,甚至连改朝换代这类只有男人参与的事情也能推演出女人是罪魁祸首。陈镇和对易梅就很尊重,像对待客人一样彬彬有礼。一开始小北会觉得好笑,但是笑着笑着就会觉得很舒服、很得体。陈镇和还说过,中国男人欠女人的,自儒家思想确立正统地位以来,中国男人欠了女人两千年……反思过后,小北准备请李惠堂做证婚人,他要光明正大地迎娶阿玉做自己的妻子。

走到圣蓝湖大门前,小北掏钥匙的时候,突然发现大门门锁已经被撬开。小北像头部遭到重击一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黑晕。他迅速从腰间拔出手枪,大跨步冲进大门。进入别墅,木门门锁也遭到暴力破坏,小北推开木门后,看到地上散落着别墅里的摆件。小北疾速冲上二楼,直奔阿玉的房间。阿玉房间的门半掩着,屋里亮着灯却听不到丝毫动静。小北一手举着枪,一手轻轻推开房门,借着床头台灯的光线,小北看见阿玉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胸前和腹部有三处刀口,血迹早已干涸。小北当即瘫软在地,勃朗宁手枪“咣当”一声也跌落在地板上。随后,小北四肢着地爬上前去,看到阿玉的下身也是血肉模糊。小北呼喊着阿玉,使劲地摇晃着她的身体,可阿玉已然僵硬了。一日之间,两个最心爱的人弃他而去。小北抱着阿玉,悲恸的哀号声回荡在圣蓝湖别墅里。不知道哭号了多久,小北被自己的泪水噎住喉咙,剧烈咳嗽起来。他这才止住悲声,下得床来走进洗手间。片刻后,小北端来一盆清水,用毛巾擦拭着阿玉的身体,擦洗到瘀青和刀口处时,他的眼泪忍不住一次次滚落下来。花了一个小时时间,小北才把阿玉的身体清洁干净。他又从橱子里找出一条干净的白色床单,把阿玉精心包裹起来,像是包裹起一件已经不属于他的心爱之物。包裹到阿玉的手臂时,小北发现阿玉惨白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物件。小北使足了劲才把那个物件抽出来,原来是一个日军士兵的肩章,两红一黄两颗星,应该是日军军曹中士的肩章,小北把这枚肩章装进衣服口袋。接着,小北掏出婚戒,给阿玉右手无名指戴上戒指,另一枚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然后继续用床单包裹阿玉。包裹完毕,小北抱起阿玉下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阿玉轻轻放在床上。随后,小北脱下鞋子和衣卧在阿玉的身旁,并用一只胳膊轻轻揽住阿玉被白色床单包裹着的头,柔声说道:“阿玉,今天晚上我就娶你做我的妻子,不管我以后是享尽荣华富贵,还是流浪街头乞讨,你都是我的妻子,我会对别的乞丐说,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的妻子聪明又漂亮,她的名字叫阿玉……”

天色微微泛亮时,小北才把自己麻木的胳膊轻轻抽出来,像是担心吵醒熟睡的阿玉。小北上到二楼,捡起地上的勃朗宁手枪,并把家里的所有子弹和弹夹揣进口袋里。小北再次回到自己的卧室,跪倒在床前朝着阿玉磕了一个头。

小北走出圣蓝湖别墅的时候,身后的屋里已经燃起熊熊火焰,借着山坳里吹过来的北风,火苗迅速蹿上别墅楼顶,火光照亮了半个弥勒山。

十六

伊藤仓介亲自驾车把余伯庸送到大坑村马球场,在李府门前停下车并做了一个请余伯庸下车的手势。余伯庸端着缠着绷带的右手,哆里哆嗦地下了车。伊藤仓介一句话不问就能把车开到李惠堂家门口,目的就是让余伯庸明白,日本特务机构已经掌握了他们所有情况。余伯庸索性也放开了,走上前去也不按门铃,把李府的大门拍得山响。李府的管家不怎么待见余伯庸,嘴里絮絮叨叨用潮汕方言骂着余伯庸,把他带进厅堂。

见到余伯庸受伤,廖月英赶忙给他拆开绷带检查伤口,并给伤口重新做了处理。处理伤口的同时,余伯庸把刚才的经历讲给李惠堂听。李惠堂听完冷笑一声,说他不会让冈山垄一的阴谋得逞。余伯庸举起右手,说是凑不齐十个上场的球员,日本人会剪掉他的十个手指。李惠堂讥讽道,剪掉你的手指是日本人痛恨你赚他们的钱。

余伯庸辩解道:“我赚日本人的钱也是抗日,我不跟日本特务做生意,哈德森怎么会知道日本人要偷袭珍珠港。”

李惠堂没有理会余伯庸的辩解,他自顾自地说道:“作为运动员,我已经太老了,柳生以身殉国,镇和殒命长空,江柏远在滇缅公路上奔袭,此刻去跟日本人打一场比赛,明摆着就是辱队辱国,我李惠堂一生磊落岂能留下千古骂名。你去告诉冈山垄一,就算是枪毙李惠堂一百回,我也不会答应这场比赛!”

余伯庸灰头土脸地从李府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铜锣湾的街道上,街上行人较之先前多了不少,其中不乏一些挑着水桶或拎着食物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大都是某个帮派的“胜利友”,他们接管了区域内送水收钱和代购代买食品的生意,食品也是帮派从商店或是仓库抢来的。随着日本军队抢占香港,当地的各个黑帮狠捞了一笔国难财。等到日军在香港站稳脚跟,黑社會也没有了利用价值。日本委派日军中将矶谷廉介出任新一届香港总督,矶谷廉介上任后便召集香港警察重新上岗履职,以维护香港社会治安。曾经隶属英国皇家的香港警察,如今归属日军宪兵队管理。警察重新上街后,首先对各个帮派强行送水收钱的“胜利友”进行打击,因为警察们失业在家的时候也深受其害。香港各个警察局关满了“胜利友”,日本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要让世界看到日本人像英国人一样,有足够的能力管理好香港。

余伯庸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伊藤仓介的下属在盯梢,而且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监控自己。铜锣湾最火的成记腊味煲仔饭开业了,生意虽然不复昔日的红火场面,但也不乏想念这一口的老顾客光临。余伯庸走进店里,点了一壶凤凰单枞、一份清炒菜心和一份腊味煲仔饭,坐在临海的座位上思量下一步打算。右手小手指处一股一股地疼着,血液像是要喷出创口一般。伊藤仓介甚至不用请示冈山垄一,就干脆利索地剪断自己手指,看来日本人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余伯庸这样想的时候,服务生已经端上来了腊味煲仔饭。想起自己的小手指此刻已经在德国黑贝犬肚子里化作狗屎,他只能郁闷地叹口气,然后埋头吃起砂锅里的腊肉。

打着腊味饱嗝走出成记时,余伯庸瞥了一眼街面,發现至少有两名日本特务在盯梢。凭着自己的腿脚功夫和满身肥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摆脱他们,余伯庸心里想。既然如此,那就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吧。

余伯庸举起缠着白色绷带的右手,把食指和拇指团在一起,放在嘴里打了一声呼哨,朝着两个日本特务喊道:“走啦!回家!”

回到他的公寓,余伯庸才发现家中早被日本特务翻了个遍,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甚至把厚重的窗帘全都扯了下来。他走到门口,用脚踩了踩门口的地板,胖脸上露出憨笑。随后,余伯庸找出一把扁嘴螺丝刀,轻轻撬开地板,从下面取出十五根金条。他把十五根金条装进一条宽板腰带,然后捆在自己腰上。穿上西装和风衣后,又对着穿衣镜照了照,没有发现丝毫破绽。打开过上百座豪宅的“藏宝洞”,余伯庸自然知道如何利用“藏宝洞”。

收拾停当,余伯庸走出住处,再次打个呼哨,冲着两个日本特务喊道:“走啦!逛窑子去!”

到了香榭舍才下午四点,还没有上客人。余伯庸拿过花名册,点了五个熟识的姑娘,要了一大堆姑娘们喜欢喝的酒喜欢吃的零食,在二楼的凤翔阁开怀畅饮起来。其间,那两名特务时不时进来探察一番,看到余伯庸跟姑娘们喝得热火朝天也就懈怠下来,他们俩也要了一瓶酒,坐在一楼大堂上喝起来。

看到姑娘们酒意上来了,余伯庸说要去厕所里吐一会儿,出了凤翔阁便直接上了四楼。他敲开把头的一间房,急忙闪身进去。房间里有一个留着短发的姑娘,正是广州的了尘。了尘刚要对余伯庸娇嗔几句,却见他掏出钢笔来直奔梳妆台而去。余伯庸坐在梳妆台前笔走龙蛇,不一会儿工夫写了两张纸,然后交给了尘。随后,余伯庸解下宽板腰带,把十五根金条倒在梳妆台上。

余伯庸对了尘说:“五根金条你留着日后生活,另外十根金条是为我办事的,事情怎么办,我都写在纸上了,务必!务必!”

十七

小北终日游荡在弥勒山的大小巷子里,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缺一枚肩章的日军军曹。登陆香港的日军大多是穿着短袖短裤夏制式军装,说明日军后勤补给不及时,等到大批补给到位,那枚被阿玉撕扯下来的肩章就会被补上。在弥勒山逡巡数日后,小北扩大搜索范围,凡是日军经常巡逻的街道包括临时兵营,他都会反复前往徘徊。这些天来,小北已无处落脚,他白天在外四处搜寻,别人都是躲着日本兵走,他却是迎着日本兵去。到了晚上,他随便找一处背风地方,裹着一件黑色风衣就能睡着。这种随遇而安的能力,跟小北小时候那段做乞丐的经历不无关系。

一天上午,小北在坚拿道一棵大榕树下醒来,这里有一处日军的临时兵营。兵营是一栋四层洋楼,原先是香港税务大楼。小北看到三名日本兵走出税务大楼,大概是到街道对面的百货商店买东西。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其中一名没有戴军帽的日本兵左肩膀上没有肩章,而且这三名日军士兵都没有带枪。小北即刻间醒透了,他把两只手伸进风衣口袋,一手掏出勃朗宁手枪,一手掏出手枪消音器。消音器是哈德森的,小北当时与哈德森坐在奔驰轿车的后排座位上,等到哈德森无法用枪的时候,小北便把他的手枪和消音器一同收起来。

跟随着三个日军士兵,小北也走进百货商店大门。店内冷冷清清只有五六个顾客,看到三个日本兵走进来,那五六个顾客赶紧出门,正好与小北擦肩而过。小北觉得时机正好,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没有戴军帽的日军士兵的后脑勺“砰砰”连开两枪。那个日本兵倒地时翻转过身体,想看清楚朝他开枪的人。待那个日本兵转过身体,小北才看清楚他的军装上两枚肩章都没有。这时,另外两个日军士兵也同时转过身来,其中一个日本兵的军装上竟然只有一枚肩章,剩下的另一枚肩章正好是两红一黄两颗星的军曹中士肩章。小北没有丝毫迟疑,对准那个日军军曹的眉心开了一枪。在那个军曹倒地后,小北又对着他的裆部“砰砰砰”连补数枪,打光了勃朗宁弹夹里所有子弹。剩下最后一个日本兵,看到小北手枪里没有子弹,便纵身一跃扑倒小北,两个人扭打起来。这时候,百货商店里的店员全都躲没了踪影,日本兵在商店里被杀,他们知道日本人不会放过自己,全都溜之大吉。

剩下的日本兵被小北的煞气吓坏了,他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狠的中国人,加上两个同伴瞬间被干掉,他在气势上已经输掉了。三五个回合过后,那个日本兵知道自己在力气上敌不过对方,挣扎出一个机会,连蹿带跳朝着百货商店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用日语大声呼救。在奔跑速度方面,日军士兵更加不如小北。小北三五步便追上去,飞起一脚将日本兵踢倒在门口,因为担心被对面税务大楼门口站岗的日本哨兵发现,小北将扑倒在地上的日本兵拖进商店,一条胳膊迅速锁住他的脖子,仅用不到一分钟时间,日本兵就停止了挣扎。

三个日军士兵在兵营门口被杀,整个香港的气氛即刻紧张起来。根据目击者描述,小北的影像很快画了出来,贴满了香港的大街小巷。德叔和大方仔认出了小北,把手下撒开来加入了日军的全城搜剿行动,香港本岛作为重点地区则实行宵禁。即便如此,仍有日军士兵被杀。一队夜晚巡逻的日军士兵,行进到柯士甸道时,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的冷枪,正好击中队伍末尾的日本兵。一周时间过去,总共有十一名日军士兵被杀,其中包括一名中尉和一名曹长。此举有力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让夜间巡逻的日本兵变得心惊胆战,稍有风吹草动便四处胡乱开枪。日军驻香港高层更是震怒,新任香港总督矶谷廉介发誓要将小北抓获。

两周过去,日军不仅没有抓捕到小北,日军士兵的伤亡数量还在增加,已经有十九人被杀,三人重伤。无奈之下,日军一方面出重金悬赏,另一方面在香港本岛进行地毯式搜查,要求不放过每一栋房子。

开展地毯式搜查的第二天深夜,本岛码头有一条小渔船缓缓靠岸。岸边码头停靠着一艘旧船,旧船船舷旁不知道何时冒出两个身影,正是小北和蒲生。原来,无处落脚的小北冒险投奔蒲生,蒲生将其藏在德叔的一处赌场里。小北每天昼伏夜出,继续暗杀日军士兵。直到日军开始地毯式搜查,德叔的赌场也无法藏身了,蒲生才联系到码头上的兄弟,准备把小北送去新界,然后再让他潜回内陆。

小渔船停靠码头,就在小北准备登船时,突然間几个探照灯同时亮起,小北、蒲生和渔船全部暴露在灯光下。随着警报声响起,码头四周拥出来无数日军士兵,把小北和蒲生包围起来。

十八

在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余伯庸右手无名指也被伊藤仓介剪掉。无名指的血液喷洒在正和商行的鱼池里,锦鲤们居然也嗜血腥,纷纷聚拢过来,瞬间把血滴搅和成一池血水。无名指被伊藤仓介扔进鱼池,几条小锦鲤围绕着手指啄来啄去,最后被一条十多斤重的金黄色大鲤鱼一口吞了下去。余伯庸昏厥在鱼池边上,只有搭在鱼池边上的右手偶有轻微抽动,无名指创口的血液大部分已经凝固,但时不时仍有血滴落进鱼池。日落时分,余伯庸才悠悠醒转过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裹住无名指伤口。小手指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无名指又没了。余伯庸悲苦地想,照着这个速度剪下去,等不到过年右手的手指就全没了。在伊藤仓介动手剪无名指之前,余伯庸跟他商量过,能不能剪左手小手指?伊藤仓介摇了摇头,说是紧着右手剪算一处伤残,如果把左手小手指剪掉就是两处伤残了,身上有一处伤残的男人总比有两处伤残的有利一些。余伯庸觉得伊藤仓介说的有些道理,也就不再争辩,因为争辩也是徒劳。

余伯庸伸出左手,拽着鱼池边上一棵红枫的树干,才把自己肥胖的身体拉起来。站起身来,看到正和商行院子里只剩下两个盯梢特务,他举起裹着脏手帕的右手挥了挥,喊道:“走啦!寻亚洲球王去。”

得知小北被日本人逮捕,李惠堂震惊不小。此前,他已经得知日军士兵在香港不断被暗杀,接着小北的通缉令便被张贴出来。李惠堂让廖月英和几个心腹伙计四处寻找小北,想把他送出香港。连日本特务都找不到小北,廖月英等人也是白费工夫。这两天,李惠堂正在为小北的安危担心,余伯庸就把小北被日本人逮捕的消息送来了。李惠堂问余伯庸,会不会是日本人使诈?余伯庸掏出一张照片,是一个日军士兵举着一张昨天的《华商报》跟小北的合影。李惠堂举着照片端详良久,照片上的人被反绑着双臂,额头上有明显的外伤,一只眼睛肿胀得像个核桃,脸走了形已经难以辨认,但他确定是小北无疑。廖月英接过照片,断定小北额头上是枪伤,因为有一条明显的没有头发的痕迹贯穿到头上。廖月英眼眶湿润,说从小北的眼神看出他的枪伤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余伯庸说小北先后杀了三十多名日军士兵,如果我们不答应冈山垄一进行足球比赛,小北肯定会被日本人处决。

沉思良久,李惠堂说道:“不能因为小北一个人,毁掉我中华足球的荣誉,更不能因为小北一个人,葬送中国人同仇敌忾的抗日气势。”

余伯庸举着自己伤残的右手,幽幽地说:“保住荣誉,守住气势,只怕是小北……还有你我,都过不去这个年关了。”

李惠堂叹口气,说道:“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国将不国,你我蝼蚁之命,死不足惜!”

十九

余伯庸第三个手指是在铜锣湾码头上被剪掉的,那天是腊月初一。其实,余伯庸的第三根手指是白白搭上的,因为腊月初一是日本人要处决他的日子。人都要被处决了,偏偏还要剪掉一根手指,纯属是伊藤仓介个人的变态行为。处决余伯庸的告示三天前就张贴出去了,日本人大张旗鼓的用意是要震慑李惠堂,逼迫他出面参加中日足球比赛。腊月初一,香港阴云密布,胆子大的香港人挤满铜锣湾码头,连香榭舍的姑娘们也赶来了,相约要送余伯庸最后一程。这个性情温和、出手大方的北佬大胖子在香榭舍留下了不错的口碑,大家甚至相商要给余伯庸收尸入殓。

上午十点钟,一辆全副武装的日式军用卡车驶进码头,五花大绑的余伯庸从卡车上被押解下来,然后捆在码头的一根路灯杆上。余伯庸头发凌乱,像是被狂风撕扯过的草垛,肥嘟嘟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两个腮帮子上的肉和牙关不停地哆嗦着,这是一具被死亡恐惧笼罩的肉体。听到嘈杂议论的声音,余伯庸缓缓抬起头,看到人群里有香榭舍的姑娘们,他才感到有些心安。余伯庸努力咬紧牙关,不想让姑娘们看到他的腮肉在颤抖,他要把昔日寻花问柳的体面保持到最后。突然间,余伯庸的眼神在人群中扫寻到了尘,他怔怔地盯着了尘,微微抬起双下颏并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了尘似乎明白余伯庸的意图,她冲着余伯庸微微点了点头。余伯庸灰扑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

身着大佐军装的伊藤仓介走到余伯庸跟前,他定定地瞅着余伯庸的脸,用汉语说道:“你这个人还是挺有趣的,今天处决你不是我的本意。”

余伯庸似乎有些激动,他用哭腔问道:“有趣的人难道不应该活着吗?”

伊藤仓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器物来,说道:“有趣不如有用,你是个没用的废物,连一场足球赛都搞不定,还是死了算了。”

说罢,伊藤仓介走到余伯庸身侧,抓住他右手中指。

对于这个亮闪闪的器物,余伯庸恐惧万分,他对伊藤仓介哀求道:“你都要处决我了,为什么还要剪我手指?”

伊藤仓介阴笑道:“你都要被处决了,还要手指做什么?”

余伯庸赶忙道:“你把我中指剪掉了,我下辈子还怎么找女人……啊!”

随着余伯庸一声惨叫,浮在水面上的海鸥受到惊吓,“扑棱棱”飞离了水面,在空中盘旋几圈后,复又落到海面上觅食。码头上的人们,随着余伯庸的惨叫声发出一阵惊呼,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伊藤仓介重又走到余伯庸面前,举着滴血的中指在余伯庸面前挥舞了两下,余伯庸脸上出现一个红色血叉。伊藤仓介哈哈大笑两声,把余伯庸的中指抛到海里,几只近处的海鸥扑棱棱争抢起来。

伊藤仓介走向人群,他冲着早已列队的五名日军士兵挥了挥手,然后便听到枪栓拉动的声音。余伯庸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他拼尽全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颤抖,也不让自己昏迷,他要把寻花问柳时的体面保持到最后一刻。最后一刻,余伯庸把脸扭向北方,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住手!我答应你们这场比赛。”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余伯庸再也挺不住自己的体面了,他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二十

来者正是李惠堂。李惠堂答应冈山垄一打中日足球比赛并不是为了救余伯庸,也不是为了救小北,作为一个有大格局的人,他不会为了一两个人的命搭上一个民族的气节。真正让李惠堂做出改变的另有其人,这个人便是香港《华商报》主编廖先生。

昨天深夜时分,廖月英亲自守候在李府的偏门,一直等到堂弟廖先生三长一短的门铃声响起。自从冈山垄一打算搞中日足球比赛,李府供人出入的前门和后门就都有日本特务蹲守。廖先生虽然没有说过自己的真实背景,但是李惠堂和廖月英早就心知肚明,这样一个敏感人物深夜登门拜访,只有出入偏门才安全。偏门设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李府大院西侧是一片荷花塘,荷花塘四周全都是浓密的毛竹,毛竹丛中开辟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曲折小道。不了解内情的人,即便是通过这条小道,走到尽头也会被一座太湖石假山挡住去路。假山上常年有滴水落下,在一个潮湿低洼处有一个用手能够摸到的门铃,这座阴湿僻静的假山便是李府的秘密偏门。

廖先生见到李惠堂后,开门见山托出自己此行目的,让李惠堂答应冈山垄一搞中日足球比赛。见廖先生不似说笑也不是试探,李惠堂禁不住愕然,面色顿时沉下来,并严词拒绝参加这场足球比赛。说罢,李惠堂端起茶杯自顾自地喝茶,大有端茶送客之势。廖先生倒是不恼,接下来便说出一个构思良久的计划。

原来,自从抗日战争爆发以来,内陆的大批文化、艺术创作者先后迁移到香港,这批人包括何香凝、邹韬奋、柳亚子、夏衍、茅盾、章伯钧、梁漱溟、沈志远、田汉、胡蝶、金山……日本人占领香港后,便把香港通往内地的海陆要道严密封锁起来,因为日本特务早就摸清楚滞留香港的中国文化界名人名单。战争一旦出现逆转,这批中国顶尖的文化名人就会变成日本人的盾牌,让中国人投鼠忌器。为了保护好这批中国文化的璀璨明珠,廖先生接到上级密令,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将这批人护送回内陆。廖先生还了解到,如果李惠堂拒绝这场比赛,将由香港各个帮派组建一支球队代表中华民国参赛。冈山垄一准备把中日足球比赛放在除夕日举行,比赛将在维多利亚体育场进行。维多利亚体育场可容纳四万名观众,冈山垄一为了显示这场比赛的公平公正,会允许日军和香港市民各占一半看臺进场观赛。廖先生说入侵香港的日军有四万人左右,如果有两万日军进入赛场,日军的海陆防务就会露出一半空当,他则要利用这个机会把滞留在香港的文化名人转移回内陆。

听完廖先生的陈述,李惠堂沉思良久,问这次要转移的人员有多少。廖先生说,上了名单的有八百多人。闻听有这么多人需要转移,李惠堂大概也能想象到这个行动的难度有多大,无论是人力财力物力还是具体实施步骤,每一个环节都面临着巨大考验。

李惠堂说:“中华足球队已经有两员大将战死沙场,剩下的其他队员散落各地,距离除夕还有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要把人手凑齐训练备赛,这个难度太大了。”

廖先生站起身来,关掉房间里的顶灯只留下一盏台灯。廖月英不由得暗暗自责,因为此刻已经是后半夜时分,屋里亮灯这么久的确会引起特务注意。

廖先生重又坐回座位,对李惠堂说道:“参与这次行动的每个人都面临着巨大压力,但是我们不会勉强任何人,李先生如果选择退出,我也能理解。”

李惠堂放下茶杯,笃定地说道:“抗日战争爆发之初,惠堂曾作诗明志,一腔肝胆寸人热,半世风尘为国争!惠堂一生爱国,如今国难当头,临阵退缩岂是吾辈所为,惠堂加入,决不退出。”

闻听此言,廖先生起身握住李惠堂的手,说道:“谢谢光梁先生(李惠堂,字光梁)!这个行动如果是一台汽车,先生主导的这场足球赛便是发动机,您若是不能启动,这个行动便无法往前推进。”

李惠堂也有些激动,说话连嗓门都提高了:“即便是场普通的比赛,取胜也是第一要务,何况是在当下这个非常时期,李惠堂决不会让日本人得逞。”

廖月英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冲着李惠堂嘘了一声。李惠堂自知失态,这才重新入座。

廖先生笑了笑,说道:“冈山垄一举办这场比赛的目的有三个,一是报日本足球多年臣服中国足球之仇,二是振奋鼓舞日军参战人员军心,三是瓦解中国人抗日的信心。我们要赢得这场比赛,但前提是必须保证行动成功。”

接下来三个人开始详谈诸般细节,一直密谋到天亮,其中包括事先将李惠堂的家人转移出香港。为了不影响盛辉公司的发展,廖先生还建议李惠堂提前转让自己的股份由其他股东代持。看到廖先生把诸般事情都想得周到且细致,想必已经谋划许久,李惠堂只有一一应承的份儿。

临别时,廖先生对李惠堂和廖月英说道:“比赛结束后,将有人带二位赶往圣尼埃尔教堂,我会在那里亲自恭候。”

李惠堂有些诧异:“去教堂做什么?”

廖先生说:“因为惠堂先生也在我们营救的大名单里。”

二十一

农历腊月二十四是中国南方传统的小年,即便是被日本人占领的香港也能看到几分节庆的喜意,这大概就是文化习俗的力量。这天晚上,在日军士兵和特务严密布控的格林道乔治饭店,中华足球队最后一名球员谭江柏报到。他是乘坐一辆装满7.62毫米子弹的卡车,一路从滇缅公路抵达昆明,再从昆明辗转去了南宁,又从南宁抵达广州,最后在东江纵队的护送下大摇大摆地跨过日军把守的香港口岸。

能够联系到的中华足球队队员到齐后,只有十二名球员,谁都不曾想到大家还能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相聚香港,众人见面禁不住相拥落泪。在李惠堂的带领下,全体球员为陈镇和和江柳生焚香鞠躬。望着两位抗日英雄的遗像,樊德云和孙金辉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们是并肩驰骋球场时间最久的兄弟。敬拜完两位昔日队友,李惠堂把这次中日足球除夕大赛的意义阐述了一遍,但是他没有透露这场比赛背后隐藏的秘密行动。

樊德云忍不住感叹道:“鼎鼎大名的中华足球队缩水成一支篮球队,十二名球员如何踢足球比赛?”

余伯庸说:“不是十二名球员,是十三名,我们还有小北。”

李惠堂说:“小北不能参加比赛。”

余伯庸说:“冈山垄一已经答应让小北参赛,只是在比赛当天才能释放小北。”

李惠堂站起身来,他没有接余伯庸的话题讨论小北能否参赛,而是把话题岔开,说道:“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跟大家说清楚,这场比赛我们只能赢不能输,输掉这场比赛便输掉全体中国人抗日的信心,我中华足球队决不允许这个脚下败将在中国的领土上翻盘。但是,我们赢了这场比赛,恐怕大家很难全身而退,这一点大家要想清楚,现在退出球队还来得及,我会从南华俱乐部补充几个球员进来……”

不等李惠堂说完,众人便纷纷表态:决不退出,拼尽全力赢得比赛。

接下来,中华足球队和日本足球队正常训练,两支足球队各占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在维多利亚体育场熟悉场地并演练战术。每天早晨,在日军士兵和特务的押解下,军用卡车把中华足球队运抵维多利亚体育场。中午训练结束后,再由军用卡车将足球队送回乔治饭店。整支球队里唯一可以自由出入的人是廖月英,因为她是队医,可以有很多理由外出采购医药或比赛护具。

经过李惠堂和中华足球队多次抗议,还有《华商报》等香港媒体施以舆论压力,小北终于在中日足球除夕大賽开赛前一天释放。伊藤仓介亲自押解小北,把他送进乔治饭店。小北被剃光脑袋,面色苍白憔悴,想必是遭了不少罪。正如廖月英判断,一条子弹擦痕从小北的额头贯穿到头顶,好在伤口基本愈合。再次见到昔日队友,小北颇为激动,与众人一一拥抱。走到李惠堂跟前,李惠堂态度很是冷淡,不仅没有与之拥抱,还责怪他行事鲁莽不计后果。小北没有争辩,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听李惠堂训斥,好在廖月英和余伯庸出来打圆场,说是新球衣印完号码送来了,让大家试穿一下球衣就去吃晚餐。球衣款式还是中华足球队传统的蓝地白字,胸前是“中华足球队”五个白色行书大字。小北没有穿自己的23号球衣,而是选了陈镇和的8号球衣。大家心里都明白小北的想法,觉得8号球衣由小北来传承是最好的选择。

晚餐很是丰盛,安排在乔治饭店二楼一个大包间里,包间四周挂满红色灯笼,正中央的壁炉上方是一个倒贴着的“福”字,装扮出浓浓的中国春节气氛。廖月英站在包间门口,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厚墩墩的大红包。余伯庸迫不及待地数着红包里的钱,说是顶得上中华足球队半年工资。一个服务生给余伯庸使了个眼色,余伯庸悄悄跟随服务生出了包间。服务生指指地上的纸箱子,说余伯庸要的东西准备齐整了。余伯庸从红包里抽出一沓钞票塞进服务生马甲口袋,并让服务生把纸箱子送去他的房间。

中华足球队全体人员落座后,李惠堂道了祝酒词:“明天是除夕日,大战在即,恐怕来不及共庆新春佳节,所以我们今夜之聚权当是过年吧,诸位兄台,过年好!”

说罢,李惠堂带头干了一杯酒,众人纷纷跟着喝干杯中酒。

李惠堂接着举起第二杯酒,叮嘱道:“明日奔赴赛场,大家带好随身要紧物品,包括月英今天给大家发的红包,讨个好彩头。”

第二杯酒喝完,只听到“咚”一声响,小北一头栽倒在餐桌上。众人赶忙将小北扶起,却见他早已昏睡过去。李惠堂冲着门口两个服务生点了点头,那两个服务生把小北架起来拖出包间。众人全是一脸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惠堂端坐着没有动身,他举起第三杯酒,说道:“明天的除夕大赛,不管中华足球队是输是赢,小北都不可能活着走出球场,所以我不会让他参加明天的比赛,就为我们中华足球保住这条血脉吧。”

说罢,李惠堂干了第三杯酒。

二十二

中日除夕足球大赛,将于农历大年三十下午四点正式开始。自从香港被日军侵占以来,这是香港媒体唯一关注的大事件,几乎每天都在报道有关这场比赛的花边新闻。《华商报》更是连篇累牍,将中日两支球队的新仇宿怨披露得清晰至极,甚至还把陈镇和和江柳生英勇抗日的事迹做了详细连载。一时间,中华足球队成了香港人眼里的英雄球队。澳门《大众报》做过一次香港民意调查,香港市民对中华足球队获胜的支持率是百分之百。

《华商报》主编廖先生分别给欧洲和美国的同行发去电报,恳请全球媒体关注中日除夕足球大赛,目的就是通过全球媒体关注向日军施压。廖先生还亲自撰文,分析两支球队背景以及胜负意义,对日本足球队输球后的举动做了几种预测。廖先生的文章直接指出,日军如果输掉球赛,有可能使用暴力抓捕中华足球队球员。文章还说,如果日军行此卑鄙苟且之事,将严重伤害奥林匹克传承公平竞争的体育精神。在中国农历年到来之前,全世界媒体开始关注这场意义重大的足球比赛,有的媒体还派记者前往香港,全程跟踪报道。

冈山垄一感觉到了压力,本来是一场了结个人恩怨的足球比赛,此刻竟演变成为一个国际事件。为了实现日本足球战胜中华足球这一目标,冈山垄一特意修改了“日中除夕足球大赛”规则,双方如果在90分钟比赛里踢成平局,必须进行30分钟加赛。如果30分钟加赛再出现平局,继续加赛30分钟,直至分出胜负输赢。冈山垄一本想借这场比赛鼓舞天皇军人的士气,不承想反倒把中国人同仇敌忾的心气逼出来了。日本陆军参谋总部已经给冈山垄一发来电报:除夕大赛,只许取胜,不许失败!

冈山垄一非常了解中华足球队的现状,老的老,小的小,死的死,当打之年的主力球员小北已经被折磨得差不多了,即便是能够上场比赛也难有作为。冈山垄一忧虑的不是胜负,他在决定搞这场比赛时就已经胜券在握。他的本意是想一举端掉中华足球队,但是现在全世界媒体都来关注这场比赛,让他不禁畏手畏脚起来。

伊藤仓介劝慰冈山垄一,说道:“小北杀害我天皇战士三十一人,逮捕此等罪大恶极之人,想来可以堵住媒体的嘴巴。”

冈山垄一摇了摇头:“那也只是小北的个人行为,总不能把整支中华足球队全都抓起来。”

伊藤仓介阴笑,说道:“‘北鹰鸮’川岛芳子调查了七年之久却一直无果,我找到了线索,照片今天晚上就能送来香港。”

冈山垄一听着一头雾水,问道:“‘北鹰鸮’是什么东西?”

伊藤仓介不无得意,笑着解释道:“北鹰鸮是我大日本独有的一种猫头鹰,属于鸱鸮科,专门在夜间出来捕猎,凶猛无比。从1931年开始,在哈尔滨的鸡冠山出现一支五百多人的抗日联军,抗联司令外号叫铁面平,因为他常年戴一个铁面罩。没有人见过铁面平的真实面目,更没有人知道铁面平的真实姓名。铁面平的抗联队伍装备充足,武器弹药精良,使用的都是欧美最新式的武器,对我天皇日军造成极大伤害。经过我方特工组织多年追踪调查,最终在这支队伍里安插了眼线,拍到了铁面平的照片,并且查出长年累月为这支队伍提供补给的是铁面平的双胞胎弟弟。铁面平之所以戴面具,目的就是保护为抗联队伍提供物资装备的双胞胎弟弟。七年前,陆军总部将铁面平的双胞胎弟弟命名为北鹰鸮,调查、抓捕北鹰鸮的任务交给川岛芳子,但是至今却连北鹰鸮的一根羽毛都没有得到……”

冈山垄一有些不耐烦,他打断伊藤仓介的话:“你啰里啰唆半天,北鹰鸮跟眼下的日中除夕足球大赛有什么关系?”

伊藤仓介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我得到确切情报,北鹰鸮一直蛰伏在中华足球队里,铁面平的照片一会儿就能送到,如果在中华足球队里逮到北鹰鸮,整支球队都脱不了干系。”

冈山壟一点点头:“有如此能力之人,非李惠堂莫属。”

下午三点整,日式军用卡车停在乔治饭店门口,中华足球队的球员悉数上车。站在一旁清点人数的特务发现少了一个人,立即拿出花名册来点名,发现小北未到。特务头目询问李惠堂,小北去了哪里?李惠堂说,前后门都由你们的人把守,我们凭空少了一个队员,我还想问你们要人呢。特务们带着日军士兵冲进乔治饭店,将每个房间搜索一遍,小北全无踪迹。几番电话沟通过后,日军卡车启动驶往维多利亚体育场。进不了体育场的香港市民,站在道路两旁为中华足球队加油鼓劲,一路目送着日军卡车开过去。

原来,李惠堂通过廖月英将情报传递给廖先生,他要把小北提前运送回内陆,因为小北参加这场比赛的结果是必死无疑。廖月英事先将药物倒入小北的酒杯,将其迷晕之后,由廖先生安排的两名服务生把小北从乔治饭店的下水道偷运出去。

大概是药量过猛,小北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小北醒来,发现自己还穿着8号球衣,躺在一艘驳船的船舱里。小北挣扎着坐起身来时,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走进船舱,并给他端来一锅腊肉煲仔饭。

小北问小胡子:“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小胡子笑道:“这是维多利亚湾码头,就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鬼子们都去看除夕足球大赛了,这里很安全。”

小北问道:“现在几点钟?”

小胡子看了一眼手表,说道:“三点半,再过半个小时,比赛就开始了。”

小北端过来砂锅,三分钟不到便将一锅煲仔饭吃个干干净净。他站起身来,一路往外走去。小胡子上来拦住他,说是马上有一批人过来,然后一起送他回广州。小北一把推开小胡子,快速冲上驳船甲板,然后一个助跑跳上码头,撒开腿跑向维多利亚体育场。只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小北便跑到体育场。在体育场大门检票的日军士兵拦住小北,让他出示门票。小北指着身上的球衣,说自己是中华足球队的球员。几名特务迅速围拢上来,其中一人认得小北,他带着小北走进检票口,走向中华足球队队员席。

看到突然现身的小北,李惠堂和队友们大吃一惊。小北从李惠堂手里夺过上场队员名单,将一名右前锋队友的名字划掉,歪歪扭扭地填写上一个名字:陈镇北。

小北冲着李惠堂咧嘴笑了笑,说道:“从今往后,小北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了。”

李惠堂拍了拍小北肩膀,感叹一声:“既来之则战之,做好热身活动,上场吧。”

樊德云点点头:“世间已无陈镇和,自此有了陈镇北!”

二十三

维多利亚体育场已经座无虚席,场外还有许多进不了场的香港市民。南北走向的体育场,日军士兵占据东看台,西看台则是香港市民。余伯庸进场之后就没闲着,他很快在西看台上物色到十个人,把纸箱子里的纸质比赛盘口分发给十个人。余伯庸总共开了两个盘口:中华足球队赢和日本足球队赢。西看台卖中华足球队赢,东看台卖日本足球队赢。十个人都想在西看台卖筹码,不想去日军的东看台卖。余伯庸最后把去东看台卖筹码的佣金提高到三成,这才有四个人报名前往。

中日双方球员都在球场上做热身活动,孙金辉碰了碰李惠堂,示意他看西看台上正在卖赌盘筹码的余伯庸。李惠堂瞅着一边收钱一边叫卖的余伯庸,摇了摇头说道:“他在任何时候都能找到赚钱机会,这个贪婪无耻之徒,迟早会死在钱眼儿里。”

比赛即将开始,李惠堂将上场比赛的十一个人聚拢在一起,叮嘱道:“我刚才观察了日本足球队的状况,他们的球员年轻力壮,咱们缺兵少将,所以我们必须在九十分钟内赢得比赛,如果进入加时赛,咱们的体力会被日本人耗尽,大家记住了没有?”

像以往的赛前仪式一样,众队员齐声高呼道:“全力以赴不舍弃!”

随着英国主裁判一声哨响,中日除夕足球大赛拉开帷幕。日本队仗着球员年轻体力充沛,全线压上进攻,致使久疏战阵的中华足球队后防线上一片混乱,小北不得不后撤加强防守。日本队在心理方面也占据优势,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肢体动作幅度都很大。英国主裁判连续吹罚几次日本队犯规,场上的日本球员竟然将主裁判围拢起来实施言语威胁。见此情景,小北和樊德云冲了上去推开日本球员,主裁判这才重新鸣哨比赛。

东看台的司令台上空空荡荡,冈山垄一坐在椅子上,披着军绿色呢子大衣,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赛。几个回合攻守下来,冈山垄一微微点点头,以他的足球运动阅历,觉得赢下这场比赛只是时间问题。赛前,冈山垄一亲自给日本足球队训话,并宣读了日本陆军参谋总部电报:除夕大赛,只许取胜,不许失败!

冈山垄一着重说明,要全线压上进攻,必须在上半场破门得分,以压制中华足球队的气势。待对手下半场体力不支时,再扩大比分优势。最后,冈山垄一强调,如果有人出现懈怠和重大失误,当以军法处置。

中华足球队队员席上只有两个人,李惠堂和一名替补球员。看到双方球队的状态和攻防打法,李惠堂禁不住焦虑起来,他起身呼喊着小北不要后撤。对方越是全线压上,后方就越是有空当,前锋线上的小北如果后撤,日本队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进攻。

小北听到李惠堂在场下的调度,他冲着李惠堂喊道:“我是陈镇北。”

小北把位置往前提,徘徊在中场附近。就在这时,谭江柏在禁区内一个倒地铲球,干净利索地破坏掉日本队一次有威胁的进攻。被谭江柏铲掉的球正好飞到樊德云脚下,樊德云一个大脚长传给中场的小北,小北把球卸下来,快速往前趟去,眼前一片开阔地。就在小北启动奔跑时,他才感觉到浑身痛楚,这些天来被日本特务酷刑折磨的伤害显现出来。小北咬紧牙关,以全速往前奔跑。在小北的身后,三名日本球员疯狂追赶,但始终距离小北一步之遥。小北虽然已经数年不踢球,加上他身体受到酷刑折磨,但是速度优势依然在,就在他把球带到禁区前沿准备抬脚射门时,一名日本球员倒地飞铲到小北后脚脚踝上。小北的前脚还没有触碰到足球,身体便前倾扑倒在禁区里,他蜷缩起受伤的那条腿,在禁区里痛苦地翻滚着。西看台上的观众集体发出一声惊呼,纷纷站立起来等待英国主裁判判罚。

大概是迫于日军压力,英国主裁判没有判罚点球,只是给那名倒地铲人的日本球员进行一番口头警告。西看台上一片哗然,大家叫骂着“黑哨”。被主裁判警告过的日本球员跑到小北跟前,伸出手来拉小北,日本队场上队长大声呵止,并上前给了那个球员一记耳光。被警告的日本球员赶紧冲着场上队长立正鞠躬,并迅速跑回自己的半场。小北突然觉得这个球员有几分眼熟,他迅速记起来,眼前这个球员就是在广州跟他一起踢过球的日军士兵。

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小北没有回撤防守,他继续留在中场附近等待机会。日本队已经领教了小北的速度,不敢再全线压上进攻,中华足球队后防线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临近中场时分,中华足球队得到一次角球机会,孙金辉开出的角球找前点的谭江柏,“谭铜头”不负厚望,一记狮子甩头,足球洞穿日本守门员十指关,将比分改写成一比○。

二十四

中场休息时,冈山垄一在日本队休息室里连续抽了守门员十几记耳光,还责骂他应该剖腹谢罪。日本球员全都低下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冈山垄一虽然许多年不踢球了,但是日本足球队的人都知道他的火暴脾气,曾经有一次因为裁判错判,他差点把裁判掐死在赛场上。升任军方高官之后,他把日本足球队全员调至麾下,安排进宪兵队。一是便于组织训练,二是不用上前线打仗,日本足球队因此得以完整保留。

冈山垄一环顾四周后,开始布置下半场战术:“战争年代的足球比赛就要有战争年代的打法,每一脚出击,不管是球还是人,总要踢到一样,因为所有规则都是胜利者制定的。这场比赛踢完,你们这些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嘉奖,要么被送上军事法庭。”

中华足球队休息室里,也是只有李惠堂一个人在讲话,因为其他人累到不想讲话,都在“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廖月英不在场,队员们也不便询问,只好相互按摩放松肌肉,准备下半场的比赛。

李惠堂大声鼓劲道:“防守是保不住胜利的,我们还是要瞅准机会大胆进攻,后场拿球后,第一点就找小……陈镇北,不要怕失误,十次失误也不要紧,只要陈镇北抓住一次机会,就能扩大胜利战果。”

下半场比赛开始了,日本队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动作幅度都很大。已经有两名中國球员被日本球员踢伤倒地,但日本队没有遵循把球踢出界外的比赛惯例,继续往前推进。西看台上的香港球迷高声呐喊,谴责日本队违背体育比赛精神。其中一名中国球员伤势严重,似乎是被踢断跟腱,站起来两次重又摔倒在地。李惠堂无奈,只得换上另外一名,也是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一名替补球员。借着中华足球队调整场上阵容之际,日本队从右边路发动一次进攻,一次下底传中球,被后面冲击上来的球员把球踢进中华足球队的大门,双方比分变成一比一平局。

中华足球队迅速做出调整,谭江柏、樊德云和孙金辉三员老将坐镇后防线,中华足球队很快稳住阵脚,继续贯彻李惠堂打防守快速反击的战略战术。终于,在比赛进行到接近八十分钟的时候,谭江柏一记长传把球吊给小北。此时,小北越来越觉得身体虚弱,突然得到球后竟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即便如此,小北还是爆发出全身的力量,他甩开最后一名防守球员后直接面对守门员,并一脚将球踢进球门死角。

剩下不到十分钟时间,中华足球队二比一领先。西看台上兜售盘口筹码的余伯庸,此刻心情有些复杂,他内心希望中国队赢球,但是就中华足球队目前的实力状况来看,输掉这场比赛是在情理之中。因此,余伯庸在西看台上只卖中华足球队赢的筹码,目的就是想收割一波爱国球迷的韭菜。一旦中国队赢得比赛,他将会赔掉底裤。

这时候,场上也出现状况,谭江柏和樊德云先后腿部抽筋倒地。一名日本球员以为中国球员故意拖延比赛时间,跑上前去冲着倒在地上的樊德云后腰踢了一脚。瞬间,双方队员纠缠打斗在一起,主裁判加上两个边裁冲进场内,才把双方球员拉开。

就在双方球员撕扯的时候,廖月英拎着急救药箱从体育场大门口冲进来。她直接跑到中华足球队队员席,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李惠堂说道:“他们……还没有过深圳河,一位作家……走到半路上……才想起装手稿的箱子落下了……廖先生让你……让你把比赛拖延进加时赛。”

李惠堂问道:“如果踢完加时赛,他们还没有过河怎么办?”

廖月英说道:“全部渡过深圳河,他们会发红色信号弹。”

李惠堂抬头望向四周看台,说道:“我们在体育场里面,看不到深圳河那边的信号弹。”

廖月英说:“体育场外面有人接应发信号,一定会让我们看得见红色信号弹。”

在廖月英进入赛场时,伊藤仓介也登上东部司令台,他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冈山垄一,说道:“北鹰鸮不是李惠堂。”

冈山垄一瞅着照片上的人,是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圆脸、淡眉、小眼睛,竟觉得有几分面熟。冈山垄一举起望远镜,对着球场上的中国球员一一看过去,发现没有一个人跟照片上的男人相似。

伊藤仓介走上前去,扶着冈山垄一的望远镜往上抬了抬,视线正好对准西看台上的余伯庸,说道:“北鹰鸮不是球员,是余伯庸。”

冈山垄一放下望远镜,点了点头,恨恨地说道:“你去准备人手吧,中华足球队一个人都不能放走。”

此刻,李惠堂无法把真实情况告知球员,球员也不可能完全领会到他的意图。李惠堂脱掉外衣,冲着助理裁判做出换人手势。比赛还剩下不到十分钟时间,日本队开始全线疯狂反扑,因为他们知道输掉这场比赛的后果是什么。李惠堂心里着急程度不亚于日本球员,他对谭江柏使劲地挥舞着手势,示意他将球踢出边线。孙金辉也看到李惠堂的示意,他正好拿到球,赶忙将球踢出边线,换来李惠堂上场的机会。见到李惠堂上场,西看台上两万多名香港球迷全体起立鼓掌。以李惠堂的年纪,香港球迷本来也不奢望这位亚洲球王还能登场,如今比赛还剩下不到十分钟时间,中华足球队又以一球优势领先,大家觉得这时候换人无非是拖延时间的战术。

一位岁数大的球迷摇了摇头,以教训的口吻对身边的年轻人说道:“赢一个球算不得任何优势,我们的球王在这个时候上场,是想以他的掌控能力保住一个球的优势。”

不容得李惠堂跟队友做任何交流,英国主裁判在日本球员的肢体碰撞威胁下,旋即吹响重新比赛的哨声。日本球员掷边线球,足球被直接掷向禁区。在广州与小北踢过球的日本球员拿到球,一个转身摆脱了贴身防守的樊德云,抬脚便是一记抽射。此刻,已经退回禁区防守的小北高高跃起,准备用头球将这脚射门化解。突然,小北觉得一股大力击打在自己后背上,他心里暗骂着日本球员卑鄙,在倒地的刹那间发现出现在自己背后的竟然是李惠堂。足球擦着小北头顶飞过去,击中了球门横梁,日本队差点扳平比分。

小北倒在地上有点蒙,他如何都料想不到刚才把自己撞开的是李惠堂,而日本队这一记射门差点得分,如果比分被扳平,中华足球队队员的体能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了三十分钟的加时赛。小北来不及细想,他抬头看了一眼比赛计时钟,还剩下三分钟时间。他立即爬起身来,重新加入到防守阵容中。

此刻,东看台上的日军士兵全部起立,高唱着军歌为日本球员鼓劲。场上的日本球员听到军歌,不亚于听到催命咒符,越发拼尽全力进攻。日本球员一脚禁区内射门,樊德云舍身堵枪眼,用自己脸挡住飞来的足球。孙金辉得到球后,迅速一脚出球,把球传给他无比信任的李惠堂。李惠堂拿到球后,本能地往前趟了两步,然后将球轻轻送出,这一脚传球路线貌似要给小北,但是球速太慢,正好滚到一名插上来的日本球员脚下。这个日本球员本来是上来抢夺李惠堂脚下的球,没想到足球轻轻松松滚到自己脚下,他没有做任何犹豫,飞起一脚打门,足球应声入网,将比分扳成二比二平。

二十五

休息室里,中华足球队的球员几近虚脱,没有人讲话,也没有人有力气讲话。廖月英忙着给谭江柏和樊德云两位老队员放松肌肉,他们俩的体力透支严重,正在大量补充盐水。体力充沛的只有李惠堂一人,他站起身来准备鼓励大家两句,但是没等他张嘴说话,小北便冲过来猛推了李惠堂胸口一把。李惠堂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孙金辉扶住他的身体。队员都吃惊不小,凭着李惠堂的成就和威望,没有人敢如此粗暴地对待他,包括每一次比赛的对手,对他也都是敬畏有加。众队员吃惊归吃惊,但是没有人站出来指责小北。刚才在比赛的最后阶段,中华足球队基本上等于拿下了这场比赛,但是刚刚替换上场的李惠堂却莫名其妙地一脚传球,把已经到手的胜利白白送给日本队。大概是众人都想听到李惠堂的解释,所以对于小北的粗暴举动没有人发声。

小北指着李惠堂,大声问道:“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李惠堂站定,示意门口的球员把休息室的门关上,因为门口站着两名日本特务。

李惠堂冲着小北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刚才那个球的确是我的失误造成的,我给大家道歉,因为有些事情我还不能讲出来,但是,惠堂以自己的人格担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抬起頭来不会对不起自己的队友和同胞。”

小北上半场拼得太凶,体力也一样严重透支,他此刻斜靠在衣柜上喘着粗气,嘟囔道:“我看你是跟日本人做了交易,当了汉奸!”

日本队休息室里异常安静,因为冈山垄一紧闭着双眼没有讲话,其他人更不敢作声。刚才全体日军士兵高唱军歌的聒噪与此刻吊诡的安静,给日本球员带来极大的心理压力,那个在广州与小北踢过球的日本球员禁不住双腿颤抖起来,但他只敢轻轻抬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良久,冈山垄一睁开眼睛,问一旁肃立的伊藤仓介:“外面有什么异常情况?”

伊藤仓介愣了一下,回道:“一切正常,今天是中国人的除夕夜,大街上的行人比往常多一些。”

冈山垄一接着问道:“多了一些行人……是什么人?”

伊藤仓介回道:“这个不太清楚,大概就是一些看热闹的闲人吧。”

冈山垄一说:“闲人和行人是有区别的。”

伊藤仓介说:“明白,我马上派人去查。”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英国主裁判一声哨响,加时赛开始。

余伯庸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把十名卖盘口筹码的人召集过来,他根本来不及细细对账,只是口头上询问每个人卖出多少钱,便给十个人一一分发了佣金。收上来的现金塞满一只大手提包,勉强拉上皮包拉链,余伯庸对自己的如意算盘很是满意。不等这场比赛结束,他就准备卷钱走人,因为昆明方面等着他带现金过去结账。余伯庸通过一个同学的关系,在昆明找到一位管理军用物资的上校军官,从他手里购买了一批美式汤普森冲锋枪和子弹,再由一位盐商负责运送至哈尔滨的鸡冠山。被日本特务盯上之前,余伯庸收到大哥余伯平的消息,说是汤普森冲锋枪非常适应东北冰天雪地的酷寒,队伍急需得到一批枪械以备冬季对日作战需要。

此前,余伯庸是找哈德森购买美式装备和武器,如今哈德森死了,他只能通过旧日同学辗转迂回找到昆明管理军用物资的上校军官。在被日本特务盯梢之后,他以去香榭舍嫖娼作掩护,找到了尘帮他对接并支付给昆明上校十根金条的费用。前天,昆明的盐商传来消息,昆明上校只交付了汤普森冲锋枪和子弹,没有支付两根金条的运输费。盐商还在电报里威胁余伯庸,他在半个月内要拿到二十万现金做运费,见不到钱就把冲锋枪卖给土匪。余伯庸并非觉悟有多高,他没有加入任何党派和组织,近十年以来,他以一己之力扛起一支五百多人的抗联队伍的物资供应,完全是为了不让大哥余伯平死在日本人手里。大学毕业那年寒假,余伯庸偷偷溜进鸡冠山,发现大哥余伯平一伙人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武器,全靠几根鸟铳跟日本人周旋。要不是熟悉山中地形,估计早被日本人杀光了。回到家中,余伯庸便打算休学赚钱,帮助大哥购买一些先进的武器装备。他先是傍上一位清朝贵族遗老,帮他倒卖从故宫里偷出来的文物赚得一笔钱。而后,他从天津一位军阀手里购买了一批制式步枪和子弹,亲自押送回东北交给大哥余伯平。自此之后,为了帮助大哥保命,余伯庸拼尽全力武装余伯平的抗联队伍……

余伯庸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从另一只背包里面掏出一个假发套套在头上,随后又把自己的黑色风衣翻过来变成米黄色。一切收拾妥当,余伯庸拎起沉甸甸的皮包往看台下面慢慢移动。他瞅了一眼赛场,场上的中华足球队已是疲于奔命,场上的比分依旧是二比二平,而加时赛时间还剩下最后五分钟。余伯庸摇了摇头,他心里清楚,如果再踢一个加时赛,中华足球队必输无疑。就在此刻,“砰”的一声闷响,一颗红色礼花弹在维多利亚体育场上空炸开,绚烂的烟花瞬间照亮夜空。

随着这枚礼花弹炸响,小北双腿同时抽筋倒在地上,孙金辉只得把足球踢出场外,回来帮着小北扳腿压脚弓。日本队此刻也不觉得是中国队球员延误比赛时间,因为再打一个三十分钟加时赛,中华足球队会把自己活活累死,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替补队员。

大家纷纷聚拢到小北跟前,李惠堂也赶了过来询问,小北却把头转向另一边。

李惠堂喘着粗气说道:“看到刚才那个……那个红色礼花弹了吗?因为我们……把这场比赛拖进加时赛,这三十分钟的时间……营救了八百多名中国文化界名人……现在,他们已经安全渡过深圳河,剩下的时间……我们哪怕以命相搏,也要赢下这场比赛!”

负责中场组织的李惠堂,在加时赛中几乎没有拿到球,他在下半场最后时刻的反常举动所有队友都觉得难以理解,因此没有人把球传给李惠堂。没有中场的有效组织,中华足球队几乎没有组织起像样的进攻。李惠堂倒是不慌不忙,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防守上,致使日本队也找不到好的得分机会。整个加时赛,两支球队陷入僵持局面。

比赛继续进行,比赛时间还剩下四分钟。谭江柏首先选择信任李惠堂,他一记头球将球甩向中场的李惠堂。李惠堂在中场拿到球之后,迅速晃过一名防守的日本球员,与右边路的小北形成并驾齐驱之势。李惠堂并没有着急传球,而是要把最后一名日本防守球员吸引过来,争取给小北留下更大的空当。小北明白李惠堂的意图,但是他的两条腿有点灌了铅的感觉,每一次抬腿都会导致大腿肌肉撕裂般的痛楚。

果然,日本的防守球员以为李惠堂贪功要盘球到底,他迅速迎着李惠堂逼上前去。就在日本球员身体重心往前改变的同时,李惠堂一脚把球传向右边路的小北。

足球飞在空中的时候,李惠堂双手并拢在嘴巴上,冲着小北高声喊道:“陈镇北,往前冲!”

听到“陈镇北”三个字,小北浑身一震,他忍着双腿肌肉撕裂般的疼痛猛然提速,将足球稳稳卸下来,直接面对日本队守门员。此前被冈山垄一威胁该剖腹自杀的守门员顿时慌了手脚,来不及犹豫便扑将上来。小北非常冷静,抬脚便射,足球直接飞进球门中心位置,比分变成三比二。竭尽全力一脚射门的小北,在足球入网后,旋即瘫软在地上。

司令台上的冈山垄一面如死灰,因为伊藤仓介正在一旁向他汇报香港今天的动向,东江纵队将滞留在香港的八百多名中国文化界名人全部转移出了香港。这场志在必得的比赛本来应该由他操盘,但是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中华足球队戏耍的猢狲。

半晌,冈山垄一才回过神来,他问道:“狙击手准备好了没有?”

伊藤仓介回道:“准备好了,就在您脚下的司令台下面。”

随着英国主裁判终场哨声响起,中日除夕足球大赛的比分定格在三比二,西看台上的香港球迷欢呼起来。已经走下看台的余伯庸,突然看到球场边上聚拢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这是违背这场足球比赛的约定的。比赛之前,中方提出不允许日方将枪支弹药带入球场,日方表示同意。余伯庸瞬间明白,冈山垄一不会放过中华足球队,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台上的香港球迷,伸手拉开皮包拉链,抓出一大把纸币朝空中扬去。

余伯庸撒着纸币往赛场中央跑去,他回头对西看台上的香港球迷喊道:“快下来领你们赢的彩钱!”

看台上的观众正沉浸在赢球的喜悦中,忽然看到纸币洒落下来,纷纷跃下看台争抢落在地上的钱,跟着余伯庸拥向赛场中央。大概是觉得下来抢钱的球迷不够多,站在赛场中央的余伯庸把皮包里的钱全部扬上空中。就在这时,余伯庸突然感觉脑袋猛然被撞击了一下,接着便瘫软在地上。倒在地上的余伯庸,看到李惠堂搀扶起小北,还看到两万多球迷潮水般拥进赛场,瞬间把中华足球队的球员淹没其中。

余伯庸觉得自己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已经看不到汹涌的人潮,只能看到眼前的纸币,纸币上还有几滴艳丽的鲜血……

(全文完)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作者简介】余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早年从事专业篮球訓练,后转行新闻界,在北京做记者十余年。自不惑之年开始职业写作,先后创作长篇小说《金枝玉叶》《做局人》《最后的地平线》;中篇小说《我是夏始之》获得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长篇小说《如果没有明天》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话剧《我是余欢水》在全国各地上演500余场,改编成的网剧《我是余欢水》成为现象级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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