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论词之“力争第一义”与艺术哲化之境创造

2024-02-26 09:40邓菀莛
山东社会科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力争王国维境界

邓菀莛

文艺创作关系时代、生活与创作者等一系列重要问题,王国维阐释的“三种之境界”具有普遍性意义,是基于对人生及其规律的深刻把握与本质认识,进而达致有关大事业、大学问的表达与追求。他的词作实践、词学主张同样悬格甚高并以此自评:“樊抗父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1)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494页。他以“力争第一义”代指以创作表现体道、悟道的境界,开词家未有之境。探原“力争第一义”的意涵、示例及创造路径选择,不仅有助于加深对境界说这一重要理论之内核的把握,而且有助于考察艺术对于体道、悟道的最高境界追求。目前学界有关境界说的研究丰富并予人启益(2)顾随、唐圭璋、缪钺、佛雏、叶嘉莹、靳德峻、陈鸿祥、陈永正、蒋永青、马正平、聂振斌、施议对、彭玉平、罗钢等前辈曾作相关研究与重要论述,启益后学。如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彭玉平《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中华书局2015年版)等。,但有关王国维“力争第一义”的研究仍需进一步深入阐释与系统考察,此即本文写作缘由。

一、“力争第一义”的意涵指向

王国维论“力争第一义”的词话,在《人间词话》手稿中出现,在刊行时被删,但他托名樊志厚所刊《人间词甲稿序》《人间词乙稿序》,仍然强调“力争第一义”。他称《人间词》“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3)王国维:《人间词乙稿序》,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82页。,“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4)王国维:《人间词甲稿序》,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83页。。对此,罗振常解释《人间词》称:“时,人间方究哲学,静观人生哀乐,感慨系之,而甲稿词中‘人间’字凡十馀见,故以名其词云。”(5)罗振常:《〈人间词甲稿序〉附记》,转引自陈鸿祥:《王国维传》,团结出版社2019年版,第162页。“人间”即指王国维,他关注人生、投身哲学、爱好填词,并强调创造“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的境界——“力争第一义”。这是用哲理的话语论词,也是用哲理的话语提升原为“小道”之词的境界。“第一义”为佛禅用语,又称“第一义谛”(真谛、胜义谛)、“第一义空”(胜义空、真实空),与世俗谛相对。(6)参见弘学居士:《中观学概论》,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104页。佛家区分世俗的真实、胜义的真实这两种事物存在真相,以及世俗的真理、胜义的真理这两种宇宙存在真理,以“谛”指一种法(法数)或一种境(境界),以“第一义谛”指最上至深佛理、最高体道目标以及最高悟道境界。

唐朝以后,以“第一义”论诗,既取其原本义又取其引申义。如李颀《题神力师院》的“每闻第一义,心净琉璃光”(7)[唐]李颀著,刘宝和注释:《李颀诗评注》,山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03页。,严羽《沧浪诗话》的“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8)[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1页。,都是借“第一义”指高深、彻底、圆满的真理,但一用其原本义一用其比喻义,后者还将诗境分“第一义”“第二义”,以示高下优劣。王国维深谙佛典但并不信佛,是用“第一义”比喻对宇宙人生根本问题的深入思考、对艺术最高境界的主动追求,强调以“力争第一义”开词家未有之境。

以论苏轼词为例,王灼称“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9)[宋]王灼:《碧鸡漫志》,载江枰疏证:《〈碧鸡漫志〉疏证》,江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74页。。这里的“向上”,即取佛禅论“第一义”时所指“向上”“向下”区别。以“向上”肯定苏轼词寓含的高明襟抱与深刻哲思,强调的实则是“力争第一义”之意。一如“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类创作,是借对自然山水、常见物事的客观描写来呈现心灵活动与神理沟通,是以凡近的一面体现不同凡近的体道、悟道境界,展示了作为易学大家的苏轼对于人生的深刻认识与对艺术高境的追求,因而“指出向上一路”。王国维将北宋词视为典型,作北宋后无词之叹,于北宋词中又强调苏轼词的典范价值。一方面,王国维借萧统、王绩的话,指出类似陶渊明诗之“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薛收赋之“韵趣高奇,辞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的气象在词中少有,“前者唯东坡(苏轼),后者唯白石(姜夔)略得一二耳”。(10)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07页。另一方面,他又将姜夔词与苏轼词作比,认为姜夔词“虽似蝉蜕尘埃”,然而和苏轼词一比较,则“如韦、柳之视陶公,非徒有上下床之别”,以此进一步强调苏轼词的独超众类。(11)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21页。苏轼词表现了“旷”的体道、悟道境界,因而跌宕昭彰、抑扬爽朗、雅量高致,能“从具体的现象中超脱出来,发现更深层、更本质的内涵”(12)彭玉平:《有我、无我之境说与王国维之语境系统》,《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即将“向上”与“向下”结合,在俗谛中见真谛,从而达致词作哲化的“力争第一义”。由此可见,王国维所论“第一义”从佛教本义化出,但蕴以新的意涵,指向“向上一路”的境界创造。这种境界,代表最高创造目标和最高词境追求。

二、“力争第一义”的创作示例

王国维的词作实践与哲学研习先行于其词学理论,他创作的大部分词作以《人间词》命名,于1906、1907年分别结集为甲稿、乙稿刊行(《人间词话》至1908年才撰成并刊行)。(13)目前通行的《人间词》《人间词话》版本中,《王国维全集》收词93首,《王国维诗词笺注》收词115首,而且所收版本、数量不一。为更好地考察王国维创作原意与本旨,本文王国维词均引自《王国维〈人间词〉〈人间词话〉手稿》(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就其词作实践看,他好为无题词。考溯这一阶段,可以发现这正是王国维探研哲学的重要时期。例如,1905年,他将多年所撰哲学论著集成《静安文集》刊行,同年又撰《论新学语之输入》《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等文,讨论哲学与文学(艺术)的定位与意义问题。他以词表现人生思考、哲学涵养,直指“第一义”。他使用词牌《浣溪沙》《蝶恋花》最多,其中《浣溪沙》“天末同云”、《蝶恋花》“春到临春”“昨夜梦中”“百尺朱楼”,自认已达到了“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于力争第一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的创作水平。

首先来看王国维自称“力争第一义”的这一首《浣溪沙》。其词云: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词的上片咏雁,下片以陌上、闺中为背景,将雁与人连接,以此借物喻人,表现人生体悟。该词作于1905年,当时中国处于千年未有的剧烈动荡中,寓于书斋研习哲学的王国维灰心失意、苦闷不堪。词中写大雪将至、雁遭射杀,虽因一时物事而感,但运用的意象具有典型性、普遍性,所表意境也有着作普适化阐释的可能,既“写出一幅天地孤零,江湖寥落之境,字字着力,显现世间一切险恶危机与生存挣扎之苦痛”(14)周策纵:《论王国维〈人间词〉》,载钱文忠编:《弃园文粹》,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09页。,又使孤雁成为“一切罪恶的总的承担者”(15)佛雏:《评王国维的〈人间词〉》,《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3、4期合刊。。

再来看王国维自称“力争第一义”的三首《蝶恋花》。其一云:

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

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

该词由春景和伤情构成,以花代指美好物事,以寻春不遇隐喻美好难再、生之哀婉。其二云: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渐隐。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该词以睡梦与现实、梦境与人境构成两个世界,梦中相伴与梦醒相思形成对比,反衬梦去无痕、人生皆空。其三云: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该词描写佳人在高楼俯视楼下行人,楼内的孤独沉寂与楼外的忙碌纷杂形成了反差,蒙太奇手法的运用更使时空突然陡转,使佳人与路人在车尘中瞬间老去,使具体的现实人间幻化成抽象的命运尘劫。这既从意境上对传统的怨妇题材有所拓展,又传扬了自苏轼以来的哲理词创作惯用的以顿悟表现体道、悟道的手法,构造出一个既惯见又深刻的“人间”——生命如流、物事难驻、消息变化。

王国维“力争第一义”的词,在《人间词》中并不限于他本人指称的以上四阕。仍以对词牌《浣溪沙》的填写为例,他以《浣溪沙》说理言志,也以《浣溪沙》写景言情。如下面这首:

已落芙蓉并叶凋,半枯萧艾比墙高。日斜孤馆易魂消。

坐觉清秋归荡荡,眼看白日去昭昭。人间争度渐长宵。

该词作于1908年,后来被收入王国维本人摘录的二十四首《履霜词》抄本中。词人在跋文中称:“所以有今日之坚冰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16)王国维:《〈履霜词〉跋》,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39页。《履霜词》是王国维私下抄赠他以师事之的沈曾植的,以“履霜”命名词集,“甚有‘苕华’、‘何草’之意”(17)王国维:《致沈曾植》,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页。。王国维致信沈曾植即谓:“《苕华》、《何草》,《小雅》告终,今其时矣。”(18)王国维:《致罗振玉》,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65页。以《浣溪沙》收尾,可能是由于王国维“素知沈曾植的遗老心态,所以不妨袒露心迹”(19)彭玉平:《抄本〈人间词〉、〈履霜词〉考论》,《文学遗产》2013年第6期。。从表层义看,词中意象使用、意境营造以传统常用的芙蓉凋落、萧艾半枯、孤馆日斜写人间渐入长宵,而抽离具体的时空语境,“凋”“枯”“孤”“清秋归”“白日去”“渐长宵”等语,又赋予了时空、物事以普遍意义。因此,这首词从深层义来看,既可能表现对国计民生的哀悼,又可能表现西学入侵下的士人精神危机,甚至可能以之寓生命渺小、忧生哀叹。又如王国维另一首《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该词以象征手法出之,词意奇逸、以少胜多。“偶开天眼觑红尘”一句,隐蕴佛教所说五眼(20)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之一,是能透视众生诸物的“天眼”,能将人间上下、远近、前后、内外、大小、未来一一照见。词人以“天眼”观照人间,哀叹自己“身是眼中人”,既是“以悲观诗人——哲人的那种‘通古今而观之’的‘天眼’,‘观’出了并且企图再现出下界众生的罪孽与痛苦的全部真相”,又创造出艺术境界中“作为词的最高格的‘无我之境’”。(21)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47页。

又以王国维对《蝶恋花》词牌的填写示例,同样以风人深致见长,感发幽微。如这首: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该词在俗语、浅语中蕴含“不俗”——对人间分离、红颜难驻的生命流逝的哲理体悟。又如另一首: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孤愤终何是。

钱塘江水是真实的西流东趋,潮落和潮生也是真实的物事变迁,论者或谓体现家国情怀、易代之叹,或称寄予人生无有间断的忧思、难以平息的孤愤。《蝶恋花》调原以冯延巳《蝶恋花·六曲阑干偎碧树》为正体,沉郁顿挫,情词悱恻。王国维传承与发展了冯延巳词善用的比兴手法,乃至填《蝶恋花》直接指出:

本事新词定有无,斜行小草字模糊。灯前肠断为谁书。

隐几窥君新制作,背灯数妾旧欢娱。区区情事总难符。

此即向读者说明,对其词“不必细细推求每一首词的‘本事’”。而王国维的《人间词》之所以可以有多种阐释,正在于其将实象与虚象结合,使词在表层上看语语如在目前,但在深层却往往寄寓深刻的省思、抽象的哲理。他填写的其他词牌,也多表现相类风格。如《玉楼春》:

今年花事垂垂过,明岁花开应更亸。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

劝君莫厌尊罍大,醉倒且拼花底卧。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该词在浅语淡语中以花喻美好物事,表人生迟暮之叹、之狂,更见主题深沉,“既不同于‘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放之狂,也不同于‘一日看尽洛城花’的浮躁之狂,倒有些近乎杜甫‘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人唇’的深悲隐痛之狂”(22)叶嘉莹、安易编著:《王国维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6年版,第94页。。

以上就王国维本人自称“力争第一义”的四首词,考察“第一义”。综而论之,《浣溪沙》以“天末同云”展示宇宙空间及社会人生,借孤雁遭遇暗喻个体经历和世事变幻,由个别推及一般,比诸张炎《解连环》及元好问《摸鱼儿》等咏雁作品,不仅在题材上另有开辟,而且在哲思上也有所提升。至于三首《蝶恋花》,由寻春郊外至不见春归、由梦中相伴至梦醒相思、由楼内佳人观景至楼外众生皆老,在人、境组合中将虚境与实境叠加、自然景观与社会物事重合。词人既无法解决虚空,又无以逃脱苦痛,其中纠葛正在一“欲”字,以此透视生命本质、社会规律。正如王国维所说:“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23)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5页。现实苦痛与梦中哀思因欲而起、由欲而迷,又因欲而归于悲凉。《人间词》“与‘人间’二字相对待,相依存,如影随形,不可暂离”,呈示“一曲‘人间’的悲歌,一曲‘梦’的悲歌”。(24)佛雏:《评王国维的〈人间词〉》,《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3、4期合刊。考察王国维的其他词作,同样突出的特色是:既将现实与理想作矛盾统一、将直观与寄托融为一体,又以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寓古今之变、天人之思,从而使尘世体悟上升到哲理思辨。王国维的词作实践,显然不仅在于兴发感动,而且以哲人的冷静眼光审视人世。尤其是他对常人常事的关注、对个体情绪的表达,总能表现其对人生本义与生命价值的深刻体悟,从而创造出表现人类共同之情感与宇宙人生根本之规律的境界。

三、“力争第一义”的哲化路径

对表现人类共同之情感与宇宙人生根本之规律的境界的追求,彰显了王国维作为国学大师及中国近代引进西方哲学的先驱,对艺术哲化的明确的审美取向与路径选择。多年的哲学训练使王国维往往能清醒观世、透视真相,他认为周秦以前的创作最可宝贵,称诸子之书亦哲学亦文学,强调文学、哲学及艺术的本质在于表现天下万世之真理、解释宇宙人生根本之问题。以此为指引,无论是他的《人间词》创作,还是《人间词话》的刊发,无一不彰显其对“力争第一义”的艺术境界的追求——指出向上一路,引人体道、导人悟道。而以感性的书写表现理性的哲思,正是艺术通往哲化的创造路径。

1905年,王国维所作《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分析了“天下万世之真理”与“一时一国之利益”是否相容的问题,这既可为他对艺术与哲学的认识提供纲领性意见,又可为“力争第一义”提供学理支撑及理论启引。王国维称:

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已。天下之人嚣然谓之曰无用,无损于哲学、美术之价值也。……夫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其有发明此真理(哲学家)或以记号表之(美术)者,天下万世之功绩,而非一时之功绩也。唯其为天下万世之真理,故不能尽与一时一国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相容,此即其神圣之所存也。(25)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页。

王国维在这里用“美术”代指文学、艺术。这段话对哲学家、文学家的职责及关系作多重论析,既指出哲学家的职责在于发明真理,文学家的使命则在于“以记号”表现真理,又强调二者各具天职、各司其职且互为融通——表现万世不移的真理,是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最神圣、最尊贵的存在,也是艺术创造的最高境界追求。以“天下万世之真理”(人类之感情)对应“一时一国之利益”(一己之感情),艺术境界的创造就有了“向上”“力争第一义”的目标追求。王国维在次年又撰《去毒篇》《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等文,重申将艺术上升到哲思层面进行处理的必要性,强调诗歌“尤与哲学有同一之性质。其所欲解释者,皆宇宙人生上根本之问题”(26)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页。,提出“宗教之慰藉理想的,而美术之慰藉现实的也。而美术之慰藉中,尤以文学为尤大”(27)王国维:《去毒篇》,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6页。。艺术的本质既然和哲学一样在于解释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那么“力争第一义”就显得极有必要。

至于如何“力争第一义”,王国维同样示以门径。他从以眼观物与以心观物、直观与通观等角度,论如何创造艺术哲化之境。

其一,对物事的观察,要在“五官之作用外加以心之作用”,以心观从具象中抽取创造出抽象、形上的境界。王国维重视观物主体的客观作用,强调既要以眼观物又要以心观物。他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一文中作如下阐释:

Intuition者,谓吾心直觉五官之感觉,故听、嗅、尝、触,苟于五官之作用外加以心之作用,皆谓之Intuition,不独目之所观而已。观念亦然。观念者,谓直观之事物,其物既去,而其象留于心者。则但谓之观,亦有未妥。……观之作用,于五官中为最要,故悉取由他官之知觉,而以其最要之名名之也。Idea之语源出于希腊语之Idea及Idein,亦观之意也,以其源来自五官,故谓之观;以其所观之物既去,而象尚存,故谓之念,或有谓之“想念”者。(28)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28—129页。

这段话强调观念的形成是以五官观物,使“所观之物既去,而象尚存”。《说文》解“观”为“谛视”,以“谛视”解“观”,强调要认识事物的内在本质,《谷梁传》因此称常事曰“视”、非常曰“观”,将“视”与“观”作区分。王国维声称“不独目之所观”(以眼观物),还要在“五官之作用外加以心之作用”——以心观物,更多地强调对观察到的具象的深层思考,由形下认识上升到形上之思。王国维重视心在观察万事万物中的作用,就必然在艺术创造中重视观物的那个“我”的主体意识与体道能力。“我”对“观”有不同的把握,也就自然有了创作以意胜还是以境胜的区别。王国维强调意与境浑,正是强调将“我”观察到的物与“我”的情怀、胸襟、体悟融为一体——物为我所用,物要表现“我”。如此,就会达成物我互融的状态,并且根据“我”对境界处理的不同而表现有我之境或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是“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是“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所谓有我与无我,正在于观物主体的“我”在作品中不同的表现。王国维强调创造既合乎自然又邻于理想的无我之境,“有了超乎物和我之上的观者,也就是西方哲学的主体概念。因为有主体,自然就有了意识对象化的意境”(29)蒋寅:《原始与会通:“意境”概念的古与今——兼论王国维对“意境”的曲解》,《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意识对象化,正是艺术创造将具象升华到抽象的哲化处理。

其二,对境界的创造,既要以直观方式创造语言与意象的“语语都在目前”,又要在内容上表现生活并寄蕴人人共有之情感。王国维强调,哲学与艺术具有一致的表现对象。他在1902年刊行的《哲学概论》中将哲学与诗歌的关系作如下译介:“诗歌之范围实全与人生哲学无异。故在古代,诗歌每与哲学相错乱。有哲学而具诗歌之形者,有诗歌而全陈述哲学者。又有哲学不但具诗歌之外形,且同时含诗歌之精髓,即文辞灿然,使读之者解幽玄之理,又起美妙之感情者,又复不少。”(30)[日]桑木严翼:《哲学概论》,王国维译,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7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59页。他指出,艺术与哲学一表现为直观的、一表现为思考的,一表现为顿悟的、一表现为合理的。他引入叔本华等人的学说,强调对哲思学理及抽象概念的认识要由直观中抽象得来,“故其内容不能有直观以外之物”,“稍变其形,而不能如直观自身之完全明晰。一切谬妄,皆生于此”,“故吾人欲深知一概念,必实现之于直观,而以直观代表之而后可。若直观之知识乃最确实之知识,而概念者仅为知识之记忆传达之用,不能由此而得新知识。真正之新知识,必不可不由直观之知识,即经验之知识中得之”。(31)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43页。王国维主张将哲学与文学融通,强调以艺术创作表现人生要“语语都在目前”,恰如“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一类书写,赋笔直叙,生动形象、传达情丝。以王国维评温庭筠、韦庄、李煜之词为例:“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32)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22页。句秀、骨秀、神秀,表现字面、语句、篇章的不同,既是由表及里、由外至内、由形下至形上的认识的变化,又是从语言表现到思想深度的发展与超越。神秀是字面、骨力之外,“以精神之生动飞扬足以超越现实而涵盖一切的一种美”(33)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86页。,“故先生(王国维)隔不隔之说,是形式之论,意境之论,而真不真之说,则根本之论也”(34)浦江清著,浦汉明编:《浦江清文史杂文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王国维讨论的境界,包括造境与写境、大境与小境、诗人之境与政治家之境等。质言之,词作为一种精致的艺术创造,集形文、声文、情文于一体,不仅能看能听能感,而且具有语言形式与内在隐喻,尤其适宜于表现要眇宜修、深美闳约,这也是王国维认可并强调的文体特质。但与此同时,他批判由用典隶事导致的内容晦涩难通。以他对姜夔词的评价为例,他一方面肯定姜词的情事寓于物象,取神遗貌,一方面又批评其“有格而无情”(35)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488页。。对“情”的发覆,尤其是对于人类共同之情感的发覆,是王国维所强调的。以合乎自然、直观不隔的方式,表现词的“意内而言外”特性,也是他所重申的。因此,同时代词人的创作中,他最激赏朱祖谋《浣溪沙》的“独鸟冲波去意闲”、谭献《蝶恋花》的“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一类疏畅隽永的创作,而非淹贯群籍、以才学为词、难臻自然神妙或有格无情之作。

其三,对境界的创造,要以辩证思维、通观方式创造比兴寄托、意在言外的体道、悟道之作,从而使文本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象征性的存在,引人读其形式又释其神理,使人能因此开化,顿悟宇宙人生根本之问题,达致“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的最高艺术境界。王国维有志于革新中国的哲学与文学,他坦言:“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36)王国维:《自序二》,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页。他自陈要融通二者以“终吾身”,既批评中国哲学的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又否定中国诗歌的充塞咏史、怀古、感事、赠人一类题目,认为这使文学丧失了独立价值。他认为,哲学并非止于传统的道德哲学、政治哲学或宗教哲学,而要追求“纯粹之哲学”“纯粹美术上之著述”(37)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页。——探寻人之意义、生之价值。以此为创作目标与努力方向,王国维构建了境界说。他继张惠言以《易》及意内而言外定位词之后,进一步强调词之不仅要写情而且要寓形上哲思:“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38)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23页。李煜和赵佶遭遇相似,但对人生各持立场、态度不一,追求目标、所造之境亦各异:李煜因亡国而感受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其创作展示人类共同哀愁和普世苦难;赵佶被金兵押解途中见杏花,作“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而自道身世之戚。两人所写,一在人类普遍情感、一在个体一己情感,境界、格局大小可辨。但王国维虽强调其大(人类之感情),亦承认其小(一己之感情),一方面说李煜词乃以血书者,一方面说赵佶词大略似之。他将尼采提出的“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借以论李煜词,将其作品与经义等同,李煜词由此眼界大、感慨深,“此论为王国维词学思想的关键,为整部《人间词话》的纲纽”(39)张惠民:《王国维词学思想的潜体系》,《文艺研究》2008年第11期。。对李煜词的解读之所以成为解读《人间词话》的一大关键,在于王国维将李煜词视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创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种气象耶? ”(40)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载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22页。其中,“伶工之词”应指教坊乐工创作之词,或即便非为伶工所为,但伤春怨别、缠绵悱恻的用以娱宾娱己之词;“士大夫之词”则应指文人、官吏所为之词,用以抒发怀抱、表达忧生忧世情志。严谨地说,“伶工之词”并非一定是伶工所作,“士大夫之词”也并非止于士大夫所作,二者之间质的区别即是否表现“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王国维激赏李煜《相见欢》《浪淘沙令》这一类创作,认为其将虚象的恨变成实象的水,将人生无奈拟为“流水落花春去也”,又以天上、人间喻现在与过去、理想与现实,既具形象又具抽象。王国维对李煜词甚是推崇,对沈曾植以“重光再世”(41)1918年6月8日,王国维从《人间词甲稿》《人间词乙稿》节选24首成《履霜词》,赠予沈曾植。王国维在致沈曾植信中,交代其词末章“甚有‘苕华’‘何草’”之意。此后6月12日,王国维又致信罗振玉详述《履霜词》来历,说是因为“乙老索阅旧词”,又谓“乙老乃誉为‘重光再世’,实无他佳处,不过蹊径与人异耳”。(详参《王国维全集》第15卷,第416页。)评介自己也深以为然。《人间词》对“人间”的书写,也正是以“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为“第一义”。就此问题,“可能主要是(王国维)自己尝试以普泛性的人生哲学之思充实‘学人之词’的内涵,从而与晚清词风形成了不同的路径”(42)彭玉平:《抄本〈人间词〉、〈履霜词〉考论》,《文学遗产》2013年第6期。。

要言之,从观我与观物,心观、直观与通观等方面探寻王国维“力争第一义”的创造方法及途径:对于情与景、我与物、主体与客观关系的讨论,是为“力争第一义”立论的依据;对于直观与心观、比兴与寄托的强调,是为“力争第一义”的方法与途径。其中要义,均在一个“观”字——如何观“人间”,如何在能“观”的基础上能“写”。因而,王国维在讨论“三种之境界”这样一种人生求索、事业攀登的进程与变化时,既强调感受、酝造、别择,又重视发愤忘食、贯通自得,并且将之与词人词品结合,进而展示向上发展,渐入化境之“力争第一”。词作实践、词学主张,作为王国维人生探索、艺术创造的重要组成,同样以“三种之境界”的大境界、大格局为据“力争第一”。他以婉约清丽、细美幽约形式创造的体道、悟道之作,自然以哲思学理的充实为要义。以哲人、词人双重身份作词的王国维,基于“力争第一义”的追求,其创作主体意识、思想情志与目标追求,已然迥异于传统词家。

四、余论:哲化之词与艺术最高境界

衡之以数千年,中国诗学与“道”的关系源远流长。自《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将宇宙空间、社会人生互相关联,引人领悟宇宙人生真义,达致超然旷远心境,由此产生《诗》以“超越具象而及于抽象的理性体悟”(43)韩经太:《中国诗学的语言哲学内核与语言艺术模式》,《文学评论》2007年第5期。。推而大之、寄寓妙旨,是中国诗学精神内核、艺术精粹所在——用现代话语表述,就是艺术哲化。纵观中国词学史,有两次创作实践促使词质哲化:一次是苏轼以词抒情言志,“指出向上一路”而且新天下耳目;一次是随着晚清中国面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王国维在“歌辞之词”“诗化之词”“赋化之词”(44)叶嘉莹:《论王国维词》,载缪钺、叶嘉莹著:《词学古今谈》,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225页。之外,创造另一种“‘哲化’之词”(45)叶嘉莹:《论王国维词》,载缪钺、叶嘉莹著:《词学古今谈》,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227页。,以“力争第一义”为目标指引,对传统词作实践与词学主张作变革及转换。“力争第一义”,既表示视野、疆界开拓的发前人所未有,又表示己词所载内容非一己所有而涵括众生情思;既书写“人类之感情”,又尊重“一己之感情”;既见证“天下万世之真理”,又表现“一时一国之利益”的悲世悯生、深婉怆楚之“形上词”与“学人之境界”。(46)施议对:《为二十一世纪开拓新词境,创造新词体——饶宗颐形上词访谈录》,《文学遗产》1999年第5期。“力争第一义”示人以门径,呈示对哲化词境的追求。这是人类智慧与思想意境的结晶,也是艺术创造应当重视的内容。恰如太史公所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创作如能不局促于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将上下、古今、万物贯通,既观世如史又超于象外,便能展现艺术的大胸襟、大视域。其中的象外之象、言外之意,或更能体现艺术价值,对当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程中文艺高峰之作的创造,应当不失为有益借鉴与积极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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