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2024-03-06 06:06田文莉
时代报告 2024年1期
关键词:鹤峰

根据中国宏观经济信息网“十年改革”的资料记载:“1998年8月,中国第一个以产权制度改革为中心的城市综合配套改革在湖南浏阳初步成功。”然而,这个“全国第一个”应该不是湖南浏阳,而是湖北省恩施州的鹤峰县,因为这个县早在1993年就成功进行了产权制度的改革。

说起国有企业改革,今天的人们大都认同它是一场广泛而深刻的变革,是关系全局的重大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这种认识,很大程度上源于1999年党的十五届四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人们惊奇地发现,《决定》在许多重要政策措施和重大问题上,有了前所未有的新提法、新突破和新发展。随后,湖北省委提出“四创新一配套”措施,把全会精神进一步具体化。那年,随着政策调整,巴东县、建始县、恩施市、咸丰县等4家烟厂刚刚关闭不久,长期以“烟经济”著称的“烟草王国”恩施州一夜之间工业梦碎。在这种背景下,恩施州委、州政府结合州情,出台了恩施州发〔1999〕13号文件《中共恩施州委恩施州人民政府关于进一步加快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的意见》,确立“以出售为首选方式,以触动企业产权和职工身份为核心,以民营化为基本格局”的战略方针,把四中全会精神“恩施化”,就势打响了国有企业改革的攻坚战,一时间,改革大潮在恩施大地风起云涌。

我们这里想要讲述的是在此7年以前,发生在恩施州鹤峰县的国有企业改革的故事。

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国家打开国门实行改革开放没几年,国际风云突变,东欧巨变,苏联解体,举世震惊。与此同时,西方国家开始对我国实行严厉的经济制裁,我国经受着各种严峻的挑战和考验。

地处湖北西南的鹤峰县,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是湘鄂边苏区的中心战场,是贺龙元帅的第二故乡,当年鹤峰全县6万多人口,跟着贺龙元帅的就有2.5万多人,它也是红四方面军诞生之地。如今虽然战争远去,但这片红色的土地依然流淌着红色的血脉。

何亚斌,出生于湖北通城县的农民家庭。1966年通城县一中高中毕业,1969年参军;恢复高考制度后,而立之年的他考上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毕业分配到省统计局;1998年,湖北省委号召优秀中青年干部到山区工作时,他报了名;1999年8月,刚过不惑之年的他携妻带子,来到湖北西南部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鹤峰县。搬家的行李车上,最多的家当是书。

初到鹤峰,他没事就爱大街小巷地随处走走逛逛。小小县城街道冷冷清清,上午9点了还几乎没啥人,偶然有几个挑着担子卖菜的从身边经过。晚上8点刚过,家家關门闭户,行人稀少。电视居然晚上6点半以后至零点以前才有,而且只能看到一个湖南台,连本省的湖北台都收不到。

上任第一天,他到县财政局请局长杨雨田把账本拿出来看看。账本表明,鹤峰县是一个长期吃财政补贴的县。从1949年到1984年,累计吃补贴7000万元,年平均200万元。1988年,财政累计赤字达200多万元,人均国民收入为全省79县(市)的倒数第四,工业总产值和农业总产值均居全省倒数第一。

财政局长汇报说,鹤峰在全州八县市当中也是最穷的一个县,财政只能够保四大班子单位办公室、公安、计生委这几家的预算经费,其他所有单位办公经费都是靠自己找,包括电话费、打印费、水电费什么的都是自己想办法,干部职工工资不能按时发放,精神萎靡,普遍认为鹤峰经济发展底子太薄,制约因素太多,贫困落后的局面难以改变,县财办主任直接说:“新任县长就是孙悟空都不行!”

农民的负担与日俱增,已经快到种不起自己承包责任田的地步。茶余饭后,乡村干部们讲起乡野趣事。外出打工的男娃子回来,谁家开个桑塔纳,派出所一见就给扣了,这小子肯定在外面做坏事了,不然车哪来的?女娃子回来到别人屋里做客,出门后主人家就拿开水烫椅子,在外晃荡的女娃子有几个是正经的?农贸市场搞起来了却动员不到人,老农说:“你要吃我的馒头,给你几个都行,卖是不卖的。”

新任县长来了。

何亚斌到各单位调研了解情况。县百货纺织品公司巨额亏损,全县仅20万人口,公司仓库里库存的解放牌球鞋就有16万双,而且还在继续进货。那时候,在县直,非农人口吃的米基本上是陈化米或有霉味的大米,这些米都是从江汉平原地区调来的计划供应,就这样,粮食局两年就亏损730万元。

有时早上进办公大楼上班,推开房门,烟味扑鼻,干部同志态度消极;因财政赤字,前来讨要欠款的人从没断过。何亚斌一次次震惊,一次次失眠。山区之穷,他知道,但没想到如此之穷,更没想到因为穷,让鹤峰干部群众精神面貌如此消沉堕落。

初到鹤峰,除了看账本,何亚斌还爱看《鹤峰史志》。鹤峰其实并不封闭,历史上就有几次改革开放的先例。

第一次是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的“改土归流”,废除土司世袭官制,改由朝廷统一派遣交流官员到原土司领地任职的“流官制”。第二次是1928年,贺龙来鹤峰建立革命根据地,建立新政权,一批山外知识干部带来了新风。第三次是1950年土地改革,有一批“南下干部”到了鹤峰。三次改革,都对鹤峰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回到现实看鹤峰,何亚斌想,要重新建立适应改革开放时代的新体制,首先需要在人的思想观念及思维方式上进行根本性变革。过去说起贫穷落后,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把落后根源推到体制和文化等客观因素上,实际上没有抓住要害,落后的根源应该是我们传统落后的思维模式,这才是我们社会不能进步的根本原因,如果我们不彻底改变这种落后的思维模式,再好的改革和发展举措都无法推行。

所以怎样解放鹤峰干部群众的思想,就成了何亚斌在发起鹤峰改革之前首先要思考解决的问题。那两天他正在读楚渔的《中国人的思维批判》一书,对书中美国科学院院士尼斯贝特的观点非常认同:“思维模式可以通过培训进行改变。”他想,是不是可以分三步走?事前,来一个“软出山”系列活动,先转变领导班子和中层干部的思维方式;事中,通过推进多项改革的实践来转变干部群众的思想观念;最后,通过改革陈旧的国有集体经济、培植新的非公有制经济来谋求鹤峰县域经济的发展。三步当中,最重要的是改造鹤峰人民的思维模式,这样才能使鹤峰长期受益。

为此,初到鹤峰,何亚斌就果断开启了一系列“软出山”即思想出山工程。解决了鹤峰百姓收看电视难的问题,很快老百姓全天24小时可收看6个频道的电视节目;修建32公里鹤峰县至湖南桑植县五道水镇梳背溪的断头公路,连接上了焦(作)柳(州)铁路;组织纪委、政法委、公、检、法、工商局等多个关键部门正职一把手,到广州听专家授课,参观考察深圳、中山、番禺、珠海;两次派人到香港、澳门及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学习考察,他亲自撰写的考察报告《行色匆匆港泰新》,成为当时全县干部了解外面世界、解放思想的重要学习资料;选派副科级干部到相对发达先进的枝江市任乡镇长助理跟班学习;把更多的中层骨干送到中南财经大学专修市场经济理论,由该校常委副书记、教授吴显海亲自设置课程,选配教授,每期集中授课3个月。

当年分管干部工作的县委副书记胡巨寿还记得,当时在办第二期培训班前,县里账上当月干部工资都发不出,他问何亚斌:“这一批40个学员,费用要占去不少,财大的培训还搞不搞?”何亚斌说:“现在外地到处都在搞市场经济,我们很多干部还不知市场经济为何物,坚决搞!”在他看来,经费确实是难题,但真正的难题在人的思想认识上。贫困地区发展应从长计议,短时期内在经济指标上“退一步”,培养具有改革意识、懂得市场经济运作的人才,使日后发展上“进两步”,比年度产值指标提升排位更有深远意义和价值。果真没两年,当州里“双推双考”选拔州直部门和县市班子副职干部时,全州八县市考上的干部中,鹤峰一县就占一半以上,留下来的干部也在后来成为鹤峰改革开放的中坚力量。《湖北日报》和《人民日报》曾对此进行报道,湘鄂川黔多家报纸纷纷发表评说,其中一篇《何亚斌的“软岀山”是为了“硬出山”》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那是一段悲喜交集、喜忧参半甚至惊心动魄的往事。

因为在“软岀山”之后,为了“硬出山”,鹤峰选择了一条充满荆棘坎坷少有人走的路。

20世纪90年代初,鹤峰的改革开始了。首先实行的是国企改革,从产权制度改革入手,“国有民营,公有私营”。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早的改革却是从吃着财政饭的粮食系统开始启动的。

与县长何亚斌从武汉“空降”鹤峰不同,鹤峰县县委书记张泽洲是土生土长的鹤峰人,1962年高中毕业之后就一直在鹤峰工作,30年时间,对于鹤峰的山山水水、历史民情非常熟悉,农村工作经验也很丰富。何亚斌刚到鹤峰时,他们经常坐在一个车上全县各地到处跑,无处不去,无话不谈,更多的时候是张泽洲说,何亚斌听。

“刚建州时,我们这叫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属红色革命老区。1928年,创建了湘鄂西革命根据地;1934年创建了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两个根据地都是在中国革命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候创建的,这种一个地方拥有两大革命根据地的情况,全国都不多见。任弼时同志说过,鄂西是中国南方革命的柱石。1928年革命低潮时期,贺龙领导的队伍在鄂东红安麻城洪湖一带打游击,一个月就转战了20多个地方,我们这边人捎信接他到鄂西来,贺老总来了之后,收编了宣恩、咸丰、鹤峰等几个县的‘神兵’,队伍扩展到600多人,攻占了鹤峰城,建立了苏维埃政府。有了革命阵地,从此站稳了脚跟。现在讲老区,大家都想到鄂东红安麻城这些地方,国家修京九铁路,专门拐个弯拐到麻城那里去。一部歌剧《洪湖赤卫队》,让全国都知道了洪湖。其实,我们现在脚下踩着的这一块土地,鄂西,也不应忘记,要让后人知晓我们这一段苦难辉煌的革命历史。鄂豫皖地区有黄麻起义,有红四方面军,走出了开国元帅徐向前;我们湘鄂西这边有桑植起义,有红军三大主力之一的红二方面军,走出了开国元帅贺龙,还有共和国一号烈士段德昌。

“因为中国历史上,老百姓吃饭困难这个问题自古没得到解决,1953年土改结束之后,国家实行粮油统购统销政策,地方党政干部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把粮食搞上去,力争让人民群众有饭吃。鹤峰山地多、坡大,这个任务非常压头。每年年初党委政府谋划布置工作第一个要讨论的,就是如何完成上级党委政府下达的粮食征购这个天大的任务。但是山区十里不同风,不是这里水灾就是那里旱灾,小灾年年有,大灾两年三年有,极不稳定,粮食品种也不好。我的前任是从河南调来的干部张明尧,调他就是要他把鹤峰粮食搞上去。张明尧想了很多办法,在走马官仓村精心种了一亩多田搞各种测试,研究怎么种才能把粮食种好。结果那一年又是一个多雨天气,反而还减产了。鹤峰历史上粮食过1亿斤的是1974年,因为那一年风调雨顺,统计局一个干部说:‘我搞了20年,今年才在算盘上拨出一个亿来。’这说明什么呢?鹤峰产粮食确实很困难,不是宜粮地区,但是粮食问题确实又非常重要,国家任务这么定了,必须要完成。所以那个时候啊,农民把公粮交了剩余的就不多了,往往一年兩荒,春荒和秋荒,日子非常难过,把红薯、玉米、土豆吃完了就上山挖蕨菜充饥,再不行就向上级党委政府苦苦哀求,争取返销粮度过饥荒。改革开放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农民粮食生产的积极性提高了,农业技术也在不断革新,粮食生产恢复了,但是因为恩施大部分都是旱地,水田少,像鹤峰总面积是430万亩,非耕地占比是93%,耕地面积只占7%,其中产大米的水田人均只有0.2亩,自然条件摆在这里。但是国家征粮首先是要征大米,老百姓也要吃大米,矛盾依然突出,所以粮食问题依然压头,这个不解决,想靠农业种植或产业结构的调整增加农民收入就无法实现。产业调整不了,其他所有问题都免谈,无法发展经济。但你不发展,难道我们要一直受穷下去吗?肯定不行。老百姓会对我们党委产生怀疑,会对党的干部失去信心,我这个当县委书记的,更是于心难安。所以这个瓶颈,必须首先要想办法突破。”

粮食问题,一直是张泽洲的一个心病。恰好那时国家出台了新的政策,粮食由“征购”变为“定购”。政策宽松了,荆州、荆门、江汉平原出现卖粮难,新中国成立初期,从湖南常德到鹤峰来的干部中有人讲,我们湖南那边现在在搞改革,国有民营效益很好。种种迹象表明时机似已出现,但此事关系重大,不能轻举妄动,始终感觉还差把火候。这时,天赐良机,邓小平同志的南方讲话出来了。

那是1992年的春天,东方风来满眼春。

“摸着石头过河。”“解放思想,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先干起来再说。”“杀出一条血路来。”“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手段。”

这个谈话在鹤峰干部心里引起极大震动。

张泽洲感觉就像是针对他们鹤峰讲的,他好像已经盼了好久。

何亚斌也是激动万分,像似拿到了尚方宝剑,长空万里,终可放手一搏。内心奔涌着“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澎湃豪情。

1992年2月,邓小平同志的南方谈话,明确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方向。那个时代,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如果中国人民再穷下去,社会主义就没有出路,“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当务之急是发展经济,发展才是硬道理。

要发展经济,但如何发展经济?鹤峰的发展路子在哪里?鹤峰到底有没有路子?真是“来个孙悟空”也不行吗?

这些问题,不知使刚过不惑之年的何亚斌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多少个深夜,他在靠窗的书桌前苦苦思索。

那个1992年的春天,整个中国,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人,都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中,苦苦思索着“摸着石头过河”的办法。

7月7日,鹤峰县委召开九届二次全体(扩大)会议,深入学习贯彻邓小平南巡重要谈话,着力于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领导班子换脑筋、求共识。反思自身思想观念与新时期新任务要求上的差距,冲破旧有思想的束缚。

有着敏锐政治眼光和深厚理论素养的何亚斌也意识到,邓小平同志重要言论的非凡之处,在于他强调社会主义的本质是发展生产力,强调解放思想膽子要大步子要快,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迫切希望国人挣脱旧有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束缚,大刀阔斧发展经济,不能瞻前顾后裹步不前。意识到这一点,何亚斌不再犹豫,开始了他在鹤峰的一系列破冰行动,破政策的冰、破体制的冰、破市场的冰、破企业的冰。一切都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令人匪夷所思,使他终于获封“疯子”雅号。虽然这跟他戴着眼镜、敦厚儒雅的学者气质,看起来极不协调,但是你若被他的外表蒙蔽了,显然就低估了他,别忘了他早年曾在部队当过兵,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一名中共党员,一名党的领导干部。

在随后专题研究“国有民营”和“公有私营”的会议上,这位勇敢者讲了一个发生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北部凯巴伯森林的《鹿和狼的故事》。1906年,这里松杉葱郁,生机勃勃。大约有4000头鹿出没其间,尾随鹿群的是6000多条贪婪的狼。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下令杀狼,保护鹿群。一时间枪弹如雨,狼嚎倒下,威胁解除。结果,鹿一下子发展到10万头,但病鹿壮鹿杂居,素质降低。啃来啃去,灌木、乔木被“大扫荡”,森林毁灭了。鹿大批死亡,1942年,鹿只剩下8000头,而且大都是病鹿。西奥多·罗斯福万万没有想到,他下令捕杀的狼是森林的“保护神”,还维护着鹿群的强壮——因为它们吃掉的多是病鹿和弱鹿。

当年参会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唐生智记得,何亚斌当时在会上还打了一个比喻。他说,“大锅饭”体制,就像这个杀狼令一样给企业带来了一个安全的经营环境,但同时像“鹿”一样的企业很容易缺乏市场竞争力,不能真正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市场主体,企业的劳动者也不能充分发挥劳动积极性和创造性。资源优势不能及时转化成为经济优势。说到底,这就是以往历届县委、县政府都想了很多办法,也取得了不少成绩,但最终都没能解决穷根的根本原因。因为全都没有从产权,包括所有权以及由所有权派生的经营权、收益权和让渡权的角度,采取根本性突破性的举措加以解决。这样长期下来,问题矛盾越积越多,直到面对国有集体企业全面亏损,搞一家亏损一家,鹤峰经济不堪重负,难以为继。

在这次会议上,何亚斌首次提出酝酿已久的施政主张,摒弃过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修修补补的做法,从体制机制入手,按照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要求,对现有的国有集体所有制企业进行产权制度改革,同时新发展非公有制经济,调动广大鹤峰群众的积极性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在讲话最后,他加重语气说,只有这样,鹤峰才有可能突破发展瓶颈,摆脱困境,走出一条新的路子来。

一散会,他和张泽洲碰头之后,找来几个人算经济账。全县非农人口20万,县级财政每年给粮食部门补亏的钱多少,用于非农户口购置市场价粮食的补贴需要多少,一测算,完全可以补齐粮食缺口,于是拍板做了一个决定。但他们一反常规没有向省里州里请示报告,因为风险太大,报了肯定不批,但这事又必须要干,必须马上干,鹤峰已经别无选择,也等不了了。与其那时违抗命令干,不如此时先干,干好再说。

这样,顺理成章,粮油购销放开成了鹤峰县第一个改革目标。

1992年4月,距离邓小平同志南方谈话不到两个月,鹤峰县人民政府决定:取消农民粮食生产合同订购任务,取消非农人口平价粮油供应计划,全面放开粮油供销价格,全县放开粮油市场。上级政府分派给鹤峰的粮食定购任务由县财政兜底,任务不再分摊到乡镇,不再硬性要农民种粮,而放手种植效益更高的烟叶和茶叶以及木本药材。将县粮食局和所属企业组建成立“鹤峰县粮油总公司”,局里除行政编制不变外,工资经费与财政脱钩,实行自主经营,自负盈亏。

“两个取消两个全放”一经宣布,仿佛一夜之间,粮食经营户遍地都是,粮食市场一哄而上,给粮食企业带来了巨大冲击,瞬间处于劣势状态,内部亏损迅速扩大,原有的财政补贴又取消了,本就濒临破产的粮食系统顿时陷入风雨飘摇的绝境。粮食局干部职工连续5个月没有发工资,一天上午,一位姓张的老同志坚持到单位来上班,偌大办公楼不见一人,他悲从中来,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望着财政局方向嚎啕大哭。告状匿名信出现了,谣言传到恩施城,说鹤峰粮荒,排队买米的队伍有两公里长。还有人到州里上访了。

据时任县粮食局副局长谭礼智回忆:不只是鹤峰,当时全国粮食部门都普遍存在严重亏损的现象,每年省局下拨的粮食征购任务我们都完成不了。一次副省长王生铁在鹤峰县调研听汇报,问哪一个是粮食局长。当时县粮食局局长一年换了三任,到年终还没有人肯来,我这个副局长站起来说:“我是。”省长问我:“现在全县有多少库存?”我老实回答说,不足50万斤。这个库存说起来是相当危险的。省长一听,说了一句,“好嘛,老鼠都没得吃的了。”那时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取消粮油定购任务的硬约束后,鹤峰开始布局农业产业结构调整,鼓励农民种植效益好的经济作物,大力实施多种经济,着重发展烟茶,然后拿烟叶茶叶的现金收入来抵农业税,来买大米。

张泽洲对不理解持反对态度的干部们说,只要能够增加收入就要坚决搞。我问你,你还愿不愿意再过那种一个月27斤粮票4张油票的日子?整天都有饥饿感,你还没被搞怕吗?

何亚斌说,要把我们的米坛子放到江漢平原去,把粮油供应本子送到博物馆里去。

刚搞了两个多月开了个头,州委、州政府加急传真文件到了,由于未经请示批准擅自行动,何亚斌被严厉要求立即停止放开粮食政策。

何亚斌的日子难过了。一边是放开后粮食局这边出现的各种困难问题急需解决,一边是上级的批评反对不断施压,还有一边是社会上的议论纷纷流言蜚语。这个事情难道真的搞错了吗?但是不搞行吗?好在老领导张泽洲书记始终支持,他如果反对或动摇,这个事就搞不下去了。这增添了何亚斌的勇气和力量,使他消除了内心的一些惶恐和不安,继续硬着头皮坚持搞。这时的何亚斌,像极了雨季中跋涉在一望无际茫茫草原上的孤勇者,野草疯长,遍地沼泽,深一脚浅一脚的他,举步维艰。

有一天,毫无征兆,分管财贸工作的副省长韩宏树突然到鹤峰来了,下榻鹤峰宾馆。第二天下午是汇报时间,汇报在鹤峰宾馆3楼的一个小会议室进行,没有会议桌,靠墙围一圈黑色的皮革沙发,有的沙发扶手中间已磨出一层白皮。韩副省长坐在正中间沙发上,右边是随行领导,左边是州里领导,张泽洲、何亚斌坐在韩宏树对面的位置上。

4点半就汇报完了。韩宏树说,时间还早,还有没有什么事要汇报的?

这下,何亚斌心里开始狂跳起来,隐隐觉得是个机会,又拿不准。他忐忑不安,犹豫不决,脑子里思想斗争十分激烈:粮食改革这事,现在搞得骑虎难下。州里多次批评反复要我纠正,有传真的,有书面的,有口头的,我还在搞,不少领导同事劝,“你赶紧纠正,不然你这个县长搞不成”。但何亚斌感觉,纠正不纠正,他这个县长也当不成了。咋办呢?还得要汇报一下才好。刚好趁此机会问问省领导,粮食改革到底能不能改?自己到底错没错?看看省长可不可以宽容,高抬贵手让他们试验搞一下。这几个月以来,纠正不行,不纠正也不行,日子难过,今日做个了断,听天由命吧。他开口了。

“韩省长,有一件事情拿不准,不晓得可不可以报告。”

“你说。”

何亚斌深吸一口气,开始汇报。事情的原委,为什么要搞,准备怎么搞,何亚斌把粮食改革方案的指导思想、奋斗目标、基本原则、具体措施一一汇报。大体思路是鹤峰计划以粮食改革促产业结构调整促民营企业的发展。具体说就是把粮食购销放开,交给市场去办,政府因地制宜根据本地优势主导产业结构调整,培植适宜种植的烟茶产业,产业发展起来后,将会催生一大批加工厂,私营企业起来了,有了产品,销售队伍就会建立起来,流通就搞活了,形成市场,形成用一个粮油购销放开机制,换取千家万户办企业的局面,这样经济自然搞活发展起来了。政府可以照章收税,百姓可以致富,收入都增加了。农民用种烟茶的收入购买大米,改变过去世世代代产什么吃什么,只能吃玉米、洋芋、红苕的状况,他们的饮食结构就会发生变化,就可以把更多的玉米、洋芋、红苕用来养猪,用玉米酿酒,挣钱渠道多了,进一步增加收入,农民的生活水平就会大大提高,有利于脱贫致富。

马上进入6月,天气炎热,窗外大树上不时传来知了的叫声。

会议室内,天花板上老旧的电风扇不停旋转,也在吱吱响着。

韩副省长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衣,一边听,一边用折扇子不时扇扇风。听完之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何亚斌面前来,何亚斌赶紧站起来,州委书记、县委书记也同时站了起来。韩副省长两眼紧盯着何亚斌,上来就问:“何县长,我问你,你搞了没有?”

这下糟了,抵到墙角去了。

虽然韩副省长人精精瘦瘦的,但面对他“逼视”的目光,何亚斌心里又一次狂跳起来,更加局促不安,再次在脑子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如果说“搞了”,自己的这些搞法明显是错误的,风险很大,后果可能很严重;如果说“没有搞”,州委书记和州长就在旁边,当面说假话,我何亚斌的人格何在?时间不容他多想,何亚斌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如实说:“我搞了,但我没有经过上级批准就搞了,是错误的,我检讨。”

韩副省长走到沙发另一边的州委书记跟前,用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脯问:“我这次到恩施州来,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他这个话问得大家一头雾水,州委书记只好说:“领导来给我们做指示的。”韩副省长白了他一眼,坐回到他沙发上,但是坐下去之后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去,又站起来,扇子呼呼摇得更快了,显得很激动。他忽然大声说:“你们知道我这次来是干什么的吗?就是来煽这个风点这个火的!我最近到北京开会,到商业部汇报说湖北省的粮食亏损严重,财政负担不起了,想把粮食放开。部长胡平同志说我思路是对的,但是湖北省是产粮大省,先去找一个地方试一试再说。我回来向省长郭树言同志汇报了胡平部长意见,郭省长同意按胡部长要求找个地方试试再看。我想来想去,荆州、襄阳、黄冈、十堰,好像都不合适,就想到恩施来试试看。没想到一进入到恩施州,鹤峰县这里就有典型已经在搞了。”韩副省长越说越高兴,把扇子在空中用力一挥,命令似的高声说:“我们先去吃饭!何县长,你马上把申请粮食放开的报告报上来,我就在这里给你批!鹤峰在全省先做个表率出来。”

1992年5月30日,那天何亚斌在鹤峰边界送走韩副省长,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他走进书房静悄悄打开工作笔记本,在灯下写下一行字,长叹一声,如释重负。

本子上写道:韩省长极为振奋,我将死复生。

此时,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射入一道银光,落在书桌正上方的墙壁上,墙壁上挂着中国书法美术家周韶华赠送的匾额:君能扛鼎。

在韩副省长督促下,两个月后,全州放开了粮油购销市场,成为最先在全省放开的地区,随后全省陆续跟着放开,5年之后,广东、福建等省也放开了,北京市是全国最后一个放开的,这时距离鹤峰放开已是8年之后了。

但鹤峰当年粮食放开并没有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三起三落,通过后面多年完善才走上正轨。这些工作是由谭礼智主持粮食局工作期间完成的。他就任粮食局长后,在保障军供粮救灾粮前提下,狠抓经营创收。9个基层粮管站所各自把茶厂、酒厂、煤矿、复合肥厂、养猪厂、魔芋基地开办起来了。又过了几年,搞改制,那些吃苦耐劳善于经营的人很快就找到出路了,不少人开始发家致富,特别优异突出的人,还创办企业给社会创造财富,自己也实现了人生价值。其中的典型邬阳粮管所主任朱永翠,创办了锦阳农产品有限责任公司,产品全部从农民那里收购,解决了农民买难卖难的问题,还吸收了就业。五里粮管所主任闵传冲创办了农产品加工销售企业,做到了上千万元的规模。李世福开的旺旺粮行,占据着鹤峰70%的市场份额,还辐射周边县市的边远乡镇,年销售额也在千万元以上。其他大多数粮食干部职工都过上了充裕的生活。

粮油购销放开后,烟茶产业得以长足发展。以茶叶为例,不到两年,茶叶面积由之前的3万多亩一下冲到10万亩,茶叶税收由190万元增加到670万元。被省农业厅命名为“湖北茶叶第一县”。到2020年茶园达35万亩,成为全县农民脱贫致富最大的基础产业。

县域经济要发展,光在农村搞产业结构调整还不够,城市这块呢?

毫无疑问,对整个经济发展起主导作用、制约着国民经济命脉的是国有企业。20世纪改革开放年代,国有企业改革是整个经济改革的重点和难点。但它在20世纪90年代初,全国大多数地方都处于初始探索的阶段,属于新生事物。典型的例子就是,那时恩施市在全省率先对国有企业美华皮革厂实行“租赁经营”,引发风波,甚至在全省引起了一场大规模的思想讨论。能不能让外来客商经营管理1000多万元的国有资产?这个被当时所有干部职工争论不休的问题,引发了一场思想解放的变革。想想看,这还只是一个小型规模生产厂家的改革,如果这种改革覆盖一个县所有经济领域,而且改得更深入更彻底,起步时间更早,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粮食问题一解决,何亚斌就把目光转而盯向国有企业,他选择在商业流通领域开刀手术,因为这个领域亏损最严重矛盾最大,而这个领域里经营最困难、矛盾最尖锐的是县百货纺织品公司。

百货纺织品公司是当时全县最大的商业企业。有职工近200人,净资产280万元,累计亏损近百万元,负债290万元,已陷入资不抵债的绝境。

也许是考虑到改革将遇到的种种冲突矛盾,女同志感情细腻、做事细致耐心,有以柔克刚的优势,何亚斌把县民贸局副局长王玉珍派过去了,但后来事实的发展证明,这个任命并不成功。王玉珍过去后在会上传达了政府改革的要求,推出承包制政策,所有门面仓库的货物自行买断,公司出租門面,谁想出去承包办个手续就行,自负盈亏,公司不再发工资。会议的结果是一些职工连夜把办公室桌椅等能搬走的公家物品都搬走了,第二天职工就散伙了,有10多天的时间公司处于关门瘫痪状态。

但也有例外。朱凤龙和陈文冬,两人是一个仓库的批发员。散会出来,朱凤龙找到陈文冬问他出不出去。与别人或害怕或漠然或怨愤的情绪不同,朱凤龙在会上感到的是解脱。在她眼里,公司毫无生气看不到希望,上个厕所回来都要挨骂。每月就百把块的工资,一发下来,首先买足女儿要喝的奶粉,才敢买米面油肉。为补贴家用,她借钱买了个缝纫机悄悄做锦旗卖。每天晚上,在县文化馆工作的丈夫夏凌云拿着剪刀跪在地上把写好的字裁剪下来,朱凤龙缝到绒布上并熨平,这样整晚整晚做,日子还是难过。她觉得不如自己出去闯一闯。

她和陈文冬一拍而合,第二天就办了离职手续。公司租给他们一个橱窗,当天晚上就联系了安装师傅;第三天凑了4000元钱,朱凤龙的丈夫和陈文冬去武汉汉正街进货,朱凤龙在家整门面,4尺宽的橱窗,安卷闸门后摆两节柜子就算齐了;第四天货进回来了;第五天请几个朋友来放鞭炮就开业了。这样,朱凤龙成了县百纺公司最初启动改革走出去的第一个个体户,也是鹤峰县开启国有民营改制大潮后买断工龄第一人。

45岁的朱凤龙个子矮小,只有一米四高,瘦瘦的。十天半月就要跑武汉去进货,每次凌晨3点半起床赶客车。夏天,毫无遮挡的铁皮客车里热得像蒸笼,冬天披着厚厚的棉被还冷得直哆嗦。一到汉正街,就脚不沾地马上进货,那时汉正街是全国最火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到处都是全国各地南来北往的人,他们肩挑背驮着比人还高的货物,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挤进挤出,有时头发被挤散了,披头散发,鞋子又被挤掉了,却腾不出手整理,只能继续狼狈不堪随着人流往前走,还要时时防着小偷。中午抽空买两个馒头,无处可站,有洁癖的她只能站在苍蝇横飞的垃圾桶旁边,匆忙吃两口填填肚子。下午4点一到,慌忙要往汽车站赶,跟着拖货的三轮车后面跑,小小个子的她又急又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晕过去了。如果晚了没有座位,只有在角落里蜷一晚上。中途,客车在路边店停靠吃晚饭,肠胃不好的她左右为难,不吃,饿得心慌手抖受不了,一吃就拉肚子。

有一年冬天,下了非常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是白的,看不到别的颜色。返程的路上,师傅开得非常慢,但还是在五峰县千丈岩时遇到了危险,车子眼看就要滑下悬崖,一个轮子已经悬空,乘客都吓得惊叫起来,恐慌的气氛瞬间弥漫在整个车厢里。朱凤龙吓傻了,直到师傅紧急刹车,大家下车把车子推回公路正道重新发车,她才反应过来,不管不顾号啕大哭。从那以后,夜间坐车她不敢睡觉,眼睛不敢闭,后来这种事情又出现过几次,慢慢习惯了才好点。有时丈夫心疼媳妇儿会代她去进货。一次进了一箱舒肤佳香皂回来,朱凤龙感觉不对劲儿,和自己进的一比确认是假货,坚持要求丈夫想办法退掉。后来去武汉有卧铺客车了,但条件差车子里铺位很脏,夏凌云进货回来被跳蚤虫子咬得满身红包,结果医生当性病治差点儿要命,所以对朱凤龙来说,出去进货是件要命的事,常感觉九死一生。

一年快过去了,改革阻力重重,迟迟推不动,王玉珍心力交瘁,天天找何亚斌,何亚斌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一开口就哭。只好换赵廷君来。

赵廷君也是鹤峰民贸局副局长,北京商学院毕业,大学期间曾读过《资本论》,在县农机公司时,率先在全省农机系统进行职工工资上下浮动制改革。但这次组织部长找了他两三次都不肯去。

1992年10月的一天,县委书记、县长、组织部长三人又找他谈,他硬着头皮接受了。

县百货纺织品公司由三大商场构成,占据了鹤峰商贸的大半壁江山。赵廷君去了不到一个月,就感觉不行了。刚去时,他思想也没转过弯,依然按常规惯例管理,还搞签到制,结果职工去一次,可以把一周的签到表都签完。他发现,县城这么大个市场到了公司这里,毫无管理可言,乱象丛生。进货全靠几个采购员自己说了算,经济上内债外债都收不回来,银行不给贷款,进的货没钱付账只好往回退,等对方开箱验货,一打开竟全是空的。最后导致货进不到了,只留下赊账烂账一大堆。仓库管理上有多混乱呢?保险柜里的手表不知何时变成了旧手表,金项链变成了铜项链。由于企业没有收入,退休人员医药费也报不了,一天到晚都有人扯皮闹事。员工人心麻木,思想混乱,公司搞好搞坏,没人关心,人人都在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员构成复杂,好多人有后台比较硬的社会关系,还有劳教释放人员和曾经混社会的无业青年,完全搞不下去。

脑子里一团乱麻的赵廷君敲开了何亚斌办公室的门,请求停业整顿。

事情明摆着,百纺公司暴露出的一系列问题,根本原因是体制僵化没有发展,已经适应不了市场经济的激烈竞争。要彻底解决这些问题,仅靠停业整顿是不行的,要靠改革。百货纺织公司要实行“国有民营”,把百纺公司所属鹤峰商场、百货市场、百货中心门市部的全部柜台对社会实行公开拍卖拍租,然后建立新型的产权制度,归属清晰,权责明确,以此谋求新的发展。

当天晚上,赵廷君就召集县民贸局全体干部职工开会,每人一盒锁,三大商场几十个门店仓库全部连夜上锁换锁,然后盘存清理家底。

1993年1月10日,县政府召开会议,副县长张茂金主持,县民族贸易局局长胡双林汇报百纺公司清收欠款工作。250人的公司,欠款共涉及134人,欠款金额37.75万元,其中极个别领导班子成员欠款最多。但遗憾的是清欠工作却始终进展缓慢进行不下去。

怎样清缴欠款补漏洞?张茂金和赵廷君向何亚斌作了请示汇报。

何亚斌同县纪委书记李兆辉、县公安局局长王柏清商量后,决定从欠款最多的人这里作突破,把他叫到县委办公室,三人一起和他谈话。这样把此人的欠款追回来了,其他人欠债也好办了。

于是开始搞改革方案。成立了领导小组,县人大常委会一名副主任为组长,县委办、县政府办、县财政(国资)、主要债权人县工商银行、县委政研室等单位主要负责人为小组成员,重点针对企业暴露出来的机制不活、产权不明晰等深层次的矛盾和问题进行。

1992年12月23日,张泽洲升任州政法委书记,何亚斌和县委办主任胡巨寿送他到州政法委报到。继任县委书记兼县长的何亞斌带领领导小组来到百纺公司调研,拿出两套方案供公司选择。一套是由债权人县工商银行向法院申请破产,一套是改制,在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前提下,打破公司统一经营模式,以职工个人租(买)柜台、场地的形式,实行个体经营的体制改革。百纺公司职工代表经过大会讨论,不愿破产,选择改制。至此,开始了对资不抵债的县百纺公司的产权制度改革。公司所有职工全部买断工龄、自办证照、自理税费、自负盈亏。换句话说,公司200多人,一夜之间,全部失业下岗。

曾几何时,为鹤峰县经济发展作出过不小贡献的国有企业鹤峰县百货纺织品公司,终于在市场经济浪潮中退出了历史舞台。

赵廷君在公司副经理姚福兴的大力支持下,在停业整顿的36天里抓紧完成了以下工作:清缴欠款;对接职能部门,将商场隔成店铺,码货上架;在领导小组指导下对资产评估作价,筹划改革操作方案。

全县三大商场全部关门停业36天。这是个什么概念?

三大商场都处于城区中心位置,那里每天站满了观望的人,议论纷纷。

曾经,百纺公司是最红火的单位,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进了国有企业就是进了“保险箱”,谁不羡慕?但听说要搞改革,堂堂国家职工的身份没有了,下岗成了社会地位低下的个体户,要失业了,以后生活没有着落,死活都没人管了。很多职工想不通,面子上过不去,更对前途充满未知的恐慌,心态开始失衡。于是骂声四起。“搞得好好的,都不是那么过?”“外地都没哪个搞,又没吃你的喝你的,偏偏你一来就改革?”有人在下着瓢泼大雨的公司大楼前挥舞着钢筋,找赵廷君拼命;7岁的小女儿从外面回来也对着他哇哇大哭,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骂她的爸爸。精神压力极大的赵廷君走在路上,常常下意识前后左右望望,下楼梯稍不留神就会摔倒在地,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反对最激烈的,是公司原管理层、采购及仓库保管人员。赵廷君的倔脾气上来了,他本来就是个要么不搞,搞就要搞成的人,他发誓破釜沉舟也要搞成。

何亚斌这边日子更不好过。

一天,一群人气势汹汹冲进他家闹事说是讨饭吃,他们把厨房冰箱里的食物一扫而光,自己就在厨房开始煮起饭来。一个中年女职工在水池边一边淘米一边说:“你不让我们吃饭,你们也莫想过好日子。”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在一边难过得要哭了:“我头天才好不容易顶职接父亲的班,第二天上班就下岗。”还有一个恨得咬牙,高声说:“我们两口子都在公司里,这下搞得水电费都交不起了。”县里不少老同志也非常气愤,认为何亚斌这么搞下去要把鹤峰搞乱。县委常委会上,明确表示支持的也不多,更多的是担忧顾虑。你想啊,把200多人的铁饭碗给一举端掉,那还不闹翻天?这个风险太大了,而且有的明确提出反对,理由是纺织公司现在已乱成一锅粥,群情激愤,已经有迹象,再搞下去可能会引发社会性的群体游行事件。

那个协助赵廷君的副经理姚福兴住在县政府大院他岳父家里,和何亚斌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他的爱人和弟媳妇都在公司里当会计出纳,但他无暇顾及太多,那段时间,天天带着另一名副经理及会计、保安几个人做着各项改革的准备工作,加班加点丈量面积、改造店铺,把货物搬进搬出。

一天,县信访办主任满面愁容地拿着一份传真密件请何亚斌批复。原来百纺公司有10多人到州委上访抗议,举报信上密密麻麻按满了血红的手印。州里批示,要求尽快妥善处理。何亚斌在传真上签了4条意见,内容是改革程序合法,方向是否正确需要效果验证,效果显现需要时间,现在就否定为时尚早行不通。主任一看傻眼了,半天不肯走。

慢慢地,职工们感受到一种不可撼动的力量,明白改革已是大势所趋,开始转变态度,分头商量出路,四处筹款,盘算买啥样的柜台做什么门类的生意。没钱的也在到处想办法另寻出路。

终于准备就绪,第36天晚上,赵廷君紧紧抱着连夜赶制的拍卖卡,紧张得一夜没睡,“明天千万别出乱子啊,不然满盘皆输,一切都毁在这里了”。

第37天上午,县民贸局服务公司5楼大会议室坐满了人,不少人提着装满现金的大包小包,也有不少抄着手看热闹的。主席台上,赵廷君从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里抽出一个信封,把里面的拍卖卡递给姚福兴,姚福兴高声宣读,一号柜台,价值多少,起拍价是多少,现在竞拍。拍成功一个,就跟着现场签协议,进行公证,交钱,清点货物,交钥匙,领门店,全部流程下来,花了一天时间。

三大商场,有两个商场的货物是化整为零拆散了卖的,纺织品柜、内衣柜、化妆品柜、文具柜等分柜台卖,职工你买两节,我买三节。百货公司综合大楼的货物,被朱凤龙、陈文冬、孙学正他们三人凑钱一次性全部买下来了。因为出去得早,朱凤龙他们已经挣了一笔充裕的资金。

重新开门营业的那天,看热闹的人一拥而入。只见商场亮堂,店铺整洁,商品琳琅满目,摆放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售货员满面笑容热情周到,生意一下就做起来了,商场焕发了生机,再次火爆。

经济条件好了,再到武汉汉正街进货,朱凤龙他们会把货物打包托运回去,然后留下来在武汉玩几天再回去,把武汉景点、美食街都逛個遍。一次几人相约逛武汉广场,朱凤龙想到创业艰难时期,如果没有丈夫夏凌云对她的支持关爱,自己肯定坚持不下来,打算给他买几件好衣服回去。当时她看中了一件皮夹克,7000多元,一件羊毛衫2000多元,一套内衣500多元,没想到遭到了售货员的奚落挖苦。看到他们穿着普通,一口方言土话,售货员鄙视地说:“你们乡下人买就买,不买莫看,这些都很贵。”朱凤龙气得反驳她狗眼看人低,把鼓鼓的钱包往柜台上一甩:“我买这件,这件,这件,还有这一件,都买。”一下就买了1.2万元的衣物。陈文冬还有另外的一个同事也照着她样,每人都花费了上万元。

朱凤龙的姑娘夏晓琴在武汉学美术,朱凤龙为她找最好的老师,上最好的培训班,最终如愿考上了武汉师范学院。毕业在长航公司上两年班后,辞职与丈夫在老挝首都万象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小型投资公司,收入颇丰。夏晓琴对爸爸妈妈非常孝顺,非常感激,为了培养她成才,父母投入的钱可以买几个门面了。

现在朱凤龙在恩施、武汉两地高档小区都买了大房子,每年各待一段时间。夏凌云戒烟戒酒后身体更好了,他们就每年出去到上海、南京、广州、海南各地旅游。在鹤峰居住时,因为老家走马坪非常美,老两口没事儿就开着车到那里写生画画。每天早晨,朱凤龙会在晨雾飘渺的溇水河边打太极练剑,夏凌云就每天画画吹萨克斯,还办画展,成为了县里的知名画家,日子过得像神仙,非常幸福美满。每到这时,善良的朱凤龙就会想起两个人来,一想起就会流眼泪。一个是母亲,那时家庭极其困难,他们忙着做生意,是母亲含辛茹苦帮她把姑娘拉扯大的,但等他们条件好起来后,母亲却因操劳过度疾病缠身早早过世了。另一个是何亚斌。当年何亚斌搞的改革改变了他们家庭的命运,更改变了他们家的精神面貌、生活状态,现在他们走到哪儿都是昂首挺胸的,总感觉扬眉吐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那个没有一点官架子的县委书记,记得他当年笑盈盈望着她说:“有问题随时来找我何亚斌。”记得贷款投巨资买下大楼货物刚开业那会儿,大门口被有关部门支起一排排货架,每天堵满了卖菜卖鸡鸭的商贩,嘈杂脏乱,完全无法正常营业,打架扯皮无用,告状无门,万般无奈找到何书记家里,夫妇两人热情接待了他们。第二天早上一开门,门口的货架不见了,场地干干净净,再不见菜贩子踪影。原本被这件事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她顿时热泪盈眶,感到无比温暖。那个年代,个体户走到哪里都是被人鄙视的,常常感觉无依无靠的她总是爱流眼泪。

当年6月,在对改革不断发出的质疑声和反对声中,县委组成“回头看”调查组进驻百纺公司,对改革效果进行深入调查,以便确定下一步怎么办,无论是继续还是停止,都要给上级给社会做一个交代。调查结果表明:在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前提下,鹤峰百纺公司改革半年来,库存商品回笼货款100万元,退货收回货款130万元,出租门店柜台收入30万元,偿还贷款100万元。同时节省下庞大的原有职工工资支出费用,公司财务负担大为减轻,可以轻装上阵,近百号退休职工的工资发放、医药报销也不是问题了。改革效益十分明显,改革非常成功。

1993年6月25日,县委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听取了工作组田春林、张茂金、潘德远、覃南念等人的汇报。这些同志中有一些老同志,原本思想是很保守的,最初甚至还激烈反对过,但通过这次调研,人人感慨,在会上情绪十分激动,纷纷表态坚决支持百纺公司改革,大方向是正确的,改革必须坚持下去,不能动摇,不能逆转,决不废除。当然,确实也有问题应当完善,要尽快解决。这次常委扩大会一锤定音,为百纺公司的改革重新定调,使它得以继续深化下去,避免了一场中途夭折流产的厄运。

当初没有参与改革的职工这时纷纷要求参与,赵廷君在旁边的几亩空地上又建了一个商场,安置了最后剩余的职工。那一大块空地,曾被一家实力强的企业垂涎许久,私下找赵廷君多次,许诺给他个人丰厚好处,但他不为所动,终于使它以最正确的方式派上用场,了结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这就是公司的第三轮改革。在这最后一批参与的职工中,有一个叫李红霞的年轻人,长得漂亮,为人热情,口齿伶俐。前两轮改革因手上无钱心里顾虑太多错过之后,她几经周折开了一家卡拉OK厅,赚到了第一桶金,算是幸运赶上了这趟末班车。根据她的回忆,当时是大冬天,气温很低,她连着几天出去借钱都空手而归。她家住在公司非常老旧的一个宿舍院子里,阴暗潮湿,旁边臭水沟里垃圾成堆,老鼠窜来窜去,夜里时常有人在那里大小便,臭气熏天。有天晚上回来很晚了,风呼呼的,她快步朝家里跑,隔壁戴伯忽然出来喊住她:“你家伟伟在我屋里。”原来4岁的儿子醒来后没看到她,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了,流着鼻涕眼泪在院子里大声哭喊着找妈妈。这深深刺痛了李红霞,她一把揽过儿子,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忍饥受冻跑了一天,受尽委屈和白眼,还是没借到钱。想到因为农村出身,过去在公司里被人瞧不起,下岗后社会上又是一道道鄙视的眼光,她心如刀绞,她发誓,拼死也要成为有钱人,让儿子过上好日子,过得有尊严,不再受她这样的苦。于是千方百计筹了些钱,开了一家卡拉OK厅,以店为家,儿子困了,就自己在空着的包厢里睡。生意最好时,曾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人恍恍惚惚的,端着开水壶给客人沏茶水,不小心把自己手臂给烫伤了。后来卡拉OK厅开的人多了,赚不到钱,她就转行开餐厅,开小卖部,有亏有赚,总算有了一些积蓄,幸运地等到了公司最后一次改革。刚到汉正街进货时,她啥也不懂,一脸茫然,不知道该进什么货,进多少。只能一样买一点儿,慢慢地去试。比如进5双鞋,事先想好,如果卖不掉,家里哪几个人可以自己穿。最惨的一次是在武汉进货时被别人坑骗了5万元的现金。为了省钱,师傅来修电修水管子,她就悄悄在旁边学了自己修。为了挣钱,他们夫妻同心,约法三章,一不打牌打麻将,二不吃喝玩乐,三不坑蒙拐骗,全身心投入做生意,从早到晚琢磨市场,起早贪黑跑市场,这样拼搏几年下来,居然后来居上,成为全公司第一个修私楼的人,房子有6层高,家里累积了千万资产。他们夫妇俩勤劳致富的行为,赢得周围街坊及亲戚朋友的尊重赞赏,称他们是八峰山下的一颗明珠,以他们二人为榜样,这是李红霞一生中最骄傲最自豪的。但她后来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重度抑郁8年之久。原因是那时拼命挣钱,只是一味在物质上满足儿子,却忽略了儿子的教育,儿子长大后工作迟迟没着落,赚的钱扶持他开公司都以失败告终,母子关系一度极为紧张。善良的她常常以泪洗面几近崩溃,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坚强的李红霞硬是凭着自身努力治愈了自己,现在家庭幸福,孙子乖巧,她每天听讲座、做运动、做公益,日子过得非常舒心自在。

这些改革搞完之后,赵廷君大病一场,留下夜夜失眠的后遗症,无奈请求调离,但毕竟经历过这场大变革的风雨洗礼,个人能力才干得到脱胎换骨的改变提升,后来退休后他在恩施州一家知名的民营医院当院长,宝刀不老,继续在为社会为家庭发光发热,贡献着自己。对于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晚年的他回忆起来,感觉就像攀登了一次珠穆朗玛峰。他说搞之前想七想八患得患失,各种害怕焦虑,担心失败,但一旦真的搞起来之后,在实际操作过程当中,真正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你会发现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这使他感到勇气的重要性,当年带给他勇气的,是那句话“冲一冲还有希望,不冲就是死路一条”。那年,他33岁。

“冲一冲还有希望,不冲就是死路一条”。这句话,应该能代表20世纪那个改革年代,整整一代人的心声。

因为正是这句话,激励着当年风华正茂的他们,在命运的岔路口,选择为了生活为了尊严为了梦想,抛弃所有,头也不回地奋力打拼。

今天,已成为爷爷奶奶的他们在回忆这段往事时,都感到自豪满足和幸福,感恩当年鹤峰有一个敢于破冰的“疯子”书记,感恩父母,感恩借钱的亲朋,感恩鼎力相助的职能部门,感恩家属,感恩伟大时代带来的改革红利。在时隔整整30年之后,他们各自说出了心中的种种感恩,却没有一个感恩自己。但历史会记得,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个大变革时代不可忽略的推动力量,“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他们,是我们这个时代应被铭记的平民英雄。

这个时候,我们的工作做完了吗?都到位了吗?可以歇一歇了吗?没有,不行,我们党委政府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因为还有太多的事情,老百姓眼巴巴地在望着等着盼着,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也是我们有责任去庇护去为其谋福祉的子民。

鹤峰县百纺公司的改革实践,因为其彻底性,使鹤峰继粮食改革之后,再创全省首例的历史。改革开放40多年来,国有企业只能“国有國营”的体制坚冰在这里率先打破,按照市场化要求转换企业经营机制的产权制度在这里率先实施,为后来全县国有集体企业改革杀出了一条血路,提供了宝贵经验。

早在1993年初启动百纺公司的改革之时,何亚斌就在酝酿思索着比百纺改革更为重要的一件大事,那就是超常规发展非公有制经济的思路。因为二者之间的道理是相通的,有些东西需要系统化解决。

像百纺公司这种公有制经济之所以没有活力,是因为产权不明晰,而公有制经济以外的那部分怎么办?这部分涉及的群体占据着社会更大的比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闲着无事,时间更自由充裕,聪明才智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党委政府还必须把更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调动起来,把非公有制经济那一部分主要是民营经济发展起来。要发展这部分经济,几乎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国家政策上也没有明确说发展民企具体要怎么搞,好在有了新的提法。那就是党的十四大确定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发出了多元化发展经济的信号,他印象极为深刻,党的十四大把市场经济4个大字写进了党章,作为县一级党委政府该怎么把这个精神贯彻落实下去呢?

邓小平同志搞改革开放,是从思想到体制机制到政策到市场都放开。而中国这么大,大家自己摸着石头过河。他说过:“我们的政府要尽可能少管。上面的多干是添乱,下面的多干才是实实在在的生产力。”这体现了中国的传统治国理念,最具代表性的是老子“无为而治”的观点,“治大国若烹小鲜”。无为不是不为,恰恰相反,无为而无不为,给老百姓空间,给社会大众选择,调动他们去作为,这是解放思想的精髓所在。党委政府则应把工作的着力点和注意力,放到为县域经济发展创造良好环境上,用强有力的行政力量推动县域经济发展。

那怎么调动老百姓去作为?

孟子曰:“民之为道也,人有恒产,始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没有产权,失去对利益的追求,社会就不能进步。任何国家和民族,禁止人们追求财富的欲望都是不符合常理不合乎人情的。所以应该要鼓励人们通过生产创造财富拥有产权,还要保护好人民的产权。国家的利益,则主要体现在市场机制条件下的依法收税上。关于市场机制,传统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这样描述:“当个人在追求他自己的私利时,市场看不见的手会导致最佳经济后果。”正像我们下馆子吃饭,并不是因为有餐馆里老板、厨师、服务员的善心,而是源于他们对自身盈利的考虑一样。自利会带来互利,从市场规律和人性的角度上看,这确实是普通民众行为的一种价值准则,应加以遵循善加引导调控,使其发挥出应有的巨大无限的威力。

“那我就把市场经济写在鹤峰县委的党旗上。”把中央政策吃透,想明白这些道理之后,这位鹤峰县党委书记找来县委办公室主任胡巨寿布置任务,“搞一个东西出来。”

他对胡巨寿说:“没有大开放就没有大发展,你们尽管放开来想,破除一切不利于发展的政策、制度、思维和习惯,开放一切能开放的领域、行业、资源,只要国家政策法律法规没有明确禁止的,触犯法律的绝对不能搞,其他的都写出来。另外还有两项不能放,林业和烟草,其余的全放。给你一个月时间。”

胡巨寿转头就组织了史上最强专班攻关这一重大课题。从县委办公室、县政府办公室、县委政研室、县体改办、县工商局等单位抽调得力干部,深入到经济管理职能部门、不同层面的干部群众、不同经济领域的个体私营业主中开展调查,奔赴外地考察取经,同时,总结前面产权改革试点的经验,研究中央、省、州有关文件及各职能部门具体规定,四易其稿。最后一周熬了几个通宵,每天晚上集中在一起实行流水线作业。由县委政研室副主任覃章梁主笔,这位拥有深厚理论学养的政研室主任,在历次全县改革和经济发展决策中,都发挥了重要的参谋助手作用。智囊团成员唐生智、韩思懿、覃南念、欧阳树宇协助撰写,胡巨寿修改,打字员打印,何亚斌审定,每天从晚上7点一吃完晚饭就开始干,一直干到第二天凌晨5点多钟。写一页、改一页、打一页。初稿出来了,提交县委常委会集体审定。

4月10日,县委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对初稿进行讨论修改审定。这天晚上,胡巨寿从家里拎来一瓶好酒。胡巨寿爱人在县实验小学任班主任老师,据她回忆:那时生活都拮据,胡巨寿一天不归家,一归家手一伸要钱说要买瓶好酒。学校里教学任务重,大家都在互相比拼,我也不愿落后,刚从医院里住院回来,又要照顾家里的婆婆和两个细娃,人的神经累到瘫痪,后来脸上这个面瘫就是那时留下的后遗症。当时婆婆天天在我们住的教育局大门口望,碰到一个人就问:“我儿子在哪里?你帮我喊回来。”

“婆婆啊,您的儿子在加班咧。”那天他还把县委办公室的人全都压上去加了班,光打印装订工作就搞了一个通宵。因为那时候使用的是老式铅字打印机,材料要一张张手推打印,一晚上总共装订制作了700多份,小山似的,把小小的打印室几乎堆满了。有趣的是,这个人群中有一个叫黄强的干部,他的家属就在百纺公司当售货员,20多岁,正在面临失业的痛苦,但后来下海打拼,也和李红霞一样,修了一栋令人羡慕的私楼出来了。

“三十八条”就这样出台了。这是一个明晰产权、保护产权、鼓励追求财富以发展社会经济的“劝业令”!

它使人不禁联想到南宋时期寇准在巴东县的劝农,联想到恩施建州之初胡耀邦总书记对恩施干部群众的劝商。做此类比绝非狂妄,也无意奉承,只是历史本身有很多相似之处,它可能发生在居庙堂之高的朝廷中枢之上,也可能出现在处江湖之远的基层县府之中,但无论远近高低,产生条件都是一样,都是一样的爱民惜民。

1993年4月11日,鹤峰县委、县政府正式颁布《关于加快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若干规定》,是在容美剧场以首届全县非公有制经济发展大会的方式对外发布的。后来鹤峰人习惯称呼为“三十八条”。

那天何亚斌在主席台上亲自宣布了这个后来影响极为深远的“劝业令”。三十八条全篇贯穿党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坚持发展才是硬道理,指导思想是大胆发展,不要怕;放手发展,不要限;先发展,后规范。突出一个“放”字,放宽、放开,放活、放松。70分钟,有10多次热烈的掌声。他晚年回忆说:“1993年我制訂‘三十八条’的初衷,就是要县委、县政府和各部门搞好服务,让鹤峰全体人放开胆子放开手脚创业,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提供最优的营商环境,让大家享受政策红利!”不少干部回忆:“开会那天大多数人都还是新奇兴奋的,感觉县委还是有胆量,开始看到希望。”下面在座的200多位个体私营经济代表中,有九成是第一次被邀请到县城大礼堂面对面听县委书记的报告。会上隆重表彰了一批合规经营业绩突出的个体户,给他们披红戴花赠送奖品,和县领导合影留念。

当天在大会主席台就座并讲话的还有恩施州工商局局长周由同。他对鹤峰这项非公有制改革举措给予了热情的支持。当年鹤峰的多项首创性改革,事前都派职能部门主要负责人向州政府对口主管部门汇报过,但获得支持的唯有州工商局这一家。

据时任县工商局局长杨年举回忆:“我们执行‘三十八条’就是不压线、不越轨,政策范围之内没明确不行的,基本上都放行。理发的、修鞋的、卖农副产品的,有场地的先开业再发证,没有场地的也可以先搞,有了再补证。工商局的工作量猛增,天天加班。后来还出现了一个插曲,说我们搞地方保护主义,把好多外来客商都赶走了,说鹤峰环境不行。州委书记就到鹤峰来调研,怎么回事呢?因为那一批外来做生意的基本是小学文化摆地摊这一类的,但是我们县粮食、民贸部门这些国家正式职工一旦下岗推向市场之后,他们的知识优势就出来了。他们更有文化、素质更高,又有正规专业的市场经营经验,这些是那些人不具备的,而那些人具备的吃苦耐劳勤扒苦做,他们也可以,也一样天一亮就开门,深夜了还不关门。这样自然就淘汰掉一些人,到其他没有改革的县去了。而不是外面所说的管死了,搞得外地人纷纷逃离了。

“‘三十八条’出台之后,感到最忙的是县工商局,感到冲击最大的是县供销社。用当年县供销社主任徐吉高的话说,是首当其冲。供销社系统有数百人,计划经济时期是不准私人销售的,一放开,供销社也要对个人搞批发,私人也可以卖,那该有多少人跑出来卖,一下就形成了激烈竞争,那个冲击,搞得我们不堪一击。过去一条烟可以卖一年,一年之后柜台上还是一条烟,实际上是账外经营,比方说沙市生产的解放鞋,进的时候是100双,年底还是100双,但是实际经营可能有五六百雙,中间利润进了员工私人腰包,这个现象很普遍,没有办法管住他。利润亏损从开始的30万元升到40万元,后来到了80多万元,感觉撑不下去了,当时社会上计划经济思想还是占上风的,县供销社不得不改时,上级供销社派人来检查,提出反对,‘不要去出那个风头’。好在县里旗帜鲜明支持,也有不少一线职工想改革,这些想改革的出去之后,搞茶厂、搞魔芋、搞农副产品加工、中药材、箬叶,都非常成功。结果那年全县供销系统和土产、农资、中药材三个县直公司出租门面350个,当年实现销售额2200万元,比1992年分别增加500万元,上缴纯利98万元,为国家创税85万元。这一年,全县14家国合商贸企业完成了改革,500多名企业职工走上民营之路。这项改革在全省也是开了先河的。”

时任县交通局长王世翔回忆说,“三十八条”出来3个月之后,7月,政府开始对县汽车运输公司实行改革。当时运输公司欠款300多万元,当年上半年就已亏损了46万元。汽车运输公司改革和百纺公司不同,它是一家单位,但我们涉及整个系统,涉及面积更广,因此矛盾更大更尖锐。何书记到交通局去宣布改革方案的时候,说是下午两点,但是另一个领导迟迟没来,我在旁边不断催书记回去,说这里我们来搞,后来我急得不得不说了实话,说:“有几个人要带炸药包来,你要出事了,我负不起这个责。”何书记说:“越是有人带炸药包我越是不能走,我要把话讲完。”后来,公司客车由几十个师傅集资百万购买,实行股份制改造,创了全省首例。

“三十八条”颁布后没两天,就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找到何亚斌家里,都说是想搞收购生意,没有收购证不行,问私人可不可以搞。

先来的那个中年人叫张长友,穿着一件棕色的夹克衫,人看上去非常精神利索,他想收购薇菜。《诗经》中有首著名的诗歌《采薇》曾记载过薇菜:“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意思是,采薇菜呀采薇菜,薇菜正在发芽;回家乡呀回家乡,已盼到年终岁尾。据说商朝末年,纣王无道,诸侯伐之建立周朝。商朝两位公子伯夷与叔齐誓死不食周粟,隐居山林,靠采薇而度日。一首《采薇》,形容长路漫漫无归期的外乡人对商朝故土的思念。如今这种古老的菜种除了我国东北三省有少量一部分,其他地方几乎绝迹了,但在张长友的家乡,门前的田野、山峦、小河边、岩石旁都能看到,他们叫野豌豆花,一丛丛开得热闹,风吹过来,好像翩翩起舞的紫色蝴蝶。他记得童年时和小伙伴们在山上玩耍,那里最多,常常会采摘一大把抱回家,家里每来贵客,母亲就会把晾干的薇菜用温水泡开食用,营养美味。张长友是县供销社的职工,头脑灵活,信息灵通善经营,“三十八条”一出来,他异常兴奋,好像听到命运之神在敲门,立即辞职“下海”了。他知道薇菜在日本被称为“美味的中国山珍”,决心大干一场做薇菜生意。何亚斌一听,当即在书房用座机拨通了县外贸局局长文泽海家的电话。得到许可后,张长友邀约几个人一起贷了些款,用“提篮小卖”的方式开始创业。为了收到优质薇菜,他们每斤比县外贸局的收购价格要高几分钱,老百姓都愿意把薇菜卖给他们。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微菜不及时卖掉的话就要烂掉,就想办法拓宽销售渠道,联系了州外贸局、省外贸厅,直接卖过去。有一天他又问何亚斌:“贵州、四川那边买薇菜的人很多,我可不可以跨省卖过去?”何亚斌说:“可以,如果有人打击你,政府来帮你出头。”于是他又把薇菜生意做到贵州、四川那边去了。

另一位是个拘谨腼腆的年轻人,个子不高,但一张圆脸上的两只眼睛却冒着少见的精光,他叫龙华阶,是苗族人。他堂兄龙普林在北佳区当副区长,那天是他把龙华阶带到何亚斌家里去的。龙华阶13岁那年就拿着母亲卖瓦的80元钱起家,一直在做些小本生意。他老家太坪区茶叶卖不起价,供销社一家来收的价格低,农民收益也不大,现在既然放开了,他也想收购茶叶办茶厂,问行不行。何亚斌给供销社主任徐吉高打电话,徐吉高说:“我们在太坪已经有两家了,再搞一家就变成抢资源了。”何亚斌笑了:“我们搞‘三十八条’就是要放开市场搞竞争,搞市场经济就是要引进竞争机制,我支持再搞一家跟你们竞争。”1993年4月,鹤峰县首家茶叶私营企业——华龙茶厂诞生了。但是龙华阶却没有张长友那么幸运。那年他才23岁,还是个大男孩,也许那天他从何亚斌家里出来,是跳跃着走出那个老旧却处处透着权威的政府大院的,或许他还硬拉着堂兄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喝了一餐酒。但谁能料到,他带着欢欣憧憬到来的创业之路,正伴随着噩梦一般的命运悄然而至,随之而来的一连串打击,差点没把他打趴下。首先是费尽气力收购的4000担茶叶,因质量不好找不到销路烂掉了。随后在红安县一车茶叶被抢;到沙市,又一车茶叶被骗。也是这一年,他的父亲去世,没想到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奶奶因悲伤过度也离他而去。屋漏偏逢连夜雨,姐夫又在一场车祸中遇难,母亲承受不了打击,很快被发现患上了癌症。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仍无法想象一个人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人生惨状,龙华阶当年的日子怎么过下来的。他的一位同乡透露,那些年,龙华阶从少年时期就开始打拼积累下的一些钱,赔了一半,剩下的全部投入到家里那些丧事祸事中去了,凄惨得很。但这些不幸,龙华阶都咬牙和着血水扛下来了,毕竟他还年轻,脚下的路还长,他还有梦想和希望。说来也怪,梦想和希望,人只要拥有这两样东西,就仿佛力大无穷。但多舛的命运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反而变本加厉以另一种更严酷的方式,向他稚嫩的肩膀压下来。这一次,他悲伤至极,坚持不下去了。原来,由于要建“华龙茶叶村”,龙华阶需要征用大量农民的土地,而土地自古以来都是农民的命根子,搞不好,就会爆雷。何况眼见着一个村里最穷的那个小子,摇身一变,要来高高在上征我们的地?终于有一天,这个雷爆了。太坪区上百个农民纠结在一起找到当时的区公所,激愤地喊出“打倒龙华阶,赶走龙华阶”的口号。龙华阶,刚刚恢复一点元气,渐成气候,此时的他,犹如被抛弃在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的无垠旷野之上,被狂暴的风雨猛烈地击打着,年轻的他根本来不及哭,脑子里反复激烈地思考着未来的路,不,明天的自己,该何去何从?

无论人间悲喜,历史是不会为谁停留的。它懂得一切新生的、最有生命力的东西,总是在同旧的、衰亡着的东西斗争中生长起来的。

无论如何,“三十八条”的出台,以县委、县政府的强势意志,撞开了鹤峰市场经济的大门,迅速形成了非公经济蓬勃发展的新局面,“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当年,全县个体工商户从业人员增加30%,为国家提供工商税收增长130%。为此鹤峰又赶紧大兴土木,新修“海通大市场”,建筑面积1.5万平方米,容纳了上千户经商户,缓解了发展压力。次年5月,启动太坪镇旗关小区高效民营经济试验区建设,现在小区已发展成为鹤峰经济开发区。

更为重要的是,“三十八条”出台之后,在鹤峰迅速掀起的民营经济大潮中,潮涌般涌现出了成百上千的创业能人,周吉然、张世维、唐祖兴、田九如、胡荣华、熊家喜、傅培银、李协庭、朱永翠等等,他们又吸引进来了大批外来资金,加速了资源开发和产业的发展升级。

巧合的是,同样是这年4月,国家层面出台了关于大力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五十条政策。

一年后,何亚斌收到湖北省委组织部调令,任命其为省统计局副局长。离开鹤峰,举家迁回省城武汉没几年,何亚斌很快成为湖北省产权市场创始人和全国知名产权理论家。

1993年到2003年这十年,是恩施自治州建州的第二个10年,这10年,也是鹤峰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和发展民营经济的关键时期。

看起来,何亚斌只是在第一年起了个头,但可别小看这个从0到1的头,特别是今天人们都习以为常的很多东西,穿越到1993年,想想自己和周围人当时的认识水平,就会明白这个起头尤其不简单。时任省委书记的关广富到鹤峰视察时这样评价:“鹤峰的改革,具有可贵的探索精神和大胆的试验性质。”他回到省里后,在一次全省的改革大会上讲,鹤峰的改革走在前列,在于鹤峰有一位思想解放的县委书记。

何亚斌对于鹤峰的贡献,被鹤峰人总结为“解放思想、改革、发展”三件事。别的姑且不论,想想在当时那个历史条件下,那个政治小环境也不适宜的条件下,敢为人先,不惜以个人政治前途为担保,以个人的坚定意志强力推动区域经济的发展,这种气魄胆识和担当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因此与同时期全州其他县市的改革相比,最终为鹤峰赢得了提早7年的宝贵时间,为鹤峰后面的发展抢占了先机。

但改革是一场挑战性突破性极强的创新,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好比一潭死水,你若想要它变为源头活水,就必定得先把它搅动起来,这样就难免沉渣泛起泥沙俱下溅得自己一身泥。尤其是产权改革,它是从制度上解决产权归谁所有、收益归谁支配这一最根本的问题。正因如此,也给何亚斌本人带来了无比的痛苦和麻烦。因为产权改革,不是一池春水,而是新旧体制破与立的生死之搏,是利益关系的重组调整,要冒极大风险,肯定会遭遇“改到自己头上”的人记恨对抗。前面我们曾列举过,种种恐吓骚扰没有动摇何亚斌改革的决心,他们后来又出新招,向中央和省委告状,在群众中造谣生事,罗列他十大“罪状”,经济上腐败贪污,生活作风败坏等等,鹤峰山城,风声鹤唳。连续3年,历经恩施州纪委和省专案调查组调查证实,均属诬陷。州纪委在鹤峰容美剧场召集全县干部大会,州委书记朱纯宣亲自压阵,州纪委常委杨碧莲宣布了这一调查结果,礼堂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持续不断。

1993年,鹤峰被湖北省委、省政府评为“发展个体私营经济先进县”;1994年何亚斌被省委授予优秀县委书记称号,2008年荣获“改革开放三十年,影响湖北三十人”称号,2018年荣获“改革开放四十年,荆楚弄潮四十人”称号。

如今晚年已逾七旬的他,回忆起壮年时期在偏远落后的恩施山区那段经历,借用了宋代文豪苏东坡的一句话“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来表达心境,他说:“问汝平生功业,要在鹤峰一州。”其实他在那里只工作了短短4年時间,却用了自己长长的一生,去铭记怀想他心中最美的——武陵玉鹤。

1994年,何亚斌调回省直机关离开鹤峰,鹤峰又历经5任县委书记叶太俊、彭军、朱惠民、吴红娅和孙学余。极为难得的是这5任书记都默契地一张蓝图绘到底,沿着何亚斌的既定思路和举措,“不翻烧饼”,继续坚持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并且随着时代大势的变化,在“三十八条”的基础上,先后出台了7个重要文件,使改革不断地深化创新升级,使经济不断地巩固发展壮大。

这5任中,最为关键的是叶太俊。他1994年接何亚斌的班初到任时,正是鹤峰改革遭受最多非议争论、省专案调查组进驻鹤峰之时,当时被迫“下海”的不少下岗职工骂何亚斌是疯子。想想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何亚斌那个走向市场的勇气和能力。面对未来那个巨大的未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更愿意安稳地度过一生,哪怕是受穷,哪怕苦点难点。面对风雨飘摇的鹤峰,叶太俊的选择就显得极为关键了,他被现实困境推到了一个关键的历史关口。那么,究竟该作何选择?是退是进?到底还改不改?怎么改?是不是另起炉灶改?这时其他县市反倒陆续在启动改革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在一次全县工商企业改革座谈会上,叶太俊历数自己到鹤峰后通过调研总结出的种种问题,坚定地说:“必须痛下决心继续把改革深化下去。不改革就不能发展进步。企业改革,依然要坚持以产权制度改革为突破口,为企业健康发展适应市场创造一个良好的运行机制。”在他任上,鹤峰改革得以全面铺开,进入到实质性的攻坚落地阶段,他也像他的前任书记何亚斌当初搞试点一样,力排众议地强力推进,基本完成了全县所有企业产权的改革,规模质量上都得到显著扩大提升。

到彭军接任时改革力度就更大了,这位新任书记对国有企业改制有着更加深入精辟的认识。他坚持认为,企业实行资本营运,这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必然要求,是与鹤峰县国有企业的现状紧密结合的。要真正建立企业法人实体,就必须从传统体制转轨。劳动资本与劳动者的结合,是理清产权关系的重要一环。所以他到任当年,就在5月成立了鹤峰国有企业改革领导小组,组织39名精兵强将集中在县委党校接受高强度培训,然后进驻企业实施运作。有了前面3任县委书记接续打下的坚实基础,后来的朱惠民、吴红娅、孙学余等3任书记就更不用说了,更是毫不动摇愈发坚定,而且创新发展的路子越走越宽,最终打造出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鹤峰改革,久久为功,大业始成。

2018年12月,我国改革开放40年之际,恩施州史志办公室精心策划编撰了《恩施州改革开放实录》一书。记录书写了40年来,恩施州改革奋进取得的辉煌成就。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推行全域绿色化生产,创建中国特色农产品优势区;从交通信息闭塞到四通八达的公路网、铁路网、航空网、信息网;从小作坊到建设生态文化旅游、硒食品精深加工、生物医药、清洁能源“四大产业集群”;从工业园区高新区到打造“世界硒都·中国硒谷”;从开发分散的旅游资源到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创建,无所不包。在这本书中,作为压轴大篇的《鹤峰县民营经济大发展写实》一文,总结评价鹤峰民营经济经历了抓起步、抓大户、抓企业等3个阶段的发展,是鹤峰发展史上的里程碑,是历届鹤峰县委、县政府在“八五”到“十五”时期抓领导工作中的一大亮点,很值得一读。

鹤峰“八五”时期起步阶段,闸门一开,民营经济在风雨跌宕中野蛮生长,野草般铺天盖地发展起来,全县个体工商户当年就贡献了远超历史的财政收入。但大户少,规模小,实力薄弱。

从1996年起,县委、县政府开始实施“大户工程”,扩张规模,强身壮体。这一年是“九五”时期第一年,国家投资体制实行重大改革,由无偿投资改为有偿投资,这使得财力不足资金匮乏的鹤峰遭遇严重的发展难题。

恰逢那时,恩施州长期传统的种植结构使种养加产供销矛盾日趋突出,州委、州政府提出“耕地资源大调整,山地资源大开发,庭院经济大改造”,各县市都在“念山水经,唱特色戏,打优势仗”,向农业产业化转型迈进,但是农民以前饿怕了,还盯着玉米猛种,干部们很头疼很费劲,想各种各样的办法,要把农民这个“以粮为纲”的思想给转变过来,出现了不少成功典型。例如鹤峰燕子乡瓦窑坪村村民傅培银,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把搞装潢积累的60多万元投入非耕地开发,租赁两万亩荒山办起了私营农庄,连片开发5000多亩银杏、板栗等经济林,又在林下种植蔬菜、烟叶等,发展成了农特产品开发加工大户。他搞的“订单农业”,使种了一辈子玉米的农民们心里一亮,稀奇啊,都是种地,还有这么一种种法!见识到现代农业的厉害,思想观念上自然来一个180度的变化。还有巴东葱坡镇野花坪村的村民王景红,自费到长阳、五峰等地考察,回来租用荒地种返季节蔬菜,几年就发了大财。乡镇党委又任命他当村支书,在他的带动下,野花坪的蔬菜绿成了片,枣子坪的药材种成了块,香家垭的魔芋栽成了山,杨家槽的红三叶长成了沟。从全州来看,咸丰县尖山乡的白茶、宣恩县晓关乡的大鲵、利川市团堡镇的山药、恩施市红土乡的高山蔬菜、来凤县百福司的金丝桐油,都纷纷在这个时候开始发展起来了。但是这个过程中,也有不少主观或客观原因搞失败失误的例子。一些地方,上千亩桑林被毁、成片成块经济林没能成活,成活成熟的,像上百亩百合烂在田土里院坝里,卖不出去找不到市场,就给农户们造成了一种印象,那些当官的只图短期政绩。于是政府越是动员,农民越怕。

所以要想发展,摆在眼前的这两个难题该如何解决?

鹤峰县决定推进经济特色化,拓展大户成长空间,培植龙头企业。就是说,政府把想搞的产业结构调整,引导到规划好的6大特色产业项目上,运用好金融的力量,由领办项目的大户民营企业业主承贷承还,由他们和基地农户签订合同,投放资金,组织指导,保价回收,让农民吃上定心丸。这种产业项目民营企业负责制的办法,现在已经不稀奇,但在当时却是个新路子,也就很快冒出了一批能人典型,绿色食品产业由长友、华龙、骑龙、鑫龙、世为、绿林、济芳、德繁、银洲等20多家企业领办,水电产业由桃花山电站、芭蕉河电站、江坪河电站等企业担纲,氨基酸药化产业由八峰药化主导,新的格局形成了,县域经济特色产业以民营大户为主体,让他们当主角,让他们在其间滚动发展,然后以点带面,政府抓好这个大户,培植好龙头就行了。

还记得张长友和龙华阶吗?前面打头的两家领办企业就是他們二人创办的。

当年张长友获批采购薇菜赚到钱之后,改变了经营方式,不外卖了,自己加工出口。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韩国人、日本人喜欢包粽子吃,用一种绿叶子包,这种叶子在他家乡漫山遍野都是,看都没人看一眼,于是他又卖箬叶,受此启发跟着卖厚朴叶加工出口。点叶成金后,他信心大增,又卖葛仙米。葛仙米属世界稀物珍品,世界上仅非洲有7亩。据《鹤峰县志》乾隆六年记载:“葛仙米出产距州城百余里,遍地皆生,色绿颗圆,颇称佳品。”东晋时期医学家葛洪以此献给皇上,皇帝赐名“葛仙米”,沿称至今。竹荪是世界上很名贵的一种食用菌,在古代属贡品,称为“京果之王”。周恩来总理曾用“竹荪芙蓉汤”款待过美国国务卿基辛格、日本首相田中角荣,都赞不绝口。在鹤峰海拔千米的山地竹林中,就有很多野生竹荪,于是张长友又卖竹荪,家乡山上有什么,他就加工出口什么。

这样一段时间后,他突然对家乡的大山有了新的认识和不一样的感情了,在他眼里,大山不再是过去他们曾抱怨过的阻碍、枷锁,贫穷落后的代名词,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是物华天宝的自然恩赐。他痴迷于没事就在山里转悠,武陵深山四季常青,云雾缭绕,他一头扎进去,云深不知处。说来真是赶上了好时候,这时鹤峰县政府正在推进经济特色化,遍地打着灯笼找大户要培植龙头企业,有各种政策资金红利引导扶持,张长友狠狠抓住契机,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企业越做越大,越做越强,短短几年,建起8000亩薇菜人工栽培基地,建成近两万平方米的加工车间,生产进入到工业化阶段。这样,张长友完成了提篮小卖到大户再转型升级为现代化企业的蜕变。这时的张长友仿佛开挂一般,又开发特色蔬菜、板栗、魔芋等产品产业,还将刺嫩芽、相思菜、奶浆菜、蕨菜、香椿等山野菜神奇般地变成了出口创汇的产品,形成了7大“主导产品群”。毫不起眼的山野菜,硬是被他做成了大产业。箬叶出口量达到全国第一,薇菜出口量更是连续6年全国第一。

龙华阶当年在经历了“太坪风波”之后,在政府全力支持帮助之下,重新站了起来。经历风雨洗礼的他更加成熟稳重,生意开始走上正轨,越做越大。1999年,仅北方市场就有数万担花茶的合同,这促使他扩大生产规模,租赁了鹤峰县茶厂,后来又扩大租赁了州茶叶总公司,每年投入茶叶生产收购资金达到2500万元以上,2万亩的银杏、板栗、杜仲等高效经济林基地,吸纳了4万多农民参与开发,增收脱贫,华龙集团由此诞生,跃居湖北省茶叶企业之首,茶叶销量跃居全国第一位。

除了这两位,那个领办氨基酸药化产业的八峰药化公司,也不简单。

当年这家公司老总姚绍斌给县委书记叶太俊打电话,有两次恰逢叶太俊在开常委会,马上宣布散会带着人马到八峰药化公司去现场办公。

姚绍斌是谁?叶太俊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这家企业?

姚绍斌是苗族人,性格刚烈,个性鲜明。他早年刚就任鹤峰县容美镇八峰村党支部书记时,正值农村实行大包干时期,由于那时大都片面错误地理解了党的文件精神,风传凡是集体的,一个扫把、撮箕、锅铲都不留,都要分到户。但姚绍斌发现,周围的几个地方山林分下去之后都砍光了,八峰村的林地如果也分下去的话肯定难逃厄运。他反复琢磨中央文件,中央精神是宜统则统,宜分则分,不搞一刀切是符合政策精神的。就顶着多方压力,冒着政治风险,硬是留下万亩山地林场由集体统一经营。结果证明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策,后来八峰村启动村办企业全靠这个林场做本钱起家。

八峰村在海拔1200米的高山上,办电的时候,支部委员、村干部把自己房前屋后的棕树割下来,卖钱买锯子、钳子、斧子等架电工具,姚绍斌一人剥了家里的14根棕树买回一把扳手,全村则卖洋芋果凑钱集资。修水池建水库时,全村劳动力从5公里以外的山坡下背水泥河砂钢筋,一个来回10多公里陡坡山路,人人定时间定任务,干了5年,背了5万多吨,人均背了40多吨。姚绍斌说:“我是支部书记,我父亲是生产队长,那么大年纪了,为了支持我的工作,还带头去背。”县里计划修一段能打通县城的乡公路,原方案不经过八峰村,八峰村人请工程师到村里搞测量做设计方案,提出不要占地补偿费和农户搬迁费,硬是把项目抢过来了。公路修上八峰山,村里贷款买了一台“神牛”拖拉机,有一次运砂石上山时突然打滑往后退,眼看就要掉下悬崖,姚绍斌翻身跳下,用肩膀死死抵住驱动轮,拖拉机和驾驶员保住得救了,他的肩膀上被生生扯下了一块肉。路通了,他们开始办木材加工厂、饲料加工厂、建材厂、养猪场、酿酒厂。

早期,八峰人就是这样打江山挣得第一桶金的。

到了1989年,他们开始修建八峰民族化工制药厂,机器轰鸣,昼夜不停。姚绍斌连续19天没上铺睡过觉,昏倒在工地上,在医院输液时,听说有一笔货款卡了壳,安装锅炉的工人停工了,急得一把扯掉针头,连夜往州里赶去跑资金,途中又一次昏倒。厂建起了,为了筹集设备资金,共产党员和干部带头卖猪、卖粮、卖烟叶、卖棕片。投产后到外面跑销售时,一车的货,姚绍斌一个人下。

那时八峰村有座富有民族特色的牌坊,柱上镌刻着一副醒目的对联:“用毛泽东思想占领八峰阵地,靠邓小平理论建设文明新村。”自办的有线广播,每天必播3首歌,早上播放《东方红》,中午播放《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下午播放《社会主义好》。

所以,对于这样一个姚邵斌,叶太俊给予了最大的尊重和支持。对于这种起步早基础好有实力的民营企业,鹤峰着重在兴工强农中培育扶持其发展壮大。八峰药化是他们始终抓在手上的企业。当年在全县干部队伍中,只要是八峰药化看上的人,点谁送谁。有这样好的发展环境,八峰药化率先在全省实行行业优势资源跨区域重组,公司生产研发能力大大增强,一举成为全国最大的药用氨基酸产业基地。1996年,八峰村的社会总产值突破亿元大关,成为省内闻名的亿元村。同年7月主动请缨,结对帮扶全县特困村燕子乡朝阳村,使这个村一跃成为全县闻名的富裕村。

“十五”时期,进入21世纪,鹤峰抓住中国加入WTO、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和新一轮扶贫的历史机遇,开始由单纯特色经济向品牌经济转变,由低层次追赶型经济向知识型经济转变,由传统封闭内向型经济向外向型经济转变,着力质的提升,借此实现新的飞跃。

八峰药化、长友食品等骨干企业分别与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中国药科大学等20多所科研机构院校及其近百名专家教授,建立起产学研结合的合作关系,形成了科技创新格局,不断推陈出新。张长友一鼓作气跨区域打造产品生产基地,建成国内最大的薇菜集散地和加工出口基地。八峰药化销售收入、纳税、出口创汇多项指标突飞猛进,产值占到了全县规模工业总值的70%。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趋势下,鹤峰加快产品与国内外两大市场接轨的步伐,众多民营企业先后通过多种质量管理体系认证,取得自主进出口经营权,产品漂洋过海远销31个国家和地区,出口创汇额连续8年在全州八县市领先,居全省山区县市前列。全县民营经济提供的税金,占当年全地域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三,鹤峰县域经济因此在全州八县市中率先实现传统农业向现代工业的转型升级。

2004年,在湖北省县域经济发展会上,鹤峰县代表作了典型发言。

这一年,八峰村正在建造电视通信铁塔,面对成堆的砂石钢筋,有人建议请工来背,姚绍斌一声不吭,背起背篓带着妻子和另一名党员梁全庚,一趟一趟往狭窄的山路上爬,村里人听到看到,都纷纷背着背篓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而这一年,八峰药化光纳税的钱,就占了鹤峰全县整个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八峰村是个苗族聚居区,被国务院表彰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集体”,党总支连续两次被评为“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连续3次被树为省级“十面红旗”。姚绍斌本人历任中共党代表、全国人大代表,获得“全国劳动模范”“全国少数民族优秀经理”“全国优秀乡镇企业家”“全国星火先进工作者”“中国乡镇企业十大新闻人物”等荣誉称号。

当年张长友在领办项目抓大户的工程中,收购了2亿元巨额资金的农产品,带动帮扶山区6万多农民脱贫,荣获全国劳动模范称号。他创立的湖北长友现代农业股份有限公司,被认定为农业产业化国家重点龙头企业,他本人被外商誉为“中国薇菜王”。

而龙华阶在后来成为恩施州地产风云人物。恩施大部分地产都有他的投资,华龙集团的产业布局包括以西部华龙健康城为代表的医疗板块,以华龙书院为代表的教育板块,以恩施莲花湖老年生态庄园为代表的养老板块,以恩施、鹤峰、建始、来凤等地的华龙城大酒店为代表的旅游板块,以及莲湖花园、西湖花園等为代表的房地产板块。他本人被评为“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农民”“全国各族青年团结进步模范个人”“全国优秀乡镇企业家”,荣获省首届“五四奖章”。

光阴似箭,岁月更替。

当我们回首过去,曾经的风云已随风飘散,那些人在哪里?他们还好吗?历史给出的答案或许不尽如人意,但也意味深长。

曾勇闯海外市场的“中国薇菜王”在后来的两次重大投资失败中远走云南。龙华阶在他人生的后半生毁誉参半,争议颇多,最终以一场意外的方式遗憾离世。威名显赫的八峰集团董事长姚绍斌,在后来集团顺应时代潮流,引进现代企业管理模式的股份制机制中黯然退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时间可以带走所有,却洗涤不尽人间英雄气。英雄的人生词典里,即使暮年,依然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情与壮志。如今已67岁的姚绍斌宝刀未老,正在他重新开辟的战场上横刀跃马,驰骋搏杀。

时势造英雄。

从“八五”到“十五”的这15年间,鹤峰潮涌般产生了一大批成功的民营企业家。当年如日中天的他们,在鹤峰市场经济放开之后个个如蛟龙出海,如猛虎下山。当他们在广袤无垠的烟波江湖上快意恩仇之际,或许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中有一个人,始终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地闷头苦干,这个人和他们同时出道,却方向不同,他们是“出海”,他则是“上山”,因为这个人,当时领办的是国土整治开发项目。

1992年,鹤峰粮油购销放开后,仅走马地区就发展了9家茶叶加工企业,身为鹤峰走马白果民族茶厂厂长的他,敏锐察觉到政策的变化,开始大胆主动出击。那个时候,他刚接手一个濒临倒闭的乡镇小茶叶加工厂不久,就接到不符合食品安全限时关闭的通知,心急如焚走投无路,找到了白果党委政府,没想到对方看了方案后,眼前一亮,县里粮食购销放开了,正要调整产业结构,当即拍板决定大力支持。厂长喜出望外,天上掉馅饼的事发生了,许多年以后他说:“当时自己绝地逢生的激动心情,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

白果坪是个古镇,以土家族苗族居多,还有白族壮族瑶族。背靠巍峨雄奇的七姊妹山,穿镇而过的河上有一座风雨桥,因革命时期贺龙带领红军路过此桥躲避风雨,当地老百姓深情地称它“红军桥”。小镇子里随处可见古道、古桥、古井、古树、古碑刻等遗迹,其中一棵古银杏树,清康熙四十三年,江苏戏剧家顾彩在《容美纪游》中记载:“暮抵白果树,荒坡无店舍,惟古银杏一株,大百围,腹空可容十许人,行旅就宿其中。”

在镇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没多久新厂竣工,規模比以前更大。这时候厂长就领办了这个国土整治开发项目。他选中了附近的木耳山,虽然杂草丛生乱石成堆,但它连片成块,很大。于是带领300多名民工来到那里,徒手开荒。这支队伍中不少是政府从湖南、四川帮忙协调过来的,他们像当年延安三五九旅搞大生产运动开发南泥湾一样,成立6个红旗突击队,把红旗往山头一插,打响了开发4000亩木耳山的战斗。一晃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修通进山公路的最后一天,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震耳欲聋的几声炮响之后,拦在路上的最后一个大岩堡消失了,只剩下一大堆岩渣泥土。工人们挖啊掏啊挑啊,没有一个叫苦叫累。天快亮的时候,终于铲平了。他们倒地就睡着了。那天早晨,走马区副区长侯三和来到工地上,看到了东倒西歪的这一幕,差点流出眼泪,回去向书记区长汇报,区里给厂里奖励了2000元钱。

荒山开垦出来了,省扶贫开发办公室主任邹水清到茶厂检查指导,看了木耳山,提出发展要求,白果民族茶厂要按党中央“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精神,把基地建设与扶贫攻坚结合起来搞。当年,木耳山茶叶基地被财政系统确定为“财税税源基地”,被计委系统确定为“以工代赈示范基地”。

1994年4月,茶厂又组织红旗突击队,到木耳山又开垦出2000亩荒地,又修通了一段进山公路,县政府奖励10万元。州民委组织全州各县民委主任到木耳山来考察,昔日荒山已变茶园,茶园内建有盘山公路、机耕道、作业道、排灌沟渠、挡土墙等基础设施,栽种了防护林,他们回去后向州政府汇报,州政府又奖励了40万元。

随后的日子里,厂长常常想起开荒时的那段日子。他开始走访时,在当初参与基地建设的农民工和全县的贫困户中,寻找符合条件的贫困人口贫困家庭,把他们请到基地,把茶园无偿分给他们自主经营管理,自己按市场行情回收原材料。到1996年,他正式提出“基地产业移民扶贫”思路,分3期把特别困难的68户338人易地搬迁到木耳山茶叶基地,基地此时已修建了茶叶初制加工厂房及公共设施,移民到木耳山的特困户变身茶农,在茶厂统一规划指导下种茶,没几年特困户变成了富裕户。

木耳山茶叶基地成为全国易地搬迁扶贫示范基地。

过了10年,成为全国连片规模最大的生态茶叶基地。

这个走马白果民族茶厂就是鑫龙集团的前身,走马白果民族茶厂厂长就是现在的鑫龙集团董事长周吉然。

这样,随着鹤峰国有经济改革后的彻底退出,民营经济如日中天地发展。到2003年时,全县非公经济在全县国内生产总值、固定资产投资中占六成以上,在全县财政收入中占七成以上,“三分天下有其二”,稳居主体地位。鹤峰这个当年全州最穷的县,终于发展成为全州财政状况和农民收入状况最好的县,过去鹤峰干部口中“孙悟空来了也不行”的事,终于还是在鹤峰人民自己手中众志成城干成了,创造了一个奇迹。

与此同时,随着恩施市131家企业的改制转轨,全州一大批国有工商企业通过改制都走向了新生。全州国有工商企业改制面达到了82%,盘活资产15个亿,落实债务10亿。1.5万多名国有企业职工买断工龄,消除“全民职工身份”。200家国有企业被成功出售,成为民营企业。至此,全州也基本形成了州域经济以民营经济为主体的格局。

这一年,全国国企集中地东北,遭遇着更为强烈的转型阵痛和迷茫挣扎,堪称那一代人心中的时代伤痕。被称为共和国长子的大东北,最巅峰时期,只占全国10%的人口,却生产了全国93%的钢材、95%的机械、78%的电力,此辉煌战绩曾经笑傲亚洲令世人瞩目。但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却忽如山崩海啸般爆发下岗风潮。800万国企工人连带2000多万工人,一夜下岗,有的甚至全家失业。在那种难以承受的伤痛时刻,在难以忘怀的一夜之间,一首激越豪迈的歌曲突然在中国大江南北唱响传播,恩施深山也高声应和着,《从头再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至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作者简介:

田文莉,女,土家族,中共党员。1969年5月生于广西桂林,现为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广播电视台记者主持人。因数次参与恩施州重大典型人物宣传,先后受到湖北省委宣传部、国家税务总局、国网电力总公司、湖北省人社厅、湖北省民政厅、恩施州州委、恩施州政府、恩施州委组织部、恩施州委宣传部表彰并获颁荣誉证书。曾数次担任恩施州“五个一工程”奖评委,受聘于湖北民族大学担任讲师数年,获恩施州最佳播音员称号。

责任编辑/雨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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