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访东北的边缘(外一篇)

2024-03-15 09:36独孤赟
参花(下) 2024年3期
关键词:村落东北事物

独孤赟

人一旦处于旷野之中,时间就容易变得无比黏稠,粘连着往事,将思绪一点点地抽丝般地捻出来。天色是清透的蓝色,看起来很冷,一朵一朵的云独自而行,恰好能数得清,游离在土地的边缘,一恍然,被枝丫掉落的雪吓了一跳,东北的村落实在是过于安静了。

在踏足这片陌生的土地之前,我只在《乡村爱情》里见过东北农村,因为隔着荧幕,加上有趣人物、热闹故事,并没关注过这片被大雪覆盖却升腾着烟火气的土地。我站在那半人高的雪旁,任由睫毛被哈气凝结成霜的时候,分不清天地的尽头。其实,这个时候若能下上一场鹅毛大雪才是极好的,才能满足我对于完整体验的欲望。我想象着用温热的手掌伸出来接住雪花的时候,掌心会出现魔法,将时间冻结,制造一个童话之境,但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快速地冻醒了梦中人。不知道谁家跑出来的大鹅颠颠儿的,不知道路上的黄狗看着哪户的门院,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恍惚之间不知道我又是谁。

我是谁?

这天地之间本是无比辽阔的,人在其中注定分外渺小,而这东北的村落却滋生出一种错觉,人被放得好大。清冽的天,红色的屋顶,黑色的枝丫,金黄色的苞米垛,粉色的猪,彩色的鸡,白色或杂毛的大鹅,土色的牛……其实我无法形容出村落的颜色,只是想着这些人们耕种或停歇的故土,对我而言是那么亲切。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会因为村落的颜色而感到熟悉,还是因为人在这里被确确实实地放大了的缘故?那些看起来静止不动的是最能体现出时间的消解性的,比如厚厚的雪堆积着,门前挂着的腊肉,缸中腌制的酸菜,院子里看起来许久未动的农具……时间在各色事物之上缓慢地流淌,同时也在飞速地快进,是寒冷造成了感知时间的错觉吗?不会轻易消失的村落,来来往往看似熟悉的面容,很难说清楚是什么照见了原汁原味的生活,放大了土地上的人。

天冷得不像话,我用力地跺了跺脚,犹豫着要不要回到烧着火的暖炕上把思绪暖一暖,可还是走到了村落的边缘,与其说是边缘,不如说是离开了打乱天地顺序的迷宫,没有砖瓦,没有谷堆,也没有什么活动的痕迹。前方是空阔的土地了,我是怕的,不敢再逾越一步。我站在那里,感受着风,感受着身上的温度被一点点剥离而去,某一刻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清醒着。其实,我只需要回头而已,沿着足迹很容易就能回到村中,回到大院儿,回到热气腾腾的屋子。我就站在那里,盖着雪的苍茫土地有些晃眼睛,我不知道脑子里装着些什么了,让我止步不前的,只是害怕,最原始的害怕,是怕被大地吞噬吗;让我无法回头的,也是害怕,最原始的害怕,怕被时间遗忘,忘记自己是谁。

在未知的浩渺里,人总算会承认一些平日里不敢承认的事情,比如,对于生死的未知导致了只会苟且于眼前的贪嗔痴念,比如现在我就想着如何占有这方圆几里的田地。俯察天地一片苍凉,近一米深的皑皑白雪里大抵是孕育着其他生命的,只不过,作为人,很容易忽略它们,忽略宇宙之中万物的存在。说到底,是因为无知导致的无畏,才总是想着成为万物的主宰,却不知先有万物,才有的我。我也不知道陷入了怎样的一种境遇里,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竟然不觉得冷,许是因为没有了手机,才对时间有了错误的感觉,错以为的漫长其实短暂,错以为的短暂其实漫长。于是乎,在漫长里整日放纵,在短暂里不去珍惜。

因为离开了村落,被放大的人失去了凸透镜的保护被还原了,所以才会如此害怕。当然,我还是选择了,人总要选择。片刻的肆意足矣,我知道总有一天人会归于尘土,所以我回头了。我希望那天可以迟上一些,再迟上一些,我还没有勇气去面对呀。寒冷会促发饥饿,小跑着的回程大概只有十几步,原来旷野也会魔法,能把一个人无限缩小,我面前的那片农田不会记得我是谁。

东北的冬天最能给人富足感,不因一望无际的旷野,同样也不因苦寒的天气,而是将攒足了一年的粮食在此刻与大家共享。大缸里腌制的酱,地窖里存储的菜,还有肥美的年猪,在这个看似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毫不吝啬地拿出来。分享是种富足,不仅是肉体上的,同样是精神上的,习惯了在钢筋水泥里生活的人,连社交都困难,何谈分享,精神上的饥饿感在这里得到了缓解。于是乎,温饱感有了存在会显得愈发真实了,尤其是黄昏,猪肉的香气从烟囱、门缝、窗户溢出来,比任何呼喊都管用。在这里生活的人们,真让我羡慕啊,比起城市的車水马龙,这里的时间是由日月决定的,日出而作,月升而息。这半日的光景过得缓慢且迟疑,还没来得及想,思绪就败给了胃,当入乡随俗上炕的时候,东北菜把西北风吹漏的灵魂补了回来。

这种地方,其实可以多来几次,尤其是要选对季节,来的次数多了,就会成为一种习惯的经历。不再因为未知而感到害怕,不会因为畏惧而不敢向前。那些留在记忆深处的雪白,虽然不会一直存在于现实,但因为在经历中找到的那些个形式或意义的碎片,在不断的拼凑过程中逐渐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谁说在寒风厚雪的东北农村不能探索自由与浪漫?相反,这里可以让我穿过最艰难的岁月,在悬空的理想主义世界结实地踏着过去,走向一个崭新的未来。

乡愁,不敢说出他的名字

The nostalgia that dare not speak its name.

故事的起因是故乡下了一场雪,在我醒来后拉开窗帘时,楼下的植物园困于灰色之中,凑近玻璃,我仔细地瞧着窗框上细碎的白色。当然,我知道,这是好久不见的雪,可我的故乡,大约是不下雪的。我已经从梦中苏醒,雪给了我一种仍在异乡的错觉。但是,面前雪量的稀少程度,就像焦虑的中年人的头发,风一吹,光一照就没了,让我肯定,这并非万里雪飘的东北。

“光阴就在某些东西已离我远去的时刻消逝”。

算算时间,在一进入冬季就苍茫一片的白色世界里已有十年,漫长的冬季伴随着无尽的雪,也惊喜,也快乐,也想家。看着窗外的雪,不知不觉地就会穿插些记忆的片段,嗯?记忆?

因为时间的跳动,登上一艘开往记忆彼岸的船,摇摇晃晃。

我开心地背上行囊,拉着行李箱踏上去往比北京还要更北的地方,不知道自己会独自面对未曾到来的十年,直到雪覆盖住我的步伐,掩埋我的身躯,冰冻住我的爱意。我从没想过离开,也没有打算留下来。于是,那一年没有下雪,他也没有和我再联系。我安慰自己,是我退还了雪国的礼物,而非雪国撤回了赠予。只有那一年,我所在的地方叶子未落,雪花黯然失语,我用了十个小时做出决定,回到温暖的地方。

眼前是植物园保留着大片的暗色。雪的白色因为这种场景被分隔得破碎与支离,刚刚好區别于东北大雪的记忆,给这艘船留出一条河流,跻身而入。人对事物的认识,何曾是随着年龄增长而改变的。人对事物的重新认识,从不是源自对陌生事物的认识,而是对记忆中原有事物持续地观照,在拓展记忆疆域时,经验才会随之而变。尽管有不断的新事物扑面而来,但人第一时间的潜意识一定是找寻记忆,找寻经验来认识这个事物,并择选一种方式消化。在东北的时候遇着雪,我总会不自觉地与故乡的雪对比,相似的场景总能为我身体一个碎片的游走提供方式。

我将这种情况称之为:坠入时间的地窖。

哪怕这一切都不是凭空捏造的,但第三者视野在记忆的空域中却凭一种无法认证的东西按图索骥地找补着,是一种视角吧,顽固地、努力着拼接错乱的记忆。比如面前下着的雪,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重现而再下一次?

接下来,我要如何叙述这个故事?

“在这借来的桥中,

明天的我,明天的你,

会不会再像那天相拥

……”

这是很多年前,黄霑写的一首歌的歌词,看样子,歌中的人被困在记忆里了,他有意无意地扩大了某种感觉,拉长了时间,好像是重新认识一般,将一个回忆叫醒,却是为了说给自己听。东北的雪通过我的信,下到了我面前的故乡,我似乎也被什么拉扯着,昨天和昨天的我又出现在今天、现在。雪下得实在纷乱,我的记忆也如同迷宫一般不知道走到哪去了,在这样的一些情绪里,在多出来的时间里,突然发现了意外之喜。在回忆中,有一束主角之光照进那个尘封的暗夜里,重新在那一时刻再活一次,再选择一次,再斟酌一次,再遗憾一次,再欣喜一次,再重温一次。关于冬天打雪仗、堆雪人,一堆人在寒冷中互相取暖,都珍藏于某个人的记忆,也都共存于一堆人的记忆,我知道,用雪做比喻很不恰当,因为它只有一冬的生命,但它也有短暂的功能也有短暂的意义,其中重要的一点是宽容。他为我写的诗,夹在某年出版的柏拉图对话录中。铿锵有力的笔体,初入文学时的捉摸不定,以及隐藏着汹涌的爱意,随书页被翻了过去,那段故事大抵是随着雪融化、消弭在时间的冬日里。我努力寻找他的模样,他的声音,然而冰冷的文字无法勾勒出一个真实的人。

为什么人会在某个时间坠入记忆之中呢?高度的还原,夸张的情境,被放大的某个当时没有在意的细节。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中,“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联结我进入那个场景的又是什么?记忆,裂开的缝隙有很强的吸力,也不知藏着些什么,也不知藏着一个几维的世界。我又总能回到中学时那个下着雪的课间,她唱着“走吧,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至于当时聊了些什么,我俩却谁都不记得了。但记忆就是这样被断断续续粘连在一起,成为我们之间共同的一部分。他当时也在场吧,诗里面提到了雪,也写到了课间,还有一个女生没有参与打雪仗,向操场的边缘走去,然后笑声席卷了他整个青春。

在这种乱糟糟的记忆中,迈过那个门槛,找出其中隐藏的,从未发现的意义,从而给予当前的困惑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这个解释是过去式的,来源于经验的认知程度,没办法成为现在进行或未来式的。有点像在向前走的时候分明把一些特殊的地方做了标记,生怕找不到来时的路,尽管仍然深刻地记着那些路标在哪儿,但因为时间强大的推力早已无法停下,更无法回头。记忆就成了一种极为隐蔽又坚实的空间,凭时间铸造的墙垣,因记忆而存在,也因记忆而湮灭。

他在身边的时候,我从来不会将他放在最醒目的地方,还真是奇怪。总被记忆占领的人现在身在何处?如同我对故乡的态度,他只是一块有着血脉、包含着情绪、发生了许许多多和我有关的人的土地,又或者是一个未能解答我所有疑惑的树洞,但他承载着我在此处的一切,包括我从远方带回来的记忆。

过去是我对现在的定义,是故事的起因,是我曾试图为逃避他而做出的选择,也是我用了十年治愈自己的良药,是一场我期待就会落下的雪。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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