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任务

2024-03-18 16:12
雨花 2024年1期
关键词:王平

黄 平

“你同意吗?”王平盯着视频里的女生,有些严厉地问。

炫目的白光下,一张纸条从桌子上推过来。王平看了一眼对面的摄像头,低头瞄了一眼,上面写着“这么做是违反规定的”。王平冷峻的脸毫无表情,把纸条折叠起来,随手压到面前厚厚一叠材料下面。

视频里的女生,坐在自己的寝室里。她的头顶挂着幽蓝色的床帘,点点星光下,一群麋鹿在夜色里出没;她的背后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桌,桌面上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都是化妆品。晶莹剔透的白瓶子、蓝瓶子,收罗在角落里;书桌上方的书架上,依稀插着几本高教社的红皮教材,几本黄色书脊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一本绿色书脊的《小说机杼》——詹姆斯·伍德的名作,创意写作专业的必读书。有意思的是,在《小说机杼》旁边,还摆着一本王平的新著,书页里夹着一枚金色书签,斜依在书架上,封面摆向镜头。王平的目光瞟过自己的书,眼神如沙漠中的石灰岩一样淡然。他盯着视频中的女孩。这个女孩很像日本人,一双大眼睛,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披肩的长发,遮着婴儿肥的圆脸,两腮有些雀斑。她礼貌而平和地微笑着,望着镜头,但没有直接回答王平的问题。

王平看了一眼她的申请表,抬头说:“叶月同学,我把问题再说一遍,请你马上明确。假设你通过今天的推免面试,你须在此保证放弃其他任何院校的Offer。因疫情原因,本次推免面试采用视频方式,你知悉本视频正在录屏,录屏中的同意告之具备法律效力,等同于书面承诺。下面请你回答,你同意吗?”

一时间房间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内嵌到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在嗡嗡地运转。上海的九月下旬,还是有些闷热。这个房间是一间会议室,正中放了一张大圆桌,五位评委依次坐在一侧,另一侧的墙上是幕布投影,连接着圆桌中央的笔记本电脑。王平问完这个问题后,其他四位评委没有说话。坐在最边上的一位女评委,大夏大学创意写作教研室临近退休的老教授,微微摇了摇头。她不喜欢王平这种强势的风格,但她也预料到王平不会理会她的提醒。推免面试并没有王平宣读的这个排他规定,是王平故意设下圈套,诱导中意的考生放弃其他院校保研资格。假设有学生被他唬住的话,同层次的像华东大学的创意写作专业,则不能去了。

王平原本不是大夏大学的教授,两年前正是从华东大学调过来,当时他刚刚拿到学界瞩目的“盛唐学者”,身价炙手可热。王平给出的离职理由,是为了孩子读初中。谁都知道华东大学的附属初中比大夏大学的好,但如果一个人觉得你没有价值时,真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想起这些,老教授更有些无奈。面试时不能用手机,无聊之际,她拿着钢笔在稿纸上随意写着“松花酿酒 春水煎茶”,元代散曲家张克久《山中书事》中的名句,字体清丽洒脱,满纸云烟。她知道现在的大学和过去相比,已是两个世界。不说王平这类雄心勃勃的中坚,就是视频里那些渴求保研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是从咬牙切齿的青春期走过来的,屏幕内外俨然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老教授想,反正王平是新聘来的院长,随他折腾吧,终究也是为大夏大学好。

屏幕中的叶月同学,似乎正凝视着坐在评委席中间的王平,眼神里闪现着一层说不清楚的阴翳,仿佛沾染了历史的风霜。她的嘴边浮起一丝神秘的笑容:“我同意。”

星光淡去,窗外草坪上弥漫着乳白色的雾。两只麋鹿在雾中吃着青草,轻轻晃动着脖子上的铜铃。

叶月的床对着窗,她醒得早,枕着手臂,望向窗外。从东大医学院这间实习护士值班室望出去,目光越过繁茂的银杏树,隐隐望得见朱红色的赤门。叶月看了一眼表,五点三刻,银杏大道上还没什么人,一切都笼罩在黯淡的晨晖中。现在医学院的新生,大多去支援太平洋战场了,前两个月瓜岛战役的撤退,传闻伤亡很大。留下来值守的,就是她和对面床上的杏香。杏香还在睡,肉实的后背对着她,葱翠色的睡衣皱皱巴巴,脚上的袜子耷拉着,露出肥硕的脚踝。叶月翻身下床,两床中间的木桌上,放着昨天晚上带回来的可乐饼,凝着一层油。她没什么胃口,轻轻移开包着肉饼的纸袋,袋子下面压着一张名片:寒い秋の書店。

叶月蹑手蹑脚地穿上天蓝色水手服,这件校服穿了两年,已洗得发白。按照最近出台的战时国民服装规定,她又套上一条土黄色工装裤,扎起裤脚,擦一擦黑皮鞋,把脚背上的鞋带顺了顺。轻轻推开门,她又回头看一眼,杏香还在帐子里酣睡,隐隐发出轻微的鼾声,蚊帐似乎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叶月匆匆从赤门出来,踏过寄宿街泥泞的石子街道。这条街上都是寄宿公寓和宾馆,灰黑色的木质老楼,大门口种着矮松或红枫,立着乱糟糟的电线杆,路两边挖着下水槽。天色尚早,没什么人,一位六十左右的阿姨,不知道是哪家公寓的老板娘,守着下水槽折着一把松花,脚边的盆里还有一沓,状如马尾。在冰凉的晨雾中,叶月觉得冷,又觉得有些莫名的紧张。折着松花的阿姨抬起头,温柔地望着松月,笑容中有些温暖,也有些忧伤。叶月窘迫地挤出一丝笑容,加快了脚步。

转过街角的菊富士酒店,左边的斜坡通往长泉寺,右边的狭路通向旧书街。叶月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菊富士酒店的塔楼,耳边仔细分辨身后隐隐传来的是风声还是细微的脚步声。随着她停下来,身后的声音仿佛也消失了。叶月回过头,淡淡的雾气中,那个老板娘还低着头远远地坐在公寓门口,长街空无一人。

叶月犹豫了一下,继续往右边走,经过两个路口,到了本乡的古董旧书街。这条街两侧大多是二层的房子,二楼的斜顶覆着青瓦,天窗上糊着白色的油纸;一楼向马路敞开店门,店门上方的雨棚上,立着书店的招牌。招牌大多是粉、黄、白三色,浓墨大字写着某某书店。寒秋书店在旧书街的尽头,门前种着几棵郁金樱,花瓣浅黄带绿,微微初绽。书店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军方的海报,“海军志愿兵征募”,印着威风凛凛的大和号战列舰,深灰色的巨型舰炮指向高空。海报尺寸很大,几乎遮住了整片玻璃,看不清店里的情况。

叶月站在寒秋书店前,耳边又传来一丝窸窣,这声音好像水手服轻轻蹭过糊着窗户的障子纸。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寂静中绷着紧张,仿佛有人隐在雨棚下的阴影里,暗暗窥视着她。她紧锁眉头,轻轻推了推门。书店里很暗,四周墙壁上的书架顶着天花板,天花板是一层褐色的老松木,摇摇晃晃地坠下一盏吊灯。吊灯照着四张黑木大书桌,桌面上堆起一摞摞的书,大多是《万国大年表》《世界十伟人》《东西二十四杰》之类。书桌中间勉强可穿行,叶月走了进去,轻声招呼:“寒秋先生?”书店里无人应答,叶月依稀看到角落里有一扇小门,垂着绘制着富岳三十六景的蓝布帘子,背后是通向二楼的楼梯。

叶月正想走到小门前,忽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咣当”一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被推进来,先是扑到桌子上,又斜着磕到桌上高高的一摞书。《世界十伟人》之类“哗啦啦”地落地,像一群黑乌鸦四散飞腾。叶月定睛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杏香被推了进来,她的衣着和叶月一样,只是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杏香摔倒在书堆里,看着叶月,张大着嘴似乎要说话,双唇之间,汩汩地涌出血来。叶月瞬间明白了什么,她迅疾如风地扑到杏香身旁,俯看着她,左手捂住杏香的嘴,右手掐住她的脖子。杏香手脚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一双怨毒的眼睛,牢牢盯着叶月,血从叶月的指缝间渗出来。

这时一道黑影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真切,四十多岁的样子,眉眼颇为斯文,藏蓝色的国民服前襟溅着一片血。看着这样的场面,叶月也大致猜到,来的就是她负责联络的寒秋先生。果然,来人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她,笑着伸出没染上血的另一只手,用中文说:“叶月同志你好,我是你要找的‘寒秋先生’,我叫许英。”

“谢谢你的认可,叶月同学,那我们开始面试。”评委们知道,只要应允了王平,王平的提问就变得宽和。之前犹豫不定的那些学生,只要流露出将大夏大学当作备胎的心思,就会招来疾风暴雨般的难题。面试这种事情,宽严之间,花头很多。就像网上流传的段子,同样考《西游记》,你可以问师徒一行几人,也可以问孙悟空一共打死了多少个妖怪。

疫情这几年,一些原本计划出国或就业的同学,也加入到考研队伍,竞争格外激烈。在研究生的名额分配上,推免占了大头,像王平所在的大夏大学创意写作专业,一半以上的同学,都是保送来的。为了拿到保送资格,不同高校的学生们从大一入学那天起就卷起来,玩命地去刷每门课的绩点,争取大三结束后有一个理想的排名。绩点这东西,和分数不同,由同学们的名次转化而来,哪怕成绩就差一两分,可落在绩点上也会差出很多。结果人人自危,各怀心思,有压力过大患抑郁症的,也有天天在宫斗剧里学习战术的。考研既然扮演了高考的角色,大学也不可避免地一步步高中化。

推免面试,分为三关。思政面试是一关,专业面试是一关,英语面试是一关。思政面试环节,王平随意抽出一道题,对着摄像头念出来:“叶月同学,你的大学同学关系融洽吗?同寝室的同学之间若有矛盾,你会怎么解决?”对于这种送分题,评委们也提不起兴趣,只顾低头剥放在席位上的橘子,随叶月敷衍过去。

没想到,镜头里的叶月竟顿了一顿,似乎在融洽与否这个问题上,有些犹疑。她随即反应过来,字正腔圆地回答说“融洽”。王平稍有不耐烦,提醒道:“请注意一共是两个问题。如果同寝室的同学之间有矛盾,你会怎么解决?”

叶月凝神想了一下,缓缓说:“我们寝室有一位叫杏香的同学,她也喜欢创意写作专业,但是我们这种四非学校,保研的名额很少。”叶月停下来,在组织语言,但是大家都明白她要讲的意思。叶月字斟句酌地说:“我的绩点排名高一点,今天只有我进入了贵校的面试。而杏香同学,就比较遗憾……”叶月捋了一下头发,接着说,“但是杏香同学也入围了华东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面试,也是非常好的学校,而且华东大学招生的名额还比较多……”

王平似乎不想听到有人在这个场合提到前东家,他打断叶月说:“我们的问题是,如果你和这位叫杏香的同学存在矛盾,你会怎么解决?”

“和杏香……”叶月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其实也没有什么矛盾。”

“我是说假设!”王平厉声说,“该怎么解决?请回答这个问题。”

坐在王平身边的一位年轻男老师帮叶月打圆场,他用带着上海腔的普通话说:“谈到身边朋友总是不好意思,创意写作嘛,讲个故事吧,好不啦?”

叶月缓缓说:“假设寝室里有矛盾,一个同学成绩好一点,想去大城市攻读研究生,别的同学嫉妒她,讥讽她在挑战‘不可能的任务’。这个同学早晨起床后,发现水杯里被丢进了一包干燥剂;晚上回寝后,发现借的参考书不见了,它们被插在图书馆生物学或人类学的架子上;甚至在推免面试的前一刻,发现房间里的WiFi被搞坏了,她只能开着手机热点打开电脑。”叶月从这一串急促的描述中停下来,静静地望着评委们,“怎么解决?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包容、尊重、理性沟通。难道还会杀了她?”叶月说完,对着镜头粲然一笑。

可能是这个故事有丝丝寒意,评委们一时无言。王平想了想,说,接下来是英语面试,请老师提问吧。一直在练书法的老教师放下笔,翻一翻叶月提交的申请材料,说:“Let’s talk about historical fiction.Tell us a World War II story or character.”(“聊聊历史小说吧,分享一个二战的故事或人物。”)

叶月不假思索地回应道:“YAMAMOTO Isoroku.”怕这个名字老师没听清,她又用中文说了一遍:“山本五十六。”

“山本五六十死了?”

“对,就在前几天,美机打下来的。”

叶月和许英将杏香的尸体移到书店角落里的小门后面,用两个装书的麻袋,兜头搂脚地套起来。叶月找来抹布,仔细擦干了地上的血迹。许英将书店门板放下来,在幽暗的楼梯下,点起一支蜡烛。他将一摞书移到地上,在一张书桌上摊开东京地图,两个人就坐在地图旁。

许英告诉叶月,刚刚得到盟军情报,瓜岛战役失败后,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在前往布干维尔岛前线的途中,被美机伏击毙命。北满的司令官影佐祯昭,已经被调回东京,即将被派往太平洋战区的拉包儿要塞。在明天的东京大学安田礼堂,影佐祯昭有一场面向狂热军国主义青年的演讲。许英正是为此从北满而来。

“在上海,在满洲,影佐祯昭双手沾满了同志们的血,我们这一次要让他血债血偿。”许英看着叶月,温和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冰雪般的坚定。叶月点点头,她是在昨天收到了组织的秘密通知,知道有一个紧急任务,接头地点就在寒秋书店,接头人化名寒秋先生。

许英盯着叶月的眼睛说:“叶月同志,这次的任务非常危险,影佐祯昭是个老狐狸。你也知道,这几个月敌人逮捕了尾崎秀实、中西功、西里龙夫等同志,我们在东京、京都、广岛、九州、北海道等地的组织,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需要你们年轻的同志承担重任。组织信任你,我们相信你已做好了准备。”

叶月平静地点下头,没有说话。他的父亲和尾崎秀实一样,曾是《东京朝日新闻》的记者,在20 世纪20年代到过上海,也是上海东亚同文书院青年左翼团体“日支斗争同盟”的一员,在中共特科的领导下展开情报战线上的斗争。去年六月,日军特务部破获了所谓“共谍报团案”,将尾崎秀实等同志逮捕入狱。叶月的父亲在前一年,因肺结核死在了冈山县的老屋,不幸中的万幸,叶月一家因此躲过了这场大搜捕。叶月记得脸色苍白的父亲,在老屋庭院的月光下,和母亲认认真真地交待自己后事的模样。父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欲言又止,由于喘不上气,只得颤颤巍巍地在她的手心写了两个字:平安。这两个字是用中文写的。过往依在父亲怀里,听父亲讲授中文的岁月,瞬间涌上心头。叶月深知谍报工作的凶险,但这是她和父亲共同的信仰,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叶月也察觉到,在她去年考到东大医学院后,由于父亲职业的关系,她一直被怀疑,也是今年没有被派到太平洋战场的寥寥几个新生之一。当然杏香也没去太平洋战场,她知道杏香是特务部安插在东京大学的眼线,组织上很早就提醒过她。

叶月低下头,看了一眼装着杏香尸体的麻袋。“怎么处理她呢?很难不被发现。”

许英笑笑,“今天见面后,我不会再回到这里。而明天也将是你在东大的最后一天。”许英在地图上划出撤离的路线,“任务完成后,会有人接应你去东京港,明晚有一艘商船去上海。”

“上海?”

“是的,所有证件组织都安排好了。你还没去过上海吧?”

叶月摇摇头,她只是听父亲提到过这座远东大都市,父亲多次带着沉湎的深情,回忆他在上海的青年岁月。

“我就是在上海认识你父亲的,他是位令人敬重的兄长。我那个时候还是上海一所大学的学生。大夏大学,你听说过么?”

“一所中文专业很优秀的大学?我父亲在大夏大学旁听过中国文学课。”

许英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他回过神说,“我们聊聊明天的计划吧。安田讲堂,你熟悉吗?”

叶月只是在入学典礼的时候去过安田讲堂,她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

许英说:“没关系。今天下午你回到宿舍后,就会收到学生会的通知,明天你将是影佐祯昭演讲时的服务生之一。演讲定在明天上午九时,听众是东大的一些军国主义学生,以及军部的一些少壮派军官。演讲开始前的搜身会异常严格,特务部的人会在现场。你记住,大约八点半,你们这些人会被统一带到安田讲堂的地下室,在那里换上服务生的服装。你们每个人还会佩戴一个写着各自名字的旭日旗袖章,发给你的那个袖章里面,缝着一颗胶囊。”

“里面是氰化物?氰化物有一种淡淡的苦杏仁的气味,影佐祯昭这样的人会发现。”

许英说:“是氰化物,但影佐祯昭这个人喜欢喝很浓烈的玄米茶,明天也不会有例外。氰化物会被玄米茶的味道盖住。影佐祯昭只用自己带来的茶杯,你只需要在加水时,把胶囊里的药粉漏进他的茶杯里。”

叶月有些疑虑,她觉得氰化物的味道,未必那么容易被玄米茶那股糙米的味道盖住。许英看出了她的疑虑,继续说:“现场也许会有意外,比如影佐祯昭可能一口水都不喝。我们也准备了B 方案。”

“B 方案?”

“嗯,你知道安田讲堂是在关东大地震后完工的。为了防震,讲堂地下室铺的石板下面,覆着一层铁格子。明天地下室东南角落靠近女厕所的石板,有一块上面摆着一盆马尾松的盆栽。你在换衣服的时候,装作害羞,躲到这个角落里蹲下来换。这块石板被动过手脚,下面的格子里,有一把勃朗宁袖珍手枪,里面有六发子弹。”讲到这里,许英仿佛想起来什么,笑了笑,“那还是我自己的枪。用了有十年了。”

叶月琢磨着许英讲的这套备选方案,陷入了沉默。

许英猜到叶月在想什么,他严肃而温和地说:“叶月同志,无需隐瞒,这套B 方案中,你没有办法活着离开安田讲堂。你可能只有开一枪的机会,希望你尽可能靠近射击。枪响后,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吞下袖章里的那颗胶囊。”

书店里一时安静下来,一滴蜡油滴在地图上,叶月用指甲缓慢地刮来刮去,看得出情绪有点焦虑。过了一会儿,叶月恢复了平静,对着许英说:“总要有人牺牲。”

许英低沉着说:“我也随时准备牺牲自己。”他没有多说什么,但是这么近的距离,借着烛火,叶月看到许英额头上长长的一道伤疤。她能想象到,经历了十多年的战争,许英活到现在都经历过什么。叶月低声说:“我同意,两套方案我都记住了。”

许英并没有松一口气,他用坚毅的眼神看着叶月,再一次握了握她的手。“希望我们在上海还能见面。”

“会的,听说上海的咖啡很好喝。”叶月勉强地笑一笑。

许英站起身,“上海的咖啡,我们今天就能喝到。我这里有一袋上海东海咖啡馆的咖啡豆,你习惯清咖吗?”

叶月有些发窘地又瞄了一眼装着杏香的麻袋,土黄色的麻袋似乎隐隐透出血丝,变成一片脏兮兮的深棕色,乍看一眼倒像是洒了一杯咖啡。

“喝咖啡?在这里?”

许英呵呵笑着,“叶月同志,就当是一场考试。”

听完叶月的英语面试,王平满意地说:“答得不错,下了不少功夫。”其他四位评委也纷纷颔首,叶月对于二战史很熟悉,英语也讲得不错。当然,这只是开胃小菜,推免面试最关键的环节,还是专业面试。在面试之前,每位同学都把各自的写作材料发送给了研究生秘书,秘书打印出来转给了各位评委。

王平谦逊地请其他四位评委提问。其中一位年轻的女评委,来自世界文学专业的,问叶月如何理解“世界文学”这个概念,叶月像教科书一样有板有眼地回答了几点,从歌德讲到当下学界,还比较了“世界文学”与“国际主义”的谱系差异。另一位来自文艺学的评委,请叶月讲讲何谓“纯文学”,叶月也四平八稳地套用布迪厄文学场的理论,从正反两个方面谈了谈纯文学的价值与问题。王平越听越不耐烦,倚在椅子里转起笔,还把笔丢在圆桌上。评委们醒悟过来,王平不喜欢这种理论化或文学史化的问法,喜欢讨论写作的细节。大家也不说话,等着王平一锤定音。

见评委们都等着他,王平也清清嗓子,点一点叶月提交的材料说:“理论问题讨论得差不多了,老师们讲得都很到位,还是围绕你提交的作品展开吧,虽然我还没有读完。叶月同学,你先讲一讲,你觉得这篇作品的硬伤在哪里?”

叶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硬伤?您指的是?”

“明显错讹的情节。”

叶月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她如果发现有明显错讹的情节,显然在提交前会改掉。

王平慢悠悠地说:“东京大学招收女生,是在哪一年?”他不等叶月回答,就自问自答道:“1946 年。”他左右环顾其他评委,半是卖弄地说:“我没说错吧,这两年疫情我就没再去东京,上次去东大的时候,我听藤井省三教授给我介绍过。”其他评委也不清楚是哪一年,那位提问“世界文学”的女评委,带着过度热情的微笑不断点头。

王平继续说:“你这篇小说一开场,就提到了瓜岛战役刚刚结束,那就是1943 年初。你这个女主人公,怎么考的东大医学院?”像是要显示一下幽默,王平又调侃着说:“还有你这女主人公也叫叶月,这是中国名字啊。”

屏幕里的叶月说:“您说到的这个年份我确实没注意,不过叶月确实是日本名字,准确说是姓氏。”

王平略有一点尴尬,他对日语一窍不通,疫情前去东大,也是那边的中国留学生陪着转的。他稍稍坐直了一点,说:“小说固然是虚构的,但小说同样有小说的逻辑,小说的逻辑和现实的逻辑有一种映射关系。你讲叶月杀死了跟踪她的杏香,你想过没有,怎么不引起别人怀疑?假设杏香和指示她的人有过约定,比如中午十二点前没有消息就表示她出事了,叶月怎么办?”

叶月没有答话,王平翻了一下材料又继续说:“还有,这么秘密的接头,叶月把寒秋书店的名片,大大咧咧地放在寝室的桌子上,这不合理,太容易暴露。他和那个谁,那个叫许英的寒秋先生接头,也有些简单,至少要有个暗号吧。这个许英出现得也突兀,像是从别的小说里穿越过来的。”

叶月说:“我是借鉴漫威宇宙的做法。贵系有一位孟弧教授,他有篇评论讲,现代人难以习惯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也无法把握世界的全体,只能把握世界的碎片。就像庞德那首写地铁车站的诗,人群幽灵般闪现又消失。理解一个人物,就像理解一个宇宙,要我们自己将星光绘成星图……”

提到孟弧,其他四位评委都不说话,默默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流露出任何情绪。但如此整齐划一,又显得过于刻意。坐在王平身边的那位年轻男老师没忍住,小心地提醒了一句:“孟弧先生不是我们系的教授,已经离职。”叶月不知道王平调来大夏大学时,孟弧提交了离职申请。她有些愕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而王平一脸阴晴不定,又不好发作。他刻意显得平静地说:“孟弧教授是著名评论家,这段话讲得很精彩。但具体到你提交的小说,具体到许英这个人物,背后还是一个俗套。”说到许英,王平的情绪一下子又上来了,“什么俗套?就是厚古薄今!多少年了,一直有一个知识分子的神话,好像过去的大学老师如何如何伟大,现在的如何如何庸俗……”

“许英不是老师……”

“都一样,你们就是觉得大学精神沦丧。像你小说里大夏大学的师生一个个英姿飒爽,这种极端的想象很荒诞。我跟你们讲,咱们数数高级人才、重点项目、精品课程、论文和论著的数量,现在的大夏大学都是碾压老大夏的。老大夏的老师,有的一辈子都没写过几篇论文,连基本的学术规范都不懂。你们要面对现实啊。”王平越讲越气愤,仿佛不是对着叶月讲,而是对着虚空中的神祇来讲。讲完之后,又有点颓唐,像一点点瘪下去的气球。他靠在椅子上,慢慢喝一口水。

评委们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位来自世界文学专业的女老师,小声地提醒一句,时间差不多到了,要不请下一位同学吧。正在这时,屏幕里的叶月抬起头,冷笑着说:“王老师您说得对,但万一这个现实本身,就是荒诞的呢?”

东京大学,安田讲堂。

薄薄的云,层层叠叠地飘浮,像一片片狭长的飞到空中的白幡。空气有些污浊,灰蒙蒙的,有股烧樟树叶子的味道。一缕曙光,透过云层,笼罩着讲堂前的圆形草坪,那里不言不语地站着几个女学生。叶月还是穿着昨天的衣服,漠然地和其他几个服务生等着安田讲堂开门。眼前的安田讲堂,砖红色的外墙,被暗淡的朝阳抹上一层血色。哥特式高耸的主楼,垂直的线条落下来,肃杀、阴冷、森然。主楼入口,棕黄色的石柱下,幽深的拱门里,涌出来一队日本兵,穿着带兜帽的土黄色雨衣,带着白底红字的宪兵袖章。穿长筒马靴的队长,冲着叶月她们招招手。一个宪兵对着一个学生搜身,一双手如冰凉的蛇,从头到脚摩挲一遍。

一个又瘦又高的宪兵,领着叶月她们,从拱门一角的暗门,沿着旋转的石阶,走到讲堂的地下室。迎面一股潮湿的土味,墙壁四周是惨白色的石头,昏黄的灯光下,摆着几条黑色的长桌,长桌上叠好了她们要换上的服务生套装——一套幽兰色的和服。每件和服上,摆着一个写着各自名字的旭日旗袖章。这些女学生私语几句,按着对应的名字,纷纷换上和服,一时间房间里衣袂翻飞。

叶月站在自己的那套和服前,轻轻捏了一下袖章,摸到了旭日旗图案背面的胶囊。尽管进行了一夜的心理建设,但真正摸到这枚死亡胶囊,她的心还是沉了一下,好像童年时突然从床上摔下来,一脚踏了空。没有时间让叶月想得太多,头顶的地板上响起闷雷般咚咚的脚步声,那是列队的军靴整齐地踏进讲堂。叶月不再犹豫,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躲到女厕旁,佯装不小心撞到盆栽。她就势蹲下来,和服宽大的衣摆自然地垂落到地面的石板上。借着衣摆的遮掩,她的手在松动的石板下摸到一把小手枪。她不假思索地将手枪插进右脚的袜子里。恰在这一刻,讲堂悠长的铃音响起,提示讲座还有一刻钟开始。那个又瘦又高的宪兵推门下来,喝斥着让所有人抓紧换好衣服。

叶月她们换好衣服,匆匆跟着宪兵上楼,从另一道暗门直达讲台两侧。叶月被安排站在讲台的左侧,她隔着天花板垂下的帷幔,望向黑压压的观众席。讲堂里阔大的两层观众席,如一道流畅的弧线围着讲台。上层坐着年轻的日本军官,清一色茶褐色毛料军装,军帽上缀着黄星;下层坐着东京大学的男生,黑色诘襟校服,金色的扣子熠熠发光。上千人的观众席肃然无声,静候影佐祯昭登台。

忽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一个五十多岁的日本军官,在教务长的谦恭陪同下,从贵宾室缓步绕出,迎着热烈的欢呼声,儒雅地坐到演讲席后面的椅子上,微笑着向全场示意。悬在桌子上空的水晶灯,八个璀璨的水晶花瓣,将军官笼罩在华丽的白光中。叶月看不真切影佐祯昭的样子,也听不清教务长对影佐祯昭的殷勤介绍,她觉得讲台上白茫茫一片,一切变得寂静,只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的耳鸣。袖章里的氰化物胶囊,像粘在皮肤上的一粒沙;袜子里的勃朗宁手枪,像海水冰冷地贴着她的脚踝。叶月知道,决断的时刻到了。

叶月定一定神,听着影佐祯昭不急不缓地开场。她盯着桌子上的水杯,准备等影佐祯昭讲一段,再去自然而然地补水。她听着影佐祯昭讲:“诸位作为我国青年之精英,素来具有独立个人之意识。而作为优秀之个人,如何服膺民族意识之指引,参与国民精神之塑造,是诸君天赐之责任……”她望着讲台下学生们的脸,在水晶灯亮银般的璀璨光影里,普遍有一种恐怖的沉迷,一种虔诚的晶莹。她摸摸自己的左臂,仿佛不经意地整理袖章,将胶囊悄然扣在手心里。是时候了,她提起脚下的水壶,正准备上场,却被帷幔前站立的卫兵伸手拦下。叶月一惊,卫兵冷冷地告诉她,影佐祯昭司令指示过,今天不需要倒水,任何人不能靠近。

这是叶月所完全没有想到的,她茫然地站在原地。讲座在继续,影佐祯昭忽而亲切,忽而严厉,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她模糊地看到影佐祯昭在轰响的掌声中起身,点头,又坐下;看到教务长上台,致谢,又鼓掌。她知道讲座马上就要结束了。人被命运所战胜,还是战胜命运,像一滴水撞向一片海,像一粒沙射向一片沙?叶月俯下身,再次提起水壶,拉开帷幔。刚才的卫兵一脸不耐烦地伸手推她,嘴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叶月抬起手枪,平静地开了一枪,伴随着一声锐利的枪响,子弹穿透了卫兵的腹部,高大的身躯瘫了下去。叶月跨过他,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拿着枪,走向讲台中央的影佐祯昭。全场观众像一群蟑螂惊叫着四散,有一些军官试图冲向讲台。教务长慌慌张张地不知道怎么办,凭着职业本能走向叶月,似乎想做叶月的思想工作。叶月对着他的胸口,平静地开了一枪。她跨过教务长,走向影佐祯昭。

影佐祯昭风度不乱,他不仅没有跑,反而坐了下来,盯着叶月。叶月看着他婴儿般稀疏的白发,看着他冷漠、功利、残忍的脸孔,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她将枪顶在他的脑门上,“是我审判你。”影佐祯昭冲她邪恶地一笑,叶月没有半点犹豫,即刻扣动了扳机。在溅起的血花中,叶月仔细地算了一下,这是第三颗子弹吧,还有三颗。有几个军官已经爬上了讲台,像鬣狗一样冲向她。叶月转向他们,继续开枪,一枪,两枪,三枪……还有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不断爬上来,叶月犹豫了一下,一只手扣紧胶囊,另一只手继续开枪。第七枪,第八枪,第九枪……叶月平稳地点射,打得又快又准,没有浪费一颗子弹。也不怕浪费,这把枪里的子弹似乎无穷无尽,而向他们开枪的叶月,也没有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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