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跳舞的高娃

2024-03-18 16:12
雨花 2024年1期
关键词:王梅月亮眼睛

阿 连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诗经·陈风·东门之枌》

那一年,艾不盖河畔的萨日朗没有开花,整个夏季都没有。人们都知道萨日朗在那一年不会开花了,只有高娃相信,萨日朗是会开花的。她一遍一遍地往河边跑,一遍一遍地。直到秋天的风大面积刮过干涸的河床,从一块河卵石到另一块河卵石,一下也不肯停留,直到漫过整个原野到了不可知处时,高娃在河边大哭了一场,她才知道,萨日朗真的不会开花了。

她坐在河畔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天色已晚,高娃已经流不出眼泪,而她脸上的泪痕有了盐碱的薄薄厚度,以及风从一个方向刮过的形状时,高娃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天一黑,风突然停了,四下里分外寂静。她害怕地赶紧站起来,朝村庄的方向走去。高娃是最怕黑的,天色越暗,她的恐惧越甚。她看到月亮升起,越发害怕,她跑起来,仿佛身后跟着一个白色的怪物,要吞没她,或者进入她的身体,甚至流出滚烫的白色的汁液,要烫伤她。

当然,月亮不会进入高娃的身体,也不会流出白色的汁液,更不会烫伤她,但那晚回去,高娃被打伤了。其实高娃知道那天回家是会挨打的,但她的渴望,以及后来的悲伤与恐惧让她忘掉了她会被打的这一铁定事实。

高娃挨打,多数来自她的跳舞。

高娃并不叫高娃,她叫高抱抱。是高五六妹妹高五八的孩子。这事查干朝鲁的人大概率都知道的。草原上的消息很多时候如草原上的风,用不了多久就会刮遍整个草原,何况如此一个小小的村庄。那些低矮的房子与低矮的草,根本无法阻挡草原上的风。当然,高抱抱是高五八女儿这个事实也并没有传多远,查干朝鲁是一个孤独的村庄,离另外一个村庄有二十多里路,风刮到一半时,就弱了,累了,停歇了。但村里人对这件事讳莫如深,起码在太阳底下几乎闭口不提。只是在夜晚,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因为在晚上,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风是停着的,草原上的风仿佛也知道夜晚是休息的时间,这样,话语就不会被风带走,传到更远的地方。这时候,会有妇人说起高五八,说起高抱抱。虽然高五八已经好多年渺如云烟,但大家还记得高五八美丽的如同云朵的容颜。可是这个高抱抱并不特别像她的母亲,除了眼睛大而明亮以外,其他仿佛与高五八毫不沾边。所以,高五六总是强调,这本来就是抱来的孩子,不是高五八的。但大家都知道她就是高五八的。

主要原因,是因为高抱抱爱跳舞。据说,高五八私奔的那个男人就是戏团里的,是一个舞蹈演员。但大家都不戳破高五六,查干朝鲁的人有着本能的观点,行坐不论他人非,何况曾经那么美丽宜人的高五八,何况高五八下落不明呢?下落不明就意味着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对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何必再非议呢!

但王梅在意。自从当年高五六深夜抱回这个娃儿的时候,王梅的脸色就再也没有好看过。这个比自己女儿只小两个月的娃娃,让她生理疲倦,心理别扭。自己奶水虽然充足,但毕竟同时奶两个孩子,手忙脚乱,疲惫不堪。本来可以偷着再生个儿子,这下好了,这条路被截断了。可是她也不敢高声嚷嚷,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只能闭着门吵闹,闭着门打孩子,当然,被打的不止高抱抱,还有自己的女儿高媛媛。面子总是得要的,否则留下不善的名声,被人笑话。两个一起打,总没人说了吧!

但这次被打不是因为跳舞,而是因为高娃没有完成任务。王梅是打发高抱抱去河边掐些沙葱,快要秋天了,该腌些沙葱做咸菜过冬,这是一件每年必做的事情,去掐沙葱是高抱抱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高抱抱天黑了才回家,没掐到沙葱不说,还害自己担了不少心,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姑娘,毕竟高抱抱已经开始发育。但王梅从不承认自己担心高抱抱的安全,她只是要让她知道,她这么大了,不是玩儿的年纪了,不能白白吃家里的饭,要对家里有贡献。她大声斥责:“让你掐沙葱,你这是玩儿去了?这么大个女子了,就知道个玩儿,还有那个破跳舞!”接着火气如往常一样,不打一处来,就动起了扫帚疙瘩。

打高抱抱的时候,王梅让高媛媛站在旁边,以儆效尤。高媛媛已经读初一了,她个子矮小却学习好,所以一直读书。高抱抱高挑,不爱读书,就早早辍学。高媛媛正好周末回来,王梅更想给媛媛做沙葱馅儿的饺子吃,来改善下生活。谁知道这高抱抱,这么晚才回来。

高娃静静站在院子里,月色由于王梅的动作显得乱纷纷的。扫帚打在身上,高娃并没有觉得有多疼,她刚从自黑暗中归来的恐惧中跌入被打的恐惧中,然而被打的恐惧对她来说,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她面对着纷纷月光,想起她日日盼望的萨日朗不会开花了,那个曾经在火红的萨日朗前,认真观看她跳舞并且夸赞说“你跳舞真好看”的男孩子,再也不会来了。那个男孩子说过,等萨日朗再次开花时,他还会来,来看高娃跳舞。那是唯一一个夸赞过高娃跳舞好看的人,他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她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她跳起舞的时候,是看不到有别人在的,她跳舞的时候,只有舞蹈,整个世界都不存在。等她跳了一会儿之后,她才看到一个男孩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静静地站在火红的萨日朗花丛中,看着自己。高娃突然有些羞赧,她从他河水样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也在火红色的花丛中,仿佛是花丛里长出的男孩儿看着花丛里跳舞的女孩儿。男孩儿走近高娃,轻轻地对她说:“你跳舞真好看。”高娃觉得自己的脸发烧,仿佛脸上开了一朵萨日朗,她觉得那一刻的萨日朗是燃烧的,发烫的。男孩子又说:“我走了,明年我再来看你。”然后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艾不盖车站。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你跳舞真的好好看啊,明年萨日朗开花的时候,我还要来,你还会在这里跳舞吗?”高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脸上的萨日朗花开得更艳了,她本能地点点头。男孩子给了她一个微笑,然后走向艾不盖车站,那里有铁路工人的厂区。

高娃记得那天的萨日朗,开得多好啊,仿佛全世界的红色都堆积在艾不盖河岸,堆积在萨日朗明净的花瓣上。可是萨日朗今年却不会开了,她伤心到不能自已,就不由自主软下身子,用双手捂住充满泪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王梅更加生气,很多时候,王梅生气的不是高抱抱爱跳舞,而是这个爱跳舞的孩子不说话,越打越不说话,甚至不吭一声,不仅不吭声,还连眼泪都不流。这次高娃蹲下来哭泣,虽然无声,但可以看到她抽搐的身体。王梅本来特别愤怒,但这次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就想用扫帚挑开高抱抱的双手,这一下,就挑破了高娃的眼睛,鲜血直流。

瞎了一只眼睛的夜晚,高娃来了初潮。她不知道是那晚月亮进入了自己的身体,还是这只眼睛所包含的全部黑暗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她所知道的是,自己明明眼睛受伤,怎么下体就流血了。

高娃以为自己快死了,她甚至有些小开心,反正萨日朗不再开花,自己想过无数次的在火红的萨日朗花丛里跳舞的情形,已经不再可能出现,她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既然活着没有意义,那正好就可以死去。高娃在家里也跳舞,只不过总是躲在房子背后或者凉房里跳,也有时候在无人时的院子里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跳舞。但一旦跳起舞来,她就觉得自己是飘在云端的,或者自己本身就是一朵云彩,清爽,明亮,无比轻盈。所以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跳起来,跳起来,一旦跳起来,就忘记了一切,或者说,是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唯独跳着才是真实不虚的。可是王梅不喜欢她跳舞,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天然品性不好,为什么跳舞,不就是天生的狐媚,用来勾引男人的?而且,高抱抱每次跳起舞来,就会忘记手中的活计,这更让王梅生气,她就会揍高抱抱,有时候会揍到鼻青脸肿。高娃后来就慢慢克制着自己,尽量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去跳。然而还是会被发现,还是会被责骂或者挨打。高娃也想过改,但她就是改不了,仿佛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病。所以,当她告诉高媛媛自己这可能是病的时候,小小的高媛媛充满忧伤地看着她,觉得她确实是有病,而且病入膏肓。因为她看到过母亲使劲儿打高抱抱的样子,她自己能够看到高抱抱眼睛里的恐怖,并且捎带着自己也会挨几下打。如果不是有病,高抱抱为什么非要挨那些打呢?而自己虽然觉得高抱抱跳起舞来好看,可自己怎么一点也不喜欢跳舞呢?一定是高抱抱生来就有这种怪病,她和高娃一致认定,这是一种不治之症,小姐俩抱头痛哭,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高娃挨打是不可避免的,虽然高媛媛一旦看到高抱抱跳舞,就会上前阻止,但高媛媛根本阻止不了,那种时候,高娃仿佛没有意识,除了手舞足蹈,别的什么也不存在。这种时候,高媛媛看着旁若无人的高抱抱,心中充满忧伤与绝望。

因为月经的出现,高娃告诉高媛媛,说自己这病应该是到了最后的期限了,自己接近死亡,这样以后就不会不由自主地跳舞了。高媛媛看着兴奋的高抱抱,心里突然有些瞧不起高抱抱,高抱抱真是落后了,不好好念书就是不行,什么也不懂。高媛媛已经读初一,班里的许多女孩子都有了月经,她知道那是自然规律,每个女孩子都会出现,只是迟早的事。那只能证明,女孩子由此可以生孩子了,而不是高娃说的死亡。

高媛媛轻轻地又一字一顿地告诉高抱抱:“抱抱,你不会死,你只是出现了月经,不会死,只会生。”

高娃瞪大眼睛:“啊?生,生什么?”

高媛媛轻微地笑:“傻妹妹,生孩子啊!”

高娃的眼睛瞪得更大,充满了惊奇:“啊!你是说我肚子里有了孩子?”接着她就哭了,“我就知道这不是好事,我就知道那天夜晚,月亮进入我的身体,我的孩子是一只月亮,我的孩子一定是一只月亮!”

高媛媛不知道高抱抱在说什么,觉得这个妹妹是不是真的有很多病,不仅有跳舞病,还有精神病。她说:“你说什么呀,什么月亮月亮的,月亮怎么能进入身体?怎么能成为你的孩子?你是不是傻了?”

高娃坐在大门前的石头上,泪水不断地涌出:“月亮就是进了我的身体,那天晚上我跑回家,月亮一直跟着我,一直跟着,就进入了我的身体,你不是说我不会死,是能生,生孩子了吗?那这孩子哪来的,只有月亮进入过我的身体,所以月亮变成了孩子。”

其实高媛媛也说不清,因为她只比高抱抱大两个月,虽然读书多些,但毕竟才读初一,她只是知道来了月经意味着女人能生孩子了,但真不知道孩子是哪里来的,她说:“高抱抱,月亮怎么会变成孩子?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尽胡说。我说的能生孩子,就是说,你现在能生孩子了,而不是你有了孩子,更何况哪来的月亮!”高媛媛也说不清,只能不屑而又同情地看着泪水长流的高娃。

当然,高娃后来知道了月亮没有掉进她的肚子,她肚子里也没有孩子。但高娃突然对月亮着迷,仿佛这次初潮让她与月亮有了天然的联系,这种联系如此隐秘又如此紧密,让她觉得自己有一个额外的独立的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很安全。她已经明白月亮不可能是她的孩子,但她倒觉得自己仿佛是月亮的姐妹。好多个有月亮的夜晚,她一个人偷偷溜出来,在月光下跳舞,自己手舞足蹈,月光也跟着翩翩起舞,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单,纷纷的月色拥抱着她,她充满了幸福感。

这一年的冬天,经常在月光下跳舞的高娃的个子一下子蹿高了,仿佛月光是助长剂,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竟然有了一米七。王梅有时候知道高抱抱夜晚偷偷出去跳舞,但她也不再阻止,高抱抱已经高出她两个头,她阻止不了,再说,高娃几乎整个白天都在干活,晚上就由她去吧,毕竟大了。但她更加忧心忡忡,这个孩子不会又像她母亲高五八一样,跟着别人私奔吧?

冬天的时候,艾不盖的河槽里积了雪。高娃去过两次。一次是下大雪,高娃顶着纷飞的雪花,去了艾不盖河边。从查干朝鲁到艾不盖河边有四里多路,路上空无一人,连牛羊都没有,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高娃。高娃走着走着就跳了起来,先是小步,前脚踮,后脚跳跟,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往前,脚底下腾起的雪花碎屑像一团又一团的白色火焰,是的,白色火焰。高娃觉得脚下甚至全身都被这白色火焰燃烧了起来。然后她开始大步跳跃,前后脚几乎同时腾空而起,空中一跃,轻轻落在前方,接着又迅速弹跳而起,又纵身一跃,落下,迅速跃起,脚下的雪花也跟着呼啦旋起,拉长成更大的火焰。高娃觉得自己是一片巨大的雪花,在空中翩翩飞扬,同时也觉得自己是一团白色的火焰,在不断燃烧,当她感觉自己即将燃烧殆尽的时候,她来到了艾不盖河岸,她轻轻地软软地落在河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大石头上已经铺上了一层白雪,不断地有雪花继续落上去。高娃也落上去,这片巨大的雪花,这团巨大的火焰也落上去。那一刻她觉得无比轻松与幸福——她看见白白的天地间开满了火红的萨日朗,花丛中,一个眼神明亮的少年站在那里,静静地朝她微笑着。这朵雪花从石头上倏然飞起,她又旋转起来,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自己,以及那个看着她跳舞的男孩子,而那个男孩子,也在她的不断旋转中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她自己,只有跳舞的自己,其他的都不重要,都没有了,甚至自己也没有了,只有旋转,旋转,旋转。

很久很久她才停下来,颓然地倒在那块大石头上,她看到石头上的积雪瞬间化开。直到觉得浑身冰凉的时候,高娃打了个冷战,才发现雪已经停了,哪里有什么男孩?整个原野白茫茫一片,除了自己,再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她已经出来很久了。她站起来往回走,看到石头上是一个人形,她觉得她把自己留在了石头上,留在了艾不盖河畔。

那次回家高娃就感冒了,并且感染了肺炎,一天一天地咳嗽,有时候甚至要咳出血来。高娃终于卧床不起。刚开始高五六和王梅以为只是个感冒,也没当回事,但后来发现高抱抱咳出血来,才发觉出了大事。只好套起马车,去往乡医院。

那天太阳很好,却清冷无比。高五六驾着车,皮鞭在空中甩着,马车“噔噔噔”地跑在原野上。高娃坐在车兜里,围着一床棉被与一件皮衣。阳光洒在原野上,也洒在高娃的身上。她想好好地坐起来,却浑身没有力气,只好斜倚在车围上。因为生病,她更加消瘦了,只是脸却由于咳嗽,显得红扑扑的。车过艾不盖河岸的时候,她看见河槽里的积雪还在,她找不着那块她躺过的大石头,她试图直起身子,但路上的碎石头太多,马车颠簸不已,她没有办法很好地坐起来。她其实早就想过了,一定是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精气神留在了石头上,留在了艾不盖河岸,要不自己怎么会一病不起呢?她努力搜寻那块石头,但没有看见。她想着如果能够看见那块石头,或许会找回自己的一些精气神,或许自己能好起来。村里的人生病了,很多人不就是通过叫魂来找回自己的灵魂,病就好了的吗?况且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不能跳舞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是另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人,尤其生病这段时间。她多想好起来啊!因为没有找到,她有些沮丧。但当马车驶离艾不盖河槽的时候,她瞥着河槽里厚厚的以及河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积雪,突然有些释然。她知道,这些雪会让明年河岸上的植物茂盛,植物茂盛,萨日朗就茂盛,那萨日朗明年一定会开花。她高兴了起来,激动地剧烈咳嗽了几声,几声过后,她觉得呼吸突然顺畅了起来。

阳光仿佛是一层一层地洒下来的,高娃的那一只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春天了。但查干朝鲁的春天依然寒冷,只是风不再那么刺骨,有了些许的柔和。高娃的病有了些许的好转,她不再咳血,也能下地做一些活计,但精神还不是特别饱满。有几次,她在月色宜人的晚上在屋后起舞,却总是精力不济,完全不能像以往一样忘我。她觉得确实有什么东西抽离了身体,她想努力让自己饱满起来,就像那次那飞扬的雪花与白色火焰,但却没有。她把这些告诉高媛媛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把高媛媛当知心朋友,因为高媛媛是读书人,并且学习成绩很好,自己与她的差距明显拉大。而高媛媛也不再与她说那么多的悄悄话,本来高媛媛住校,在家里待的时间很少,周日回家来,要么是做作业,要么会带着新的朋友回来,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和高抱抱说话。高娃觉得高媛媛是高冷的、迷人的、疏远的),高媛媛只是漫不经心地回一句:“那挺好啊,你这个跳舞病看来是会好了,你不是一直希望这个病能好吗?”然后高媛媛就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高娃看着走开的高媛媛,泪水就哗哗地下来了。她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悲伤。按说,果真如媛媛所说,自己这个公认的不治之症能够自愈,是该庆贺的事,但自己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她真的高兴不起来,反而越来越悲伤,悲伤到不能自已,泪水就像一条河流,在她的脸上赶路,仿佛泪水与悲伤无关,只是自顾自地流淌。

这是高娃第二次流眼泪,第一次是眼睛被挑瞎的那次。

春天的时候,有人给高抱抱提亲。高抱抱瞎了一只眼睛,并且生了病,虽然年轻,但毕竟是肺结核。所以王梅想着该给她找个人家了。王梅已经不担心高抱抱跳舞狐媚了,也不担心她随她母亲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她担心高抱抱越大越没人要,那可如何是好,自己要一辈子背个骂名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第一个上门提亲的是一个放羊的,经济条件不错,但也有毛病,腿有些瘸。王梅说这不要紧,不影响放羊养家。但高五六看着腿脚有毛病的放羊人,再看看虽然瞎了一只眼却也亭亭玉立的高抱抱,着实不忍心,就婉拒了。

第二个是走村串巷给人照相的小伙子,面目倒还清秀,但个头不高,看起来仿佛还没有高抱抱高。王梅说,个头不高不是问题,你看人家机灵,能说会道,肯定能赚钱,抱抱跟着他不会受苦。但吃了一顿饭下来,高五六还是拒绝了,他觉得这个小伙子心眼太多,虽然看着机灵,却未免油嘴滑舌,看着很不老实。才十五岁的高抱抱被他卖了都得跟着数钱。也没有成功。

后来还有几个,高五六不是嫌老,就是嫌穷,要么嫌没本事。王梅觉得高五六太挑剔,但高五六就是不放口,毕竟这是他的亲外甥女。

高娃越来越沉默,整日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很多个有月亮的晚上,王梅以为她依然会去屋后跳舞。高娃确实会在有月亮的晚上出去,她坐在屋后的草地上或大石头上,但不再跳舞。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安静得像一座石像。顶多有时候,她会伸出她细长的胳膊朝着月光挥动几下,或者整个身体随着胳膊晃动几下,然后就又停在那里,任月辉洒在她身上,散发着银灰色的光芒,而她也与这银灰色融为一体。偶尔有那么几次,她站在月光里,试图扭动身体,试图跳起来,但只那么几下,就颓然地坐下来,朝着月亮发呆。

直到很晚很晚,她才会悄无声息地回到屋子里来,悄无声息地上炕睡觉。

终于有一个合适的,是村小学的代课老师。代课老师姓顾,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来查干朝鲁代课不久。有一天晚上他闷得慌,就自己一个人出来散步。那是个有月亮的晚上,他走在后山坡上,看见一个人影安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刚开始他吓了一跳,但年轻人火气大,他又有文化,就溜达着过去,才发现是一个姑娘。姑娘应该看到了他,但并不理他,依然朝着月亮静静坐着。顾老师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这个姑娘一只手撑在膝盖上,盖着半张脸,另一只手扶着撑在膝盖上的手肘,姿态优美。露着的那半边脸上的眼睛大而明亮,仿佛有水从里面涌出,也可能是月光从里面涌出,美不胜收。那一刻,顾老师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后来,顾老师当然知道了这个姑娘的另一只眼睛是瞎的,但这并不影响她在他眼里的美。一个能在月光下安静地坐着的姑娘,不是仙子是什么?何况,他后来在白天看到了高抱抱,虽然一只眼睛瞎着,却依然掩不住她清秀的面容,以及她颀长的身材。

高五六当然是同意的,虽然只是个代课老师,但人家有文化,有礼貌,文质彬彬,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子弟。高五六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他拍板的时候,还是去问了高抱抱。高抱抱没什么反应,她只是说听高五六的。高娃其实对这事并不是很理解,虽然她已经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但什么时候嫁人、嫁什么人,她没有什么想法。既然高五六让嫁人,那说明自己该嫁了。

她只是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自从生病之后,她没再尽情跳舞,她也说不出自己怎么了,大概真是自己的跳舞病好了,所以才这样。但她心底有着说不出的悲伤,她不知道悲伤什么。她以为长大就是这样,长大了就会丢掉或自愈一些东西。但这样的长大仿佛更加没有意义,她想得头疼,就不想了。

夏天的时候,高娃坐着顾老师的小轿车嫁到顾老师的老家——白云鄂博。顾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轿车,这让高五六兴奋了好久,觉得高抱抱虽然眼睛瞎了一只,又生了病,却嫁了个好人,嫁了个好人家。他觉得他放心了。其实王梅也觉得,高娃真是命好。她私下里和高媛媛说,你看,高娃不念书,也嫁了个好人家。言下之意是高媛媛如果能嫁这样的人家,还念什么书?高媛媛白了母亲一眼,觉得母亲真是见识浅了。

小轿车要穿过艾不盖河岸,河岸上的萨日朗开花了,火红的萨日朗开满了河岸,小轿车穿过萨日朗,像穿过一条花的海洋,或火焰的海洋。

高娃穿着红红的嫁衣,头上戴着粉红的头巾,坐在车里。她看着恣意开放的萨日朗,心里头突然疼痛了起来。她捂着胸口,大声地咳嗽,止不住地咳嗽。她其实已经很久不这样咳嗽了,但这次她止不住地咳嗽,仿佛要把心脏咳出来。顾老师心疼地把她搂过来,要搂在自己的怀里。但高娃执拗地不肯倚在顾老师怀里,她不停地咳嗽,眼睛一刻也不肯错过地努力地看着窗外,窗外是盛开的萨日朗,不知道是咳嗽的原因还是萨日朗闪动的原因,高娃的脸红扑扑的,有着奇异的光泽,她那只明亮的眼睛,也闪烁着水一样的鲜艳的红光泽。

当然,萨日朗旁没有那个少年。

但高娃耳边响起那句话:“你跳舞真好看,我有个姐姐叫高娃,她跳得和你一样好看,我喜欢我姐姐,我可以叫你高娃吗?”

“嗯,我也叫高娃,你当然可以叫我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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