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影

2024-03-20 22:39李成
雪莲 2024年1期
关键词:保真孙犁

【作者简介】 李成,安徽桐城人。先后在《文汇报》 《十月》 《诗刊》 《散文》《美文》《青年文学》《上海文学》《读者》等二百多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部分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 《星星诗刊50年作品选》和“散文排行榜”“名报副刊美文精选”等诸多选本。出版散文集《故乡味》《小沧桑》《岁月深处故园情》,诗歌作品集《裸夜》《海水动荡不停》《秘密:神话与现实》等。现在新华社某部门供职。

林中之光

——记翻译家林光先生

商务印书馆离休编审、知名翻译家林光先生去世时已经八十七岁,但得此噩耗我仍然非常吃惊。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身体一直不错,虽略显清瘦,但总见他乐呵呵的,很有精神。我是想着他起码能活到九十多岁的,没想到说走就走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大约是在他去世前四年的那个元宵节。在上一年,他的老伴病逝,我想到他独自一人形影相吊,便提出去看他。他住的是中央音乐学院他老伴的房子,此前我也曾拜访过一两次,这次好像还是老样子,只是卧室多了一台电脑。林先生八十岁前后学会用电脑写作,给我发过邮件。这天,我在他家闲谈了一会,坐没多久,他就说带我去吃饭。我们乘公共汽车走了很多路,去了一家饭庄,大约是他去过且觉得风味不错的。如今,与他坐在厅堂里就餐的情景还在眼前,然而林先生已成故人,怎不令人怅恨。

这次饭后,我们绕道世纪坛,步行了很多路。天气虽一派清寒,但天上一轮冰盘正圆,洒下的光辉与街上昏黄的灯光交融在一起,在路上倒影下婆娑的树影,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宁谧和清寒。我们像父子一样彼此挽着胳膊,一边走一边聊天。林先生兴致颇高,打开话匣,再次跟我谈起了身世,娓娓的倾谈,把我带入往昔岁月的烟云。

他以前也曾几次跟我谈到他的身世和经历,但我只记得一些片断。这次再听他的回忆,许多印象就连成一片。他于1929年生于福州。大约在当地,他家还算是比较富裕的吧。祖父是名老中医,有一年发洪水,大灾之后瘟疫流行,祖父免费施诊,救活了不少人。父亲读过书,曾到一位在国民党省党部工作的同学手下任职,抗战胜利后,随之渡海到台湾新竹,担任粮食所的所长。因此林先生能够无忧无虑度过少年时光。但是世事变幻,后来父亲的职位被人挤掉了,家道还是毫无悬念地中落,他告诉我,最困难时,家里仅靠他母亲和外婆编竹篓维生。

林先生兄弟四人,以“光明磊落”排行。林光自是为长。“明”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夭折了。林光在台湾读了高中,受到一些进步书籍的影响,遂十分倾向革命,向往大陆,尤其渴望到大陆上大学,于是便不顾家人的反对与三弟磊一起回来了。其时,正当鼎革之际。磊在思想上比他还激进,对大陆新政权充满期望。后来知道,他们走后,国民党警察几次前去抄家,但都因事先有人暗地里通知家人,家中的一些进步书刊也早就处理了,所以家人并未受到大的冲击。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办好离休手续,但还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刚出版那本后来为他赢得声誉的译著《回首话沧桑:聂鲁达回忆录》。我的一位同学向他推荐我写书评。因聂鲁达是我特别心仪的诗人,我当即欣然答应。林先生住的地方离我单位不远,他每天骑车上下班都要经过我们那里,这样我们很容易就见了面。读了这部回忆录,我真的非常喜欢,对书中描绘的壮阔绚丽的拉美风情与聂氏曲折多姿的人生非常神往,中译文字也很精粹,很好地体现了诗人文字的优美和译者的功底,遂写了一篇书评《一个诗人所拥有的世界》,刊发于创刊不久的《中华读书报》。

从此,我便忝为他的忘年之交,与他接触颇多,甚至一度来往频密。跟他见面,我可以说很是放松,因为他一点都没有大编辑和翻译家的架子,非常随和,就像自己家中的长辈亲戚。所以我们无话不谈,当然更多的是谈翻译界的事,外国文学方面的事。似乎从一开始交往,他就有一个特点,就是每次见面,他都要给我带一两本书,先是他翻译或参与翻译的著作,如《聂鲁达散文选》《种族》《西班牙征服信史》《居里夫人傳》等,后来也带别人送他的一些著作。他仍然去单位上班,因为《西汉词典》的编辑工作尚未完成,我由此得知,他是一位资深的西语专家。我以为他是科班出身,没想到他完全是靠自学。他这才告诉我,他从台湾到大陆,一门心思就是想上大学,他这一辈子为此做过多番努力,可仍然与大学无缘,只得自学,靠一本词典和听收音机、向人请教,多少年坚持下来,终于学会了西班牙语的读、写。我肃然起敬,深知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他对中国古典文学始终都很爱好。正是通过对古典文学的学习,他才具有比较精确的文字表达能力。看他的译文,字句精炼、准确,可用雅洁二字来概括,实在是经过了一番锤炼的功夫。

他对文字的讲究和钻研仿佛永不满足。许多译作在出版后,他仍然改了又改,精益求精。二十多年前,他在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基罗加小说选》,在我看来,已经译得相当生动,可是他觉得还不够完美,仍要一遍遍加以修改,并且补译了几篇,放在一起,以基罗加一本小说集的名称为书名:《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交给我,希望我所在出版社予以出版。我翻开他修改的底本,看到每一页几乎都有很多改动,有的篇页几成“花脸”,遂知道老先生下的功夫之深,也见识了一位翻译家的匠心。我们给他出版后,他后来还觉有不足的地方,过了几年,又交给另一家出版社,再出了一次修订版。

他在译另一部名著《碧血黄沙》时也是如此。他给书中有些专门术语做了注释,有的注释是经过反复斟酌,甚至经与同行的多次探讨方才定稿,可谓“一名之立,旬月踌躇”。

就我所知,对译文严格到“字斟句酌”的程度,这似乎是我国西语界的一个优良传统,国内西语界的翻译大家如林一安、吴文祺诸先生都对同行在翻译西语作品中的某些表述提出过异议,甚至不惧与名人展开争论,显示出追求真理的“较真”精神。我认为这是一种值得发扬的传统,不仅翻译界就是中国的写作界也应当向他们学习!

结识二十多年来,我受益受教于林先生的地方是很多的。在林先生的身上,始终体现着传统文人的淑世精神与仁爱之风,热心助人,诲人不倦。林光曾经资助过一位贫困的乡村少年读完大学,还常常给他写信教导他为学做人。他年长我很多,每次见面,一方面关心我在生活、工作中遇到的问题,一方面总是提醒我应注意的事项,尤其是勉励我不要懈怠,应不断学习。他不仅送了我很多书,到了晚年,还把长期以来朋友送他的杂志整理出来,全数送给了我,如《英语世界》《外国文学》等杂志,都有高高的一摞。

他还引我结识了西语界的翻译家,如前面提到的林一安先生和吴文祺先生,我们后来都有交往,两位翻译家都热心地将著译作品赐我出版,给我的工作添光添彩。

我在给他翻译的聂鲁达回忆录书评后,他十分希望我也能给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的“拉美文学丛书”其他作品写书评,特别是其中的《帝国轶事》一书,他赞不绝口,将书送我一套,我读后,也极为欣赏,可惜由于我才疏学浅,没办法驾驭评论它的文字,只能遗憾地作罢,至今犹有歉意。

云南人民出版社主持“拉美文学丛书”的编辑刘存沛先生来京时,林光先生让我一起去见面,并参加了该社在阿根廷驻华使馆举办的科塔萨尔所著《跳房子》中文版新书发布会。在中外宾客中感受到文化交流的现场气氛,在我是第一次。后来林先生还邀我去塞万提斯学院参加《唐吉诃德》新译本出版首发式,得到一大巨册豪华本《唐吉诃德》,极为珍贵。我能参加这些活动,当然都得益于林先生的引介,这使我这个才出校门不久的书生也算开了一些眼界,每每想起这些,我心中对林先生充满感激!

两年前先生溘然去世,我因未得到通知,未能前往送别,每每念及该是何等惶愧和悲恸!

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乐呵呵的笑容,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再也不能得到他的耳提面命,这在我的人生是一种很大的缺失!

林先生一生始终是在默默无闻地做他的工作,精益求精地打造他的译品,他并不在意任何名声地位;他帮助别人,对别人援之以手,都因为他在艰难的人生路上跋涉过,对人充满了同情,因感同身受而有一种义不容辞之感。他身上的许多潜德幽光并不为人所知,正如其名,他就像林中的一束光,虽然受到一些枝叶的遮挡,看上去不一定多么广大、耀眼,但一直从叶隙间洒下来,照亮了林中的小径,便于人们行进……

怀念所巨师

近日在家翻出一张名信片,是诗人陈所巨先生2003年底寄我的新年贺卡,上面以其特有的风格写着“新年好运气”五个潇洒娟秀的大字,这可能是他留在我这儿的唯一的手迹了。在此之前,他还在寄赠他的长篇小说《黑洞幽幽》时给我来过一封信,但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记得他在信中针对我写的回忆我们之间交往的文章说:“难得你还记得那些事,我都忘记了。”又说到他的近况:“在这小地方,许多人往我身上泼了许多脏水。”这让我明白他的处境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顺心。确实,虽然陈老师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已成名,但他一直生活在家乡的小县城里,那里人际关系的空间很狭小,很容易触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因此不可能不产生一些矛盾,对于他的为人,什么说法都可能有,某种意义上也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留在家乡,是他的选择。据说,当初某城市的一所高校曾经看中他,想调他过去任教,但他没有去。我想他可能不想改行去做一名教师,何况他正处于创作的高峰期。

确实,自八十年代以来,他的写作一直是风生水起,每年都发表一两百篇作品,三天两头都会收到寄来的样刊和稿费,而且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二三十年,这是有点驚人的,在中国作家尤其是生活在县城的作家当中,可能实属罕见。我看见他每年年初都用白纸装订一本厚厚的剪贴簿,每年都贴得满满的,历年来,放在一起,高高的一摞,“著作等身”可谓名副其实。我甚至还见过他专门做过一个账册,登记投稿及其发表与稿费收入情况,我不知这种做法其他作家是否有过,对此也有几分惊奇。不管怎样,二十多年来,每年都在那么多报刊上大篇幅地发表其诗歌、散文,也着实不容易,这使他虽身在县城,实际已经名满天下。由此可见他的聪明与才华非同一般。当然,我也得说,因为多产,一些作品的质量确实受到影响,有的诗作只是一些零碎思绪、各种意象的跳跃与并置,乍一看,很有想象力,很有诗意,其实有点像一些图案的拼贴,不知所云。因此,我必须说,他晚年的诗能真正打动人的并不多,很觉得有点可惜。但他还是写过一些好诗或比较好的诗的,尤其是早年,即在诗坛崭露头角时的田园诗,确实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一组《阳光·土地·人》,以一天太阳运转的角度,写农人的农耕生活,是新颖而真切、动人的,境界也很宏大。还有《在农村公共汽车上》,以公共汽车摄取乡村生活场景,虽略有虚美,但到底也揭示了一幅乡村图景。这些诗当年赢得了广泛好评,诗人公刘在《诗刊》上著文推介、揄扬,这些成就都是值得总结和继承的。

他之遭人物议,可能是他与女弟子的关系有关。在一座县城,天地那么小,多年来许多爱好文学的青年拜在他门下,与其中一位女弟子关系尤其亲密,如此一来,吸引多少不同色彩的目光,自然是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也给自己带来很大的压力。但我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些中国文人的“典型”做派,如随园诗人袁枚与其众多女弟子,就作为话柄传说了几百年!我不知道,所巨师的故事在后人眼里会怎么看,但一直局促在这么一座小城里,一位作家想寻得一位知己红颜,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她确实起到了助手作用,为其写作帮忙打杂,付出了很多辛劳,当然,他也为她写作的提升助推出力。他们合作著书,互相成就,未尝不是好事。

所巨师的去世,并不是突然的。他四十多岁时身体就出过状况。他甚至向我描述过死的感觉,好像说那就是意识的消失却仿佛飘飘欲仙,“并不痛苦”。英年早逝,主要由于他过于勤奋地写作,包括处理写作上的应酬,另外,可能还跟饮食有关。我的一位学长,国内知名诗人钱兄曾跟我说,陈所巨家的菜死咸死咸。确实,这也是我在陈老师家吃饭时的感受。但包括我对他作品的看法,以及饮食上的问题,我都不敢当面跟他说起。早在一九九六年的一次返乡,我去拜访他,叩响他家的院门,他从室内走出,我从门缝里看见他身体已大为发胖,甚至步子已有些蹒跚,我心里就略有些吃惊:所巨师已经老了!所以我在后来的诗作《田园诗人》中有几句诗:“吟咏过的岁月不再回来/诗人老了 更加木讷而善良/动作开始有些迟缓。”这写的就是他啊,不知他是否看到,是否知道我这么写的本意是想他节劳养生。另外,他似乎对人们仅把他看作乡土诗人、田园诗人也略有些不满,他总是说他写别的题材的诗也很多,意思是,说他是田园诗人缩小了他。其实不然,在一种题材上深挖下去,别开生面,写出别人所达不到的境界和高度,那才了不起甚至伟大哩!至少跟什么都能写的作家不分轩轾。我在2003年与他在桐城的一家宾馆里见面,等待诗友们安排的宴会开始,再次跟他提到这一点,跟他说:“这是您的底蕴所在。”他听后不置可否,只重复了两个字:“底蕴。”仿佛若有所思。

2003年秋天的那次返乡,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欢聚,大约有两场宴会,尤其是重阳节那次小范围聚会,我们都喝了很多酒,不过是啤酒。大家都是一杯接一杯,谈兴很浓,所巨师还说今天是重阳节,应该登高!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到了2005年的秋天,也就是短短的两年后,他就卧床不起。我赶回家乡,是到医院里看他,他也已经不能睁眼,只有他夫人俯在他耳边跟他说我来看他了,他轻声说了谢谢!又嘱咐儿子,将《桐城文学》的稿费开给我,这实际上连见他一面都谈不上,我的眼前闪过他青壮年时期洒脱不羁、风神健朗的模样举止,不禁悲从中来,却又欲哭无泪!

确实,人生苦短。他把最好的岁月都奉献给了写作,他的写作从1976年至2005年,持续了整整三十年。他一直享有比较大的名声,尤其是在我家乡,只要有读书的,应该都知道有个他。但我还是觉得遗憾,所以我在送他的挽联上写道:“不到花甲即归道山,天年未尽!”痛哉!我确实期盼他多活一些年岁,我们虽谈不上“千里共婵娟”,却都应“但愿人长久”,能多看看这个世界和各个人的成就!

得到他身后出版的厚厚的七卷本文集,翻开第一卷,我就读到他发表于1979年6月某日《安徽日报》上的《桥·虹》,我才知道,当年我作为一名十三岁的中学生,因为经常读报,这首诗已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发表于来年4月的《安徽日报》上的一首《播》,更是直接启发了我的处女作《布谷鸟叫了》。我至今似乎还记得手握这份报纸走过春天的田野的那份喜悦。所以当我的一位中学老师对我说,这首诗的作者他认识,就是我们县文化局的创作员,我是多么的欣喜!我似乎隐约感觉到,那扇梦寐以求然而高深莫测的文学的大门离我并不遥远!

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原本可能成为被广泛关注的对象,却主动从大众的视野消失,走向某个角落,默默地生活或从事自己的一份工作,“万人如海一身藏”;但人们并没有忘记他(她),反而是千方百计地搜寻,“大索天下”,总想把他(她)找出来,将其信息报告给公众,可是他(她)“千呼万唤不出来”,一直深藏不露,这样的人不知有几,但张保真无疑是较为突出的一位,如果不说她是唯一的话。

张保真是谁?不少人已经知道,她是大作家孙犁的夫人,准确地说,是孙犁“赋悼亡”后续弦的妻子。但他们的婚姻只存在短短的四五个年头,在1976年春即宣告结束。从此以后,人们长期不知她的去向,甚至有人说,她可能是到了美国,和女儿生活在一起。随着孙犁研究的火热,人们对她的关切也不断加深,但似乎仍然找不到她确切的消息,愈加觉得神秘,于是对其仅有的一点资料也都给予了格外的关注,这其中就有我于2012年发表于《美文》杂志的一篇小文《据说我见到的是孙犁夫人》,孙犁研究专家苑英科教授就曾把其中的一段引用到了他的论著《崛然独立:孙犁纷争》和后来的《孙犁传》中。

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这位“据说是孙犁夫人”的张保真女士的。那已是四十年前的1982年4月,我作为一名中学生参加了本县(桐城)召开的“文艺创作座谈会”,会上请来了省文艺出版社的一位女编辑给我们讲话,对我们这些业余作者提出了几点希望。她讲得很好,话题既切合实际,又有一定高度,是很有水平的一次讲话,普通话也很好听,赢得了与会者的好感与尊敬。尤其是中午进餐的时候,大家都朝着招待所的餐厅鱼贯而入,独有她站在院子里抱著双臂,含着亲切的微笑看着大家,显得儒雅而安详,加上她面貌端庄, 十分漂亮,尤其是气度不凡,在一群乡下人中间真如人中之凤,仪态万方,一下子吸引了我这个中学生关注的目光。于是我悄悄地问站在我身旁的诗人陈所巨:“她是谁?”陈回答:“据说(他也特意用了这个词)是作家孙犁的夫人。”我听了非常吃惊,因为在我印象里,孙犁是一位乡土型的作家,自己也像个农村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具有知性气质的妻子?我不知底细,愈加觉得文坛和一些名人的深奥莫测。我的那篇拙文写的就是这件事和当时的真实感受。后来,我又偶然在一本旧杂志(《安徽文学》1987年第12期散文专号)上读到署名张保真的文章《人间惟有情难诉》,通过写自己平素的“爱树”和“种树”,来婉转地寄托自己对人间真情的感受,我认为此张保真就是我见过一面的“孙犁前夫人”,又据此写了一篇《默默此情谁诉》,发表在《文汇报》的“读书”专版上(发表时题目也改成了《人间惟有情难诉》,并有删节)。这篇文章同样受到一些读者的关注。

我原本以为关于孙犁续弦妻子的探究就到此为止了,最起码在我看来是如此。没有想到,还是有穷追不舍者。今年春天,西安的一位读者忽然联系到我,自称他姓文,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热爱孙犁及其著作,对孙犁第二次婚姻始末十分感兴趣。他加了我的微信,我们聊了聊,他让我把所写两文完整地发给了他,他也转来他发表的几篇有关孙犁的文章。让我惊讶的是,他随后就根据所掌握的信息,把所能找到的有关张保真的文章包括对于她的点滴介绍,她在安徽文艺出版社任职期间责编的图书和所写的文字,都顺藤摸瓜似的一一勾陈、搜罗出来,仿佛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也要找到张保真的下落,给世人一个确切的交代,如此执着乃至掘地三尺,令人惊讶又钦佩。他传给我看安徽省散文学会编、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选《人间惟有情难诉》书影。张保真的文章不仅用作书名而且放在第一篇;接着发来的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所出《小先生》连环画封面,上面署名:“原著 张保真”。我对2014年出版的《小先生》的原著作者是否就是我们所说的张保真表示怀疑,文先生说这是根据张在20世纪50年代发表于《解放军文艺》上的小说(而当时张的丈夫正是任此刊副主编)改编的。很快又拍来了发在《解放军文艺》上的《小先生》及另一篇《找水坑》的第一页,随后还发来全文转录的电子文件。我读了《小先生》全文,才知所写内容乃是一个农村小学生帮助他的一位乡亲“三大娘”识字扫盲的经过,故事虽平常,却写得曲折生动,可以看出张保真文笔甚佳,不愧是五十年代“中央文学研究所”出身。陆陆续续,文又给我传来张保真责编图书的一些照片,有《藕和花的故事》《中国——一个家庭的命运》《寒流滚滚》《大巴山下》《花朝》《春闹集》《荒漠奇缘》《海妖的传说》《孽障》《真实性——1/2》等, 《春闹集》《真实性——1/2》在当年我就曾读过,而《海妖的传说》亦曾耳闻,没想到这都是由张保真亲手编辑出版的。与此同时,还传来两本《皖版图书评论选集》图像,里面收有张保真写的几篇书评,尤其是她为安徽人民出版社社庆五十周年所写的文章《寒暑见当年》一文颇可一读,因为从中能看到她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工作的一些情况。

我是安徽文艺出版社的一名退休编辑。初来时,它尚未建社,是当时的“安徽人民出版社”(即现在的总社)下属的文艺编辑室,办公地点设在总社原办公楼进门处靠左的一间房里。二十余平方米的方室中已经摆了约十张办公桌,为我的到来,编辑室主任刘竟同志授意在中间两张桌子的顶端再横上一张,伸进了原本不宽的唯一的通道,从此后坐在办公室两侧的同仁便只能绕着弯,呈“之”字形地进出。在这样密集的房子里过冬天很不错,那时的人们不知空调为何物,惟一的奢侈品是一台电风扇,悬在室中央,正在我的头顶,每当季节需要它转动时,我受惠最多……

她还说道:“我只是一名小兵,在安徽出版业的日子,以编辑始以编辑终,布衣终生,远离决策层。”“我来到安徽出版社是在1978年,它已存在了二十六个春秋,先行者已奠定了相当的物质基础……”这一交代,就让我们对离开孙犁后的张保真的生活状况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虽然1976年至1978年这两三年间的情况我们仍不太了解),觉得她还是合群与敬业的。

在这过程中,老文还不时发来一些可能有张保真厕身其中的合影让我辨认,我说事隔四十年,哪里还认得出。于是,他问起我当年出席我县业余文艺创作座谈会时,是否有合影,如果有,发来看看。我说当时我们是照有一张合影,但历经岁月变迁,手头早已不存,也不记得其中是否有张保真,但我可以问问。好在现在信息交流便捷,我通过微信联系了当时与会的本县作者,其中一位很快传来了当年的合影照片,张保真果然在其中,就在第一排的中间位置,只是比我记忆中的形象要显得“老”一点,也看不出当年“光彩照人”的风采,或许照相就是这样,很难照出一个人的神韵吧。按推算,出生于1931年的张保真,此时已是五十一岁,照片上的她多少显得有点老太太模样了,但在我印象里,她是一位非常有风度有气质的中年知识女性。

这张照片也把我清晰地带回当年的会议当中,想起张保真的一些言笑举止。因此,老文一直鼓励我,利用家在安徽的便利,向安徽文艺界、出版界打听张保真确切的消息。我还真是按他说的去做了。我通过大学时代的一位师兄打听到另一位大师兄、后来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工作的岑先生,我立即打去电话又加了他的微信。岑师兄告诉我,张保真是他的多年同事,是孙犁的前夫人,今年已经九十岁了,就住在他们所住的“书香苑”,前不久中风了,但人还清醒,由她从美国回来的女儿照料;她的丈夫是老红军(老干部),已经去世……云云。由此基本可以断定,张保真后来还真是回到了前夫身边。有资料显示:她前夫张桂,原名桂本宙,1911年生于安徽省繁昌县。1931年毕业于上海中国公学文学系,抗战前在北平开始文学创作,结识巴金、严文井等作家。1940年后历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教师,曾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新中国成立后,任《解放军文艺》副主编,后调解放军总政创作室。约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与张保真结婚。后离京赴江西,任宜春军分区副政委、副书记。“文革”后,任安徽日报社副主任,中共安徽省委视察室视察员……我读孙犁的有关文字,总觉得孙、张的婚变,根本原因还在于张保真可能对前夫仍有所恋,因为他们二人育有一女,总会藕断丝连,所以才最后绝然分手。另外,从其前夫所用名“张桂”,也可感受到前夫与张也是存有感情的,“回归”即便不是必然也似乎是“顺理成章”之事。但可以设想的是,假如张不离开孙,新时期孙犁重返文坛,大放异彩,她本人可能在创作上也将有更大的成就,因为她本就有很好的文采。从这点说,我们很为之惋惜。当然,这只是假设,而历史和人生都是不能假设的。那么,离开孙的张会不会有过一丝懊悔呢?恐怕也很难说得清,正如她在文章里所说:人间惟有情难诉。

我之关注张保真,完全是因为少年时代与其有一次邂逅,聆听到她的讲话,与她同桌吃过一两次饭,又合过一次影,而因为“孙迷”的追根溯源,让我翻出了当年的合影,有了这张照片,我对于这次会议及张保真的所有回忆似乎都凝集于此,那么也就不妨将这篇追寻张的确切下落的文字命名为“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祝张保真老人健康长寿!

一位传奇性的作家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读到忆明珠先生的一篇散文《山中寄语》,其中一节“云水新侣”写的是作者受《百花洲》之邀,到庐山参加笔会而因此见到一些“新朋旧雨”其中一段文字让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呢?且让我做一回“文抄公”:

一些新结识的旅伴,短时接触,尚不深知。同房间的熊君,热情攀谈,我们倒很快就热乎了。

熊君是一位三十左右的青年小说作家。我问他从事写作之前是干哪一行的,他回答道:“杀猪!”

我很惊讶。

他笑笑:在县里举行的一次杀猪比赛中,我还曾荣获过第二名——“杀猪能手!”

读到这里,我就知道忆明珠先生写的是谁了。因为曾经以杀猪为业,而后又写作成名的,在全国似乎没有第二人,只有我家乡安庆某县的熊尚志。我大约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即知此人,想来正是他与忆明珠邂逅的前后。

我很可能是从我县著名诗人陈所巨先生那儿听说到他的,说安庆太湖出了一个很能写小说的,原先还是个杀猪匠,小说写得极好。而也差不多同时,我在《人民文学》上读到他的作品,当然是农村的题材,似乎写得有些朦胧,但确实也很有意境,我心中便起了敬意。我在想在一个以山地为主的小镇,为何能出一个写出这么好的小说的作家,而且曾经或者仍在以杀猪为业,他现在还在杀猪吗?如果杀,他怎么处理本业与写作的关系?甚至想象他如何穿行在山村野店与乡民中间,如何去观察,记录,得到灵感然后写作,是不是每当深夜,都独处一室,燃烟一支,展纸挥笔或凝神若思呢?毫无疑问,这都是无端的瞎想,但可以肯定,我对他有了景慕。我甚至希望能有机会见到他,以一窥“庐山真面目”。

当然不容易找到这样的机会。但有一次,我却感觉到他的气息跟我已经非常近。那原因是在本县我认识的一位摄影家(曾获过全国大奖)那儿,我读到了他写给这位摄影家的一封信。可能是我的摄影家朋友想给这位声名鹊起的作家照一张人物肖像吧,我不记得熊君是如何作答,我想总是表示欢迎的吧;但令我感到十分惊讶十分意外的是,那封信竟然是用毛笔写的,而且写得端端正正,是标准的蝇头小楷,庄严而妩媚,透出清奇,让我过目难忘。我真的设想到,一个“杀猪匠”,竟然写得这一手很有文人气(书卷气)的好字,不能不让我刮目相看。从这字上面我就看出了他的文化修养,知道他之成为作家,并且取得了相当大的名声不是“幸得”,也不是枉得而是实在下过一番苦功的,甚至走过一段不短的艰难摸索的崎岖之路。

即便记忆不完整,也可肯定他在那封信里还谈到他的创作近况,说有许多东西要写,但写得不满意,对能否进一步突破自己倍感困惑,乃至每夜苦思冥想,拼命抽烟,搞得烟蒂满地云云;我的眼前凸现出了一位青年艺术家整夜凝神苦思的模样,这反而让我感到亲近;他毕竟是凡人,一切作品,“看似容易却艰辛”,对此我们每个写作者都深有体会。

但他身上到底是有些传奇色彩的,那传奇就是“杀猪”与“写作成名”之间的巨大反差。不是看不起杀猪匠,但毕竟一般都是没有什么文化的人干的粗活,虽然职业实际上无贵贱之分,但杀猪的本领与作家的才华是不能以道里计的,所以我后来也时常关注他的动向,但似乎也没有见到他在文学上取得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不免有些失落,可我也表示理解,文學是一条多么难走的道路啊,有那么多的人在上面行走、跋涉或者说攀登,有几个心想事成和出类拔萃呢?

熊尚志除了杀猪,为文到底成绩几何。我打开孔夫子旧书网,输入“熊尚志”三字进行搜索,很快有这么些相关图书跃入眼帘:《人与佛》《祸水》《祸女》《处女坟》《野山风流镇》《蛮欲》《骚乱》《南唐后主》,其中《骚乱》还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时在1990年。

我不由暗自吃惊,他竟写有这么多长篇(从书名上判断),可是我却一无所知。又从书名和装帧设计上看,多近似通俗小说。这也可以理解,当年中国的读者群体最大的是识字不多的青年农民,写些他们喜欢的故事性比较强的小说销路相对比较广些,出版也就相对比较容易些。但我不由又掂起了一贯有的看法:何必要写那么多呢?如果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读书学习上,更深入地挖掘自己的人生经验,写得恐怕更好些吧。

然而,熊尚志已于2013年7月去世,死于肝癌。我想起曾在他的书信里读到拼命抽烟一类的话,不禁有些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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