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崇拜文化的衍变

文/瀛洲海客

博物馆中展览的一些印章上，总趴着一只乌龟，且没有因材质与用途的不同而有所区分。换言之，无论是金印、铜印，抑或官印、私印，都常以“龟钮”形状而出现。

所谓“龟钮”，就是乌龟形状的雕饰。古代印章于公是官职凭证，于私是个人印记，十分重要，往往要随身携带。于是，古人就在印章上端留一个“钮”，然后在印钮中偏上的位置钻一个小孔，用绳子穿过，以便把印章悬佩在腰间或肘后，故印钮又称“印鼻”。汉末军阀袁绍，就曾把一枚玉印悬于肘后展示给曹操看。随着印章的发展，作为象征或装饰的印钮亦随之有了各种形状，如龙、龟、驼、鱼、马、羊，乃至桥、瓦、柱、台、亭、骑士等。

汉唐时期的官印常用龟钮。说到这，或许有人不解：乌龟不是具有贬低意味的吗？像“缩头乌龟”之类的词语，都不是什么好话。既然如此，古人为什么还对龟钮十分青睐呢？

“龟崇拜”文化

上古、中古时期的龟拥有十分崇高的地位。《礼记·礼运》记载：“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在远古先民看来，龟是与龙、凤、麒麟同一级别的瑞兽。先民们相信，乌龟能够与神灵沟通。早在部落时代，巫者就会用龟甲进行占卜，故战争、祭祀、农耕等一系列重大事件的背后，总离不开龟卜的指引。传说女娲补天，曾以灵龟四足作为天柱；伏羲推演八卦，也受到过龟背纹路的启发。此外，还有大禹治水、仓颉造字、商汤伐夏、周公作礼……在这些影响中华文明发展的大事中，总能看到乌龟的身影。

逮至汉世，人们怀揣着对乌龟的崇拜，将印钮设计成乌龟形状，龟钮官印自此大行于世，还衍生出了许多有意思的典故。比如人们常说的“金龟婿”。唐李商隐《为有》诗曰:“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金龟婿为什么要上早朝呢？唐初时，五品以上官员皆佩鱼符、鱼袋；至武则天秉政，改鱼符为龟符、鱼袋为龟袋，并规定五品、四品与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分别用铜饰、银饰与金饰。所以，能佩戴“金龟”者不是亲王，就是三品及以上的大员。诗人贺知章就曾位列三品，悬佩金龟。为了宴请刚认识不久的“忘年交”——那个被他唤为“谪仙人”的李白，贺知章竟将金龟解下，拿去换酒，“四明狂客”之称当真名不虚传。

乌龟的美好寓意

古人对乌龟青睐有加，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它身上被赋予的各种美好寓意。比如，先秦时期的龟甲不仅能用于占卜，还作为一种珍稀物品充当货币，称为“龟币”。梁启超曾说：“古代用龟币，以全龟为之者固多。”另外，还有一种玳瑁龟，其龟甲是宝石玳瑁的主材。正因如此，乌龟也象征着财富，时人就认为：“能得名龟者，财物归之，家必大富至千万。”

乌龟的寿命很长，人们无法理解，便认为乌龟“寿蔽天地，莫之其极”。这样一来，乌龟还成了“长寿”的代名词。任昉《述异记》亦云：“龟一千年生毛,寿五千岁谓之神龟,寿一万年曰灵龟。”南宋时，秦桧过生日，一位名叫孙纬的人写诗形容他的相貌：“面脸丹如朱顶鹤，髭髯长似绿毛龟。”被比作“绿毛龟”的秦桧听后不怒反乐，“甚喜之”。可见，乌龟用于祝寿已是司空见惯。

将乌龟养在家中，就是图长寿、吉祥的好兆头。被誉为“铁面御史”的北宋名臣赵抃，素来以不畏强权、刚直不阿而著称。他出任地方官时，总随身携带一琴一鹤一龟。“琴鹤”意象指君子有“崇德尚洁”之风，吉祥之龟则能避邪，置于家中还能预防小人作祟。

中古时，“龟崇拜”逐渐深入民间，并在长寿、吉祥的寓意上衍生出恬淡闲适、与世无争等诸多内涵。在官印龟钮逐渐衰落后，文人士大夫反而好用龟钮为私印，甚至以龟为名，以彰显自身之高洁傲岸。唐代有著名乐师李龟年、诗人陆龟蒙，宋人编撰的一些大部头典籍，则取名叫《册府元龟》《言行龟鉴》。南宋大诗人陆游，晚年更是自号“龟堂老人”“龟堂病叟”。

灵龟神话的破灭

随着人们认知水平的不断提高，乌龟逐渐失去了神秘面纱。人们意识到，乌龟也不过是可以随意捕捉、宰杀的寻常生物，它既没有神奇之处，也无法沟通神灵。唐代中后期，就已经有人注意到乌龟性格中的胆小。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还认为“乌龟怯奸，怕寒缩颈，以壳自遮”。更糟糕的是，过去被“龟崇拜”掩盖住的一些缺点，亦被人们放大，成为污蔑它的有力说辞。

许慎《说文解字》云：“天地之性，广肩无雄；龟鳖之类，以它（蛇）为雄。”过去，人们认为乌龟无法独自繁衍后代，需要与雄蛇进行杂交才能下蛋。入元以后，蒙古贵族无崇拜乌龟的传统，缺少“文化崇拜”保护的乌龟就此跌落神坛，其“杂交”本性也被时人放大，成了羞辱性词汇。

世俗贬龟已成潮流，故元明之际有民谣曰：“宋后无人敢名桧，入元龟字有恶名。”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引《败家子孙诗》中，还以“宅眷皆为撑目兔，舍人总作缩头龟”之语来隐喻乌龟“纵妻行娼、乱伦无耻”。后世所云“龟公”，即是娼夫的意思。

从神灵的使者到人人嘲讽，乌龟本身从未改变，但其形象的变化，却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世俗风情的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