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乌托邦小说对历史与未来的思考

2024-03-28 13:23陈泽群
艺术科技 2024年5期
关键词:晚清

摘要:目的:作为晚清报刊重地的《新小说》与《月月小说》汇聚了大批先进知识分子,他们借文学创作探讨建构崭新的国族想象、激励文化身份认同,其中晚清乌托邦小说成为晚清时人实践自身理想的阵地。因而文章以《新小说》与《月月小说》作家群的乌托邦小说作为参照对象,从另一角度思考晚清时人如何处理严峻的时空危机。方法:文章采用文献研究法与对照法,结合历史背景勾勒出潜藏于文本之下的不同作家群体的思想转变。结果:《新小说》作家群利用历史与政治小说为宣扬自身乌托邦思想开辟了道路,虽然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第一次超越了时间间隔,将“未来”置于中国人的视野之中,却无法弥合“现在”与“未来”的历史裂缝。《月月小说》作家群创造出的乌托邦同样是未完成的,但与《新小说》的作家相比,他们试图真正迈出前进的一步,寻找一切可利用的经验去构筑“新中国”。而作为两份报刊的衔接人物——吴趼人尝试构建出真正的“理想国”,但这份努力始终萦绕着困惑与迷离,他无法进一步想象未来的不同方向,以及进化过程本身的各种变数。结论:虽然《新小说》与《月月小说》作家群将乌托邦小说作为改革利器与“未来”试验蓝图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但他们的尝试与求索开启了五四石破天惊的光明神话。

关键词:晚清;乌托邦小说;历史叙述;未来想象;  《新小说》;  《月月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4)05-00-03

王德威教授认为五四作家在理论与实践上对科幻文类的忽视体现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总体吊诡”[1]291,这种刻意忽视正反映出晚清与五四之间被人为划分的巨大历史裂缝。因此以晚清科幻小说中的乌托邦小说为研究对象,思考以梁启超与吴趼人等为代表的《新小说》与《月月小说》作家群在乌托邦思想下的历史考量、未来想象,以及在文本叙述过程中心理与现实的矛盾与挣扎,或许能够进一步贴近真实的历史图景。

1 《新小说》对历史与未来的构想

1902年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创办《新小说》,这是近现代第一份以刊登小说为主的杂志,更是中国小说发展历程上的巨大转折点。刊登在《新小说》中时间较长的历史与政治小说主要有雨尘子的《洪水祸》、岭南羽衣女士的《东欧女豪杰》及玉瑟斋主人的《回天绮谈》。前两部作品主要叙写革命与自由的历史,后一部侧重于呼吁以暴力手段争取自由平等的政治理念。但这些小说的创作目的不仅在于陈述历史,更在于通过重构历史使其符合晚清文人对革命的想象。尤其是《回天绮谈》中对英国宪章运动的历史叙述引人思考:小说悄然泯合了革命与改良之间的界限,作者不仅夸大了自由宪章运动的意义,更为其冠上了“人民自由的基础”之名头。英国作家F.E.霍利迪指出:“大宪章运动完全是为了自己阶级谋私利的措施,其目的在于确定上层贵族和教会的特权,而丝毫不顾大多数英格兰平民和广大农奴的利益。”[2]且作者将17—18世纪由启蒙思想家所提出的“天赋人权”观念直接前移,将其变为13世纪自由宪章运动的纲领与口号。可见“新小说”作者在叙述历史经验时,并不在意历史叙述的真实与否,只是将其作为宣扬自身政治理念的工具。他们通过篡改和粉饰使历史理想化,为中国未来提供多种可能性想象,以期建造一个能够矗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国家。

这些历史、政治小说的登载为梁启超宣扬自身理念开辟了道路,使《新中国未来记》中构想的“新中国”未来图景更加直击人心。不同于中国以往的乌托邦小说,梁启超不再将幻梦置于海上仙岛与桃花源,也不再将目光投射于中国历史性话语,他第一次超越时间的阻隔,在吸收19世纪达尔文提出的进化论的基础上为“新中国”的未来铺平了时间坦途。在排版设置上,他将世界革命历史置于自身乌托邦幻想之前,正是因为意识到中国传统小说通过历史语境所产生的真实感已失去力量,“过去的‘过去性已经不再是使叙述逼真的唯一方式,而‘未来浮现出来,成为新的叙事诀窍”[1]354。

实际上梁启超也是矛盾的——他在《新中国未来记》中设置黄克强与李去病两名主人公不断争论,试图为中国历史预定前景。这种努力是双向的:一方面以充满民族主义激情的幻想鼓舞人心;另一方面“晚清文人对历史及未来的‘总结,可能只是一厢情愿,其结果只能是把现在的文化、道德观、目标和幻想投射进未来”[1]343。所以王德威着意强调《新中国未来记》“未来完成式”的叙述方法——未来的中国已经到来,随之而来的是如何填补现在与未来之间的空白。巨大的割裂感使梁启超未完成《新中国未来记》写作计划,也成为他无法掌握新时间观念的注解之一。

《新小说》自第九号始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后期刊行了大量吴趼人的作品。自吴接手后,《新小说》的办刊理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值得关注的是后期《新小说》只刊载了一部历史小说——《痛史》。《痛史》讲述南宋灭亡的历史,鞭笞贾似道等卖国贼的丑恶行径,讴歌文天祥等历史英雄的丰功伟绩。与前期《新小说》对历史小说的着力点不同,吴趼人立足于中国传统的抗争史实:《痛史》将反抗的希望放在占山为王或另开国于海外,沿袭的是传统的乌托邦想象。但吴趼人乌托邦愿景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在写历史的同时,也密切关注世界问题。《痛史》借南宋灭亡之事警醒时人,以历史镜面反射出现实之影,其构想与《新中国未来记》在某种程度上存在重合。

这一时期的《新小说》作者群对过去、现在、未来的叙述实际上落在同一维度:他们有的通过粉饰西方历史使中国变革合理化;有的通过对“新中国”乌托邦的幻想为未来提供某种可能;有的则扎根于中国惨痛的历史经验,希冀激起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一方面,他们无法摆脱旧有经验,希望通过回溯历史寻求疗救与革命的方法;另一方面,西方文明的思潮又迫使他们直视现实,从新文明中汲取养分。

2 《月月小说》中历史与未来构想的另一面向

1903年,当《新小说》陷入难以为继的局面时,吴趼人施以援手,几乎包揽了历史小说、社会小说等多个版面,为《新小说》注入了新的活力。而《新小说》肯拿出近一半的版面给吴趼人,也说明吴趼人的作品与《新小说》的办刊宗旨大体吻合。然而1906年吴趼人与周桂笙卻双双离开,选择投入《月月小说》麾下。尽管离开了《新小说》,但吴趼人作为《月月小说》的总撰述,其办刊理念与宗旨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新小说》。

历史小说依旧是吴趼人在《月月小说》倡导理念、发扬思想的主要载体。此时吴趼人对历史小说的关注点聚焦于“德育”:他认为“历史云者,非徒记其事实之谓也,旌善惩恶之意实寓焉”,更要持此小说“窃分教员一席焉”[3]。吴趼人提出的改变世界的方法是借助小说尤其是历史小说警醒民众,最终指向是恢复传统道德规范。在写作过程中,吴趼人逐步构想出一个理想国的蓝图。这些思想渗透到《月月小说》的创办过程中,使他更注重选择刊登与自身思想观念相吻合的作品。

《月月小说》中最值得关注的乌托邦小说是于1906年连载的《乌托邦游记》。作为最早在书名中直接使用“乌托邦”一词的小说,《乌托邦游记》的取名经历了从18世纪70年代辞典翻译、90年代严复等人的译介到1906年正式成为小说题名前后数十年的传播时间[4]。在此数十年间,“乌托邦”逐渐抽离出“丰乐之地”“蓬莱”等传统意味,由安逸静态的诠释空间进入根植于现世、充满各种变数的动态空间。《乌托邦游记》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一次尝试摆脱传统束缚,真正意义上直面西方乌托邦思想的冒险。萧然郁生在文本中借由叙事者导引读者进入乌托邦,托马斯·摩尔和赫胥黎的出现予以暗示:进入“乌托邦”的旅程实际上是一场由低级到高级、由蛮荒到文明的直线式文明展览。在萧然郁生笔下,《乌托邦游记》不仅展现了理想文明的图景,更溢出了传统文化中静态简朴、完美自足的幻象,试图通过“腐败时代”“过渡时代”“维新时代”的线性发展为现实中国的改革提供解决方案。

尽管萧然郁生尝试描述乌托邦的理想图景,但在文本中却一再规避:乌有生想要阅读乌托邦等国家的小说时却被“小说书室章程”与“自鸣钟”打断;在现实世界中,《乌托邦游记》也因“宗旨不合”在第四回便戛然而止。文本与现实的双重止步也许正在暗示:尽管《月月小说》的作家试图掌控现代文明视野下的时空发展,但始终无法探索出从“腐败时代”到达“维新时代”的路径。

《月月小说》作家群创造出的乌托邦同样是未完成的,甚至在早期就夭折了。但与《新小说》相比,他们试图真正迈出前进的一步,寻找一切可利用的经验去构筑“新中国”。尽管这种努力始终萦绕着困惑与迷离,无法进一步想象未来的不同方向,以及进化过程本身的各种变数。

3 前进与回转:从《新石头记》回望

《新石头记》作为吴趼人理想蓝图的具体展现,将贾宝玉塑造成一个时空中孤独的旅行者,让他与20世紀的中国相遇、相知,这是吴趼人于现代时空更迭与身份转变焦虑之下迫切想要编织未来构想的一次尝试。同时,《新石头记》也是晚清为数不多终章的乌托邦小说,不同于那些无法终结的幻想而被成功创造出来。因此,《新石头记》算得上是“晚清最引人入胜的乌托邦小说”[1]310。

小说分为两部分,前二十回叙述贾宝玉凡心再起,想要一遂自己的补天之愿而踏入晚清社会,游历集文明与野蛮于一体的现实中国;后二十回则奇峰突起,叙述宝玉误入“文明境界”从而展现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国。在文本结构上,前二十回与后二十回形成一个巧妙的对立:吴趼人以现实世界与乌托邦作为大世界,让贾宝玉先进入真世界而后进入“理想国”,在真实与虚幻之间讽刺晚清社会文明的失落——即便贾宝玉心怀鸿鹄之志,却始终被困于当下,无法实现振兴国家的心愿。之后吴趼人笔锋一转,让郁郁不得志的贾宝玉误入“文明境界”,亲身游历了由甄宝玉创造的乌托邦世界,最终在得知“东方强”就是“真宝玉”时,“假宝玉”只能黯然离场。

小说不仅在空间上形成对立,时间设置同样别具巧思。从开篇贾宝玉热念如焚,觉得“从前他苦修时,不知历了几世劫,就如过了一日似的。如今要养起头发来,却一日比一年还难过”[5]。从一开始,《新石头记》中社会时间加速的机会已经启动。此后贾宝玉在破庙避雨时,遇到了自己的旧仆焙茗的诸多细节与《红楼梦》第二回中的片段联系了起来:贾雨村为林黛玉的私塾老师,一日偶至智通寺见一老僧煮粥,此僧又聋又昏,答非所问。庙、僧、粥的原型,又可追溯到《枕中记》。文本在无形中重回传统历史循环,因而《新石头记》或许微妙地隐喻着中国知识分子的“现代旅程”就如贾雨村的热望——到头来不过是黄粱一梦。

《新石头记》的吊诡之处更在于吴趼人一面创造出了在历史中直线进步的“文明境界”,另一方面又沿袭中国传统的历史循环观。按照东方强的描述,文明境界的空间布局分为八区,各以忠、孝、仁、爱、信、义等儒家教义作为符识。他的儿女分掌各区,他自己则隐居于“仁”字区内。“文明境界”的空间结构首先指涉了中国传统文明的符号寓言。显然,东方强关于仁学的精神与吴趼人对儒家教义的遵循与提倡紧密相关。但东方强并不讳言世俗生活享受与科技进步所带来的便利。“究竟在‘文明境界中,什么是维系德行和科学的关键呢?道德提升究竟是有助于世俗的科技发展,还是成为后者的妨碍呢?最重要的是,吴趼人的这种乌托邦思想,其理论基础究竟何在?”[1]316这个问题的答案潜藏于吴趼人与梁启超的交往之中。因为对康有为等人历史观的认同,所以吴趼人的作品能占据《新小说》的大篇版面。换言之,吴趼人受到了康有为在《大同书》中所提出大同社会应当向未来发展的直线时间观念的影响,因而在《新石头记》中他将时间范围“从神话的空间移到历史的空间”[1]321。循环与发展之间的悖论成为吴趼人构筑未来之景时的挣扎,即便他希望沿着直线构想国家发展前景,兜兜转转却总是逃不过时间循环圈上的障眼法。

在新的进步观念的影响下,吴趼人意识到未来变得十分必要,但在晚清时期,这种时空转换又令他们无法完全接受:“身处的现实情境使晚清文人作家和知识分子憧憬未来,作为一种出路,但他们又不知如何想象未来,只能用过去的模子注入新血,把经典再转化一次。”[6]因此贾宝玉无法完成自身夙愿,只能作为未来已成发生之事迟到的旁观者。在痛苦的现实与幻想的未来之间,时间的鸿沟始终无法填补,身为旁观者的失落感如影随形。这正是吴趼人不同于晚清时人对乌托邦满怀激情却又清醒自嘲的吊诡寓言。

4 结语

在时间与空间中,晚清文人通过“乌托邦”幻想回应着现实挑战:他们寄希望于未来,却又清醒地意识到未来无法到来,时间裂缝上的无法弥合投射出晚清的现实危机;但同时借由乌托邦小说,他们努力探索国族未来的道路。虽然他们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但逐步开启了五四石破天惊的光明神话,这种处于世纪末的混乱与痛苦不应被忽视与遗忘。

参考文献:

[1] 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91,354,343,310,316,321.

[2] F.E.霍利迪.简明英国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23.

[3] 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186-190.

[4] 颜健富.晚清小说的新概念地图[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143-145.

[5] 吴趼人.新石头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7:3-4.

[6] 李欧梵.帝制末的文学:重探晚清文学: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J].东吴学术,2011(4):44-50.

作者简介:陈泽群(2000—),女,江苏南通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文体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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