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道论与《老子衍》解读

2024-04-06 00:44李天新
理论界 2024年1期
关键词:道生船山老子

李天新

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世称船山先生)集大成的理论体系中,《老子衍》看似一本并不起眼的小册子,然而其解读难度与重要性颇值得留意。《老子衍》的研究主要困难在于王船山对《老子》本身的定位和解读。《老子衍》是船山最早期的哲学著作之一,初稿与《周易外传》完成在同一年(1655 年),在船山思想体系的形成中应占有一定分量。然而船山在不同著作中对待老子的态度复杂,并伴随船山惯有的艰涩文句分外难解,诸如在《周易外传》和《庄子解》中老子多作为被反驳的一方出现,但《老子衍》中少有直接批评老子的言论,如果要承认船山著作体系的贯通性,则不得不找出这种去取扬弃的标准。

探究这个问题绕不开《老子衍》开篇《自序》,船山自言衍老的动机在于“见其瑕而后道可使复”,〔1〕并提取了“载营魄抱一无离”“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冲气以为和”三句作为衍释《老子》之纲领。〔2〕值得提问的是,在诸多显赫的命题中,船山何以选择此三句认定为“老之自释”,〔3〕实际上这种裁度正是出于船山自身道论的建构。如此构成密不可分的两个方面:一是解读《老子衍》需要以船山道论作为参考系,二是《老子衍》中的衍释及论证亦成为船山道论体系的一环。故而需要从船山气学视角切入,理解船山对道物体用、道体有无动静等命题的论证,以此推进对《老子衍》三纲要及衍释立场的解读。

一、《周易外传》中对老子思想的去取

“道,体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用者也”是《周易外传》全书首句,〔4〕此句最为集中蕴含了船山对道物体用、有无、动静的观点,展开论述则形成道贯体用、道在物中、道体本动等相互关联的命题,故可以视为船山道论之总纲。以此为语境,才能理解《老子衍》晦涩文风下的思想义涵。“道,体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用者也”,从体用角度看,道体物之中而生物之用,由物的实存性确认阴阳的实存,故而道贯体用、由用显体、离用无体,绝无悬空的道立于物之前生出万物,这是船山的坚定主张;从有无角度看,船山提出“乾坤并建”的结构骨架实现有无到显隐论说方式的转换,否认“无”能生有,认为万物的生灭变迁是气的聚散;从动静角度看,因为道往来于万物之中,万物虽有生灭而数量保持恒定,故道体本动而生生不息。

首先应当剖析的是船山“道体乎物之中”主张严格意义的“道在物中”,即道物不离、物外无道。直接表述如《老子衍》中所云“物与道为体,而物即道也”,〔5〕如《外传》所云“群有之器,皆与道为体者矣”〔6〕以及“阴阳与道为体,道建阴阳以居”,〔7〕三句形成相互关联的命题组。在《外传》无妄卦的注解中可以清晰看出船山论证“阴阳与道为体”的思路:

夫以为妄,则莫妄于阴阳矣。阴阳体道,道无从来,则莫妄于道矣。道有阴阳,阴阳生群有,相生之妙,求其实而不可亟见,则又莫妄于生矣。不生而无,生而始有,则又莫妄于有矣。〔8〕

此段船山以惯用的反证法切入,“妄”即非真实存在,如果以器物为妄,那么构成器物的阴阳二气是妄;如果阴阳是妄,则阴阳气化所体之道最为妄。更进一步,道有阴阳,阴阳二气蕃变万物,这样化生的过程不可以骤然看到实际结果,那么生本身也是虚妄的。没有生的状态是无,因为生而开始有,那么最虚妄的又是有。以“妄”为前提就会得出器物、阴阳、道、生、有都是虚妄。而转化为顺畅的思路,正是肯定承认现在“器物”的真实性、有用性,可以推知阴阳、道、生化都不是虚妄的,都是历由此时此刻而得以确证的“无妄”。〔9〕

所谓“物与道为体”之“物”是最广泛义的“物”,即一切由阴阳构成的可睹可闻的现实存在,等同于“群有之器”的含义范围,而“物与道为体”或“群有之器,皆与道为体”根源在于“阴阳与道为体”,此“与”非并列关系,而是阴阳气化流动即是物的成形、生长、消亡,且唯有在物所展现的生长消亡再生长中才能真实体道。

因此,推究到最根本的结构性表述即船山独具一格的“乾坤并建”说,以此完成对道物从有无到显隐的论说角度转变。“乾坤并建”可谓船山哲学的骨架,本于《系辞》“乾坤毁则无以见《易》”,〔10〕船山由此反证推出必由“乾坤并建”方知易,易即知天人之道、万物生生之理。“乾坤并建”在船山哲学中涉及面较广,本节主要着眼“乾坤并建”与老子道生天地说相关部分:

夫道之生天地者,则即天地之体道者是已。故天体道以为行,则健而《乾》,地体道以为势,则顺而《坤》,无有先之者矣。体道之全,而行与势各有其德,无始混而后分矣。语其分,则有太极而必有动静之殊矣;语其合,则形器之余,终无有偏焉者,而亦可谓之“混成”矣。夫老氏则恶足以语此哉!〔11〕

船山将“道生天地”的说法扭转为“天地体道”,道体现在天则是乾卦,德行是行健,道体现在地则是坤卦,德行是势顺,道与天地万物无先后之分别。船山所反对的“混成”是“先天地生”而从无生有的“道”,船山所赞同的“混成”是万物终不离道体,若以分论则太极必有动静差别,成就现象万殊,若以合论则形器无一不是道,由此可见船山逆转了老子“混成”的义涵。

船山反对道的生出义是为了消解从有到无这种本体生成的模式。“《乾》《坤》并建于上,时无先后,权无主辅,犹呼吸也……无有道而无天地,而曰‘一生三,道生天地’,其说诎矣。”〔12〕“乾坤并建”体现在每卦的六爻十二位中,十二位半隐半显,故阴阳在时间上无先后之别,如同呼吸一样连续不断而相辅相成,故而道不先于天地而蕴含于天地之中。船山肯定经验可感知可把握的“物”,以此推究循环流动中阴阳的显隐生化,此外别无“道”作为先验性、超越性本体存在。

本节以《周易外传》“道体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用”作为总纲,以期理解《老子衍》的论说语境。船山以气为实存的立场主张道在物中、道贯体用,反驳道在天地之先生成万物的说法;万物本于道而生,并无悬空的道在时间之前以生物,而只能由生成的万物来体察道体,基于道往来于万物之中,由生生见道体之本动;其理论总体趋向是以“乾坤并建”为骨架,实现“有无”到“显隐”的论说视角转化。

二、王船山衍释《老子》的三句纲要

正是基于“道体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用”的原则,船山在《老子衍》中对诸多命题加以去取、转化、吸纳。以船山提取核心来看,由“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冲气以为和”“载营魄抱一无离”三句组成的线索串联起其他章节的解释:“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说明道的无边界性、超越对待性,以及在此范围内道物有间无间的问题,是后两个命题的基础;“冲气以为和”是气化生成展开的结构性说明,是对“道生一”生成模式的消解;“载营魄抱一无离”基于前两个命题在工夫论境界论进行阐发,同时与《庄子解》中“两行”“游于环中”紧密相关。

1.“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出自《老子》第三十四章,主旨是道不恃有、不为主,船山注解:“天地者,与物为往来而聊以自寿也。天地且然,而况于道?荒荒乎其未有畔也,脉脉乎其有以通也;故东西无方,功名无系,宾主无适,己生贵而物生不逆。”〔13〕天地在物的生息往来中自保长久,道更是无边无际而通达物中,所以没有必定的方向,功名无所系留,宾主无规定,物我相通。

船山提取“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扭转的恰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说法,这两个命题直接面对的都是道如何生成万物的问题。以《老子》原文脉络来看,“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4〕“无”超越言语、不可名状,亦即造化现实事物的本体根源。而船山反对老子式的道体,根本原因在于这种超越性造成的断裂,即“体用殊绝”的说法,〔15〕所以船山选择“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来消解老子原本明确的由体生用等说法。

如上节所述,船山道论核心是道在物中、道贯体用,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的扭转即体现在无间之道乘有间之物的诠释方面。“形象有间,道无间。道不择有,亦不择无,与之俱往。”〔16〕道可左可右即道的遍在性,有物时体乎物中以生用、无物时隐微以藏用,此即道超越具体形象的有无而能往来万物的原因。船山对有间无间提升到两种观物视角来衍发,“视之不见名曰希”(第十四章)注释曰:

物有间,人不知其间;故合之,背之,而物皆为患。道无间,人强分其间;故执之,别之,而道仅为名。以无间乘有间,终日游,而患与名去。患与名去,斯“无物”矣。夫有物者,或轻,或重,或光,或尘,或作,或止,是谓无纪。一名为阴,一名为阳,而冲气死。一名为仁,一名为义,而太和死。道也者,生于未阴未阳,而死于仁义者与!〔17〕

这是船山衍文最令人费解的文段之一,如果不审查题眼,很容易理解为通篇的反讽,则失船山本意。此段题眼就在于“物有间”“道无间”,船山认为物的存在是有间隔的状态,而一般的人不了解物的间隔,强行迎合或背弃而以顺逆的方式去改造物的形态,在这种对待中,物就成为忧患隐祸;而道是无间隔的,一般的人强行分别,所以要执掌道、要拆分道,此时道也沦落为名头而已。正确的观点是以无间乘于有间,以无形无象不可睹不可闻的道游于物与物中,此“游”应与“道之游于虚”〔18〕“席虚以游天下”〔19〕并联理解,道超越对待分别,并且不执掌具体之道以趋利避害、趋吉化凶、趋贵弃贱。只有抛却道作为权术的面向,才能做到“患与名去”。既然不把道当作掌控物的术,也就不会将无方所无定形的道困于名中,去“名”则去“患”,忧患与利害功名一并涤除,所以真正能做到“无物”。“夫有物”是转折。可视可听可动作的对象即是物,轻重、光尘、作止,纷纷然殊别而不贯通。“一名为阴,一名为阳,而冲气死”,这句“一”应解作“一旦”,表示对无间之道的割裂,一旦称为确定的阴和确定的阳,“冲气”这个概念则变得多余而失去本义;同样一旦定名为仁和义来割裂太和,太和的概念也变得不必要。“道也者,生于未阴未阳,而死于仁义者与!”是反问,因为错误的理解会以有间的物割裂无间的道,而道在不同侧重时义涵等同于“冲气”与“太和”,所以这样的话,道就成为被阴阳割裂、被仁义架空的无意义字眼。冲气死、太和死、道死,都是人强行以有间乘无间的后果,而不是真的无间乘有间。颜色、声音和空间可以施加视觉、听觉和感触,所以物有间而可察,而道是“希”是“夷”是“微”,不立形象不可分析,如果用确定具体的定名方式来固化道,道沦为虚名而死。船山主张道在物中、道贯体用,除却已经显现的物之外别无道可寻,唯有在物中才能体道,这亦是船山学说的显著特征。

2.“冲气以为和”

“冲气以为和”最为集中地阐明了道生万物的关系。较为特别的是,与另外两句纲领作为老子原章第一句不同,“冲气以为和”出自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但是船山显然是用“冲气以为和”来解“道生一”,从而对老子这一重要命题进行了扭转的阐释。《老子》原文(括号中为船山随文之注):

道生一,(冲气为和。)一生二,(既为和矣,遂以有阴阳。冲气与阴阳为二。)二生三,(阴阳复二而为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20〕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其言词的简洁而增加了语义的复杂,历来注解此段的代表性观点是,道自然蕴含阴阳,“一”和“二”是说道统合阴阳,是一(道)生二(阴、阳),三就是冲气、阴、阳。〔21〕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船山坚决反对以“生出”解释“生”,所以实际上并不存在“一”(冲气)生出“二”,而是说“和”本身蕴含阴阳和合,因此“二”不是两个实体。

如果以船山的理解来看,“道”与“一”都是冲气太和状态,〔22〕“二”是未分化之冲气与分化之阴阳。值得留意,船山并没有将阴阳二气解释为“二”,而是以气的两种样态为“二”。“二生三”小字注“阴阳复二而为三”,这句最有船山之特色也最难解释。结合“复”在《老子衍》语境中通常只有复归、恢复到本然状态这层含义,那么船山显然是在用一种闭合的链条来解释此句,所谓“复”是指分化的阴阳之气复归于浑沦未分的冲气,所以“三”是过程与阶段,即道从未分化到分化再复归浑沦的一、二、三步骤循环。船山解释的不仅是道生万物,更是万物复归于道。就此来理解,船山所注解的“一”“二”“三”都不是截然区分的单独实体义,也取消了道作为实体去生成阴阳的这层含义,阴阳气化流行所体现的道体不可以说道体于阴阳是二,也不可说阴气与阳气截然是二。

只有把握住“冲气以为和”,才能理解船山此段注解。“和”是道体氤氲,即无间之道,如果认为道有间断那么阴阳仁义便都有如物一样有止境有死亡,〔23〕这是人不能审察道所导致的误解。“冲气”(“和”)呈现阴阳,而呈现为显隐动静的阴阳可以复归为冲气,这应该是船山所理解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是总量无增减的呈现,这成为《周易外传》中反驳“有物混成”等观点的关键。由此可见,船山偏离了《老子》原章的含义,而取“冲气以为和”代替“道生一”作为道论生成模式。

3.“载营魄抱一无离”

“载营魄抱一无离”的注解体现了船山对老子学说可能流于功利面向的消解,亦可见船山对老子原有命题的分析与化用。船山认为老子在雌雄之间知晓强势而以弱势为手段要挟强势,其空、虚、弱都是以伪装的手段来获取实际的利益,结果就是以机变为诈取,所谓“矫激权诈之失”,〔24〕船山对老子最深刻的批评无过于此。“载营魄抱一无离”出自《老子》第十章: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25〕

以“爱民治国,能无为乎”为例,原文所想表达的是爱民治国能做到无为吗?结合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无为而治”等说可知“无为”方能真正“爱民治国”,顺此,必须“无离”才能真正达到“载营魄抱一”,以强调语气来看,理解为反问更加贴切。“无离”“如婴儿”“无疵”“无为”“为雌”“无知”,这种见素抱朴的初始状态是老子论述的核心,不论随着增加或减少的种种变化,去经历“载营魄抱一”、去修养“专气致柔”、去锻炼“涤除玄览”、去做到“爱民治国”等等都不是最终的结果,而是经历这些过程依旧“无离”“无为”。至“生之畜之”是下一层意思,老子本章论述的核心词是“玄德”,玄德是历经生长、蓄养、作为过程而能不拥有不主宰。

船山注解“营魄”是“魂”,“载者”是“魄”,所以“载营魄”就是魄承载魂、魂营卫魄,魂魄相抱为一,其言:

载,则与所载者二,而离矣。专之,致之,则不婴儿矣。有所涤,有所除,早有疵矣。爱而治之,斯有为矣。阖伏开启,将失雌之半矣。明白在中,而达在四隅,则有知矣。此不常之道,倚以为名,而两俱无猜,妙德之至也。〔26〕

“载营魄抱一”中载是魄,营魄是魂,魄载魂则已经相离;因为气散所以需要专,因为柔去所以要招致,所以专气致柔恰是因为非如婴儿;为了涤除瑕疵所以是有瑕疵的;因为爱国爱民而治理则已经陷入有为;天门关闭开启已经失去雌守;明白则有知。所谓“此不常之道”则是转折,“此不常之道”中“此”字指代的正是“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等句,不然则无法理解船山注文。引“道可道非常道”之义中无定形无定名的道才能避免陷入二的境地,即真正“载营魄抱一”需要“两俱无猜”,“无猜”即不避,近乎庄子“两行”之义。船山解“两行”曰:“无不可行者,不分彼此而两之。不分彼此而两之,则寓诸庸者,彼此皆可行也,无成心也,不劳神明为一也,不以无有为有也。”〔27〕这段与“载营魄抱一”完全可以并参理解,只有消解成心不求一才能“抱一”,而真正的“抱一”是无彼此、无对待,故而两端皆可行,此即是“两俱无猜,妙德之至”。

通过这一段还是可以鲜明体会到船山的注解风格,对比老子原文与船山衍文,二者确实不尽相同。船山直接从六个问句引入到不常之道,多增添出老子本章所没有的其他章节内容,但是这种引发并非割裂的,而是将此章六个问句作为一截,说明刻意求则失之,强求魂魄抱一则导致魂魄分离,所以船山在后半段引入不常之道、两俱无猜,就是要消解刻意的手段,以道观之则无二不一。邓联合认为“妙德之至”是船山“对老子的嘲讽”。〔28〕而张学智认为:“忘其二而为自然本有之一,忘其离而为自然本有之合,忘其为而为自然本有之‘无为’,才符合道,才是理想状态。此即‘两俱无猜,妙德之至也’。……抱一是造道的基本条件。”〔29〕船山提炼的《老子》三句纲领相互发明,共同组成了船山道论的正面命题。故而船山注解不必以反讽来看,其法眼在于道论。

船山的衍文应当贯通来看,虽然其文词晦涩且多反问句式,但注解文段前后一致,把握题眼则无太浓重的反讽姿态。船山注解《老子》并非严格按照章节段落疏解文义,而是提取纲领后灌注进对于其他章节的诠释,“载营魄抱一”“大道泛兮”“冲气以为和”都表示出道的无对待性,抱道之浑沦为一以观万物生化流行,在道的视角下去消泯差别,从而真正清静无为自正,实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如第二十章绝学无忧,船山从善恶对待的根源发掘至“食于母”,即守于天下生物之初(第五十二章),在道的视角解“绝学无忧”,方才不沦为浅薄的反智或对儒家的诋毁。〔30〕总体来看,船山反对的是道作为先于天地的实体独立存在,即反对“妄立一体而消用”,〔31〕是指责老子立道于天地先而灭生生之德、尊无而弃众有之实然。一旦审察船山在《外传》对老子的批评,再反观《老子衍》中的注文,其实船山的著作体系具有一贯性,船山对《老子》的注疏体现出在其自身道论基础上的批判与去取。

三、王船山对《老子》的批评、转化与吸纳

厘定义涵、见瑕复道,是船山衍老的方法与意图,与其将《老子衍》视作船山对老子思想的扭曲和讽刺,不如将《老子衍》纳入船山道论形成的视角加以分析。在宇宙构成论方面,船山以“冲气以为和”扭转“道生一”的论述,确定了道体于万物之中的实有性,并且是船山较早期对万物生成且复归于道的论述,这与其晚年《张子正蒙注》对太虚与气与万物的关系论证可并参以见其一致。在道体动静方面,船山在《老子衍》中注释“反者道之动”比任何其他著作中都明确“道体之本动”这一观点,说明在生生不息的天道运作层面船山彰显“动”的永恒性,“反”被理解为阴阳分化向冲气的复归,也与“冲气以为和”形成关联性阐释。在修养工夫论方面,船山以道观物的思想也尤为明显,为了克服老子以弱胜强、以虚夺实可能流于机伪的弊病,船山重视“抱一”“可左右”来消泯对待,坐于垒中见此一与彼一同,达成的正是船山在《庄子解》中最重视的“齐物”“两行”“游于环中”之义。

作为明末清初最有创造力的学者之一,王船山对《老子》的注解本身融汇着复杂的立场,既不是简单否定反讽,也不是直接采用。船山衍老并非在具体文段中以暗讽来寓意,而是整体抽出自己所重视的命题而统贯性解释。但是不论“载营魄抱一无离”等三句的正面性阐释,还是“有物混成”等句的扭转性注解,船山的道物论受到《老子》中重要命题的刺激是不可否认的。可以这样说,正是在船山气化实体的语境中,在诸多著作的对比研磨中,方能对《老子衍》的文义内涵有精准把握;而《老子》中“冲气”“其可左右”等体现气的浑全性与健动性的命题,亦在明末气学思潮中被彰显发扬而赋予新义。老子乃典型的“有生于无”道体论的代表,而船山正是在对老子不断反思不断批评的过程中确立了道贯体用、道在物中、道体本动等重要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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