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2024-04-07 11:47刘洪文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4年2期
关键词:马强大发立春

刘洪文

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

二十四节气歌,立春只会这四句,往下的总也记不住,索性便不记了,只把这几句记得滚瓜烂熟,为的就是不辜负了立春这名字。

立春是立春那天生的,所以父亲给她起名立春,说是贱名好养活。立春没觉得立春这名字有多贱,她倒是觉得挺好的,最起码听着暖和。老家人把立春称作打春,这就让人有些不能理解了,立春就立春呗,干吗要叫打春呢?

其实父亲还是很爱立春的。立春是家里的老大,后来她还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是一对龙凤胎。也许是因为第一个孩子具有优越性的吧,父亲一点没嫌弃她是女孩儿,这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倒是有些反常了。父亲整天把立春扛在肩头,大声地笑,他管那叫骑梗梗。后来立春才知道那应该叫举高高才对,至少课本里是这样说的。

大一点的立春成了父亲的跟班,她整天跟在父亲身后要这要那。那时无论她要什么,父亲都会爽快地答应。

记得有一次,立春忽然觉得天上的月亮挺好玩,于是她就说:“爸,天上的月亮好圆啊,你可不可以用铁锹把它锵下来,让我拿着玩?那是不是不用放电池?一定比手电筒好玩多了!我就要那个月亮吧!”

父亲笑了,二话不说,便爬上家里最高的墙头上,举着平板铁锹踮着脚尖去够,显得很努力的样子。最后月亮没锵到,倒是把铁锹头甩掉了,立春便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牙齿。

父亲也笑了,说:“你看,不是我不给你弄呀,是真的够不着!”

如果说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会变化的,那么家里的变化就是从父亲赌博开始的。

父亲迷上了看牌,那是一种赌博用的塑料扑克,姑且这样称呼吧。立春想不明白,那牌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些花花绿绿的《水浒》人物,虽然看着挺有意思,可也不至于成天成宿看不够吧?难道那里边有什么魔法?

立春去村头的老李家找父亲。老李的老伴死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所以那儿成了赌徒们的据点。老李家的窗户上挂着厚厚的毯子,一看就是见不得光。屋子里总会有十多個男人,他们都跟父亲一样,蓬头垢面,双眼通红,目光呆滞,伸长着脖子围在牌桌前,像一只只待宰的鸭。

屋地上全是烟头,长的、短的、手卷的,被踩进泥土的地面。空气里弥散着一股“蛤蟆头”的味道,淡蓝色的烟碱气,呛得人不住地咳嗽。

立春拽住父亲就走:“爸,我妈让你快点回去,她有事找你。”

父亲正在兴头上,哪里肯罢手。他狠狠地推开立春,不耐烦地说:“你先家去,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立春无奈,只好自己往回走。

月色很凉,天边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村里偶尔有狗叫声。

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地重叠、再重叠,直到看不清楚旧日的痕迹。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变得像一头狂躁的野兽,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很吓人,到家里就摔东西、打人。

“都是你们这些扫把星,害得我老是输钱,要不是你们老他妈找我叫我,我的运气会这么差吗?再好的点子都被你们弄光了!”

父亲挥舞着拳头,大声地咒骂着。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拳头落在母亲和立春的身上,母亲挨的多,立春次之,弟弟和妹妹们吓得缩在墙角里不住地哭泣。

立春这时似乎才明白了什么叫“打春”。也许这是命中注定吧?立春的声音有些沙哑,烟熏火燎一般。

母亲受不了父亲的百般折磨,选择了离家出走。在一个静谧的夜晚后,她从立春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立春恨母亲,恨她为什么那么自私,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走?母亲走了,立春要面对两人份的痛苦,另一半本该母亲分担的。父亲再也没给她一个笑脸,他的笑都留给了牌桌上“一百零八将”。

弟弟妹妹还小,立春不得不扛起所有的责任。她是家里的老大,她要负责每天的吃和烧,母亲可以选择出逃,可她不能,因为她不敢,也不知道能往哪里逃,要是她跑了,弟弟妹妹又该怎么办?立春的心里是那样无助和绝望。可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父亲常常一个月才回家一趟,到家里也只转一圈,找一口吃的就走,他从不会问立春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弟弟妹妹全都辍学了,立春更不用说,没妈的孩子还谈什么上学?父亲对这些不管不问。立春也没有办法,她能怎样呢?她觉得能活下来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家里的土坯房又在漏雨,已经有几年没有上碱土了。村子里抹房用的碱土要到几十里外的草甸子上去拉,立春没法弄,只能求邻居东家要一筐,西家要一筐。没有抹房子用的干草(加在碱土里一起和才会结实),她只能在院子边上弄一些被风刮来的树叶,即使这样她也没办法年年抹房,因为她实在没力气把沉重的泥巴甩上屋顶。风雨中的旧房子就像是一个害病的乞丐,不停地喘息着。破败的门窗张开巨口,总也合不上。

每一个冬天都是漫长的、难捱的,因为烧柴成了家里的最大问题。立春常常一大早就去山上捡柴、背柴,狂风吹起积雪,灌满了她的脚踝。北风卷地百草折,好像课本里有这样一句话吧?立春反复地在心里重复着,像得了魔症。立春不知道这种苦难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她只是在冥冥中期盼着长大。也许长大了就好了,她也就有力气了,就可以完全支撑起这个家。

立春十八岁那年,父亲突然决定把她嫁了。

对方是个残疾,只有一只耳朵,他叫潘大发。潘大发的父亲是做皮张生意的,买卖人精得狠,多年来攒下了一份厚实的家业。他常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别看我儿子只有一只耳朵,照样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这话好像是专门说给立春听的。

潘大发的耳朵是冻掉的。据说,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也下得特别大,他妈抱着他回娘家,从冰封的松花江面上走过,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可她只注意到满眼的风雪,却没有注意到背上孩子的头巾被风吹落了半边,等到家时,孩子的耳朵早就没救了……

潘大发整天跟在立春身后,时远时近,像电视剧里化装侦察的特务。他怕她跟别的男人跑了。

潘大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其实,立春有自己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也是本村的,叫马强。

马强是一名退伍兵,算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村里人都知道他们的交往,可是现在父亲非要棒打鸳鸯两分开。立春当然不愿意,何况潘大发身有残疾。

那天,立春约了马强在后山的小树林见面。马强抱住立春,立春也抱住马强,她的嘴唇是那样的炽热,立春觉得身体都要融化了,她对马强说:“你带我走吧,要不然我爸就要把我嫁给潘大发了,以后我们都没办法见面。”

马强说:“你走了,你弟弟妹妹怎么办?”

立春急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以前他们小,没有我他们吃不上饭,会饿死的。现在他们也长大了,他们自己会想办法活下去。”

马强沉默了,久久不出一声。

立春说:“你到底带不带我走?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不活了,反正我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一只耳,看着都吓人!”

马强还是不出声。立春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马强的胸口。正在这时,潘大发忽然出现在树林边,他像一只困兽,怒吼着冲过来。马强从地上跳起来就跑,却被潘大发扯住了后衣襟,“刺啦”一声拽开一道口子,二人便扭打在一起。

马强虽然当过兵,身手敏捷,可架不住潘大发拼命,一会儿工夫就落了下风,最后只能抓住个空当,转身跑了。

潘大发没有为难立春,他让立春赶紧回家,立春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马强再也没有来找立春。听说他去外地打工了,还听说他在外地有了别的女人。也许男人都是一样,只要红唇和香烟,却从不会问背后的真正主人是谁。他们是感性的动物,提上裤子,转身就会忘记一切。

立春整天哭,哭命运的不公,哭世事的无常,哭父亲的无情。可是父亲的态度决绝:“潘家有的是钱,你能嫁过去是你的福气。别人想嫁,人家还不娶呢!”

“他只有一只耳朵!”立春声嘶力竭地吼道。

“一只耳朵怎么了,一只耳朵又不影响吃饭,也不影响睡觉、生孩子!”父亲怒火中烧,吼道:“我今天告诉你,这门亲事已经定了,你生是潘家的人,死是潘家的鬼!这事轮不到你说了算!”

立春就没话说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她还能做什么?她想过死,可她总是没有勇气,她一次次把准备好的老鼠药倒进厕所里。

结婚那天是个好日子,太阳很明亮,外面没有一丝丝风。乡道旁的大杨树上,一群乌鸦和喜鹊结伴飞行,一路上起起落落。人家说老鸹追喜鹊,一生对付过。也许这是预示着什么吧?立春想。

接亲的婚车是全村买的第一台四轮车,车是新的,人也是新的,车头上绑着大红花。喇叭声震耳欲聋,淹没了立春的抽泣声。那天开四轮的是潘大发本人,他乐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子,样子更吓人了。

这回父亲又有了赌资,那是立春的彩礼钱。父亲照样每天待在老李家,他把自己泡在牌桌上,像酒泡的人参,苍白着,越泡越白。

立春不再哭了,她的眼泪都哭干了,像沙漠里风干的泉眼,被沙子狠狠地纠缠着,看不到一点儿湿润劲。

立春偶尔会回去看一眼弟弟妹妹,给他们送些吃的。这次他们倒是有了靠山,当姐姐的不能看着他们挨饿受冻。潘大发每次都跟着来,讨好地搬上米和面,有时还带一桶豆油。弟弟和妹妹也高兴地叫他姐夫,他不住地应着,享受得很。只有立春越看越气,恨恨地吼一句:“走了,回家!”

一年后,立春怀孕了,吐得很厉害。潘大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变着法地给立春弄好吃的,生怕她累着,也怕她生气。立春从没给过他一个笑脸,和他说话的时候也少得可怜,她看到他就想吐。

镇上的卫生院离家挺远,有十几里地。本来婆婆是要请接生婆来家里接生的,她认为村子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是请接生婆,这么多年也没见谁咋样,都生得挺好的,没必要搞那么麻烦。可潘大发不同意,他觉得还是镇上的卫生院保险一些,万一有点啥事情也好处置。

婆婆见自己的方案被否定了,就有些不高兴,或者是因为又要花钱的缘故吧,有些不乐意,便撇扯着嘴说:“啧啧,还真拿自己当大小姐了,不过就算你是大小姐,那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说完又转过身对着潘大发说:“大公雞,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现在是媳妇说了算,老娘靠边站!”

潘大发也不管娘说什么,任凭她拿着阴阳怪气的腔调。他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忙忙碌碌。在离预产期还有一周时,潘大发就拉着立春入住了镇上的卫生院,这是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卫生院住院的病人很少,但潘大发还是在立春的床边搭了一把椅子,因为租床是要加钱的。潘大发每天去对面的小吃铺换着样地买饭,他说院里的饭不好吃,家里有条件,不差这一点钱。

潘大发说这话时眼光不断地扫一下立春的脸,只是一扫而过。立春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他爱咋样咋样,似乎这些事跟她从来就没有一毛钱关系。

入院的第七天,立春生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潘大发高兴得不行,硬是给助产的大夫塞了两百块钱的红包。大夫不收,他就死命地给,一副不收不行的架式。大夫也很高兴,特意让护士在病房里给潘大发搭了一张临时床,说这样会舒服些,毕竟他在这里也不是一两天了。可那一晚上潘大发都没睡着,他兴奋得只知道看着女儿和立春傻笑,立春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立春生产后在卫生院里静养了三天,直到公公和婆婆打车来把他们接回去……

时间像飞转的陀螺,转眼就是几十年过去了,立春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而当梦醒时,她已两鬓斑白。

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母亲在这期间曾经回来过一次。母亲哭求立春姐弟们原谅她,说她当初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离家出走的,这些年让孩子们受苦了。

立春什么也没有说,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怎么说这是曾经生养她的人,是给予她和弟弟妹妹们生命的人,她没权力责怪她。

立春的弟弟妹妹此时也各自成了家,有一句俗语叫: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天下姻缘自配好。

弟弟妹妹们生活的村子都离得不远,不过是前村后屯。立春捎信让他们都回来一趟,也好见见离别多年的母亲。

那天,母亲哭得不行。说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立春,因为自己身上的苦痛和责任都被立春承担着。

母亲在家里小住了几天,就坚持要走了。她在省外早已有了新家,找了一个比她大很多的老头,算是立春的继父吧,虽然彼此从来没见过。母亲说继父家的条件很好,他还曾是国家干部,有些人脉,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可立春根本没当一回事,她不想依靠任何人,亲生父母都靠不住,何况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立春的女儿也已经当上了母亲。

立春要去县城伺候女儿月子,听说女儿生的还是女儿,立春脸上有了难得的微笑,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日子过得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糟。

女儿家离自己家不远,也就百十公里。女儿时常回来看她,还会带很多东西,什么乡巴佬鸡爪、鹌鹑蛋、辣条。女儿说那东西不太健康,要少吃,但味道很好,可以调节生活情调。立春便也喜欢上了这些东西,主要是女儿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她,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的确需要调节调节。

潘大发只知道干活,这是让立春觉得最委屈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立春时常咒骂着。那天,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父亲的角色,暴戾,咒骂,恨声恨气,怨天尤人。

立春洗了头、染了发,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洗发水的味道很清新。潘大发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吧,车我都准备好了,打着火有半天了。”

立春却说:“谁坐你的破四轮车,别把我的耳朵冻掉了!”

潘大发有些不知所措,表情也是哭笑不得。

立春却笑了:“逗你呢,你难道听不出来,我是在和你开玩笑的。你就别去了,生孩子,坐月子,这事男人帮不上忙。我今天打车去,你好好看家,我过几天就回来。”

这好像是立春第一次朝潘大发笑,也是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潘大发更加不知所措了,只在原地不停地搓着手,红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好嘞!

孩子满月,立春從女儿家回到自己家。她第一次去了父亲的坟头,烧纸。

春节过后,潘大发要去县里买种子,顺便去看看自己的外孙女,毕竟孩子出生这么久了,他还没见过哩。

立春让潘大发坐客车去,潘大发不同意,他说开四轮更方便,还可以顺便捎几袋化肥回来。立春知道他舍不得花钱,省一分是一分,于是也没再坚持。可谁会想到,这次竟然就出了事。

那天,潘大发走了以后,立春的眼皮老是跳,有些心神不定、坐卧不宁,她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吃过中午饭,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潘大发还是没回来。立春就有些坐不住了,打他电话,却没人接听。立春又把电话打给女儿。女儿说他爸走了都快两个小时了,还喝了一点儿酒,不多,按理说早该到家了。立春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立春赶紧让村里人帮忙去找。才不到一刻钟,就有了消息,却是个噩耗。

在离家不到一公里的马路边的壕沟里,村民们发现了潘大发,他已经死去多时了。潘大发躺在壕沟里面的地上,四轮车翻倒在沟底,车头正压在潘大发的腰上。不用说,这是一场典型的翻车事故。

立春拉着潘大发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潘大发的手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丁点儿温度。

村民们帮忙处理了现场,警察也拍了照片,不过这没什么曲折的,几乎用不着立案。

院子里搭起了灵棚,先生说要停三天才能出。立春请了镇上最好的丧葬队。她知道潘大发为了她什么都舍得,自己却一生节俭,这次就让他多花一些钱吧,因为以后他都没有机会花了。

出殡那天,天空中飘起了轻雪,雪花飘飘落落,像飞舞的精灵,很快就盖住了整个村庄,田野里也是洁白的一片,银装素裹。纸钱撒了一路,却掩不住亲人们的痛哭。

那天,是立春……

选自《剑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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