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生活行个吻手礼

华明玥

老宋是锵锵认识的最有松弛感的人，没有之一。

接到保研录取通知书时，锵锵对闺蜜坦白，她为何对“乡下人”老宋情有独钟：“在这个世界上，学霸很多，进取心很强的男孩子也很多，但老宋这种慈祥的乐天派是很少的。别人遇上不如意的事，难免跺着脚声讨、咒骂命运，老宋却总能与刚捉弄过他的命运之神坐下来，喝几盏茶叙旧。他煮水、烫杯、斟茶，津津有味地喝起来，搞得命运之神也不好意思起来。所以，老宋的运气，总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天。”

硕士毕业两年后，老宋与锵锵在出租屋里结婚，他俩还在攒新房的首付，上班靠骑共享电车，或者坐公交车。不过，饶是如此，老宋也没有任何咬牙切齿、锱铢必较的省钱行为，周末，他与锵锵会坐着一辆又一辆的公交，去周边县市游玩，路费一个人来回也只有二三十元；老宋还尝试说动当地民宿的主人，让他动用人家厨房里的锅和作料，煮两碗面，做一份西红柿炒鸡蛋当浇头。没错，那些自然成熟的西红柿内里起沙，是老宋在菜农的担子上买的，鸡蛋是他在菜市场门口选的，有时，在菜市场买到竹蛏与蛤蜊，大虾和猪肝，那碗面就更豪华了。

走到哪儿，老宋的生活就过到哪里，朋友就交到哪里。他的选择，就像冰川上的融水，只管向干燥的地方流淌，随后仿佛无心地，滋养出一片摇曳的野花。从外面回家后，他会精心准备一点广东特产，比如杏仁饼、广式腊肠、蛋散，寄给那些在旅途中帮助过他的人。

有没有民宿的老板谢绝过老宋呢？当然有，老宋也不生气，笑道：“本来就是咱们的不情之请，人家嫌麻烦也在情理之中。被谢绝，咱们正好去尝一尝当地的小吃啊。只要不钻牛角尖，体验生活的路四通八达。”

他们也去了比较远的地方，去年8月，趁着当高校辅导员的锵锵放假，老宋请了年假带她一起去冈仁波齐山，打算在那里欣賞日照金山的奇景。老宋听说，冈仁波齐山虽然并非这一地区最高的山峰，但它的峰顶终年积雪，主峰威立万峰之上，四壁分布极为鲜明对称，形似金字塔；岩石风化后，甚至可以看清楚主峰上有一级级的横纹台阶。老宋给锵锵看摄影师的获奖图片：一朵状如巨大飞艇的金色云朵，停留在冈仁波齐山的峰顶，山峰反射的金光把人间的一切都辉映得金碧辉煌。

锵锵立刻就心动不已。两人先飞到拉萨，然后租了越野车与压缩氧气的钢瓶，开往阿里。上路之后，锵锵与老宋傻眼了——他们这对高原旅行的菜鸟，竟不知道他们赶上了西藏仅有的雨季。8月，雨云一直压到了高原的地平线上，有时是微雨，有时是大雨，有时还下起小冰雹，加绒冲锋衣穿在身，经常还冻得发抖。

锵锵到了海拔4000米以上，有高反，几乎不能驾车，一直在吵着折返拉萨、提前返回。老宋不肯，理由是：“来都来了，总要看一看雨季中有没有放晴的机会。”他毫无怨言，每天负责驾车、搭帐篷、做饭，还经常安慰锵锵：“放心，我一向有锦鲤体质。而且，刚才查了云图软件，咱们今天去的方向，很可能在太阳将要落山的那一刻，云开雾散。”

也许，就是这样没有怨言、随遇而安的人，才会遇见奇迹吧，从拉萨前往冈仁波齐山，1200多公里的路，两人走走停停，开了足足四天。也是巧合，每天，几乎是在太阳即将落山的前半个小时，甚至是前20分钟，他们的越野车刷地冲出了雨幕。此时，太阳的炫目光线镀满了西天，在浓黑并微微发蓝的雨云的边缘，金色、橙色与火红色的光线在燃烧，给雪山戴上了匪夷所思的“帽子”，有时，他们恰好路过被当地人命名为“某某措”的野生湖泊，这绚丽的日落就放大了一倍——在水中，晚霞同样堆积在雪山的倒影上，并从雨云的裂缝间倾泻而出。然后，满天星斗升起来了，连绵的雨水洗去了所有的尘埃，空气变得前所未见的通透，天上一条银河，水中一条银河，在两片雨云的裂缝间，锵锵遇见此生所见的最壮丽的星河，每一颗星，都比钻石还要通透。

也许，是乌云曾经那么浓烈，日落的光线才那么醉人；也许是雨水那么令人郁闷，星河的抚慰才那么经久难忘；充满波折的长途自驾走到尽头，当他们终于见到冈仁波齐山的时候，老天破天荒地云开雾散了约40分钟，神山终于袒露出它金字塔一般的主峰，而一朵温柔的旗云，是庄严的粉红色，缓缓移近山峰，就像给雪山戴上了出嫁的头纱。

锵锵被这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她设想，如果一开始按照她的建议，就掉头返回的话，他们将与这样的美景擦肩而过。

回家的路上，老宋坐在窄小的经济舱座位上，一直在帮边上的旅客哄她哭闹不休的儿子。锵锵在微信上对老宋嘀咕：“你一个礼拜没有好好休息了，上了飞机也不能打个盹。今天值机选座的运气太背了。”

老宋回复：“小孩子还不到两岁，耳道发育不成熟。飞机起飞耳朵疼，哭闹很正常。”

锵锵略有点不服气：“你倒是脾气好！”老宋说：“有时，生活会莫名其妙给你一拳，就想看你哭呢，这时候咱们就要抓住它的手，给它行一个吻手礼，这时候，生活会惊讶地说：哎呀！”

锵锵被这“哎呀”二字逗笑了，她转过头去看，那个满脸泪痕的小孩见锵锵专注地瞅他，满眼含笑，忽然，孩子止住了哭，带着满眶的眼泪笑了，他粉嫩的小脸蛋上，左右各出现了一个梨涡。

那一刻，锵锵所受到的抚慰与启迪，胜过一切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