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河

这人上了年纪，大的事情都记不住，更遑论一些小事。孩河便是如此，因其小，早被村人忘却。偶尔被想起，倒也可搨上几笔。

孩河在我家的东边，距离约一里半。每天，它是先于我迎看朝霞的。这河南端抵万寿河塘岸背，有一小型涵洞，即旱闸，供枯水期引外河水补充水量；北端至南圩与中圩两村交界处止，建有一小型泵站。河长一里多，水不太深，宽处二十来米，窄处十来米，河形较直，像个寡言的瘦长条子。也许，因其是不通万寿河、洲泗渎河的“死”河，便少了名声；又因太短太小，犹如一个小孩，人们才唤它孩河。

其实，这条南北走向的小河，虽名不见经传，但辐射面还是较大的。它的西面、北面一二里内，均无村落，都是广阔的田野；而东面除了孤悬于庄稼丛中的一个小村落——梁草屋，数里内都是旷野；最东面便是黄金水道：锡澄运河。孩河是夹在锡澄运河与洲泗渎河中间的一条小河，它像“川”字中间最瘦的一竖。

这条小河，堤岸多有缺口，连接纵横交错的沟渠，承担着两岸的田间泄水、雨季蓄水和平时周围田野的灌溉等功能，滋养着两岸原野的庄稼。河两岸多有杨柳和杂树，临水也有菖蒲和芦苇，微风吹拂，涟漪层叠，倒也树影婆娑，蒹葭摇曳，颇有一番诗意。而河西沿岸外侧，多半是带状的桑树田，那是蚕们生命的食源之地，也是大人们干活稍事歇息、孩童们大嚼桑葚之地。我曾在那里许多次吃成大花脸，还洇得衣衫紫一块红一块。

我无数次与孩河打过交道。孩提时，主要是玩耍和割草等。放学回家，多半会挎上竹篮，带上镰刀和弹弓，和小伙伴结伴去孩河。河堤两岸长满了各种杂草，如碧绿的狗尾草、绵长的爬藤草、肥腴的酱瓣豆草等等。茅草是不割的，只是拔其毛毛针，塞进嘴里嚼，品尝其青涩的甜津和芳香，不知其时模样是否像兔羊？而在深秋或冬季，我们会用火柴点燃坡岸枯萎的茅草，在荒野制造炊烟。大人们斥骂：“吃饱了没事做，净闯祸。”我们则扮个鬼脸，学舌说：“烧茅柴，烧发落。”至于弹皮弓，主要用它瞄打水蛇、蛤蟆，也打枝头的雀鸟。

稍大些，我们去孩河除了割草外，还会用斜凿掘野荠菜，用细竹竿卷水草，在河边拾蛳螺、抠河蚌；也到河堤缺口处捉鱼虾，甚至在河边捉田鸡、钓黄鳝、钓鱼。这些已是兼顾人畜之食的劳作了。有时，我们还会带上小鱼叉，巡梭于河岸，伺机凿鱼。也会在竹梢上绑个铁丝钩，扎引河中野菱盘，捞些生脆香甜的野菱吃。设若不顺手，或菱盘头滑脱，则索性光着膀子，扑通一声下河去，直接手擒菱盘头，翻转，采下四角菱或乌菱。猴急的，游到岸边就剥壳啖之，也不怕白云蓝天看笑话；性子慢的，则上岸躲进桑田里，将短裤绞一下，放在秋陽下晒，又用汗衫遮住腰腹处，再笃悠悠地剥菱吃。

记得有段时间，家乡因种双季稻，搞起了田埂沟渠“三面光”，连草带泥都被铲到田里作肥料。这就导致家养牲畜的供食困难。于是，夏秋之际高温天，大人小孩齐上阵，到处觅草割草，然后晒草干。孩河便成了最抢手的地方。我们的盛草工具也改用了大苗篮。去的人多了，像无数把电动推剪，把孩河两岸和堤坡剃得像光头，而凸堤处，则似树木暴突的节疤。尽管孩河不作声，但我心里很难受，觉得它遭受了千年未遇的屈辱，且我也是一个施虐者。

孩河，是一条除了不通航以外，各种元素都具备的安静小河。没因其不通航而浑浊，相反，它的水质很清澈，水草丰茂，鱼类也不少。且无风似明镜，有风便鼓浪。盛夏闷热天，也有“河翻”时，一些体质差的鱼会氽在河面，幸运者得之，回家清炖或红烧，或汆汤，都是美味。河内也有一二木舟，用以撒网捕鱼。我也曾见到过两次干河，盖因两岸田间水，难免挟带泥屑流入河，必须清淤疏浚，也顺带给村民分些鱼。后来，家乡开了不少新河，其中在我家周巷前面一里内，有两条新河与孩河相接；又在孩河北端泵站处，与另一条新河衔接，如此这般，孩河便与洲泗渎河沟通，成了活水河。这既是它的幸运，也是它的不幸：失去了宁静和清澈，随大河一起被变色。这当然是后话了。

我务农期间，因队里有些田块离孩河近，自然经常走向它，蛳螺、河蚌、鱼虾、水草、青草等等，都没少捞少捉少割；我和家人，包括家养的猪、鸡鸭和兔羊，也多领受过它的不少恩惠。

就像不知古老洲泗渎河的来历一样，我也不知这条孩河究竟诞生于哪个朝代。它仅仅是江南大地上一条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罅隙，但它却是我心中但凡念起就涌波的老河、大河；它也是太平洋西岸天空赐下的一滴晶莹珍珠，成了我怀恋并书写的理由。

周国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无锡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著有诗集《青城诗抄》《夕阳风笛》、小说《无题》、散文集《笨拙境界》《闲思杂集》、纪实文学《四俊散记》，以及长篇散文《弟弟最后的日子》等。先后获第二届中国地域诗歌奖大奖、江苏省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太湖文学奖等28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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