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诗歌批评的生命感与真实性

2024-04-11 07:15卢桢
长江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诗学美学媒介

卢桢

谈起今天的文学批评,尤其是对21世纪文学的整体状况把握,很多评论家保持了统一的论调,即认为21世纪以来的文学并未与上世纪90年代拉开显著的美学距离,它更大意义上是世纪末文学的内在延伸,并在不同文体的各个内在向度上持续发展,在生长中孕育着生机。比如谈到小说或者诗歌,评论者往往都会谈及实验色彩的弱化、故事性或叙事性的强化、跨媒介文化的渗透等话题,以此阐明新世纪文学和前代文学的关系。这种普遍性的理解的确切中了新世纪文学的某些共性特质,但也易于忽视一个显在的问题——新世纪已经走过了近四分之一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是否就像很多论者认为的那样,文学仅仅是一种“延续式”的存在,它的内部是否蕴藏着不同元素的碰撞、衔接乃至分化,又是否孕育着或者已经形成了新的、正在崛起的美学特质?我们仅以新诗为例,透视新世纪诗歌批评的格局变化,希望能够为当下的文学批评沉淀下一些经验。

从创作生态上看,新世纪诗坛可谓事件频发、声音纷繁,却始终是“只见星星,不见月亮”(罗振亚语),缺乏焦点的诗学主题和恒态文本,也未能汇合成具有引领性的艺术趋向。或者说,那种带有标识性效应的“大事件”“大转折”尚未出现。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观,为这一时段梳理线索便成了难题。一个人就是一个美学流派,几个人的争斗就能形成文学史事件的时代早已远去,从典型人物、流派、事件入手去述史的可能已然式微。批评者如果想对当下的诗歌现场进行描述和提炼,那么他们对美学的探讨、对艺术的批评就必须深入联系作家和时代乃至世界的关系,留意“文本”和“泛文本”密切共生的联系,由此才有可能搭建起讨论的平台。

再来观察批评的生态,此前一些批评家喜欢使用的带有二元对立倾向的美学观念如“民间”与“知识分子”、“宏大叙事”与“个人化写作”、“中心”与“边缘”的分野虽然存在,但观念之间更多表现的是一种对话的特征,而不是对抗的态势。诗歌批评的现场格局也发生了变化,由“学院批评”与学院外的“民间批评”互视的格局衍变为“学院批评”和“跨媒介批评”共存,而跨媒介批評内部,又可分为自媒体批评和跟帖、留言式的网络“自发批评”。因此,今天的诗歌批评现场是在多重形式的话语格局中,表现出彼此互补的发展态势,进而组成了当下诗歌的批评阵地。

其中,“学院批评”一直倡导着新诗的学理性建设,为此做出了积极的探索,贡献出新锐的思路。如陈超曾提出的“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之观念,对21世纪以降的诗坛,依然有着较高的匹配度和适用性。由诗性想象力的维度出发,一些论家发展了陈超“用具体超越具体”的想象力模式,同时又在“空间”等层面上更新着“历史想象力”的观念,为其提供了新意和亮点。再如陈仲义始终耕耘着新诗形式美学,提出诗歌接受的“四动标准”——“感动、撼动、挑动和惊动”;吴思敬的诗歌批评保持了对诗歌本质与存在价值的终极思考;罗振亚对先锋诗歌特别是“个人化写作”的概念进行厘定和跟踪式研究;刘波对当下诗人抒情性和叙事性平衡问题持续关注,等等。这些不同代际的批评家均认识到,从整体上描述21世纪诗歌是有难度的,因为我们就生活在历史之中,尚未与之拉开足够的距离。他们所能做的,便是深入21世纪诗学与前代诗学和未来诗学的关系内部,从一些具有生命力的维度(如“个人化写作”“诗学想象力”等)出发,去观照其流变。虽然“十年一代”的时间划分早已无法准确界定文学史的发展阶段,但以十年为一个周期,对21世纪诗歌的两个“十年”进行比较,已成为诸多研究者的学术兴趣点。他们试图沿着及物写作、古典精神的复归、跨媒介写作等思路,把握运转其中的脉动规律,以便为未来的诗歌史写作梳理新线索。

批评角度的位移也带来了批评方法的格局更新,一些新的方向得以延展。如文化研究、跨媒介研究、风景美学、心理学方法对新诗研究的强势渗透,为诗歌研究提供了有效的新武器。特别是诗歌与其他媒介的实验性整合,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它自身的文体压力。如黑大春、春树等把诗歌说唱与小提琴、摇滚乐杂糅,建立起兼容语言、图像和声音的多重结构,演绎超文本性的视听品质。再如翟永明的长诗《随黄公望游富春山》、于坚的《0档案》先后被戏剧化改编,李轻松、周瓒进行的诗剧实验,都以对诗歌自身特征的合理控制和适当让步,锻造出跨媒体写作的艺术张力,拓展了诗歌在公共领域的传播空间,也引发批评者对这一“跨媒介诗歌写作”现象的广泛关注。而人工智能诗歌写作,如机器人“小冰”“小封”先后推出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万物都相爱》,一方面让人体验到工具理性与自动化技术结合产生的威力,另一方面也触发人们反思诗歌的媒介化生产导致的诸多问题。新媒体诗歌诞生伊始,批评界便注意到新媒体文本与纸媒文本在传播介质层面上的区别性意义,一些学者开始把研究重心转向技术文化对诗歌美学内质的塑造,从媒介狂欢的表象进入文本语言的深层内核,为新媒体诗歌探索出一条学理化的诗学阐释路径。可以大胆地预言,新媒体诗歌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诗歌的文化常态,会有更为扎实的文本对其进行支撑,也会有更为深度的理论批评与之跟进。

的确,新媒介文化为当前文学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品质,诗歌由此获得了更多“回暖”的生机与可能。这构成当前诗歌赖以生存的生态背景,也是文学批评者应该主动去调整、适应的方向。大约十年前,一些高校在进行文学史编写时,已经把网络文学纳入了考量范畴。当时编写者大都把网络认知为一种传播媒介,这个媒介加速了文学传播的速度,也因其写作的随意性降低了将个人文本公开到读者那里的难度,因此弊端多多。可见,彼时的写作者(或许就是我们自己)并没有充分意识到新媒介在哲学层面重塑了作家与信息的关系,也未曾设想到新媒介之于文学生长的强势推力。今天的跨媒介生态现场,要求我们不仅要将媒介视为艺术、科学和技术之间关联性丰富的形式,还要认识到媒介平台和自媒体传播方式,使写作者与多媒体信息实现了互相嵌入交错,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互性趋向立体,私人领域与公共空间逐渐融合。传统意义上的诗歌本质被消解了,媒介技术视域中的声、光、文三类异质性数据信息相互通约,打破了彼此之间的不可译性。面对技术化生存这一时代背景,诗歌批评者们纷纷开始了重新学习之旅,试图寻找自身的研究与新媒介的结合点。一时间,我们的研究园地仿佛更为开阔了,但一些问题也随之而来。如果把诗歌批评比喻为庖丁解牛,那么现在的问题便是,刀子的种类越来越多,从业的人群也越来越多,牛也不少,但腕肉剔骨的功力却在日渐下降,割不出漂亮的肉。“剔骨”的人很多,但准确度和深入度不够,正是诗歌批评面临的问题,归纳起来,至少有三个向度值得注意:

首先是批评者受网络媒介批评的影响太深。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网络媒体,都善于将诗歌现象做“事件化”处理,放大诗歌现象的曝光度和影响力,以博取人们的关注。或是关注那些在网上声音独特的作家,或是留意社会名望较大的诗人,这是当前媒体批评的普遍手法。诗歌批评者如果也这样操作,追着某几个已经成名的诗人走,或是死死咬住“现象”不放,唯风尚是举,就很难在表象之下沉淀出真正的问题,也难以从人群经验中获得属于自己的独到體验。离现场越近,反而离批评的本质越远。在炫目的跨媒介狂欢之外,评论者应该注意分析文字、音乐、视频等多重元素之间的组合机制,有效整合跨界经验与诗歌语言的复杂关系,让新媒体诗不游离于“诗”的属性,从技术美学中挖掘专属诗歌自身的美感与哲思。由新媒体引领的诗歌与娱乐文化、流行文化之间的关系、新媒体诗歌的技术伦理与精神伦理如何调和、我们的新媒体诗歌与国际视野中的新媒体诗之间的融合与分歧,都可成为诗歌研究的有益增长点。

其次,是批评者缺乏稳定的美学标准。本雅明曾强调:“越是重要的批评家,越能避免鲁莽地坚持他个人的观点。”需要注意的是,本雅明着重强调的是批评家要具有开放的文化体系,而不是盲目追求变化。当下诗歌批评者的问题,可能就是在于定力不足,缺乏属于自己的价值立场,也没有锻造并坚持个人观点的气魄。很多批评者并没有掌握真正的“解诗学”,其言说往往还停留在隔靴搔痒的程度,操持的理论武器就那么几样,看着颇为唬人,但实际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片儿汤话”。为了营造理论深度,随时选取几个关键词,将之变换形态,就能组合成一篇看似学理完备的论文。这种批评恰恰是僵尸化的批评,是“高水平”的平庸之作。我们既要杜绝标签化的写作,也要杜绝标签化的批评。刚刚故去的孙玉石先生作有一本《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这部大书中提到的朱光潜、朱自清、闻一多、废名、袁可嘉等理论批评家,无一不是穿梭在中西文本之间,耐心、细致地洞察现代诗人的玄想思维与文化结构,由此出发去解读文本。这些文化先贤们不仅理解诗歌的意义本身,还在追求架设人类心灵达到平衡的精神桥梁,目标极为高远。和现代文学时期相比,当今诗歌文本的多元化局面加剧了诗歌批评的难度,但评论者应该有定力,像先贤一样谋求理论实践与高远精神追求的统一。同文本相比,批评应该在精神的向度上探问得更远一些,使批评表现出更多向未来“生长”的可能。

最后,寻求诗歌批评的生命感和真实性。诗人应拒绝虚假的情感表演和软绵绵的私密经验暴露,要在艺术的自主性、独立性与艺术反映现实、干预现实之间寻找平衡,以汉语美感和生命质感的提升为旨归,使人文精神与公共精神实现统一。对批评而言,评论者和诗人一样,都要以真实生命浸入现实语象和诗歌意象的世界,与之产生对位共鸣,他所评论的作品当为自己感兴趣的文本,而不是应景之作。追求真实的批评,评论者自己首先就要做到真实坦诚,要自觉远离生产线式的理论输出,而将关注的焦点锁定于文本,遵循生命力的脉动,用耐心和沉静去建构一种沉浸了生命体验的、属于批评者的情感结构。由此,方才有可能打破固化的认知,清理、整合纷繁的观念,最终找到联系既往与未来的诗歌意义焦点。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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