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拌饭(外一篇)

2024-04-13 00:23达瓦次里
百花园 2024年4期
关键词:串儿笔芯江河

达瓦次里

米饭煮熟盛碗,入酱油、猪油。

时间大概是最有张力的东西,它将我们塑造得越来越像自己,也越来越不像自己。

上大学时,宿舍四人中,我笔头勤快,钱串儿点子多,大飞会撩妹,江河长得帅。那时大家都穷,混饭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我靠给不孕不育专科医院和闪着红灯的美容美发店写点儿振奋人心的小广告谋生;钱串儿在男生宿舍做点儿小生意——从袜子内裤打火机,到论文杂志“包打听”,常年在法律与道德的边缘游走;大飞则靠着他女朋友们的救济苟且偷生;江河路子最野,饿了就光膀子到操场跑两圈,跑完坐一号食堂外边,待荷尔蒙气息充分发酵,就会有女孩儿拿着零食和饭票上前结缘。

但江河也不是每回都有“渔获”。

但凡向南撞到江河“撒网”,都会提着喇叭站边儿上喊:“姐妹们,不要相信这个人,他只想骗走我们辛苦攒下的零食和饭票,他就是在世周扒皮、当代陈世美。”

江河面黑如炭:“我连女朋友都没谈过就成渣男了?”

向南冷笑:“没吃过肉的屠夫就没血腥味了?”

向南是公认的下一届学生会主席,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不近男色,偏偏人却生得秀色可餐。这种反差,曾让学校里不怕死的男生趋之若鹜,结果清一水儿铩羽而归。

江河被向南截和了几次后,彻底断粮,我们仨也跟着江河一起倒霉。没了外快,刚开始我们还能靠白米饭就“老干妈”度日,后来“老干妈”也吃不起了,就拿酱油拌饭。

江河眼瞅着兄弟们接连断炊,立誓舍得一身剐,也要把向南那娘儿们拉下马。

“我觉得对付这种女生最好的办法是夺走她最珍视的东西。”钱串儿转着笔分析道,眼神像极了《悲惨世界》里的旅馆老板,“问题是,她最珍视的是什么呢?”

“学生会主席的位子!”三人异口同声。

钱串儿说:“老四是体育部干事,把成绩补上,应该还有机会。”

“二弟言之有理,不过为保万无一失,夺位还须诛心:让她陷入爱情的泥沼不可自拔。”

那天起,江河不再穿着短裤和拖鞋到处溜达,也不再光膀子跑步。他开始每天都刮胡子,将头发推成板寸,把框架眼镜换成隐形的,背包里的《七龙珠》变成了苏格拉底和雨果的作品。他不再逃课去网吧,每回上课都坐第一排。依然有女孩儿给他送东西,他却再没收过。

那天起,江河开始频繁出现在向南周围。清晨,他们捧着《四级英语词汇手册》在湖边擦身而过;午后,他们在英语角偶遇;傍晚,他们在一个自习室学习,江河的座位后十步远处就是向南——这是大飞精心设计的距离,既能让她一抬头就看到江河的背影,又不至于惹人反感。

为了让江河能随时保持状态,钱串儿卖了游戏账号,给江河凑了一整年的饭票,大飞交出了他所有的名牌衣服和香水,而我则夜夜帮江河复习。我们仨天天吃着酱油拌饭,就盼着这辛苦培养的“头牌”能早日套着恶霸。

渐渐地,向南不再对江河横眉冷对,两人相遇时也不再一言不发。

清晨,他们互道早安;午后,他们分成一个小组练习口语;傍晚,他们分享课堂笔记。

半年后,江河拉起向南的手:“你看过教学楼外那片芦苇吗?”

向南赧然:“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那天下着小雨,俩人撑着一把伞,穿过操场,穿过湖边,穿过食堂,穿过图书馆。雨水打在他们脸上,跟三月的樱花一般。

“咱家的‘薛怀义终于要去斗‘女帝了!”大飞扽了扽他给江河分十二期付款租的阿玛尼西装,含泪说道。

“今天的计划是这样的:下午就是学生会主席竞选大会,向南这两年系里系外没少得罪人,你当选问题不大。结束后,你就带向南往宿舍走。你背包里有个蓝牙音箱,等到了宿舍楼,只要打开……”钱串儿越说越激动,最后跟大飞笑成一团。

我作为宿舍代表去给江河压阵。路上,我边走边说:“老四,人是会变的,青春只有一次,若感为难,莫要曲意逢迎。”

江河讶然,怔怔地望了我好一会儿。再迈腿时,如赴鸿门,如履风波。

竞选大会上,向南首先发言,第一句却是宣布放弃竞选资格并力挺江河,竞选结果可想而知。会后,江河约向南散步,从教学楼到宿舍楼走了整整一个钟头。

我们三个幕后推手躲在宿舍楼一角,看着他们缓缓走到门口。这时,一个巨大的声响从江河背包里传出:

“兄弟们,不要找这个女人做女朋友……”

江河低头握拳。

“她只想让所有男人臣服在她脚下,做她的奴隶……”

江河低头握拳。

“她就是在世巴托里,当代血腥玛丽……”

江河低頭握拳。

“兄弟们,不要找这个女人做女朋友……”

江河扯下背包。

“她只想让所有男人臣服在她脚下,做她的奴隶……”

江河把背包摔到地上。

“她就是在世巴托里,当代血腥玛丽……”

江河对背包又踩又跺。

六遍,音箱放了六遍才停。向南全程就那么看着江河,似是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我扭头看钱串儿,他握着遥控器的手微微颤抖。其实放到第二遍时,钱串儿就看出不对,可江河把背包摔在地上后音箱就坏了,他也关不上。

“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吗?你终究还是不肯放弃,对吗?”向南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沉在海沟深处的古老铁锚。

“啊?你什么时候……”不止江河,我们也无比吃惊。

“你第一次去湖边背单词时我就知道。所以你从没喜欢过我,只想报复我对吗?”

“我……”

“所以每天早上的鸡蛋、中午的苹果、晚上的热牛奶,只是计划对吗?”

“我……”

“所以春天的草莓、夏天的蚊帐、秋天的地瓜干、冬天的棉拖鞋,只是迷惑我的伎俩对吗?”

“我……”

“所以那一大本帮我誊录的波斯文学史笔记,只是麻木我的手段对吗?”

我们再次震惊,没人知道江河做了这些。

“不是的,我……”

“那你敢说音箱的事你不知情?”

“对不起……”

“你浑蛋!”

云层中翻滚的夕阳融化了,金红色的血开始弥散,宿舍楼横卧进一片黏稠的阴影中,仿佛长长的尸衣。

向南走了,老师说她因为身体原因无限期休学。

那夜大雨,江河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直至破晓。后来,江河告诉我们,竞选大会前一天,他和向南给予了彼此爱的盟誓。我们面面相觑,江河却说不怪我们,只怪他不够坚定。

再见向南是十年后。

那天,我、钱串儿和大飞参加江河的婚礼。我们仨都有了中年人的模样,唯独江河越活越像少年。他蓄起长发绑在脑后,微须薄唇,眉宇微扬。

十年间,我与网站签约变成了“十八线”小写手,钱串儿成天在期货市场“投机倒把”,大飞跟一个富婆结了婚,而江河则成了自由撰稿人。

这些年,我们忙着蹉跎,忙着糊弄,江河已开车走遍亚欧大陆。他身旁的新娘,便是他做记者时在国外结识的。

那天来了许多同学,向南也在其中。据说向南休学后孤身去了美国,几年前回国开公司做海外游学,倒是同学当中混得最好的一个。

此时的向南一身长裙,端坐席间,柔桑婉婉,身边坐着她的儿子——八九岁的样子,留着寸头,我恍惚觉得跟大学时的江河有几分相似。

望着向南和江河,我久久凝神,忽地想起他俩第一回牵手的那个晚上。

“兄弟们,咱们去看日出吧!”

“江河你有病吧,天还没亮看什么日出?”

“只要朝着太阳的方向走,我们将是首先看到日出的人!”

鲜花饼

玫瑰酱、面粉、玉米油混合做馅,面粉、糖、黄油混合做酥皮,黄油、面粉混合做油酥,酥皮和油酥混合擀成面皮,包玫瑰馅,入烤箱。

人们都有些毫无意义却颇费时间的癖好,比如收集水笔芯。

人类总有些毫无意义却颇费时间的恶趣,比如给笔和纸加各种气味。

无论是癖好,还是恶趣,都是无聊中对浪漫的攀附。所以浪漫都是无聊的。

我喜欢收集笔芯,收集不同气味的笔芯,为此,我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搜救犬式”买笔大法——走到文具店水笔货架,一支支抽出笔芯,边闻边对照记忆里的各种味道。结果回回我都被老板当成在超市里捏薯片的变态赶出去。

一次,虎子发现了我的小癖好,问我为什么闻笔芯,我说锻炼嗅觉。一个月后,这夯货拿了个小本子给我看,上面有个表格:

我指着第一列和第三列问:“这是啥?”

“年份和产地。”

“你闻的啥?”

“我的袜子。”

“请双手抱膝,给老子圆润地离开!”

小宝跟虎子不同,他喜欢鲜花饼味儿。

小宝和他女友是在一家饼店认识的,那是小镇里最老的一家饼店。那天俩人都想要店里最后一个鲜花饼,于是一人一半。吃完,女孩儿问小宝往哪里走,小宝说:“跟你一个方向。”从此,俩人过上了天天分饼吃的日子。

人们都有些毫无意义却颇费时间的癖好,比如收集植物的性器官。

人类总有些毫无意义却颇费时间的恶趣,比如把植物的性器官做成馅儿,包进饼里。

于是,礼拜一,玫瑰饼;礼拜二,茉莉饼;礼拜三,桂花饼;礼拜四,槐花饼;礼拜五,芙蓉饼;礼拜六,薰衣草饼;礼拜天,金银花饼。

那是他们最美好的一年。

“鲜花饼”带小宝晨跑,小宝接“鲜花饼”下班——男生载着女生路过一个个颠簸的黄昏。

他们喜欢下雨天穿着雨衣从一个水洼跳到另一个水洼。

他们喜欢合看一本《小王子》,边看边吃饼。

他们喜欢在洗完澡后相互数手指,一根是玫瑰味儿,一根是茉莉味儿,一根是桂花味儿,一根是槐花味儿……

他们喜欢在大锅里吃涮菜,涮着四季和人间。

俩人认识一周年那天,小宝送了“鲜花饼”一大束玫瑰,每片花瓣上都刺上了她的名字。“鲜花饼”的回礼是本手写的册子《我们的浪漫》——

第一天:去小溪边散步。第二天:帮隔壁婆婆择韭菜。第三天:在鲜花饼上画一颗爱心。第四天:给小宝做一次美甲。……第三千六百四十九天:把卧室漆成粉红色。第三千六百五十天:穿成星戴露和达菲熊去民政局领证。

一去一留两个春。小宝和“鲜花饼”的爱情在第二年的夏季枯萎了。小宝吃饼吃腻了,偷偷尝了口麻辣烫,据说那麻辣烫鲜香四溢,热辣勾人。

“鲜花饼”在一个闪着雷电的雨夜,拖着拉杆箱离开了家。小宝跟在她屁股后头,像主人身后的狗。她时不时扭头扔个石头,喊一嗓子,后来见这狗东西毫不动摇,只能任由他跟着。

二十公里,俩人从天黑走到天亮,走进火车站。“鲜花饼”问小宝还有什么想说的,小宝发了狂,举起拉杆箱猛摔到地上,东西撒了一地——一箱子晒干的玫瑰花瓣,每一片上都刺着“鲜花饼”的名字。

小宝被火车站民警带走后,在拘留室号了一夜,就像跟丢了主人的狗。

不久后,小宝搬来两个大纸箱。

“我要走了,这些东西先放你家仓库,等我回来再拿。”

“嗯。”

“我买了两盒饼,一盒七个口味,给你和SUN。”

“等SUN回来咱一起吃吧。”

“不了,我還要赶车,先走了。”

我拿着一盒饼,追出一步:“你拿盒路上吃吧。”

“我不吃鲜花饼了,而且,两人分一块饼不吉利……”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我要搬家了,打电话问小宝,放我家的东西要不要给他寄过去。他略一沉吟,说:“帮我扔了吧。”

“好好的东西,扔了干吗?”

“都是当年她送我的。”

我翻动起那一箱浪漫又无聊的东西,看到了那本厚厚的册子《我们的浪漫》——

第一天:去小溪边散步。第二天:帮隔壁婆婆择韭菜。第三天:在鲜花饼上画一颗爱心。第四天:给小宝做一次美甲。……

我翻到最后一页,在粘到一起的两张纸中间,看到了一封信——

小宝,我们已经结婚了吧,有小小宝了吗?不知道我们还爱不爱吃鲜花饼,不知道我们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我们变没变成有钱人。前面十年是我写的,后面十年你来写,好吗?

人们都有些毫无意义却颇费时间的癖好,比如收集记忆。

人类总有些毫无意义却颇费时间的恶趣,比如把收集来的记忆装订成册,名曰:青春。

当一段又一段岁月倒戈般扎在曾义无反顾的我们身上,我们开始卖弄着装有青春的匣子,却再也不曾打开。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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