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乐夫斯基先生的信

2024-04-13 00:23陈雨辰
百花园 2024年4期
关键词:法国梧桐悬铃木夫斯基

陈雨辰

第一封信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

您好!我之前拜访过您,就是您笑称为“懦夫”的诺乎。从您那里回来之后,我一直密切关注着我的妹妹。她从来没有吃过一次您给的药片。有一次我躲在柜子后面,亲眼看见她用嘴巴咬着一把断掉的尺子,把那些白色的药片一点点研磨成粉末,而后一口气将它们吹向天空。粉末飘飘扬扬,我妹妹一脸享受。她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天上的神仙,或者是啄木鸟把树敲成了粉——最让我感到忧虑的是,我妹妹始终坚信自己是啄木鸟。她总是对着她窗子外面那棵法国梧桐垂涎。请想一想!一个人,对着一棵树,垂涎!我作为她的亲人,深深地感到无助。我们家其他的人们都对此见怪不怪,这也是我感到恐惧的原因之一。满屋子的人,眼睁睁看着我妹妹把手缩在胸前,脖子一梗一梗,嘴里发出“笃笃”的声响,而他们却神情自然,视若无睹。我甚至看见一个老太太安逸地笑了,满脸褶子皱成了夏日雏菊。我妹妹很享受大家的目光,她一圈一圈绕着那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一遍一遍模仿着啄木鸟。然而,我的新妈妈琼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件事。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不会使您惊掉您尊贵而美丽的大牙。

我妹妹吃了一棵树。

我妹妹吃了一棵悬铃木!

我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

那天,她打开窗子,窗外没有阳光,不冷不热,天气阴沉沉的,好似有些雾。我妹妹回头跟我说:“姐呀,今天这天气,很适合吃饭呀。”我没听懂,我说:“哪天不适合你吃饭呢?”她神秘地笑了——请注意,我用的词语是“神秘”,因为我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笑,奇奇怪怪朦朦胧胧的,让人捉摸不透。她伸出手理了理头发,有一阵风从窗子进来,带着潮湿的味道掠过她的发尖。她慢腾腾地向前探出身——现在她的身体被分成两部分,上半段在窗外,下半段在房里。她伸出手抓住那棵法国梧桐树的一枝。下一秒,她的脖子一梗,又一梗——我确定我听到了“笃笃”的声音,而这声音并非来自我的妹妹。我就是在这个瞬间明白了:我妹妹在吃树!我愣在原地,看着我妹妹“笃笃”地吃着,满足地吃着,开怀地吃着。她大概很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

吃完那一枝,我妹妹跑出了房间。我以为她要去吐出来,不承想她竟直接跑出了家门。我穿上鞋子,赶紧跑出去跟上。我妹妹绕过电梯,一把推开楼梯间的门,咯噔咯噔地向楼下跑去。她的手一直缩在胸前,她的速度很快,像随时都能起飞一样。

现在她来到了树下。她的脖子又开始一梗,又一梗。她伸出双手附着在树干上,把整张脸贴在了树上。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许多只蚂蚁正在树身上游走。当我打完寒战,果然有几只黝黑的蚂蚁爬到了我妹妹的脸上。那几小点黑点缀了我妹妹的粉面,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真好看。我妹妹腾出一只手抹了一把脸,而后伸出长长的舌头把整个手掌舔得一干二净。我惊讶于她舌头的长度。那棵法国梧桐已被她啃出一个大洞。木头渣子到处乱舞,让我想起了我妹妹的药片。我妹妹把整个身体都贴在了树身上。现在他们融为一体了,我妹妹还在蚕食那比她高出许多的法国梧桐树。这期间我一直听到“笃笃”的声响,而这声响并非来自我的妹妹。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原谅我无法具体描述当时的场景。那时我站在我妹妹身后,无法看清她的具体动作和表情。我只是感到震惊,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和世界。我甚至觉得,我妹妹真的是一只啄木鸟。

很快,我妹妹把树心掏空了,整棵大树轰然倒下。她于是趴到地上,贪婪地张开口,伸出牙齿“笃笃”地啃食。这时旁边有人路过,他瞥了我一眼,完全忽视我妹妹的存在,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平常地经过,离开。我不禁回头看他。那是个很高的男人,他走起路来让我想起那棵被我妹妹吃掉的法国梧桐树。

冬日刚过去不久,芽叶初萌,还带着粉嫩的油绿色彩。到晚秋时,法国梧桐的叶子松脆至极,一片一片落下,堆积在地上,一脚踩上去会有沙沙的声音,很好听,我喜欢。然而现在不会了,因为还没到秋天我妹妹就把树干、树枝和嫩叶子全吃了,吃得干干又净净。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当我的目光离开那个路过的男人,回到我妹妹身上时,她已经吃完了整棵树。她站在树原来生长的地方,双手缩起来放在胸前,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天上的云一点儿也不透明,小区外的道路上驶来一辆洒水车。洒水车路过洒下水,清澈的水冲洗着城市的记忆。不远处,另一棵法国梧桐树上站着真的鸟儿,它们悄无声息,它们睁着眼,它们不吃树。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我有点儿担心,我害怕,我怕我妹妹把另一棵树也吃掉。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夜深了,除了鬼影般的路灯以外我看不到任何光。那就到这里吧,我该睡觉了。

诺乎

2.31

第二封信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

您好!

我是贝喀,您认识的诺乎的妹妹。我有一件要紧的事需要征求您的意见。贸然打扰,望您谅解。

最近这些天,我姐姐总是喜欢盯着我看,她盯得我直发毛。最初我并没有觉得奇怪,直到有一次她正在看我时我直视向她的眼睛——天哪!您一定没见过诺乎那样的眼神,好像我是一个变异的怪物,好像我在杀人喝血,好像下一秒我就要杀掉她一样。她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与迷惑,像蒙着一层雾。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每天我打开窗子,阳光丝丝缕缕射进我安静的房间,整个房间如此明亮,像一幅风景油画。我喜欢阳光,它让我看见希望。这时我会对我姐姐说:“姐呀,今天太阳真好!”我姐姐却只是模模糊糊地回答:“哪天没有雾呢?”说话时她极其笃定,像是对此有一种不可撼动的信仰。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这绝非一次两次,我甚至怀疑我姐姐看不见阳光。您说,我是否需要陪她去医院检查一下眼睛?

还有,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我姐姐最近好像迷上了一棵悬铃木。有时她在我的房间望着窗外发呆,因为窗子直接对着那棵树;有时她到楼下,距离那棵法国梧桐只几步远。她总是喜欢盯着那棵树,眼睛一眨也不眨,偶尔还会回头注视某个没人的角落。“那棵树刚刚发芽,小叶子正是可爱的时候,阳光闪烁在它们中间,像小星星从夜晚偷偷跑了出来。”这是她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可我并不这样认为,星星又如何长着脚呢?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我曾跟踪过我的姐姐。那一天我姐姐本来站在我的房间,后来她突然向外跑去。而且,好像走廊和客厅有什么人似的,她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人的腿脚,有时还会说:“麻烦您收一收脚!”天哪!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我什么人也没有看到。您也知道,平日父母出门上班,我们姐妹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在家里?况且,我看不见。我曾经把这件事告诉过我的新妈妈琼,她说让我不要管这么多,可我感到好奇又可怖。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请继续听我讲述。我姐姐终于穿过所谓的人群,走出家门,绕过电梯,轻轻推开了楼梯间的木门。我姐姐回头对我说:“贝喀,这就是悬铃木。”木门还是木门,沉默在原地。我打量了一眼木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于是我继续跟着她向前走去。

我姐姐来到了那棵在我的窗边就能触到枝叶的法国梧桐树下。她在距离树几米的地方停下脚步。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刚才跟您提起过,我姐姐喜欢盯着的法国梧桐树,就是这一棵。

我姐姐回头告诉我:“贝喀,这就是悬铃木。”我又一次不明所以,只好点点头表示听到了。我姐姐站在她停下的地方,一动不动,垂着手,昂着头,静悄悄地盯着这棵樹。我于是跟她一起研究这棵树。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恕我愚昧,我并没有找到任何它与其他树不同、值得我姐姐如此细致地观摩的地方,除了它正好对着我的窗子,可这并不算出奇。我姐姐就那么站着,看着树,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当风吹来,她的头发随风散乱地飘扬,她也不去管,这让我想起了传说中的疯子。我以为她只是看一会儿,一会儿就离开。不承想,我姐姐竟和一棵树相处了一整个下午。直至太阳隐去光芒走向山的那边,直至月上枝梢,人声渐趋萧寂,爸爸妈妈也快回家了,我姐姐才抖了抖肩膀,走回家来。

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我发现我真的越来越不懂我的姐姐了。她总是神秘安静,诡异地凝视,举止越来越蹊跷。

我该怎么办?亲爱的乐夫斯基先生,请您给我一个可行的建议吧,谢谢您!

贝喀

[责任编辑 冬 至]

猜你喜欢
法国梧桐悬铃木夫斯基
法国梧桐笑了
悬铃木树
权方和不等式的一个推论及其应用
悬铃木树
法国梧桐
罗科索夫斯基(下)
罗科索夫斯基(上)
悬铃木
行道树
法国梧桐不是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