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诗意(短篇小说)

2024-04-18 05:32严敬
椰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苏文文说男青年

严敬

上高中的时候,苏文开始暗恋一个女孩。这种暗恋让他感到既幸福又孤独。有时候,他觉得女孩近在咫尺,有时候又觉得遥不可及。无论远和近,苏文已经学会了搭建想象的桥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写诗,一行行炽热的情诗,以文字为步伐,让自己的心事抵达女孩的心灵。到了大学,他继续暗恋一个个女孩,写诗成了一种惯性。等大学毕业,他已经积累一摞诗稿。

出版社为他出版了诗集,一时间,他在读者中非常走红,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女读者对他的诗集更是爱不释手。苏文并不敢就此懈怠,仍日日寻觅,夜夜耕耘。诗句不断从笔尖汩汩流出,他设想着不久出续集或增订本。这样,他结婚了。他的妻子漂亮娇柔,美丽得像天上的白云。他的妻子当初也是他暗恋的一个女孩,一个偶然机会,他向她表明了心意。殊不知,女孩也爱慕着他,两人一拍即合。苏文娶了女孩。他以为从此他可以写出更多的诗,但是,事情恰恰相反。曾经热烈暗恋过的女孩,一旦成为妻子,了如指掌,竟渐至麻木,毫无感觉。妻子那双眼睛,很难叫他写出诗来。他喜欢捕捉别人的眼睛,捕捉大街、商店、电影院和歌舞厅那些女孩的眼睛。他觉得那些含情脉脉、火热奔放的眼睛,是火,是水,是乳汁,养育着他和他的诗。

他一天写一首诗,有时一天写好几首诗。很久以前,诗于苏文,是由衷的冲动,但诗又像是一部开动的机器,操持得久了,也就充满了惯性。他变成了一架程序严格的写诗的机器。诗操纵了他的大脑,不分白天黑夜地扭动他的手指,通过苏文写出的字句表现着诗自己。苏文结婚不久,就对妻子感到失望。这种失望使他对婚外的风景充满了向往。他与一些女性保持密切往来,按他的判断和希望,这些女性将有人可能与他产生新的恋情。虽然不能够丢下一粒种就发出一颗芽,但种二得一也算收获不菲。他自喻为涛涛的江流,不舍涓滴。结婚不久,单位调来一个娇媚的少妇,那女人看他的眼光与众不同,惹得他内心阵阵骚动,他便暗暗地考虑起婚外恋的事情来。他的诗作出现某些微妙的变化,以前他的诗总有一份忧郁、热情的东西,但现在这些情绪荡然无存,字里行间充斥着放肆、外露和肉欲的意念。

在苏文的朋友中,流传着他的一句名言。最初,他只是对一个好友说的。他说,“爱诗,从爱女人开始。”这本来是一句大白话,但是,苏文以为是他窥破天机,得到神授。他兴奋地把这个秘密说给另外的人听。自然,人家把这个看成了他个人的感受和经验之谈。许多人都对他的话报以会心的笑。苏文见没有人驳斥他的话,就坚信自己说出了一句名言。

熟悉他的人,知道他的名言是有出處的。以前,苏文读一个艺术家的传记,悟出真正的艺术家差不多都是由某个异性开启的艺术征程的。他自己在念书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飘忽撩人的眼神荒废了他的学业。直至后来,他得知那女同学在悄悄地和另一个男同学恋爱,心境便一下子变得凌乱怨愤起来。他开始信笔涂鸦,他在他最初的诗里就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那女孩已不再是现实中的那女孩,变得娇媚多情了,竟使他获得了意外的满足。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遣词造句的快感,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这时候的诗,含蓄动人,始终隐藏着一个女孩多情的笑靥。

一般地,女性,尤其是漂亮的女性,是他的审美对象。但是,有一段时间,他的诗出现了变化。由深情赞美,变成愤世嫉俗。以前,他讴歌女性。现在,他的笔锋直指现实。有一位局长大搞特殊化,让他嗅出了异常,他便接二连三写诗,直呼其名,大加鞭挞。相关部门觉得苏文损害了领导形象,派人出来阻止。苏文正在兴头上,欲罢不能,发泄似地掷出一首首大快人心的诗。相关部门便告苏文诽谤罪,派出所人员找到苏文的家,对他发出了警告。苏文突然害怕了,噤若寒蝉。他突然意识到,写诗固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写赞美诗,但写那些揭露现实的诗却是十分危险的。他思考了一天一夜,苦闷之极。要他不写诗,几乎不可能。诗是他存在的形式,但很明显,诗又不能乱写。他收回了笔锋,重新回到了让他备感温柔的爱情天地。

尽管打算回到老题材,但是眼下,不知是他变得迟钝了,还是周围的确少有漂亮的女性,总之,许多时候,他写不出诗来,因此感到苦恼。他又多出了一个消磨生命的爱好:旅游。他经常独自外出旅游,异乡的山川景物、世俗风情常常使他陶醉其中,变成了他另外一种追求美的方式。

那年春末,气候热烈喧闹,本来以为这样的天气会持续下去,主要是人们渴望热烈的气氛能够持久。不料,夏初,突然发生了一场罕见的倒春寒。寒潮袭来,人们猝不及防。寒风像锐利的刀锋,收割了枝头上刚刚萌生的嫩芽。许多人龟缩在家里,悄悄地撩起窗帘,查看街上的动静。但是,苏文却感到莫名的兴奋,常常独自在寒风中徘徊。他有异于常人的敏感,以为春天没有退却,没有走远,就隐身在一阵阵的寒风之中。只要有信心,寻找,等待,春天就会到来。他的一次次徘徊,就是在寻觅和等待。与其说他感觉到会发生什么,不如说他希望发生一点什么。他的手指莫名地扭动,他的心被阵阵牵扯,他感到又要写诗了。

果然,他邂逅了一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年轻而成熟的女子。对方在夜色沉沉、寒气逼人的街头踯躅。他们一起去了最近的舞厅。舞厅集聚着人群,摩肩接踵,热气腾腾。他们搂抱着跳了整晚的交谊舞。脱去臃肿的羽绒袄的女子是如此娇美。苏文感到兴奋、晕眩和陶醉。分手的时候,他们约好再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苏文记不清这是他交往的第几个女性,但对方无疑是最让他动心的一位女性。他背着妻子和对方频繁地幽会,一度暗想和妻子离婚,娶对方为妻。寒潮起于六月,出乎意料地漫长。寒潮没有结束的迹象,他的春梦却要结束了。一天,他竟然得知,他准备为之离婚的女人原来是一个荡妇。她是有夫之妇,同时和好几个男人打得火热,对每个男人都温存备至,信誓旦旦。苏文感到自己遭到戏弄。随后,酷夏像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滚滚的热浪,炙烤着人们,让人失去了方向感。开始苏文还想写诗对季节的嬗变感叹几句,但阵势威严的炎热让人感到砭入肌骨的阴冷。他意识到语言和诗句的无力,无法表达这种感受,只好三缄其口。他背起行囊,走山行水,穿街过市,好打发掉这个夏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把山水当作他的情人,在皱褶中和波浪尖寻觅一张张相识或不相识的面孔。

七月末,苏文来到景德镇。景德镇号称瓷都,所产瓷器,温润如玉,闻名天下。并且有一种说法,景德镇的姑娘漂亮得惊人,一个个白润如瓷,晶莹亮丽。两千多年前,景德镇曾经是个诸侯国的都城,时至今日,还有一二处古迹可以寻访。苏文就是冲着这些来到景德镇的。

走在大街上,溽热难挡。不愧为瓷都的名号,街面上摆满了瓷器,太阳一照,满街像镜子一样熠熠生辉,灼人眼目。这些光连成一片,增加了空气的热度。起初,苏文还好奇地用手指摸摸,发现那些物件果真细腻光洁,名不虚传。渐渐看得多了,便眼倦起来。他在一家冷饮店喝了一杯冰水,放下杯子时他问服务员:“买瓷器是国营批发站便宜还是个体的便宜?”服务员犹豫一下,说:“两者差不多一样。”虽然苏文并不真的要买瓷器,但他还想问几个问题。他忽然发现这个服务员腰身粗壮,就掏出钱来让她找。

苏文在一家私人旅店住下。这种旅店特点就是便宜,只有通铺,没有单间,不甚卫生。傍晚的时候,苏文洗了澡,正躺在床上读一本外国小说。老板娘带着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房门口。老板娘对男青年说:“你就住在这个房间,喏,靠墙那个床铺是空的。”男青年穿着一件短袖衬衣,脸色苍白,他往房里张望了一下,带着凑合的神情走了进来。

老板娘又对那姑娘说:“你的房间在隔壁,来,我带你去。”姑娘从肩上取下一个小包,递给男青年,就和老板娘一起走了。苏文微微侧过头去,只看见一个苗条的背影,淡绿色的裙边在门角一闪就不见了。

再去看那青年,他坐在床上,双腿垂在床沿上晃荡。接着,拉过旅行包打开,往外取毛巾之类的东西。

隔了一会,刚才那姑娘来了。她穿一条绿色的裙子,双眼幽黑,模样娇媚。她对男青年说了一句什么,男青年便拿了毛巾香皂和她往外走。苏文从书上朝姑娘看去,内心便跳跃了一下。姑娘也朝他看了一眼。从他面前经过时,一股由裙子掠起的风在苏文的鼻前扑过,散发出甜腻腻的芳香。苏文把书捂在自己的胸前。

他们很快洗漱完毕,一起回来。他们站在床前梳理头发。那姑娘一头黑发,长至后背,美如绿玉。她扭过头来,朝苏文微微一笑。

苏文素来不喜欢和有男朋友陪伴的姑娘搭腔。但眼前这个女子,使他抛弃了一惯的立场,以轻微、潜藏着笑意的点头回答了那姑娘的善意。

男青年背朝苏文,并不知道这细微的交流。他们一直沉默着。

收拾熨帖之后,那姑娘就在脸盆里捡脏衣服,往外去了。姑娘的身影又撩起一股风。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苏文的眼睛钉在书本上,仿佛全神贯注,不受任何干扰。

“抽烟吗?”苏文听见声音就抬起头,男青年递过来一支烟。他连忙坐起,接过烟,抽了起来。他潦草地打量起青年,觉得青年瘦弱淳朴,是一个没多少分量的人。沐浴后的青年,脸色显得红润,挺有精神,坐在床上很享受地抽烟。

“天气真热!”苏文说。

“你是跑生意的,还是出公差的?”男青年望了一眼苏文,拉起话头。

“旅游。”

“我们也是的。”男青年说,“可是景德镇除了瓷器,似乎再没有引人入胜的地方了。”

“有。”苏文说,“听说景徳镇有两棵相思树很有来历,可以去看看。”

“那是。”青年说,“不过,景德镇究竟是小地方,我们想去庐山。”

“庐山,天下奇山,该去。我先到南方的一些城市跑跑,回头也要去。”

苏文又说,那边有一些朋友等着他。男青年就问他是干什么的?苏文说,“我是写诗的,诗人。”

“你们呢?”苏文问。

“我們是大学生,趁暑假出来旅游。”

“刚才那个姑娘是你的女朋友?”

“是的。”

“好漂亮的姑娘。”

男青年脸上露出生动而稍显得意的笑,像有钱人被人当面恭维富有那样。苏文感到往下没有话说了,就借口天气热往外走。旅店左侧有个洗漱间,苏文想洗洗手,便走进去。那个姑娘还在那里,穿一条白色的裙子,两条光洁丰盈的手臂在揉搓衣服。苏文看了片刻,便走过去拧开水龙头。那姑娘仿佛受惊似的抬起头,望着他。

“是你?”有点奇怪和娇嗔的口气。

“把香皂借给我用用,好吗?”苏文说。

那姑娘把香皂递到苏文的手上。苏文就细致地洗起手来。

“为什么要晚上洗衣服,天气热,明天早晨洗不行吗?”苏文说。

“晚上洗,早晨就能干。”

沉默了一会,苏文又说:“看你,头发都披下来了,碍事吗?”

那姑娘转过头,望着苏文,眉心牵动了一下,说:“碍事。”顿了一下,又说:“我手上都是泡沫,帮我把头发拂一下。”

苏文捏着几绺乌发牵到她的肩后。苏文看到姑娘的颈窝白得如同瓷器。

“好了。”她说,回过头,朝苏文嫣然一笑。

苏文还香皂的时候,姑娘摊开手掌,他的无名指划了一下她的掌心。

第二天清晨,苏文坐在板凳上吃早餐,偶一抬头,便发现昨晚那个姑娘朝他这儿走来。风吹动她的裙子,清晰完美地显现出她圆润丰满的体型。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产生了奇妙的明暗凸凹的对比效果。苏文盯着她,心里认定这个女孩子只有十八九岁。那姑娘也看见了苏文,四目对成一线,姑娘如同被牵引似的到了他面前。

他们一起过早。苏文装着无意的样子问那姑娘,怎么不见她的男朋友?

“你问他?”姑娘噘起嘴说,“他走了。我们意见不一致,他想去庐山,而我想在景德镇再待一天。结果他先走了。”

“你们约好在什么地方会面吗?”苏文说。

“他在庐山等我。”接着姑娘又补充说:“庐山牯岭街。”

“他放心你一人留下?”苏文盯着姑娘问。

“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一个大活人,难道担心被人吃了不成。”那姑娘打起精神仔细地看了苏文一眼,好像说即使你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也不怕。苏文也认真地看那姑娘,他的神情是诚恳的。他听见那姑娘说:“他这人就是这么别扭,听不得别人的意见,好讨厌,我也不管他了。”她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分明在怨恨昨晚那个苍白的青年。

“你应该谅解他,两个人的事,非常难得。”苏文这样说。这个女孩又白又嫩,眼睛大而黑,引得他总想多为那个青年说几句话。“他不是很爱你吗?”

那姑娘静静地望着他,露出愿意相信他的话的神情。苏文便放大胆量,由此及彼,娓娓地说了起来。最后,苏文说,此地有两棵稀奇的大树,值得一看。他想邀请她同往,不知她是否肯赏脸。那姑娘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上午十点钟,他们一起搭车去一个地方。在车上,苏文掏出自己的诗集,送给那姑娘。那姑娘听苏文说是他的诗集,便钦慕地朝他看了一眼。接着,收敛笑容,郑重地读起来。

苏文看那姑娘读过一页又一页,便迫切想知道她的评价。他轻轻地问:

“喜欢吗?”

那姑娘点点头。

苏文见那姑娘正在读他那首《邂逅》,就说:“这是写与陌生女子相逢后怅然若失的心情的。像这一段:

你的眼睛柔媚多情

我渴望与你相爱

在一首动人的诗里”

“若不是这样写是无法表达内心情感的。还有这两句:

从此,我的心

常遭到你的蹂躏”

“蹂躏一词,我反复掂量過,没有别的词可以替代,用得大胆,别具一格,整首诗变得令人玩味起来。”苏文用一种非常神圣庄严的语调谈自己的诗。他长久地盯着那个姑娘。她的脸颊有些绯红。

路面凹凸不平,车身颠簸起来。他们的手臂挨在了一起。那姑娘没有挪开手臂,使苏文长久地感觉到了那块发热的身体的亲密。

他们到了目的地。

“是这儿吗?”那姑娘问。

“是。”苏文说。

眼前是一片荒草坡,根本就没有树。

“相思树是什么样的呢?”那姑娘又问。

“很高,很大,叶子是圆形的。书上是这么说的。”

他们看见不远处有一间房子,就商定去打听一下。从屋子里走出一个戴草帽的中年人,那人越来越近,苏文见他肤色黝黑,满脸油汗,眼神闪烁,透着当地人的精明。苏文对中年人说:

“听说这地方有两颗相思树,我们想去看看,又不知道在哪儿,能给我们指点一下吗?”

那人抬起眼,先扫了一眼苏文,然后又瞟了瞟那姑娘,很痛快地说:

“行。我带你们去。”

中年人在前面走,苏文和那姑娘在后面跟。过沟坎的时候,苏文就伸出手去扶那姑娘。他握着那姑娘的手,把她从很高的小路上牵下来。他感到那手是软绵绵的,且有香腻的细汗。在下一处陡坡的时候,那姑娘的脚滑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双手挥舞起来,苏文早做好准备,让那姑娘扑到他的怀里。

中年人把他们领到一棵树前。苏文一看,那树很高很粗,没有枝叶,是一棵枯树。

“就是这儿?”苏文问,掩饰不住失望的表情。

“对。”中年人神秘地说。

“这就是相思树?和一般的树没什么两样嘛!”苏文继续表示他的怀疑和失望。

“是啊!”那姑娘也说。

“哼。”中年人鄙夷地憋出一口气。“别看它是枯的,可是只有老死的树才有来头呢。你们看清楚了,这是树,是老死的树。”

“是吗?那么说说吧。”苏文说。眼前这棵树,粗得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枯身断臂,奇形怪状,恐怕早就烂空了树心。他上前去踢了树一脚,树干发出空洞沉闷的声音。苏文似乎觉得如果再用大点劲,就能将它一脚踹倒。

那姑娘伸出细白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摸那树皲裂的疤痕一样的厚皮。“真老啊!像爱情一样古老。”她说,同时仰脸看大树的顶端,“可惜,它没有叶子,它死了。”

“你们要听,那我就说一说吧。你们知道,我们这儿很久以前——大约两千年前吧——是一个诸侯国,诸侯荒淫无道,他手下有一个年轻的门客,诸侯见这个门客的妻子长得娇美,就想霸为己有。他让人把门客囚禁起来,定个罪名罚做苦役,并趁机强占了门客的妻子。诸侯很得意,送了许多的珍宝给门客的妻子。谁知门客的妻子是个非常重情的妇人,并不屈服于诸侯,一颗心始终放在门客的身上。她偷偷地写信给门客,说自己的悲哀像雨一样不断,身为一个妇人,却不能与自己的心上人相守,还不如一死了之。那门客的性格很脆弱,接到妇人的信后,自己倒先死了。妇人听说后,伤心不已。有一天,诸侯很高兴,带了那妇人一同去游玩,妇人趁众人不留意,从高处跳下,摔死了。”

中年人叹息一声,变得阴郁起来。他接过苏文递去的一支烟,点燃了,喷出一团浓烟。他接着往下讲,那腔调既像在说一件虚无缥缈的事,又像在道自己的家珍。

“那妇人留下了一封遗书,是哀求诸侯的。她说:大王活着比死了的好,而我死了却比活着的好。但愿大王能把我的尸骨同我丈夫合葬在一起。诸侯非常恼恨,偏偏下令把两座坟隔开,使他们遥遥相望。诸侯说:你们不是很相爱吗,假若两坟能重合在一起,我就不再阻拦了。过了十多日,两坟各长出一颗大树,树根连结在一起,树叶相互覆盖,远看就像是两个紧紧相抱、不可分开的人。”

苏文朝四周看看,并不见有那种像坟墓似的土丘。他心想,也许是沧海桑田把一切都改变了。

那姑娘神情幽静起来。过了一会,却说:“这只是一棵枯树,怎么就叫人相信它就是一株鼎鼎大名的相思树呢?”

“我小时候,”中年人说,“这棵树还是活的,枝繁叶茂,还有成双成对的鸟儿在上面飞来飞去。”中年人望着他俩,诚挚地笑了一下。

“不是说有两棵吗?另一棵呢?”

中年人一时不知所措。他沮丧地说:“另一棵文革时被砍了,跟着这一棵也死了。喏,那边,有一个大树墩,就是。”

苏文他们顺着中年人的手指看去,南边的坡地上果真有一个发黑的巨大的树墩。

又过了一会儿。

“那么,”苏文对中年人说,“谢谢你,我们要走了。”

苏文转身去挽那姑娘。

这时候,中年人在他们身后说:“且慢,请等一等。”

苏文回过头不解地望着中年人。

只听中年人说:“难得见到神树,你们不祈求一点什么吗?我看二位是多么般配的一对,难道不希望神树保佑你们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苏文看看那姑娘,那姑娘又望着他。迟疑了一下,她先合掌举到胸前,嘴唇动了几下。苏文跟着也举起合在一处的手掌。

撒开手掌,苏文领着那姑娘要走。中年人又说:“慢。”中年人狡黠地笑了。他朝他俩摊开双手,说:“非常不好意思,我要提醒二位一下,我给你们带路,耽误了工夫,也很辛苦,你们不表示一下吗?就是说,我当向导是要收辛劳费的。”中年人走近苏文,非常和蔼地笑着。

“是吗?”苏文冷冷地说,“那要多少?”

“看你愿给多少了。一般我总收两张钱,不少于这个数。”中年人亮出食指和中指。

“你这是讹诈!”苏文瞪圆了双眼。

“不,我这是祝愿。”中年人笑嘻嘻地说,“我带你们看的是什么,是活了千年的相思树,它是仙物不是?得到它保佑的年轻人,会幸福一辈子。你这么潇洒的哥们,又有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友,看了一眼相思树,管保你们的爱情忠贞不渝、常青不老!区区二十元还舍不得吗?咦……咦……”

苏文脸红耳热起来,他侧头瞟那姑娘,谁知,那姑娘正盯着他,眼神有点异样,满是嘲讽、挑衅和怂恿的意味。

苏文掏出钱包,从一叠钱中抽出五十元递给中年人。中年人攥着钱回自己屋子去了。苏文转头又去看那姑娘,他希望看到那姑娘称许的目光。但那姑娘调开双眼,重新打量起枯树。

晚饭前,苏文已酝酿好了一首诗。他将诗信手写在纸上,递到那姑娘的面前。那首诗开头就写道:

你是晶莹的露珠

饱绽欲滴

你的眼睛

是温柔的夜

流淌着甜蜜的汁液

你的峰峦

弥漫着醉人的芳香

……

那姑娘抬起头来,羞怯、模棱两可地笑了一下,眼睛里却透出一丝蓝色的光。苏文觉得她美丽得像即将来临的夏夜。

傍晚,忽然电闪雷鸣,降下骤雨。大雨洗刷着古镇,拂去了白天的溽热。雨水泼洒在瓷器上,使原本洁润的瓷器更加晶莹。雨滴也溅进屋里,溅到那姑娘的身上。她的头发有点湿了,皮肤也湿了,她不避让,她像禾苗,悄悄地生长。旅店的客人都走光了,只有他们两人。苏文又想写诗,但思路不畅,难以成篇。焦急中他想起曾经读过又为他熟记的一位著名诗人的诗:

我的话像雨点般地抚摸着你,洒满了你的身躯在。

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了你那闪烁珍珠光泽的玉体。

甚至我认为你是宇宙的女主人。

我要从大山上给你采来欢乐的花,那喇叭藤花,

那装满了亲吻的野藤花篮。

我要在你身上去做

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

这是苏文的救命草。作为一个诗人,他非常自重,从来不引用别人的诗句。但今天,他把别人的诗当成了武器。那姑娘把诗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

次日,苏文醒来得很迟,他把昨夜的事琢磨了一遍,仿佛余味未尽。那姑娘如他所愿,异常温顺。她大概也不是本地人,但她的身体,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像一件景德镇瓷器。苏文差不多折腾了一夜,临近拂曉才沉沉睡去。现在房里是空的,那姑娘没有告辞一声就离去了。等他起了床,他发现他的钱包空了。在书桌上,躺着他送给那姑娘的诗集。书里夹着那姑娘留给他的纸条:“我只有不辞而别了。你做了你想做的事,我也做了我该做的事。我去庐山,与朋友相聚。假若你也去庐山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再见。”苏文把诗集扔回书桌,他昨晚饭前写的诗和他抄的诗,原先被那姑娘夹在书里,这时便从书里飘然而下,隐藏到桌底下的暗影之中。苏文的脸一阵阵发热,他感到愤懑和羞愧,他想象自己登上庐山,到了牯岭街,到了仙人洞,到了花径,到处搜寻着那姑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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