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问题到资源:泰国华语语言政策嬗变

2024-04-26 03:42赵琪琪
关键词:华校泰国政府泰语

赵琪琪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华语是泰国华人华侨的母语,与目前泰国政府积极推广的汉语性质不同。华语是各种汉语方言,如闽方言、粤方言等,汉语则是目前泰国政府积极推广的汉语普通话。从语言教育性质上看,泰国华人接受的华语教育属于民族语教育,而目前泰国政府积极推广的、面向全部泰国人的汉语教育则属于外语教育。泰国华语及华语教育的发展与华人社会发展、中国国际地位变迁等各种因素相伴相生,是两国外交关系的“晴雨表”。

一、泰国华语语言政策嬗变简述

语言教育政策是语言政策的主体,反映了制定者的语言态度。泰国华语教育发展包括以下七个阶段[1]:曼谷王朝前的萌芽(1782年前)、拉玛六世前的自主发展(1782-1910年)、政府温和限制下的蓬勃发展(1910-1932年)、銮披汶第一次执政时对华语教育的打压(1932-1944年)、二战后华语教育发展的黄金时代(1945-1948年)、銮披汶再度执政后华语教育的没落(1948-1992年)、华语教育全面放开(1992年至今)。

泰国华语教育的萌芽出现在阿瑜陀耶时期(1350-1767年)。华人聚居区中开设了私塾蒙馆“阁良”,是泰国第一个稍具规模的初级华语学校。此后直到拉玛六世(1910-1925年在位)继位前,泰国华语教育都在缓慢、自主发展,并在拉玛五世(1868-1910年在位)时期出现了一次小的办学高潮。拉玛六世继位后颁布了《民校条例》和《强迫教育实施条例》,以限制全国民校教授本民族语言、推广泰语。然而,这两个条例并没有发挥效力。在政府的温和限制下,1938年泰国华校数量增长至293所。

1938年銮披汶上台,严厉打击华语教育、关停华校,华语教育迅速衰落。1940年,全泰国只剩2所兼教华语的学校;1941年,泰国已经没有教授华语的华校。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二战结束。二战结束后,华校迎来“黄金时代”。华校数量在1946年达到500多所。不仅前期被查封的华校重新开学,泰国广大的内陆地区还开办了新华校。华校的办学层次和教学质量也均有提升。1948年銮披汶二次上台,此后泰国华语教育再次进入寒冬。政府不仅强调华校要遵守上述两个条例,还出台了更严苛的限制政策。此后,华校要么转型为泰式学校,要么停办。20世纪60年代,泰国出现了一种特殊华语教育机构——华语家庭班。华语家庭班多设在家中,每班学生7个以下,是这一时期泰国华语教育的主要形式。80年代后,泰国政府逐渐放松了对华语教育的监管。1992年,泰国政府颁布《放开华文教育限制》,标志着泰国政府正式全面放开华语教育。根据泰国教育部的统计,截止2010年,泰国华校有160余所,在校生2万2千余人。[2]泰国政府的华语教育政策经历了包容、限制、取缔、限制、放开的曲折发展过程。这一过程反映了泰国政府两种截然不同的华语观:华语问题观和华语资源观。

二、华语问题观的由来

近现代,由于人类交际范围、广度和深度的变化,语言可能成为一种引发社会矛盾和国家安全的问题。[3]华语曾被泰国政府视为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的威胁,这种观念可以被称为“华语问题观”。华语问题观的指导下,泰国政府对华语教育采取了限制、取缔等严厉措施。

(一)华人社会的封闭性

泰国早期华人移民的谋生方式促使华人社区有较强的封闭性。大规模的移民活动出现在阿瑜陀耶时期,王城中还建有早期华人社区。华人社区的内部会推举出少数精通泰语的“首领”,他们负责与泰国政府沟通、为其他华人移民提供工作机会。除“首领”外的其他移民为只会使用汉语交流的青壮年男性劳力,通过完成“首领”交给的任务获取报酬。泰国早期华人社区的主要特点有:第一,社区内生活设施齐全,可以满足华人的日常生活需求;第二,社区内部使用华人移民的汉语方言交流;第三,社区内部保留中国人的传统风俗习惯。因此,绝大部分移民没有学习泰语的需求。到了吞武里时期(1767-1782年)和曼谷王朝(1782年至今)初期,华人移民数量持续高速增长的同时,出现了大批女性移民。此前,移民多为青壮年男性,他们或与当地女子通婚被同化,或最终回到中国。女性移民使泰国出现了大量纯粹华人家庭,放慢了华人同化速度,加剧了泰国华人社会的封闭性。

泰国华人社会的形成加剧了华人社会的封闭性。泰国华人依靠所操汉语方言形成不同的宗族小集团。小集团内部团结一致,互相帮扶,全面共享商业、生活等资源。19世纪下半叶,这种以汉语方言为主要区别的小集团开始整合,华人社会走向团结。20世纪初,泰国中华总商会成立,标志着基于共同血缘和文化习俗的纯粹华人社会最终形成。纯粹华人社会的形成使华人传承本民族语言文化更便利。华人继承了中国人吃苦耐劳、善于积累财富、重视后代教育的优秀品质。因此,华人的经济实力和教育水平均高于泰人,在泰国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泰国华人的人口数量却远不及泰人。华人和泰人在社会财富、人口数量上的不平衡状态一方面加剧了华人社会的封闭性,一方面为未来的华人社会危机埋下了祸患。

泰人与华人的民族矛盾被国际形势放大,华人社会的封闭性使其成为泰国政府的打击对象。华人社会的封闭性在20世纪前并没有引起严重的社会危机,也没有引发泰国政府的危机意识。20世纪早期和中期国际社会动荡激发了泰国境内的民族歧视和对立,使华人与泰人在民族性格、文化、语言、生活习惯等各方面的差异被过度放大,延缓了华人自然同化进程。华人社会的高度凝聚力、华人文化的独特性以及华人对母国的强烈认同感,在泰国政府看来是对泰国国家安全和主权独立的严重威胁。拉玛五世在位期间不少泰国官员都表达过此类担忧,拉玛六世即位后也曾为国内大量说华语的华人儿童深感担忧。

(二)民族主义思想在泰国的传播

民族主义起源于17、18世纪的欧洲,[4]19世纪传播到亚洲,成为影响近代东南亚华侨历史变迁的一大动力[5]。民族主义在泰国广泛传播,激发了华人和泰人之间的矛盾。华语作为华人社会的重要标志,被泰国政府视为一种“有问题的语言”。

母国的拉拢是民族主义在海外华人内部传播的前提。清朝统治者在国力强盛时曾宣布流寓海外的华人是“天朝弃民”,禁止他们回国。[1]中国人有落叶归根的传统,流寓海外的华人渴望获得母国的认可,重新回到祖国。20世纪初,母国在国际政治和国内经济的双重压力下承认海外华人的中国人身份,并通过发表演讲、成立报社、开设华校等方式笼络海外华人,借助民族主义思想激发海外华人的爱国之心。20世纪以来,泰国华人社团在母国的帮助和指导下,积极创办华校、报社,富裕的华人家庭还将子女送回中国接受教育,以传承本民族文化、强化华人身份认同。构成民族的四要素包括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心理素质。[6]泰国华人远离母国疆土,不能与广大的中华儿女共享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中华民族长期以来缺乏明确的维系民族感情的共同宗教信仰。华语作为共同的民族语言,成为维系泰国华人民族认同的重要途径。

民族主义是泰国政府建设民族国家的重要工具。泰国是一个以泰族为主体民族的多民族国家,其他人口较多的少数族群有老族、华族和马来族。自拉玛六世起,泰国政府就开始在民族主义思想指导下建设以泰族为主体民族的民族国家,通过推广泰语和宣传佛教来同化泰国境内的少数族群。生活在泰国东北部的老族内部通用语言为老语,与泰语同属于壮傣语支,相似性高,因此同化过程顺利。与老族相比,华族的同化难度更大,一是华族与泰族共同生活在泰国中部,容易成为同化对象;二是华人社会的封闭性导致华人的语言与文化传统保持较好,在语言和宗教信仰上与泰族差异较大;三是华人在泰国以经商为生,积累了大量财富。1932年泰国结束君主制,走向君主立宪。此前,泰国政府的民族主义一直都是温和的,对华人的同化措施也没有完全贯彻实施。1932年革命后,泰国民族主义开始走向极端。泰国军事独裁统治者銮披汶(1938-1944年、1948-1957年)和沙立(1959-1963年)当政时,政府采取了更为严格的同化策略。对内,政府强制关停华校、华人报社,强迫华人子弟学习和使用泰语,加速同化华人;对外,政府通过限制华人入境的方式,降低国内同化压力。这种措施是有效的,泰国华人社会中形成了“华语断层”现象。在20世纪70年代后出生的泰国华人已经将泰语作为自己的母语,华语反而成了他们需要在课堂上学习的“外语”。

总结起来,华语问题观的形成有两方面原因。第一,华人社会自形成之时起就有较强的封闭性,导致华人的泰化速度缓慢。在特殊的国际形势下,这种封闭性又被进一步放大。第二,民族主义思想在泰国的传播激发了泰华两族的矛盾。泰国政府希望借助民族主义思想建设单一民族国家,华人社会则借助民族主义思想为维持自己的民族和国家认同。在泰国境内,这种做法必然会遭受泰国政府的打压。Chammers(1995:7,转引自悉洁(2020))认为,可以揭示个人认同的元素中语言最少、最难受人操控,是最能揭示个人认同的。因此,华语是华人的“身份证”。泰国政府通过限制甚至取缔华语的手段重塑华人身份认同。

三、华语资源观的由来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泰国政府不再将华语视为一种“问题语言”,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可以促进国家经济发展、维护国家安全、传承泰华文化的语言资源。这种语言观称为“华语资源观”。促使华语问题观到华语资源观转变的动力是泰国国家发展的需要,而非华语本身。

(一)华语是维护国家安全的资源

语言安全是国家安全的要素之一,与领土等国家安全“硬要素”不同,它是一种“软要素”,容易被忽略。[10]语言安全可以理解为语言本体安全,即语言本身的安全,包括语言是否受到其他语言的影响而发生变化,以及语言的消亡。[10]语言本体安全是语言交际安全的基础和前提。[10]泰国华语是一种珍贵的汉语方言变体。泰国华人所使用的华语多为中国南方地区的汉语方言,与泰语长期深入接触后,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汉语方言变体,是泰国华人的身份标志之一。由于政府大力推广泰语、限制华语传播,能够熟练使用华语的华人普遍在70岁左右,[11]年轻人的华语能力严重退化。对于泰国华人而言,母语的生存和发展受到威胁会使他们对母语的声誉、地位、发展前景等持悲观态度。[12]转用泰语的华人往往会处于两种语言文化难以兼容的割裂状态中。这些都会引发泰国华人的不安全感,从而诱发泰国社会和政治危机。

语言安全还可以理解为语言文字使用与国家社会安全之间的关系。语言可以协助政府塑造国家意识、维持国家机器正常运行从而维护国家安全。泰国政府在20世纪初至70年代严格限制华语教育,导致泰国华人社会在70年代出现了“华语断层”。这完全改变了泰国华人身份认同和语言认同,由原来“说华语的中国人”变成现在“说泰语的泰国人”。随着中国的崛起和1997年东南亚经济危机造成东南亚各国经济萧条,泰国调整对华策略,积极与中国发展贸易。在中泰两国的密切交往中,泰国政府将华语作为笼络人心、巩固华人“泰国人”身份认同的工具,以隐秘地维护泰国国家安全。在中泰交往过程中,华语不再是泰国华人重新构建国家认同的工具,只是一种情感交流媒介,政治作用和民族色彩大大降低。泰国华人的立场已经完全改变。刘海涛(2022)[10]将这种现象称为“换心术”,泰语是这次“换心术”的工具。

(二)华语是促进经济发展的资源

语言资源观认为,合理开发和使用语言资源会为国家带来巨大经济效益,以语言产业为主体的语言经济已经成为现代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封建时期,泰国与中国发展王室贸易,华语是可以为泰国王室带来巨大经济效益的语言资源。20世纪70年代开始,香港、台湾迅速崛起,成为国际贸易中转站。1997年东南亚经济危机后,东南亚各国纷纷来到中国投资兴业,华语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855年,泰国与英国签订《鲍林条约》,西方国家开始与泰国发生贸易往来。此前,封建中国一直是泰国的主要贸易对象。这种贸易被泰国王室垄断,因此被称为“王室贸易”,是泰国王室的主要收入来源。华人在王室贸易中有经济、文化、技术和市场等方面的优势,[7]被称为泰国对外贸易界“最好的代理人、商人和航海家”。[8]依靠华人,中泰两国的王室贸易维持了500多年,为泰国王室带去了巨额财富。华语是泰国华人社区的主要内部交际工具,是构建华商经贸网络的重要依靠。对于泰国王室而言,华语代表着先进的造船和航海技术,代表着能带来巨额财富的王室贸易。更重要的是,泰国王室雇佣掌握华语和泰语的华人作为王室贸易的代理人,可以巩固与封建大国中国的关系,以保障本国国家安全。

20世纪70年代后,泰国对外贸易特别是与华语地区的贸易迅速发展。华语在中泰贸易中起到的交际功能有限。泰国华人使用的华语多为南方汉语方言,如潮州话、闽南语、粤语等,与如今中国人使用的普通话(台湾省称“国语”)差异较大。而且,泰国华语没有经过规范化,没有标准的书面语格式和文字记录,不能直接用于现代商业贸易。华语在中泰贸易中主要充当情感沟通的工具。“欲表情、通心,需要本地区当地人使用的语言……(使用其他非母语语言)只能达意,难以表情,只能通事,难以通心。”[9]语言是人际交往中最先显露出来的族群特征之一。华语帮助泰国华人和中国民众构建了一个“想象中的共同体”,在贸易中共享相同的语言认同和身份认同。华语带来的天然亲近感可以迅速消除贸易过程中的陌生感,拉近双方情感距离、建立互信、促成合作,是中泰双方合作、贸易的重要“软实力”。

(三)华语是传承泰华文化的资源

华人是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承者和传播者。中华文化跟随华人的脚步在世界各地扎根,吸收当地文化特色,形成独特的海外华人文化。华语是海外文化的组成部分,也是海外华人文化的载体。有间接证据表明,中国人在15世纪前就定居泰国了[13]。阿瑜陀耶时期出现大规模华人移民;吞武里时期(1767-1782年),华裔皇帝郑信广泛招揽华人来泰国定居;曼谷王朝(1782年至今)初期,华人移民数量持续高速增长。中国人移居泰国有悠久的历史、庞大的移民规模和源源不断的移民动力,为泰华文化的形成创造了有利条件。泰国华人积极吸收泰国本土文化,融入泰国社会,在本民族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形成了独特的泰华文化,如独特的节日民俗、饮食习惯、服饰、信仰等。泰华文化保留了华人传统文化的精髓,同时又能入乡随俗、因地制宜地进行变通,是中华传统文化与泰国传统文化成功融合的典型例证,也是泰国多元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泰国华语是记录泰华文化的载体。泰国华语与泰语深入接触,语言面貌早已不同于相应的汉语方言,语言风格也伴随着浓重的泰族文化特征。[11]

上世纪70、80年代形成的语言资源观[14]认为语言是“一种极为重要的社会资源”。[3]泰国政府对华语态度的转变恰好验证了“语言资源观”这一学术观点的正确性。华语在促进泰国经济发展、维护泰国国家安全、传承泰华文化上都发挥着重要作用。但从根本上说,华语资源观的形成原因是泰国国家发展需要借助华语地区的东风。

四、从问题观到资源观的内在逻辑

华语问题观到华语资源观的转变,其内在逻辑可以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解释。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认为人的需求是有层级的,包括成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和归属感、尊重、自我实现五个由低到高的层次。与人的需求有层次一样,国家的需求也是有层次的:安全需求(国家和统治阶级统治地位的安全)是最基本的,然后才是发展需求(经济、社会的发展),最后考虑形象建设需求。所以,政府在制定语言政策时,首先考虑的是国家安全问题。当华人不再是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的威胁时,华语就不再被认定为“问题语言”。当国家安全得到满足后,政府开始考虑国家发展需求。华语世界崛起后,泰国政府出于发展需求开始保护华语、将华语视为一种资源。国家形象建设是政府最高层次的追求。重视少数族群的话语权利,可以帮助政府塑造良好形象。

(一)国家安全危机的解除

1932年前,泰国政府虽然开始限制华语教育发展,但举措温和,因此,华校依然呈增长态势。1945年二战结束后,华语教育又获得了一个难得的发展机遇。华校是华语教育的主要承担者,具有较强的民族色彩,表现如下。第一,华校师生皆为华人,部分华校为保证教学质量,从中国聘请校长和教师。第二,华校内部以华语为主要交际语言,极少使用泰语。第三,在课程设置上,华校完全模仿中国国内学校,向学生传授中国语言文化知识,以塑造学生对母国的认同。泰国华人社会开办华校还受到了中华民国政府的帮助和指导。民国政府曾专门设立管理海外华语教育的部门、颁布管理条例以规范海外华校的教育行为。华校的发展壮大、华人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民族凝聚力使泰国政府对华人的怀疑越来越严重,质疑和担忧华人到底效忠于谁。华语教育造成了泰国的国家安全危机。

1932年后,尤其是銮披汶当政期间,泰国政府采取了更为严格的措施管理华语教育,限制华校发展。在政府的严格管理下,泰国华校面临资金困难、教学质量下滑等各方面的问题,华校越来越难招生,华校数量锐减。泰国政府的严格管理是华语教育没落的外部因素。1949年后,华人与母国的联系越来越困难。华人父母考虑到子女的前程,选择将他们送至教育质量更高的泰式学校就读,以适应泰国社会发展需要。在泰式学校中,华人子女学习和使用泰语,浸润在泰国文化中,逐渐认同了自己的泰国人身份。华人的选择是泰国华语教育没落的内在因素。内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泰国华人群体的华语能力大大降低,甚至出现了华语能力断层。由于缺乏华语语境,20世纪60年代后在泰国出生的华人普遍华语能力较差,而泰语则是他们的第一语言。

前文提到,语言是塑造个体认同最重要的因素。第一代华人移民以华语为母语,泰语能力是在移民泰国后学习的。因为华校和纯粹华人社会的存在,华人可以在泰国继续以华语为第一语言。华语作为华人的第一语言和母语,有助于塑造华人的母国认同。政府限制华语教育、华人与母国联系愈发困难后,华人失去学习和使用华语的动力,泰语成为华人子女的第一语言。泰语作为华人子女的第一语言,成功塑造了他们对泰国的认同。80年代后,泰国华语教育根基基本被摧毁、华人群体中出现华语能力断层,这些都表明泰国政府的强制同化策略获得巨大成功。在泰国政府的帮助下,汉语普通话强势入驻,又进一步挤压了华语的生存空间。泰国政府同化策略的成功、华人对泰国的认同,使华人和华语不再是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的威胁。

(二)国家经济发展的驱动

冷战结束后,发展经济成为各国的主要任务。经济全球化和区域集团化使各国经济相互依存度进一步提高。各国均从国家发展利益出发,大力推进与其他国家的经济合作。泰国国内市场消费力有限,经济增长对外依赖程度高。泰国政府需要敏锐观察国际环境变化,以借助外交手段促进国家经济发展。80年代中期,差猜总理开创“经济外交”战略;此后的阿南政府、川·立派政府以及差瓦立政府都承袭了这一外交思路。[15]经济发展是泰国在国家安全获得保障后、影响泰国政府决策的首要因素。

泰国政府的语言政策始终是为国家经济发展服务的。这一点在除英语外的其他外语上表现显著。20世纪70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日本成为泰国最大投资国。泰国政府便为日语教育制定利好政策:在基础教育阶段开设日语课、允许社会人士开办日语培训机构、为日语等级考试提供便利等。21世纪以来,他信总理提出“进取性外交”政策,重视与东南亚各国的合作,与周边国家开展睦邻友好合作。这在语言政策上的影响表现为,泰国政府利用地缘优势和国内跨境民族优势,鼓励边境学校开设邻国语言教育。此外,旅游业是泰国的支柱产业。据调查,中国、日本、韩国、俄罗斯、越南、印度是泰国旅游的重要客源国。[16]为了更好地服务各国旅游者,泰国各院校的旅游专业中增加了相应的语言教育,以满足岗位需求。

回到华语政策上,泰国华语政策由问题观向资源观的调整也受泰国经济发展影响。20世纪80年代,世界经济发展速度放缓,资本主义市场趋于饱和,西方国家贸易保护主义开始抬头。此时,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国内市场潜力被释放出来。20世纪90年代,正在寻找新外部市场的泰国抓住机遇,积极与中国开展对话合作。2001年,他信上台后将发展与中国的关系作为泰国优先战略发展方向,依靠中国形成泰国新一轮的经济增长。他信的外交策略被此后历届政府延续下来。2007年中泰签署《中泰战略性合作共同行动计划》;2012年中泰两国更是将此前的战略性合作关系升级为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新水平,泰国成为东盟国家中第一个与中国建立战略性合作关系的国家;泰国是中国“一带一路”沿线重要国家,泰国政府积极建设东部经济走廊以对接中国的“一带一路”。华人是泰国与中国密切经济往来的使者,华语是泰国经济发展的“软实力”。泰国政府在1992年颁布《放开华文教育限制》,这是泰国在国家安全得以保障的前提下,发展经济的需要。

(三)国家形象建设需要

泰国政府对国内各少数族群实行强制同化政策以维持国家安全。这一政策在泰国东北部、中部地区都取得了良好成效。20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后,泰国政府将发展经济作为工作重点。在21世纪,泰国成为东南亚强国之一。泰国经济对外部市场有较强的依赖性,政府的良好形象有助于国家经济发展。在国家安全需求和经济发展需求都得到满足的前提下,泰国政府开始将营造良好的自身形象提上日程。政府打造良好形象的途径之一是关注、保护国内少数族群,通过赋予他们话语权利来保障其语言和文化传承。话语权利是人权的一部分,指的是公民为了表达思想、进行言语交际而拥有说话机会的权利。在泰国,政府掌握着话语权利分配的权力,并根据国家情况在收缩和分配之间不断摇摆。对于泰国少数族群而言,话语权利的主要表现形式是能否自由开展母语教育以传承本族语言。

1997年,泰国政府在第八个发展计划中用“多元化”理念替代“同一泰国”理念,标志着泰国政府结束了自拉玛六世继位起开始实行的强制同化政策。泰国政府还将保护少数族群文化写入了宪法。为了有效保护少数族群文化,泰国政府积极与国际组织合作、在国内少数民族聚居区设立研究机构。一方面,这些做法有助于安抚国内少数族群,从而保障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另一方面,泰国政府保护少数族群文化的举措塑造了泰国开放包容的国际形象,有助于泰国与其他国家间发展国际贸易和经济。这些举措的前提是国家危机解除、经济发展步入正轨。总的来说,国家安全危机的解除使政府不再用政治眼光看待华语。国家发展经济的需求使政府开始重视华语在中泰两国经济合作中的作用。国家形象建设需要政府重视国内少数族群的文化传承,华语是泰国华族的母语,同样受到保护。

综上,“语言问题观”将语言视为国家安全和发展的威胁,持这种观点的人或团体往往主张将这些存在问题的语言消灭掉,以消除其对国家和社会的威胁。“语言资源观”将语言视为一种特殊的社会资源,承认不同语言的合法地位,尊重语言多样性,呼吁民众和政府珍惜和开发语言资源。这两种观念恰好对应Ruiz(1984)[17]提出的语言规划观概念框架中的“语言作为问题”和“语言作为资源”的两种取向。泰国政府在华语相关政策上的转变表明语言问题观和语言资源观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可以用于解释这种转换的内在动力。国家安全需要是影响国家语言政策制定最重要、最基本的因素。一旦国家安全受到威胁,政府会迅速调整语言政策,导致语言观的变化。国家发展需要是影响国家语言政策调整的第二大因素。国家安全得到满足后,政府才会从国家发展角度出发适当放松原本严苛的语言政策。国家形象建设需求是最高层次的需求,对语言政策调整的影响力最小。需要指出,影响语言政策调整、语言观改变的因素是多重的、复杂交织的。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语言政策制定和调整有自己独特的背景,需要分别分析。

猜你喜欢
华校泰国政府泰语
柬埔寨华校文化教学调查研究
民国时期华校国语文考试研究
菲律宾华文教育及其存在的主要问题
泰国南部穆斯林问题及其解决方案建议
《暹罗馆译语》与现代泰语读音差异
泰国政府将在宋卡建立橡胶城
泰北华校小学生语言使用及语言态度调查报告——以清莱府光明华侨公学为例
浅析提高泰语阅读技能之我见
泰国政府花费54亿泰铢从胶农手中购买橡胶
浅谈《泰语听力》课程教学改革实施方案——云南省精品课程《泰语听力》系列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