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之余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207)
岜沙苗寨地处贵州省黔东南州从江县丙妹镇,位置隐蔽,以苗族分支苗人为主,鲜少有外人进入。作为自然形成的群居体系部落,保持着自身独特的文化内涵,以自给自足的经济系统维持生计。其特殊之处主要体现于习俗信仰有所不同。作为苗族的分支,岜沙苗人同样认为本身的血脉来源于蚩尤部落,具体来说就是蚩尤部落迁徙的先头部队—九黎部落的一支,离开来到如今居住地后,以山而居,以狩猎而生存,对于树木树林也产生了特殊的感情
至今为止,岜沙苗人仍遗存传统习惯,具有浓郁的古韵气息,佩戴火枪、镰刀剃头又或者古树崇拜等等,使得与现代社会机械智能生产的社会有着极为不同的差异,但也有如一枝独秀独立民族之林。
树神崇拜实际上在世界各民族之中并不罕见,无论是中国蒙古族对于“尚西①”的祭祀,又或者是满族、回族、彝族、傈僳族族文化中神树的存在。无论是墨西哥印第安人对于世界生命树的说法,又或者是西非部落奉为神灵的木棉树。无一不体现着各民族与树林深刻的情感联系,以及与自然顽强适应,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景观。也常常具有对于祖先深刻怀恋的感情。
这往往是由于古代时期生产力低下,对于自然某些破坏性因素具有强烈的恐惧和敬畏感,由此出现了信仰与崇拜的情感,以求对于生命生活以及生产的庇护,一般具有强烈的功利性行为。和这种功利性崇拜不同的地方在于巴蜀地区的羌族人以松树为神来进行崇拜,他们目的在于祈求“庄稼丰收,人畜兴旺”。而岜沙苗族与羌族有所相似,对树木的崇拜与呵护信仰等较为特殊,其将树木视为神灵及祖先,讲求生时一棵树,死后作棺木。那么何来此种说法呢?即岜沙苗人出生的时候,家中的长辈就会为新生儿种下一棵树作为孩子的生命树,树木就与人紧密相关,代表着人的一生,一棵树就代表着一个灵魂。成长之中,无论遇到何种挫折烦恼或者灾厄,岜沙苗人都会带着贡品前往树下进行真挚的祷告,请求神树保佑,逢凶化吉。所以生命树又可以成为消灾树。这种树的类型往往是香樟树,他们将香樟树看成至上的存在,求得一方安宁。[1]
而岜沙苗人死后,则将新生儿时期种下的一棵树砍下,做成棺椁,将死者用竹条捆绑,安放进入其中,并将树木原址挖开再把棺木放入其中并且填埋。最后在上方种上一棵新的树苗。则形成了一种新的景象,即逝去的魂灵安放于新种植的树木上,人就是树,树就是人。上面也不需要树立任何墓碑,树就代表着死者灵魂与生命的延续。树不再仅仅是树木本身,树势生灵,是存在。
岜沙人大部分的习俗都与树的崇拜相互联系。剃头文化从古流传至今,就是通过一把镰刀剃头,也没有专业的理发师理发店,寨老就可以承担此工作。剃头形制也比较固定,男子留户棍头形,将四周大部分头发剃掉只留下中部盘发部分为鬏髻,并且终身保持此种发型。这种发型与日本民族武士装扮的发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岜沙人的发型是有着专属的意涵在其中的,实际上,户棍发型就如同树木和生命本身,剃掉周围繁杂的毛发,独立出其中中间中心的那部分,就如同关注最终的树木本身的成长,期待自己的树木以及生命如同发型一般枝繁叶茂,壮大成长,超越其他部分称为参天大树。[2]
岜沙男人崇尚武力,多着无领右开衫铜扣青布衣,直统大筒裤,青布链。行走于山林之中,崎岖陡峭如履平地,身体强壮狩猎技巧极强,结合配枪的习俗同样具有对于树的崇拜的影响在其中,作为九黎战败部落流离失所的岜沙先祖,来到此块风水宝地,树林遮天蔽日,环境隐蔽,极为适合生息修养,于是便安营扎寨流于此处,并且生存繁衍。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适应,学会高超的打猎技术,并发明火枪极大地提升了自己自给自足的生活水平,享受着桃源般的生活。于是岜沙人便认为此种生活的幸福来源于树林的恩赐,也来源于树神的包容,对于生养自身与后代的树,应该予以崇敬之情,更应该像是侍奉给自己的祖先一样去侍奉它,像爱护自己的生活生命一样去爱护它。这本质上来看其实是一种祖先崇拜,更是一种自然的崇拜。
情感文化同样具有特色,其男女恋爱倡导自由奔放无所顾忌,歌为媒介以此传情达意,男人可以同时拥抱几个女人,而女人也不会因为观念而害羞,反而是对自身魅力的一种具体的肯定,这同样也是在树林的生活环境中演化而来的奔放的性格和观念,是对于情感生发的一种肯定,是在环境之中珍惜生命,热爱生活的一种表现。
一言以蔽之,岜沙苗寨以树为先祖,以树为生命。树是人,人是树。树的优先级别大于人的优先级别,即使饥荒年代缺油缺盐,也只是上山修建枝丫或者砍伐枯木,绝不伤害一丝一毫。并且村寨有规定对于乱砍伐树木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实际上,以其逻辑而已,二者关系应为树在前,人在后,即“树人”。“树人”作为一种观念,在传统汉族中原文化伴随着儒家观念之中,与岜沙苗族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即“树人”这个观念在这种文化体系内,已经不再仅仅是树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是上升到了一种隐喻的层面,所谓“百年树人”,就如同培养林木一样去培养一个青年儿童。这种隐喻的背后,人与自然的生命意义上的统一的同一性被打破了,从表征论的层面上,人作为本体,树已经作为了一种表征—像培育一棵树一样去养育一个人,此时喻体树已经被取消了本体的意义,而是作为了一种表面的说明,说明人是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培育起来。树变成了人的表征,当然也包含其他不同的隐喻情况,比如参天大树、叶落归根等等来比人的成长或者死亡。很明显来看,汉族更多的是生存在一种所谓进步的框架之下,会对于文化思维把持着一种优先的地位,树和人的关系恰恰相反,人是第一位的,树服务于人。[3]
而岜沙苗族的观念中,“树人”的概念隐藏着两层,即树和人是并列的概念,都存在于本体的意义上。汉族文化打掉了自然的关系,走向了表征的平台,成了表述。但岜沙苗族仍旧承认树的独立意义,生时一棵树栽下,树和人就此链接,成为一体,相互缠绕,生老病死一切都和树无法脱离,无论是仪式的参拜祭祀树木与祖先,又或者说是对于发型的执着,森林的保护,无一不体现树的本体的地位。树是人本身,人的灵魂生前存在于自己体内,死后依附于树上,将有限的生命渗入了无限的无限重复轮回的载体之中。岜沙人认为:死亡仅仅是人的生命载体有了变化,是存在形式的替代,但是生命却并没有终止,因此死亡并不是可怕的事情,也不需要去悲伤。这是追求精神和信仰上的无限,通过精神上的无限来对自然生命的有限进行弥补,这种精神信仰能够让人们对于生离死别的痛楚和生命短暂的遗憾得到消除。[4]这是对自然的尊重和敬畏,也是不同于“立德树人”观念的华夏文明。
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在2000年提出“人类世”的概念②,引出了人类活动对于地球的影响和变化。环境急速恶化,大气污染严重。在此大背景下,对于多物种民族志的关注逐步兴起,使得对于人类和自然的关系重新被审视,如何和其他物种生物和谐共存成了重要的问题,文化与自然的边界究竟何在也成了巨大的问题。
现代社会之中,在进步的科技之下,经济突飞猛进迅速增长,并对于世界的发展规划清晰,道路可谈。似乎对于世界与物种规则的更改已然成立。但是现代观念并非唯一一种对于世界产生影响的观念。比如树人的观念,将其独特的生命和时间存在观念按照自身的场域扩展重塑世界。其作为这样的案例,在高度开发的城市丛林现代化生活之中留存自身,如同人类利用火苗开拓原始森林一般。在如此环境中,茁壮成长。树作为岜沙人独特的存在,实际上是对于内在物种共存所产生的一种模式。树是自然的,是服从于自然规律而非人的,而规律本身又是不可创造的,其生长成熟不依赖于人。但岜沙苗人本身对于树林的爱护和生命树的培育却又明显地发现没有人类对于自然的这种干预和严格保护行为的产生,或许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树林在早年间就会被砍伐殆尽,所剩无几。这片树林于是充满了人类干预的迹象,香樟树得以更好地在这片区域之中成长。这种扶持是不同于汉族观念之中对于树人观念的比较的。
如此一看,我们似乎是能够在其中反思一些对于物种交织的一个问题。实际上,在物种的相互交染之中,一种新的文化新的方向甚至于新的世界就可能出现了,在这种生态环境并不完全纯粹的情况下,收到人类的干预,或许会不会有可能实现对于万事万物同存共生的中景观?而非是对于同一性的打破,对于任何自然关系的割裂。岜沙苗族让我们看到可能,其观念意义上的“树人”,不再是从割裂的角度出发,去做不和谐的压制性的存在。而是说与树这一物种生活在同一区块,不会伤害彼此,甚至可以互利互益得到远非功利性的价值。
如今大部分世界上的环保主义者会倡导对于人类停止干涉自然,停止参与自然的说法。人类离开自然使得自然休养生息,自身恢复,最终回到原生态健康模式。但这种人类完全不参与进入自然的情况是不存在的,是一种假说。即使是对于自然保护区以及森林保护区的设立依旧是通过人为干预的手段就行保护。又或者说如果岜沙苗人不再信仰树木,而是走向不同的方向,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树林,那么树林的大部分长年以来与人相互建立的互惠互助的系统或许就此放任自流,自生自灭。正如日本文化之中对于松茸,即《末日松茸》中对于交染物种多样性的描述来看,如若不是农民的存在,或许松茸文化并不会存在。
岜沙苗族以自身的方式将树木放在文化脉络之中,将生活的点滴,甚至于生命鬼神和祖先崇拜纳入其中,这不是一种对于自然的介入,更不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作祟,不同于表征思想服务征服的意义,这是一组共创关系,反而是突破了人类世的人类中心主义,大城市生活和资本主义经验性描述之中,总是让我们相信二元对立关系的存在,试图创造一种所谓的人类并不存在的自然纯粹的原初性世界。但实际上回顾到岜沙苗族所在的环境之中,树林并不是由单一的人类作为组成部分,而是包含其中在内的多物种共同存在创造,人在其中作为一部分,大部分起到的桥梁性的作用,对于种树,更多的是将生态系统的复杂性做一种有效的干预,将树林的发展与民族的发展延续。毕竟岜沙在苗语中本身就意味着枝繁叶茂。[5]
现代化社会衍生出来的对于自然和人的焦虑以及掌控的需求,成了复杂的生态系统的致命之处。这一“树人”观念的重要意义就在于说,对于传统资本主义思想二元对立关系的一个质疑,是对于人类和自然关系和解的一次探索,正如德勒兹的“块茎”理论③而言,西方传统之中树的隐喻,明显将各个层级区分开来,但同时又扎根于本源的基础根智上,从而构建了庞大的中心化的交织反复的体系,哲学思想中柏拉图以来主导西方思想形态的是一种树状模式或树状逻辑。树状模式特征就在于原点论、基要论、中心论、规范化以及等级制,并且和条纹空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在此意义上,块茎呈现出一种德勒兹式的哲学图式和空间诗学。它不再是植物学概念或文学隐喻,而是一种思想挑战和诗学实践。这是对于传统二元逻辑的一种结构,是对于多元化和树之逻辑的伸展,连接与连接之间是非中心化的信息系统。而从对于这种人与自然观念来看,同样意味着树与人不是表征与本体的二元对立,而是两种在同一范畴中独立的个体,是二者的交染与编织。树制造了人,也成就了人,树与人相互制造彼此,具有主体性与行动性,正如英格尔德④所言,编织的篮子不再是客体。“生活也像是造物一样,人在这世上的过程。而人的心灵及其所体验到的世界也正是在编织中不断生长的。”
从岜沙具体的文化习俗来看,岜沙人对于树的崇拜演化为一种观念,充满着形而上的意味,这是一种与汉族树人关系截然不同的文化象征。树是人,人就是树,生时一棵树,死后一棵树,无墓碑无刻字,生命树即足够延续人的灵魂和精神,而死后的灵魂和精神在永生的存在的状态下,又会在鬼神的领受下,保佑村庄安宁幸福,无灾厄发生。这是一种人类世下,绝无仅有的对于人与物种关系的和谐的表现。跨越了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剥离了二元对立传统的束缚,消弭了人与自然之间隐形的边界。
在物种交染的视野之下,将两者“树人”共同形塑在同一生活场域之中,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对于生命和自然以及人类关系的全新的理解,是对于常年被忽略的扁圆形对象的关注,这是在现代社会匆忙的脚步中,极为重要的笔墨,是对于人类维生空间之中为他者物种腾出空间,塑造新型物种间关系的可能性。正如《末日松茸》之中所提及,在资本主义的废墟之上,多元物种的重叠彼此相互协作,加染与缠绕,结成了如同岜沙苗寨这般跨物种的伴侣形成了共生的体系。人在中间,人不再于自然割裂。今天疾病肆虐,灾害频发,这样的“树人”的挂念,就是对于多物种民族志的一种深沉的反思。
注释:
①尚西是蒙古语,神树的意思。过去蒙古族群众有祭尚西的习俗。
②人类世是指地球的最近代历史,人类世并没有准确的开始年份,可能是由18世纪末人类活动对气候及生态系统造成全球性影响开始。这个日子正与詹姆斯·瓦特(James Watt)于1782年改良蒸汽机时间吻合。一些学者则将人类世拉到更早的时期,例如人类开始务农的时期。2010年6月,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微生物学著名教授、人类消灭天花病毒的功臣弗兰克·芬纳称人类可能在100年内灭绝,“人类世”将终结。
③日常的块茎概念令人想起马铃薯或红薯之类的植物块茎和鳞茎,块茎的生态学特征呈现出开放性、非中心、无规则、多元化的形态,它们斜逸横出。在德勒兹的差异哲学意义上,块茎意味着一种复杂的文化隐喻和游牧论的思维模式。块茎导向一种无限开放的光滑空间。
④蒂姆·英戈尔德(Tim·Ingold,1948.11.1~)是当代最著名的人类学家之一,剑桥大学社会人类学博士,曾长期任职于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现为阿伯丁大学社会人类学系主任。其早年于芬兰从事狩猎采集部落的民族志研究,由此踏上了将生态学和考古学、进化人类学与社会人类学相结合的学术道路。世纪之交之际,其凭借对生态心理学家吉姆·吉布森和法国现象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思想的综合运用,提出了一整套人类学研究范式,命名为“栖居视角”,强调人与动物和生态环境的相互作用与和谐共处,由此成为当世英美学界引用最多的人类学家之一。英戈尔德学识渊博、著作繁多,但迄今国内鲜有引介,实属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