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腾腾 丁延峰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汲古阁藏书、刻书、抄书研究”(14BTQ023)研究成果之一。
收稿日期:2022-05-06
摘 要:
汲古阁是毛晋的一座藏书楼。关于汲古阁的建制情况,前人研究亦有涉及,但多语焉不详。通过钩稽毛氏诗歌、题跋及其他史料,有关汲古阁的建造、书籍庋置、周围建筑等问题清晰很多。汲古阁建于毛清(毛晋父)卒后不久,概天启四年(1624)秋。阁为上下两层,共分三楹六间,风格素朴,不事浮华。阁内计有书架十二,分别以十二地支标识。书架集于室中,四周设有座席,呈众星捧月形。架上藏书分儒、释、道三部分,儒藏以甲、乙、丙、丁编次经、史、子、集,皆宋元精椠。阁外依次环列载德堂、宝月堂、宝晋斋、此静坐、目耕楼等建筑。汲古阁楼前有莲池,概备防火之用。
关键词:
汲古阁;建制;风格;布局
中图分类号:G25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136(2024)02-0082-07
A Prode into the Establishment of Mao Jin′s Jiguge
WANG Tengteng,DING Yanfeng
Abstract:
Jiguge was a library of Mao Jin.Regarding the establishment of Jiguge,the former scholars have been involved,but they were not detailed.Through the study of Mao Jin′s poems,postscripts and other historical materials,the construction of Jiguge,the storage of books and the surrounding buildings are clear.Jiguge was built in the fall of the fourth year of Tianqi reign (1624),shortly after the death of Mao Jin′s father.The pavilion was divided into two layers,three couplets and six rooms.The style was simple and elegant.There were twelve bookshelves in the cabinet marked by twelve earthly branches.The bookshelves were gathered in the room,surrounded by seats,showing the shape of the stars holding the moon.The books on the shelf were divided into three parts: Confucianism,Buddhism and Taoism.The Confucian classics,history,scholars and anthologies were compiled by A,B,C and D,all of which were exquisite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Outside the pavilion,there were Zaidetang,Baoyuetang,Baojinzhai,Cijingzuo,Mugenglou and other buildings.There was lotus pond in front of Jiguge for fire prevention.
Keywords:
Jiguge;establishment;style;layout
0 引言
在中國私家刻书史上,刻书最多、流传最广、影响最大者,非毛晋汲古阁莫属。汲古阁本为毛晋刻书坊的一座藏书楼,随着藏书不断增多,名气越来越大,“汲古阁”渐渐成为毛晋刻书的版权标识,乃至整个毛晋刻书坊的代称。囿于文献不足,有关汲古阁建制情况,学者知之甚少。今在校注毛晋《汲古阁集》《以介编》《隐湖倡和诗》(以下简称:《隐湖》)基础上,参考《隐湖题跋》《汲古阁图》诸多文献,对汲古阁建制略陈管见,以献呈学界。
1 汲古阁创建时间
汲古阁建于何时?囿于文献无征,学者多不可知。清人王昶《国子监生陆君润之墓志铭》:“予昔读常熟《毛清传》,称清以孝弟力田起家,……而储书数万卷,甲于东南,是以子晋举而刊刻之。”[1]毛清为毛晋之父,力田起家,“为乡三老”[2],其藏书已达数万卷。毛晋为独子,自然继承全部。毛褒等《先府君行实》载:“(晋)多得宋版及旧家故籍。”[3]此可与王昶所言相参。随着不断搜罗积聚,毛晋藏书愈来愈多,不得不考虑筑阁庋置。汲古阁当筑于毛清卒后,其因有二:一是毛晋一生笃孝,“事二尊有至性”[3],倘毛清在世时毛晋便拢父旧藏,筑阁自庋,似非孝子之为;二是清钱泳云“子晋本有田数千亩,质库若干所,一时尽售去,即以为买书刻书之用,创汲古阁于隐湖”[4],若按钱氏之言,毛晋乃售卖祖产后建汲古阁,这更不会发生于毛清生前。因此,毛晋创汲古阁于毛清卒后较为可信。毛清卒于“天启四年六月”[5],考虑到百日卒哭之丧制,汲古阁理应不会早于天启四年(1624)九月。又,朱彝尊《严孺人墓志铭》云:“崇祯元年,开梨枣之局,发雕经十三、史十七于所居汲古阁下,时诸务未中条理。”[6]按朱氏所言,毛晋在崇祯元年(1628)就已居住在汲古阁,说明汲古阁创建时间不会晚于是年。故此,汲古阁创建时间可大致框定于天启四年(1624)九月至崇祯元年(1628)之间。
东北师范大学刘奉文先生认为“汲古阁建置于崇祯元年(1628)或稍后”[7],理由是毛晋在崇祯元年(1628)以后刻书基本使用汲古阁名义。此说颇有可商之处。“汲古阁”作为版权标识,早在天启间就已使用。毛晋跋汲古阁本《剑南诗稿》云:“甲子秋,得翁子虡编辑《剑南诗稿》,又吴、钱两先生严订夭天者,真名秘本也。亟梓行之,以公同好。……湖南毛晋识。”[8]63“甲子”即天启四年(1624),而毛清恰卒于同年六月十日。卒哭后,毛晋着手他事,至秋得书“亟梓行之”。既然“汲古阁”作为版权标识最早见于天启四年秋,那么汲古阁楼理当建于更早或同时。结合前文框定时限,汲古阁建于天启四年甲子(1624)秋,当较为可信。
今台湾图书馆藏有一明天启间清稿本《诗经阐秘》,是书卷前有作者魏冲自序,末署:“时天启四年秋七月上浣,眷友生魏冲识于汲古阁之东轩。”[9]此序署天启四年(1624)秋七月,令人生疑。天启四年(1624)六月十日毛清刚刚去世,未出卒哭,此时到人家中做客为序,着实不妥。故若以此序断定汲古阁建于天启四年(1624)七月之前,不可信。
2 汲古阁建造地点
关于汲古阁的建造地点,在毛晋与友人的倡和、序跋中常见提及,且多以昆承湖(下称隐湖)、虞山、七星桥作为参照来标识。茅维《题汲古阁》“湖南起杰阁”[10],陈瑚《题汲古阁》“山接南湖知地胍”[10],吴伟业《题汲古阁》“南湖主人为叹息”[10]云云,皆可证汲古阁位于隐湖之南。又,毛褒等《先府君行实》载“府君家世居苏州常熟县昆湖之东……还湖南,掩关谢客读书……遂鸠工开梨枣,分部校雠,数年而成”[3],显然汲古阁是筑建于毛晋祖宅中的,且位于隐湖之东。综合可推,汲古阁当位于隐湖东南。除隐湖外,时人亦好将虞山作为汲古阁的方位参照。如《以介编·玉峰归庄》:“虞山之南七星桥,湖田肥美风土饶。中有隐君厥姓毛,拥书万卷长逍遥。”[11]144陈瑚《汲古阁制义序》:“虞山之阳,星桥之偏,望之岿然而杰出者,曰汲古阁。”[12]356《以介编·松陵释照影》:“汲古之阁在何处?虞山之左昆湖涘。”[11]221由归庄、陈瑚所言,汲古阁位于虞山之南,而释照影所谓“虞山之左”即虞山之东,概而推之,汲古阁当位于虞山东南。汲古阁东邻为七星桥,今已不存。毛晋《重镌十三经十七史缘起》末署“题于七星桥西之汲古阁中”[13],即以为证。此桥另有一名,少有人知。《以介编·松陵顾有孝》诗云:“卜居鹤市北,高隐桧桥边。”[11]217本诗为顾氏赠予毛晋的祝寿诗,其“桧桥”即七星桥。今详观王咸《汲古阁图》[14],阁东不远处确画有一座三拱石桥,清晰可辨,可与相参。
综合上述,汲古阁位于虞山、隐湖东南,七星桥西。毛褒等《先府君行实》云:“家世居昆湖之曲,距城一十八里。”[3]郑德懋《汲古阁主人小传》云:“(汲古阁)东去二十里为白茆市(今常熟白茆镇),某公(即钱谦益)红豆山庄在焉。”[8]3可知汲古阁向北(偏东)十八里为常熟,向东二十里为白茆。今人徐耀良等据出土遗物及当地传说推测:“汲古阁的位置在尤家湖圩。”[15]经考,此地与上述文献所载相合符节,较为可信。
需要注意的是,汲古阁(今尤家湖圩处)在明末时属问渔庄。顺治元年(1644)暮春,胡文蔚倡《题问渔庄》诗,毛晋、戈汕、殷时衡、马弘道、沈璜属和。胡文蔚诗云:“藏名端不为逃秦,别业三楹寄水滨。”殷时衡诗云:“深溪风物似秦余,致有高人此结庐。林下酒香春醉客,溪边花暖昼摊书。”马弘道诗云:“逢花开处即佳日,得友闲时较异书。”沈璜诗云:“重到城南旧草堂,柳花如雪野云黄。”[10]据“别业三楹”“结庐”“摊书”“较异书”“旧草堂”诸语可知,毛晋常年居住的汲古阁刻书坊就在问渔庄。《以介编·马弘道》载:“阁中汲古老潜翁,丹颐鹤发烟霞格。……渔庄多贮松花粮,芗林闲种蟠桃核。”[11]169-170汲古阁刻书坊又常被称作“隐湖草堂”或“湖南草堂”。順治元年(1644)暮春,戈汕、殷时衡、马弘道、沈璜聚于毛晋隐湖草堂,同赋《送春》诗。殷时衡《送春序》云:“甲申春杪,过毛子晋隐湖草堂,时沈璧甫、马人伯在座,……明日春尽,晚酌宝晋斋。”[10]宝晋斋即为汲古阁刻书坊中的重要建筑。又,毛晋《奉送法润禅师载〈华严海印仪〉还南诏序》云:“余遂欣然,驾一叶偕润师过湖南草堂,鸠工庀材,经始乃事。”[10]毛晋于“湖南草堂”中鸠工庀材,足见“草堂”即汲古阁刻书坊代称无疑。
汲古阁虽属问渔庄,然似独立于庄之东南。钱嘏《春尽日冒雨寻山序》云:“隐湖主人开汲古阁,出其藏书及唐宋人墨迹,纵观竟日。明日,主人载酒放舟,将探乌目诸胜,中流雨大作,泊问渔庄。”[10]“乌目”即虞山,前揭此山位于汲古阁西北。毛晋诸人从汲古阁出发至虞山,舟行途中停泊问渔庄,概知此庄当位于汲古阁西北(按:汲、虞间水路皆西北向)。
3 汲古阁内部形制与风格
陈瑚《为毛潜在隐居乞言小传》云:“(汲古阁)其制上下三楹。”[11]247概知汲古阁为上下两层,共分三楹六间。其中,毛晋常校书于阁下三间。陈瑚云:“子晋日坐阁下,手翻诸部,雠其讹谬,次第行世。”[11]248毛晋卒后,毛扆、陆贻典等人亦在此校书。陆贻典跋《台阁集》曰:“甲辰中秋后四日宋本校于汲古阁下。”[16]毛扆跋《鹤山词》曰:“甲子夏五校于汲古阁下。”[17]除校书外,毛晋亦于阁下寝食。陈瑚《汲古阁制义序》云:“子晋寝食于中者数十年。”[12]356朱彝尊《严孺人墓志铭》:“崇祯元年……于所居汲古阁下,时诸务未中条理。”[6]茅维《题汲古阁》:“寝处于其中,非书胡以适。”[10]可见,阁下三间实为毛晋的惯常居所。
与多用途的阁下三间不同,汲古阁上层三间专为藏书之用,室内四周设有披阅座席。《以介编·翟有仲》诗云:“日登汲古探奇书,金签玉轴拥高居。”[11]181据“日登”“高居”诸语可知,前往汲古阁观书须拾级而上。阁上共有书架十二,分别以十二地支标识。据陈瑚《为毛潜在隐居乞言小传》载:“其制上下三楹,自子迄亥,分十二架,中藏四库书及释、道两藏。”[11]247今谛视王咸《汲古阁图》,书架呈南北摆放,清晰可辨。书架并非倚墙而立,而是集于室中,四周设有座席,成众星捧月形。冯武《题汲古阁》云:“武也时一登,恍似入龙池。琼函与玉笈,四面拥皋比。”[10]“皋比”即座席之美称。冯武为毛晋婿,自顺治五年(1648)起被允登阁校书,故其所言较为可信。顺治八年辛卯(1651)二月十五日,周荣起访毛晋,二人握手道故。次日晚,毛晋携周荣起、顾梦麟、陈瑚、马弘道、释照音等人登阁观书,通宵披阅,至天亮方才下楼。周荣起倡《汲古阁听雨子晋出示寒山拾得二像千二百五十罗汉卷并宋刻诸秘书如行山阴道上使人应接不暇喜而作歌纪事时同坐者中庵确庵退山暨遡闻端和二上人》诗,众人和。周荣起倡云:“徐徐握手下楼去,梅花半破迎人语。……洗尽凡心骨具轻,鸡鸣隔屋如方曙。”释照音和云:“拾级登楼拜手披,卷中龙象皆名缁。……蓬心鬼腕怯疏慵,沉吟渐觉东方曙。”[10]据“同坐”“手披”诸语可知,阁上确实设有方便读者披阅之座,也正因如此,毛晋与友人方可通夜观书。
汲古阁庋架所藏皆宋元善本,“非宋元绣梓不在列焉”[14]。前揭“中藏四库书及释、道两藏”,说明汲古阁藏书分为儒、释、道三部分。王咸绘《汲古阁图》并题“(汲古阁)次以甲乙,分以四库”“甲乙列四库,古香溢缥题”[14],显然儒部又分经、史、子、集四类。魏晋荀勖、东晋李充先后以“甲乙丙丁”四部总括群书,隋唐后延用。《新唐书·艺文志》载:“两都各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18]可见,以“甲乙丙丁”为次分列四库,为历来藏书之传统。王咸所言“甲乙”,当为“甲乙丙丁”之省语。《以介编·吴郡彭令贻》:“楼虚栖笈万,架峙次签丁。”[11]216彭氏诗云汲古藏书编次已至“丁”字,可为参证。又,毛氏汲古阁刻本《列朝诗集》(钱谦益编)即以“甲乙丙丁”列为四集(乾集冠首,列帝王诗),至于僧、道、女诗则置于卷后,别列闰集。是集框架恰如陈瑚所言“中藏四库书及释、道两藏”。据此,汲古阁以甲、乙、丙、丁为次,分藏经、史、子、集,释、道则单独别列,较为可信。这些宋元珍本,皆以椭圆印“宋本”“元本”别之,又以“甲”字印钤于首(见《常昭合志》)。至于以“甲乙丙丁”为次的置藏方式,与十二地支字号的书橱之间(若某字号某橱)又有着怎样联系,尚未可知。今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汲古阁本《列朝诗集》,题签上竟赫然标识有十二地支,这就让我们不得不联想到汲古阁藏书编次建制,是否与之有着某种相似性。
汲古阁风格素朴,不饰奢华。毛褒等《先府君行实》云:“阁中不事华饰,板扉壁素而已。装潢卷帙,皆质素。每曰:‘锦标牙轴,非儒家之玩也。”[3]茅维《题汲古阁》云:“不燃太乙藜,不侈牙签饰。”[10]可见,阁内装修极为简单,而书籍装潢亦求简朴。这与毛晋“居家无裘马声色之好”[3],一贯追求笃素风格是相一致的。
汲古阁虽不事华饰,然藏书之巨,足令登阁之人倍感震撼。陈瑚《汲古阁制义序》云:“予为之目眩心移,而不能舍也。”[12]356钱谦益《以介编序》云:“世所谓名人魁士,登汲古之阁,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11]116陈瑚《为毛潜在隐居乞言小传》云:“登其阁者,如入龙宫鲛肆,既怖急,又踊跃焉。”[11]247吴伟业《题汲古阁》云:“使人读之如桃源衣冠,非复今制。”[10]冯武《题汲古阁》:“武也时一登,恍似入龙池。”[10]顾梦麟《题汲古阁》:“我来耳目眩,譬海泛一壶。”[10]阁中珍籍比比皆是,唾手可得,登阁者恍若入大海、入龙宫、入龙池、入桃源,目眩心移,望洋兴叹。
4 汲古阁外部布局
以汲古阁为中心的毛晋刻书坊,还被称为“毛子晋湖庄”。崇祯十二年(1639),雷起剑过访毛晋,作《访子晋湖庄即事》[19]450诗。又,陆世仪《桴亭先生诗钞》卷四载有《过毛子晋湖庄流连浃日复赠予和古人诗一册中过李氏园和杜少陵游何将军山林五首即用其韵以咏湖庄诸胜》[20]诗,下设分题“载德堂”“汲古阁”“宝晋斋”“此静坐”“宝月堂”,概知此五处当为毛晋湖庄的主要名胜。此外,清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二《梦幻》载:“汲古阁在湖南七星桥载德堂西……汲古阁后有楼九间,多藏书板,楼下两廊及前后,俱为刻书匠所居。阁外有绿君亭,亭前后皆种竹,枝叶凌霄,入者宛如深山。又二如亭左右则植以花木,日与诸名士宴会其中,商榷古今,殆无虚日。”[4]清江熙《扫轨闲谈》载:“毛潜在先生晋家隐湖,创汲古阁,刻经史诸书。中为阁。阁后有楼八间藏书版者,楼下及厢廊俱刻书所。阁四周有绿君、二如等亭。招延天下名士校书其中。风流文雅,江左首推。”[21]由此可见,毛晋湖庄除陆氏所言五处名胜外,还有目耕楼、绿君亭、二如亭等建筑。江氏所谓“中为阁”,即汲古阁位于湖庄中心之意。比照王咸《汲古阁图》,并参相关文献,可知汲古阁外整体布局错落有致:以汲古阁为中心,顺时针依次环列载德堂、宝月堂、宝晋斋、此静坐、目耕楼;汲古阁西侧有绿君亭,东侧为二如亭;宝月堂与汲古阁之间为莲池,详见图1(虚线框内尚待确考)。
汲古阁并非正对湖庄大门(偏西),进入正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载德堂。在毛晋湖庄中,载德堂地位仅次于汲古阁。毛晋《重镌十三经十七史缘起》云:“天启丁卯,初入南闱,设妄想祈一梦。……仰见两楹,分悬红牌,金书‘十三经‘十七史六字。遂寤。三场复梦,梦无异,窃心异之。铩羽之后,此梦时时往来胸中。是年余居城南市,朝夕梦归湖南载德堂,柱头亦悬‘十三经‘十七史二牌,焕然一新,红光出户。”[13]毛晋在此讲述刊梓十三经、十七史之缘起,乃因一场托梦。毛晋言梦中多次见到“十三经”“十七史”字样,而最后一次竟见于湖南载德堂门楹。可见,载德堂在毛晋心中亦有特殊地位。堂名取意“厚德载物”,与毛清(为乡三老)一贯救困扶危的作风非常吻合。钱谦益《毛君墓志铭》云:“乡邑有鼛鼓之召,急病让夷,望君如望岁焉。”[5]毛清厚德之风,可窥一斑。陆世仪题《载德堂》:“前人名德远,奕世讵云遥。”[20]据“前人”“德远”诸语可知,此堂或由毛清生前所建。载德堂高大宽敞,常被毛晋用来晾晒书画、张挂花灯。如《隐湖》有《载德堂暴画同观累日犹爱巨然萧翼赚兰亭图再用前韵赋赠》《癸巳元宵载德堂观灯》《己卯新正载德堂灯宴》诗,记述甚详。此外,毛晋将一些重要的活动亦安排于载德堂举行。崇祯十三年(1640),王德操携子过访。王德操老来得子,自感时日不多,欲将儿子王沩托付给毛晋。毛晋于载德堂接待,以行授受典仪[11]133。综上,载德堂为毛晋的家堂较为可信。
载德堂西侧(亦正门西侧)是宝月堂。毛晋《宝月堂即事序》云:“余家昆湖之曲,衡门之西偏,聊结数椽,颜之曰:宝月堂。”[10]概知宝月堂建于正门“西偏”处。《汲古阁集·和友人诗》载有《宝月堂歌》诗,其题下注云:“堂之前窗凿七十二牖,拟月轮之分身者。”[19]466概知堂前凿有七十二牖,并安有玻璃,月光透过玻璃射进堂内,如月影分身。随着月亮位置移动,堂内月影位置也随之变换,煞是好看,故名“宝月”。宝月堂为毛晋刻书坊中重要的校书、刻书之所。如顺治时,毛晋曾在此补刻《大藏经》及《中律论》;崇祯十二年(1639),王咸坐宝月堂以宋本校元本《乐府诗集》。此外,宝月堂亦是毛晋交游的重要場所:“南窗北牗,豁然无翳。前临旷野,以交远风。登斯堂者,辄谓可以避暑。堂之下有池,池多红白芙蕖,岁常以万计。每至花时,名流高衲策杖放舟,来无虚日。”[10]可见,宝月堂坐北朝南,面积宽敞,南面旷野,北临池塘。春可赏花,夏可避暑,冬可观灯,名流高衲过访不断。木增更是直呼毛晋为“宝月主人”[19]451。《隐湖》卷上有毛晋业师周之夔《题宝月堂》诗,为祝贺毛晋新开宝月堂之作。其诗云:“闻尔新堂开宝月,玲珑四牖若虚游。”[10]此诗系作于崇祯五年(1632)或六年(1633),概知宝月堂建于是年。
宝月堂北侧这片池塘,应该引起我们注意。《宝月堂即事序》云:“池多红白芙蕖,岁常以万计”[10],足见其面积之大。同样建于明代后期的天一阁,建阁初亦于阁下挖一水池,环植花草,命名“天一池”。《易》云“天一生水”,故此池看似有装点之功,实则乃备防火之用。清全祖望《天一阁碑目记》云:“阁之初建也,凿一池于其下,环植竹木,然尚未署名也。及搜碑版,忽得吴道士‘龙虎山天一池石刻,元揭文安公所书,而有记于其阴。大喜,以为适与是阁凿池之意相合。因即移以名阁。”[22]从这个角度看,宝月堂北侧这片池塘应当紧邻汲古阁楼。考虑到古人有“背山靠水”的建筑思维,故汲古阁位于池塘北侧较为可信。今谛观《汲古阁图》,宝月堂北面正对汲古阁,与之相合符节。
池塘西侧是宝晋斋。释正止《宝晋斋四刻序》云:“海虞汲古子笃好屈原、陶渊明两公之为人,而酷嗜其诗。颜其斋曰‘宝晋,盖不宝晋兰亭诸奇,而宝此陶诗也。”[23]据释正止所言,毛晋出于对陶潜(晋朝)的敬慕之情,故而取“宝晋”为斋名。另外,毛晋用“宝晋”以颜其斋,抑或出于对米芾的仰慕。陈瑚《铁网珊瑚歌·和》云:“宝章代访后先出,遂令宝晋斋高风。”[10]其中,“宝晋”一句末注:“元章斋名宝晋,隐湖亦然。”“元章”为宋米芾字,其斋即名“宝晋”。毛晋跋《米元章志林》云:“余(毛晋)觅宝晋斋二集十余年矣,惜乎不传。”[8]17为辑得米芾所撰《苏子瞻》《米元章》二集,毛晋前后用了十几年,其追慕之情不言而喻。
值得说明的是,宝晋斋是毛晋的多功能室舍,被用于开设学馆、举行文会、宴饮宾客等。陈瑚《从游集》卷一载“毛衮”条云:“每逢三六九日,课业宝晋斋,同学毕至。”[24]《确庵文稿》有《示隐湖诸子》诗,其“米芾斋头毫作冢”句下自注“宝晋斋三六九举文会”[12]223。可见,毛晋延请陈瑚等教授诸子,便设馆宝晋斋,且定期在此举行文会。此外,宝晋斋又常被毛晋作为宴集之地,《隐湖》中多有提及:顺治元年(1644)三月,殷时衡、胡文蔚、沈璜、林云凤、马宏道等集于宝晋斋饮酒,并以《送春》[10]为题互有唱酬;顺治八年(1651),顾梦麟招毛晋、严陵秋、陈瑚等入山访梅,因风雨阻棹,夜酌宝晋斋,毛晋作《花朝仲木招入山中看梅风雨阻棹夜酌宝晋斋月色忽佳却寄》[10];云云。既是课业之所,又常举行文会、宴请宾客,足见毛晋对宝晋斋的喜爱。顺治六年(1649),杨补过访毛晋,作《己丑夏重过宝晋斋话旧赠子晋兼呈诸道长求和》。由题可知,毛晋两次在宝晋斋接待挚友杨补。除上述功能外,宝晋斋亦为毛晋的校勘之所。陆世仪《题宝晋斋》云:“精英天地秘,光气鬼神知。何幸高斋里,斯文得共批。”[20]本诗即为毛晋在此批校之证。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绿君亭。前揭江熙云“(汲古阁)四周有绿君、二如等亭”[21],钱泳云“阁外有绿君亭,亭前后皆种竹,枝叶凌霄,入者宛如深山”[4],可见绿君亭确为毛晋湖庄亭台无疑。此亭前后皆种竹,毛晋或因此而名之;而以“君”称之,则敬其高风劲节。徐亮题汲古阁刻本《山居小玩》云:“集绿君斋,绛帐清辉,玉池古色,主人手一编相视,乃捡点群芳。”[25]徐氏所言“绿君”当即主人毛晋,而其“捡点群芳”的书斋,很可能就是宝晋斋。换言之,毛晋早期的“绿君亭”刻书似多校勘于宝晋斋。如毛晋曾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至天启五年(1625)刊梓《屈陶合刻》,其版心下镌“绿君亭”。至崇祯十六年(1643),毛晋又将《屈陶合刻》与《谷音》《月泉吟社》汇刻成书,名曰《宝晋斋四刻》[23](以下简称:《四刻》)。然而,后二本《谷音》《月泉吟社》版心却下镌“汲古阁”,这就导致《四刻》出现了“绿君亭”“汲古阁”两个版权标识共存的情况,让后人著录此书时多有困惑。《中国丛书广录》《中国丛书综录续编》著录《四刻》为“明末毛氏绿君亭刻本”,《明代版刻综录》《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中文古籍书目》等则著录为“明末汲古阁刻本”。实际上,自崇祯元年(1628)起,“汲古阁”便取代“绿君亭”成为毛氏刻书的专用标识。然毛晋最终将此书冠名“宝晋斋四刻”,说明此书(至少前种“绿君亭”刻本《屈陶合刻》)很可能就校勘于宝晋斋。此为佐证。
宝晋斋的北侧有一座小轩——此静坐,为毛晋崇祯八年(1635)乙亥所辟。毛晋《宝晋斋看牡丹序》云:“乙亥春,余从宝晋斋后辟一小轩。轩北庭不甚广,植牡丹十余本。”[10]此轩名为“此静坐”,多为学者所不知。《隐湖》卷上存录陆世仪、费参二人《题此静坐》诗,其中陆诗亦见于清汪学金辑《娄东诗派》,题作《题毛子晋湖庄》[26],题下注云“轩名此静坐”,可知“此静坐”确为轩名无疑。之所以断定宝晋斋北侧小轩即为“此静坐”,是缘于顺治八年(1651)毛晋与顾梦麟等人的一组倡和诗。本诗组见于《隐湖》卷下,总题作《花朝仲木招入山中看梅风雨阻棹夜酌宝晋斋月色忽佳却寄》[10],《和友人诗》选录毛、顾二人诗作,却题作《辛卯花朝仲木招入山中看梅风雨阻棹夜酌此静坐月色甚佳》[19]472。同一组诗,夜饮地点竟然标注不同,前作“宝晋斋”,后作“此静坐”,可知二地实乃一处。换言之,宝晋斋北侧的这座小轩,就是此静坐。
莲池北侧为汲古阁,阁前池畔似建有二如、绿君二亭。明末计成《园冶·立基》云:“花间隐榭,水际安亭,斯园林而得致者。”[27]据此可知,明人所修园林或多于水边立亭。释照音《汲古阁听雨子晋出示寒山拾得二像千二百五十罗汉卷并宋刻诸秘书如行山阴道上使人应接不暇喜而作歌纪事时同坐者中庵确庵退山暨遡闻端和二上人》云:“檐花霏拂续还断,竹风声戛微寒吹。”[10]由释照音所言,汲古阁前花团锦簇,修竹成林,恰与二如亭“左右植以花木”、绿君亭“前后皆种竹”相合符节。又,杨补《己丑夏重过宝晋斋话旧赠子晋兼呈诸道长求和》云:“重到桥西水竹居,十年离绪倒深储。”[10]杨氏称毛晋湖庄为“水竹居”,揆度毛晋日常居处(汲古阁)当池、竹并存,可与前文相参。
汲古阁楼北侧还有九间副楼(一说八间),此为目耕楼。关于目耕楼的用途,历来众说纷纭。前揭郑德懋《汲古阁主人小传》云:“(毛晋)购汲古阁、目耕楼以庋之。”[8]2钱泳《履园丛话》云:“汲古阁后有楼九间,多藏书板,楼下两廊及前后,俱为刻书匠所居。”[4]江熙《扫轨闲谈》云:“阁后有楼八间藏书版者,楼下及厢廊俱刻书所。”[21]宣统元年(1909)《常昭月报》第四期载《记毛子晋宅墓二则》云:“构汲古阁,阁后有楼九间,名曰目耕楼,为藏书板之所。”[28]综合诸说,各家皆以此目耕楼为藏书、藏版、刻版之所。需要注意的是,汲古阁专藏宋元善本,目耕楼则多藏通行本、校抄本等。如《爱日精庐藏书志》卷十一著錄宋剡川姚氏本《战国策》,陆贻典跋云:“(己亥)孟冬暇日,过毛氏目耕楼,借印录高氏本校毕。”[29]据考,此高氏本《战国策》乃钱谦益命毛晋所刊,非宋元精椠,便藏于目耕楼。除此之外,目耕楼又为毛晋宴集之所。顺治十三年(1656)中秋,毛晋与瞿有仲、钱嘏、陈逊、张溯颜登目耕楼宴饮赏月,诸人以《丙申中秋目耕楼玩月》[10]为题倡和。由此可见,目耕楼形制较大,属多功能用途建筑。另外,《重修常昭合志·毛晋传》载:“目耕楼,子褒建西爽斋于池上。”[30]此条若确,则汲古阁、目耕楼之间亦当有池,或与汲古阁前莲池通连,足见毛晋防火意识之强。
以上就是汲古阁外部大致布局。当然,囿于文献缺失,仍有部分建筑尚不可知。如崇祯八年(1635),毛晋为老师周之夔刊梓《弃草集》,版心下镌“木犀馆”,不知此馆是否属毛晋所有,有待详考。毛扆跋《五经文字》:“吾家当日有印书作坊,聚印匠二十人。”[31]此印书作坊是否位于汲古阁东侧(见《汲古阁图》阁东矮屋),亦有待考。
总之,关于汲古阁藏书楼的建制情况,一直是毛晋研究的薄弱环节。深入挖掘汲古阁建制,不仅对毛晋研究有帮助,而且对私家藏书、刻书整体研究皆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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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腾腾(1987— ),男,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
丁延峰(1963— ),男,博士,教授,任职于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儒家文献整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