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知识分子的十年(1949-1959)

1959-08-16 03:30梁思成
中国青年 1959年19期
关键词:救国知识分子教育

梁思成

1949——1959:多么令人心花怒放的十年!多么幸福的十年!

中国有一句老话,“人在福中不知福”。今天有许多没有超过团龄的青年,在十年前还是戴红领巾的年纪,这些在幸福环境里成长起来的青年对自己是多么幸福,体会的也许不太深刻,“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反之,像我们这些在“鲍鱼之肄”被臭味董了大半辈子的人,一旦走入“芝兰之室”,也许是有些体会可以同青年们谈谈的。

我不否认,正是由于我们曾经久居“鲍鱼之肄”,不但“不闻其臭”,而且入了“芝兰之室”,反而很不习惯,经过了相当时期才学会了鉴别香臭。

在旧社会,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大多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受过资产阶级教育。其中虽然有少数很早就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也有一些自暴自弃,与官僚、军阀、地主、资本家同流合污,有意识地与人民为敌;但大多数则自以为“超政治”、“超阶级”,“爱国不后于人”;自己学了一技之长,就想用自己那一点有限的本事去“救国”,想使祖国繁荣富强。于是他们就抱着“工业救国”,“农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乃至“艺术救国”,“音乐救国”……等等各式各样、各行各业的“救国”之志,想去救他们心目中的祖国。当然,“救”来“救”去,“国”知一天比一天“糟”。许多人就灰了心,只求“苟存性命于乱世”,关起门来“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想著书立说,“藏之名山,传之后人”。

在那样一个旧社会里,我自己又是怎样的呢?想起来真惭愧。我的确热爱祖国,但我的专业是建筑。建筑就是盖房子。别人也许都想过用自己的本事来救国,我却从来没有抱过什么“建筑救国”的宏愿。盖房子又怎么能救国呢?我既不能把建筑与救国结合起来,虽然看见许多人扔掉了本行去闹革命,自己却又舍不得扔掉自己的本行;虽然常嚷嚷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没有土地私有制,可以顺利地实现城市规划,却不想积极地去为社会主义的早日来临而奋斗,只是安于现状。社会主义固然好,但是既然还没有社会主义,我还是照样地搞我的中国古建筑。我虽然有时不得不去找反动官僚、学阀为自己的研究工作筹措经费,但我以为自己是“高尚的莲花”,能够“出污泥而不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解放前二十多年,一面到1948年十二月清华大学获得解放,我就是那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半生。并且不是“出污泥而不染”,而是已染得满身污泥而自己还不知道,对于“鲍鱼之肄”已经习以为常,“不闻其臭”了。

感谢我们伟大的党,在将近十一年前,把北京解放了。使我们的眼睛头一次看到光明。但是,长久习惯于暗无天日的眼睛,骤然站在光辉的太阳光下是看不清美丽的风景和颜色的。长久生活在旧社会里的人,一旦漂进了新社会,也是难以立刻认识新社会的。从获得解放的时候起,我们的党就本着“团结——批评——团结”的方针,抱着治病救人的“菩萨心肠”,谆谆不倦地帮助我们,教育我们,使我们的立场逐步转变。

今天,在庆祝我们伟大的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的时候,我为我们的“接班人”高兴,同时也为自己高兴,感到自己同你们一样年轻,还可以学习、工作几十年。

然而,这一点心情是得来不易的,它是经过尖锐的思想斗争而得来的幸福。这种幸福感将永远不会减少,将会与日俱增。

十年来,我的确是有了些转变,——也许可以说相当大的转变。这个转变,概括地说来,大约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从1949年年底清华大学获得解放,我第一次接触到解放军战士和党的干部起,到我参加建设工作止(大约半年期间),是第一个阶段。在这阶段中,我以好奇的眼光,赞叹解放军和共产党员的优良品质和作风,解除了我过去受了反动派蒙蔽和歪曲而形成的一些错误观念,觉得共产党挺不错,党员很和霭可亲。

第二阶段约四年半,是我利用党对我的尊重和信任,抱着“士为知己者用”的雇佣心情,想大大发挥一下自己多年的抱负,以“专家”、“教授”高高在上的姿态,拼命地自我表现的时期。在这期间,我参加了一系列的政治活动和“理论学习”。我发现自己的“学术威望”和政治地位在“步步高升”,我的尾巴也跟着越翘越高了。我一方面看到在党的领导下,祖国的一切欣欣向荣,越来越打动我的心,觉得党的确光荣伟大。另一方面,又觉得党就是不懂建筑。在建筑的领域内,我的本事还不能充分发挥出来,我想“教育”党的领导同志怎样认识建筑学;在工作中把领导的指示当作“外行话”,不但不去贯彻,反而争辩不休。总而言之,我认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我虽然为祖国一切其他成就而欢欣鼓舞,但同时又为建筑搞得“不好”而发愁。

第三阶段是从1955年初全国性的建筑思想批判开始到1956年夏的一年半时间。这是我初步认识到自己学术思想的错误的时期。党和全国建筑师对我的形式主义、复古主义的批判给了我深刻的教育,我体会到党对建筑事业的方针政策确是真正代表了广大群众对建筑的要求和希望。党对制订十二年科学远景规划的领导更使我心服。我更加认识到党的英明、伟大、正确,党对一切工作,包括科学、技术工作都能够领导,而且能够领导得很好。我决心要争取入党。

第四阶段从1956年夏至1958年年底,这是党考验我的时期。虽然在政治上、特别是在右派向党进攻的浪涛中,我还可以算没有迷失方向,但在业务上,在思想感情上,我还未能破旧立新,和党和工农群众还有距离。一直到1958年的大跃进中,我才进一步从思想感情上也接近了党和群众。我的阶级立场才进一步转变过来。

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十年不算很矩的时间,而在这十年中,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道路是曲折崎岖的。我想,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想把自己改造成为革命知识分子或无产阶级知识分子,是必须走这条道路的。

我也觉得:要求自我改造的知识分子,首先是需要他自己有决心,站到无产阶级立场上来。而一个知识分子立场的转变,固然首先要从政治上转变,做到赞成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但是要彻底转变,还必须同时通过他对自己的知识重新认识的过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专业知识大都是唯心主义的、为剥削阶级服务的知识。它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为无产阶级服务的知识。假使他虽然在政治上拥护共产党,赞成社会主义;但他只会运用他的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观点方法来为社会主义服务,他就必然到处碰壁,从而影响到他在政治上的进步。我自己就因为没有彻底批判自己的形式主义、复古主义的错误建筑理论,因而长期地妨碍了我进一步靠拢党。只是在去年大跃进的浪潮中,从北京市的城市建设工作,一些重点工程的设计、施工工作和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教学和科学研究工作中,才才较深刻地体会到党的英明领导,群众力量和智慧的无尽无穷,和自己过去的理论、思想、感情在立场、观点、方法上的错误,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新的、共产主义的关系,从而使我得到进一步的转变。

在这里,我还想举一两个例子。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一位比我大十岁,一位比我大六岁,然而他们在好几年以前就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了。

比我大十岁的一位,今年已经将近七十岁了。他是一位著名的机械工程师,也曾抱过“教育救国”,“工业救国”的幻想。但结果只落得一个灰心。解放后,他参加了农业部的水车问题座谈会,会上提出要在1950年推广十万辆水车,使他初次感到人民政府真有伟大的理想。经过几年参加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和实际工作,他看到了党的辉煌成就,认识到任何业务不但不能脱离政治,而且必须由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思想指导才能搞好;而中国共产党则是根据科学的真理,社会发展的规律,来领导人民,排除一切障碍,向着社会主义的光明目标前进的先进队伍。任何一个决心献身于真理的人,都应毫不迟疑地争取加入这样一个队伍,尽他应尽的力量。1955年,当他已经六十五岁的时候,他毕竟成为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了。

另一位比我大六岁的是一位著名的哲学家。解放前,他从来不问政治,数十年如一日地埋头于他的著作。他有一颗正直、善良、热爱祖国的心。解放后,他看到党在建设祖国中的伟大成就而感到振奋。他拥护共产党;他赞成社会主义。在马列主义的光辉照耀下,经过思想改造和理论学习,他认识到他过去搞的哲学只是唯心主义的“思想游戏”和“概念的游戏”;他认识到马列主义哲学是阶级斗争和对自然斗争的强大思想武器,而共产党之所以能在解放中国人民的斗争中,在祖国的建设中取得这样辉煌的胜利,就是因为党是以马列主义的思想武装起来的。他既然拥护党,愿意为人民服务,他就必须对过去的一切学术思想进行彻底批判。大概在1958年,他就说过:“我一定要在十年内把自己改造成为一个马列主义的哲学家”。他从那时起,就一切从头重新学起,并且在一个著名的大学中,边做边学,勇敢地担负起党交给他的哲学系主任的艰巨任务,工作做得很好。经过了四年多,他就光荣地入了党。

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否定并抛弃自己的全部观点有时是痛苦难忍的。这位哲学家却毫不犹豫地、目觉自愿地这样做了。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决心和自我改造的要求,所以他就得到了较快的进步。当我因为我的错误建筑理论受到批判而感到苦闷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你学的是工程技术,批判了艺术的一半,还留下工程的一半,至少还留下一半‘本钱我却是连根拔掉,一切从新学起。要讲痛苦,我比你痛得多,苦得多。但为了人民,这又算什么呢?”他的话给了我勇气,使我感到惭愧,也给了我鼓舞,因而坚定了我彻底批判自己的错误理论的决心。

当然,下这样的决心是需要经过尖锐的思想斗争过程的。这说难,也不太难,而是要看你自己怎样认识自己个人和六亿五千万人民、社会主义的关系。知识分子应该看清楚自己的“本事”是对人民有益抑或有害。对自己的知识的评价必须从六亿五千万人民的需要出发,从社会主义的需要出发。当一个知识分子能够这样考虑一切问题的时候,他就会看到个人的一点得失是多么微不足道:就会看到为了六亿五千万人民,为了社会主义,扔掉对人民和社会主义有害无益的“本领”,就象扔掉一只又破又旧的草鞋一样。何况社会主义的“新皮鞋”正在道路的那头等着你去穿呢?一个人绝不能穿着破鞋穿新鞋。不脱掉旧鞋,新鞋是穿不上脚的!这叫做“不破不立”。

十年来,每当我取得一次思想斗争的胜利,我就感到给自己带来了一种新的愉快,使我体验到以前无法领会的幸福。

十年来,我也就是这样体会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接受共产主义,乃至进入工人阶级的队伍,必须同时“双管齐下”:一方面从政治上、思想上革自己的命;一方面从业务上革自己的命。想只“单管独下”是不成功的;政治和业务是分不开的。这是走那条崎岖的道路时的“两条腿”。用这样“两条腿”走那条崎岖的道路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唯一方法和途径。

当然,这样彻底批判,大破大立,并不是说全盘否定自己的全部知识。我们批判自己的知识,也是一种“继承遗产”的工作。我们必须把自己的“遗产”彻底“清点”一次,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党之所以说旧知识分子是国家一份宝贵的财富,就是因为他们的知识中还有一部分是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的。

我们的党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是在群众中扎根的党。党不害怕群众而信任群众。从解放时起,即使是对于一群“老子天下第一”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给予信任;并且从那时候起,就十年如一日地关怀着他们,帮助他们,教育他们。十年来,特别是近几年中,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有了较大的转变,其中不少老专家已经光荣地入了党。这是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伟大胜利。作为一个切身受惠者,我体会尤其亲切。十年前我以一个资产阶级官僚家庭出身的“洋专家”,怀着一颗好奇的心开始接触到中国共产党,今天我却以感激和振奋的心情,欢欣鼓舞地迎接我们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的伟大节日。我衷心感谢亲爱的党。但我同时也深刻地意识到,我从旧社会带来的思想残余还很多,必须不断地改造自己。这样就使我又想起我在北戴河海滨休养,晒得身上脱了皮,肤色红润,因此联系到自己的思想改造而写的一首诗:

十年教诲沐东风,东方红日暖融融。

旧皮还须层层剥,身心才会真透红。

现在该谈谈我们可爱的青年了。

不久以前,我有机会参加了一个高等学校的1959年度建筑系的毕业答辩会,我深深为祖国有了那样优秀的新技术干部而高兴。几年来,学生毕业成绩一年比一年强,我就一年比一年更兴奋。

自从我们的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我们党在团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帮助他们改造的同时,就开始了培养工人阶级青年知识分子的工作。1952年院系调整之后,七八年来,学校教育不断地改进,教学质量显著地提高。一年前,党中央和国务院公布了“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的方针后,学校中就出现了更加蓬勃的新气象。1958年全国大跃进,许多高等学校的各系、各专业都接受了国家的生产任务,在学习的同时,为国家创造了财富,使教育与劳动生产很好地结合起来,取得了辉煌成就。

上面提到的那个建筑系的学生在答辩中,对于国家考试委员会的委员所提出的问题,从党的政策方针,到材料、结构、经济、施工、艺术,以及生产的工艺过程,生活的微细问题,都能应对如流。从他们的设计图纸,论文、设计文件和答辩中,我们就能够完全相信,在他们新的工作岗位上,他们都能把他们的任务承担起来。这可真不简单!

回忆三十多年前,当我自己从一个国外著名的建筑系毕业,乃至在研究院毕业的时候,比起今天的毕业生来那真是太差劲了!我们没有任何实际经验。实际经验只能在老板的事务所里(假使你运气好,找着了事)无系统地从头瞎碰。而且至少要熬四五年乃至七八年,你才能学会实际工作的本领。

今天的青年,就以建筑系的学生来说,刚从大学毕业,就已经学得“十八般武艺俱全”,“出将入相”:能在设计室里工作,也能在施工现场上负起监工、检查的责任。你们大多数在少年时代就已戴上红领巾,十年来一直在党、团的教育下和集体的帮助下成长起来,比起解放前一般学生,有无可比拟的高度政治觉悟。你们虽然各人水平略有高低之别,一般地说来是学有专长的。你们还没有毕业,新的工作岗位已经在殷切地等待着你们。你们的工作不是像过去我们那样自己受剥削同时又帮助剥削者去剥削劳动人民,而是

为六亿五千万人民(包括自己在内)造福,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崇高事业而奋斗。你们正是祖国最需要的人。谁都知道:祖国最需要的人就是最幸福的人。同志们,想到这里,我不能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热烈地祝贺你们:你们太幸福了!

你们是党培养出来的灿烂花朵,从你们的花朵上将要结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丰硕果实。在祖国辽阔的“花园”里,我们这老一代的知识分子,在党的教育和领导下,一方面改造自己,一方面也帮着做了一些儿“园丁”的工作。我们看到我们自己亲手帮着“浇水、施肥”长出来的苞蕾,开出来的花,我们怎能不高兴!但是回忆十年来,我们这些从资产阶级“花园”里“转业”过来的“园丁”,也曾犯过不少错误:有时“浇水”不及时,或是“浇”得太多或太少;有时把“毒药”误认为“肥料”;有时把新生的“萌芽”活活地掐死,有时又把“长了虫的枯枝败叶”培养维护起来。不但在业务上这样,也常常在思想意识、生活方式上以资产阶级的余毒毒害青年,想起来犹有余痛。不过,作为“园丁”,我们也从错误中吸取了教训。可庆幸的是,我们许多人都已能“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正视自己的错误,改正自己的错误。在培养新的一代中,教学相长,我们也得到青年们给我们的教育,青年们在成长,我们也得到改造。我们自己的新的生命也成长起来。看!我们不是都年轻了许多吗?!

同志们,不管我们是老年或青年,是先生、学生,毕业生,我们在自己的教学、学习和工作的岗位上,都应该坚决克服右倾情绪和右倾思想,鼓起更大干劲,在大跃进的基础上,肩并着肩,心连着心,高举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旗帜,高举总路线的红旗,在伟大的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昂首阔步地加速向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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