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来信

1982-08-28 05:46简嘉
中国青年 1982年10期
关键词:大德战士

简嘉

二排长邱少里下午接到了一封信,看完之后,晚饭没扒几口,回到屋里,闷闷坐着。战士小秦进屋,发现排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一下愣了。

“通知各班长,八点钟排点名。”邱少里没抬头,轻声说。

八点钟,全排集中在六班,象以往一样,战士们零散坐在床上。

“今天,”邱少里看着大家,忽然变了口气,“五班长,全排集合,排横队。”

全排站好后,邱少里扫视了一下大家,掏出信晃了晃:“今天,我收到了六班长杨长采的来信,他们打完仗了,现在已回国休整……”

队列里发出一阵“嗡嗡”声。

“杨长采,立了二等功,提升副连长啦1”

“我的天!”有人惊叹了一声。

“陈建,也立了功,火线入党……他受了点伤,不重。”邱少里没提陈建截了一条腿,在医院里闲得直擂墙壁。

“他,他呢?”小秦忘了队列纪律,开口问。

沉默了一阵。

“牺牲了。”

过一会儿,小秦又问:“几等功?”

“没立功,被流弹打死了。”邱少里生硬地说,又放大嗓音,“同志们,我们排去的三个同志都不错,有两个当了英雄,就是‘孩子他爹……”他猝然中止,他本来想说,“‘孩子他爹运气不好”,想了想,这话好象不大对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结束话语,“我们要向他们学习!……解散!”

战士们站着没动,后来慢慢散了。

已是深夜,邱少里还没睡着,他看着旁边的空床,“孩子他爹”就是睡在这张床上的。他一直以为调出去的这三个士兵还会回来,看来,明天得把床抬出去了。他翻了个身,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屋里太静了。以往,熄灯号响过不到十分钟,鼾声马上此起彼伏,简直象个交响乐队。今天怎么啦……他烦躁地又翻了个身,仰躺着,伸出胳膊从军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在这同时,那边床上也有橘红色的光亮闪了一下。 “小秦?不许抽烟!”邱少里压低嗓音说。 “马上要站岗了。”小秦沙哑地说,烟头猛地一亮,邱少里看到他眼角有颗亮晶晶的泪珠。

“灭掉!”邱少里说着,狠狠掐掉自己的烟。

那边的亮点也消失了。

邱少里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那天刚吃过早饭,通讯员喊连长接电话,连长剔着牙缝,不慌不忙地走进连部,过了会儿,连蹦带跳地窜了出来,脸一下涨成个猴腚,大吼一声:“司号员,吹紧急集合号!”

上级命令火速从连队抽十名老兵补充到野战军××团,开赴六百公里外的中越前线。

整个连队沸腾了。动员会没开完,报名者蜂涌而上,围着连干部连吼带叫,揪胳膊踢腿,闹翻了天。等支委会定名单时,一些性急的战士开始擦枪,通条在枪管里拉得刺啦刺啦响。另一些战士则提着“家伙”在操场里荡来荡去,已经进入了战时状态—风纪扣敞着,帽子扣在后脑勺上,端着枪这瞄瞄,那瞄瞄,嘴里模仿着枪响:“波尤儿—叭!”见了面就瞪着眼珠儿挑刺,指责对方这也不对头,那也不顺眼,争得颈上的汗毛差点竖起来。

名单公布了。结果二排去三个人:六班长杨长采,五班战士陈建,还有四班机枪射手“孩子他爹”……

哨兵推开门,一股寒气扑进来。邱少里看看表:十二点三十五,不到换岗时间。怎么,又把钟拨快了?他注意地看着哨兵黑乎乎的身影……走近了,在空床前面停住,手好象在抚着床栏,呆了一阵,又出去了。

邱少里感觉心里一阵发热,眼前浮现出“孩子他爹”那张白胖的脸,有些肿泡的小眼睛,厚厚的嘴唇,肉敦敦的下巴……

两年前一个星期六的晚饭后—这段时间是最宝贵的:法定的自由活动,大家甚至不希望电影组出现,倒不是不想看电影,而是觉得这一晚上太宝贵了,得好好乐一乐。至于放电影嘛,最好在其他日子,把一些枯燥的学习,各班读报给冲一冲。

打扑克。那时邱少里是六班长。六个人一家伙集中了五副扑克,“七个尖儿,十二个钩儿”摔得震天响。兵嘛,喜欢数多量大,手气好,摸上十五个“小二”,气粗胆壮,关键时刻甩出去——“啪!”震惊四座,太过瘾了!

只有“孩子他爹”——那时还没这绰号,他的大名陈大德,坐在两床之间的小板凳上,抖抖索索地看一封信。这封信是上午收到的,中午连午觉都没睡,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

“别吵了!”忽然,他大吼一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左手握着拳头抵在腰上,右手把这封信高举着,只听得一声震撼人心的声音:

“俺,当爹了!”

于是,象电影定格一样:手悬在空中往下摔牌的,眯着眼数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张“炸弹”的,偷着往自己屁股底下藏牌打埋伏的,全都不动了。后来不知谁小心翼翼地捏着嗓子嘿嘿了两声,接着爆发了一场哄堂大笑。有人捂着肚子滚到床底下去了。

“是个儿子!”陈大德表情严肃,以雷鸣般的声音压倒了笑声。

“莫不是——”从床下钻出来的机枪副射手小秦首先明白过来,喊道,“大德参军前是结了婚的,可不!”

“是个儿子!”大德满意地又大声说了句。

不笑了。各种目光盯着腆肚挺胸的大德。细想起来,这纯属情理之中的事。大德参军前被父母逼着完了婚,这是人人皆知的;每星期要给媳妇写封信,大家也都知道。大德写信很认真,先要打个草稿,然后工工整整抄一遍,再发出去。那个媳妇倒沉得住气,每月来一封信,都是掐着日子算的,前后差不了两三天。既是这样,还有什么惊异的呢?

“大德,”邱少里看着多少有点昏头昏脑的大德,大声问,“你宣布一下就完了?啊?你该为媳妇干点什么,想一想!”

大德乐呵呵地看着他:“干什么,干什么哩?”

“在这种情况下,该去洗尿布片,伺候伺候媳妇……”小秦马上摇了摇头,“不,大老远的……”

“喂,你们说呢?”邱少里又转向其他的人。

谁也没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唉,谁知道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结婚,养子,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很遥远的事。

“跟我来!”于是邱少里拉着大德到了连部。“不得了!”连长一个拳头撑着桌子,吃惊地打量着这个白白胖胖的战士,“是不是太早了点?嗯?太早了点?年轻人!”随后想了想,敲了下桌子,“养着吧,够你受的!”忽然象吃了一味苦药似地耸耸鼻子,他的嘴角扯向一边,又粗声说,“注意,千万别带到连队来,学不了好!”连长有个四岁的儿子,去年来连队住了二十天,就被几个调皮战士给教得淘透了。

这时邱少里提出了问题:大德目前该如何履行一个当爹的义务。连长赞赏邱少里的细心劲,带兵嘛,就是该这样。他挠着头皮想了半天,八成是回忆自己当年是怎么处置的,可是没想出什么名堂,含含糊糊地说:“媳妇坐月子……当然喽,很辛苦!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懂不懂?……这样吧,让司务长拿出两件旧衬衣,做尿片;再称上五斤红糖——外面红糖可不好买,干脆闹上十斤。没钱先打欠条欠着……算了算了,这钱我和指导员平摊了。就这么办。”

后来这些军用品加上司务长慷慨搭上的“八一大裤衩”,两条旧毛巾,一条旧床单,被一个探亲的老兵捎回去了。“孩子他爹”也就这么叫出来了。此后,大德就跟长了一辈似的:走路,四平不稳迈着八字步;说话,慢声细语,有条不紊,经常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老气横秋地来上这么一句:“我说小伙子们呐,别闹得太过分了!……”

想到这,邱少里很不是味地笑了下。是呵,这个兵真是个好兵,脾气好,从没和别人红过脸,谁要是和对象闹别扭了,他还会主动去做思想工作:“谈谈吧,我可是过来人了。”他从不炫耀自己。有一天中午别人休息了,他去菜地锄草,不一会臭气熏天地跑回来,说是不小心掉到粪池里去了。结果全班象灭火一样,围着他,拿脸盆使劲往他身上泼水。过了一星期,有两个教师送来了表扬信,才知道他跳进粪池是为了救一个小女孩。他机枪也打得准,腕力好,练习射击时,枪上竖着放几颗教练弹,击发,子弹从不掉下来。实弹射击,次次优秀,弹着点散布不超过一个拳头;遇到恶劣天气,让他打头阵,从没让人失望过。这次上前线,本不想让他去的,但他提出三条硬梆梆的理由:1,正式党员;2,机枪打得准,全团第一;3,有个儿子,后继有人。

他去了……

哨兵又轻轻地走进来,推操着第四床的小秦。小秦哼哼唧唧地坐起来,头一点一点的,还在打迷糊。

一点了,这班岗是最困的,刚睡着……

杨长采真行,当上副连长了,人不可貌相啊。说心里话,邱少里不大喜欢这个兵,新兵时印象就不好。他长得瘦小,八字眉,短下巴,皮肤土黄色,病恹恹的样子;瘦得连腮帮子都没有,额头上还有三道皱纹,象个小老头;脾气挺怪,不哼不哈地认死理。记得当新兵时练刺杀,他穿上护具,劲头来了,呀呀叫着冲过来。邱少里拨开他的枪,照他胸脯来了一下,可他不在乎,枪也不收,象烧火棍似的直捅过来。邱少里又照他胸脯刺了两下,没用,枪照样笔直伸着,勇往直前,把邱少里逼得没了退路,最后被杨长采钉在墙上,好生恼火!……

小秦穿起衣服,两脚在摸索着找鞋,那身影忽高忽低,一沉又看不见了,大概弯腰伸手摸鞋去了,这个马大哈,动不动就往床下钻。

杨长采当班长很一般化,如果不是这次打仗,他已经退伍了,也许一辈子就那么平平常常地过去了。可现在……战争呵!邱少里记起杨长采平时经常有些“战争化”的动作。一次搞演习,别人扔纸手榴弹用手拉弦,他却独出心裁地用嘴咬,大概是受了某个战斗故事片的影响。纸手榴弹尾部“滋”地冒出一股烟,把他嘴角皮给烧了,痛得直跳,一连几天都是黑嘴。不知这次打仗是否又用嘴拉弦?信上没怎么讲他自己的事,只是说他和敌人肉搏,差点没从悬崖边滚下去。真看不出,在连队不起眼的人,到战场上倒成了英雄。

外面有拉枪机的哗啦声,新换的哨兵在验枪。邱少里感到小腹发胀,坚持了一阵,挺不住了,小跑着上厕所放了趟水。外面真冷,光腿肚子一阵冰凉,他裹紧大衣啪啪啪地跑回来,经过五班,从窗户望进去,九个战士安安静静地睡着,投人打鼾。五班战士安分守己,全都属于陈建——一中间那张床的主人的功劳。他在的时候,谁打呼噜,他就把谁的袜子搭在人家的鼻子上,搞得人心惶惶,睡觉前都拿出最佳安息姿势,以免被戴上“防毒面具”(陈建语)。

邱少里回到屋里,钻进被窝,心里还在叨咕着陈建,这个令他头疼的兵!

陈建参军前是一个小饭店的副经理,但他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是作为群众代表推选上去的。当他在新兵连亮出这块牌子时,着实使人吃惊不小。新兵连指导员马上对他另眼看待,副经理和军队职务一换算,起码是个副连级吧。他中等个偏低一点,皮肤白净细腻,方脸,额头太宽了些,使人觉得他的五官被什么东西坠了下去;一咬牙,腮上鼓出一棱肉,显得刚毅果敢,所以他还特别爱咬牙。这个兵脑子反应快,来连队不到三个月,八种火器他全摸过了,能拆能卸,原理性能讲得头头是道。有一次邱少里无意中说自己的手枪扳机太硬,他要过来,几下卸开了,用通条把击锤下面的簧片拨了拨,结果这枪怎么打怎么好使。

他懒。第一年两个射击练习打了优秀以后,再也不认真练了。别人趴着练瞄准,他坐着,拿三颗小石子上下抛着玩。

“到时候我给你打优秀,排长。”他满不在乎地说。

“你还差得远!”邱少里压着火气说。

“差在哪里?难道用左眼瞄?用一条胳膊打?——一嘿,就这么着试试。”他兴趣又来了。

实弹射击时,他果然用单手左眼打,还打了个优秀!他总是爱出风头。冬天早操回来,他脱个光脊梁在屋外用冰水擦澡,一面兴奋地嗷嗷叫着,旁边的人看了直打冷战。有一次“孩子他爹”不服这口气,也来了一次。可他脱了上衣,刚用冷水拍了两下胸脯,马上又飞快地穿起来,就这还淌了半天清鼻涕……

邱少里把被头拉了拉,堵住肩头空隙处钻进来的凉气。不知怎么搞的,鼻子有些不通,大概是刚才上厕所时着了凉。他抽翕了几下鼻子,又想起了不久前陈建找他谈心……

“排长,我该入党了!”陈建开门见山地说。口气之随便,好象在提醒别人。

邱少里愣了好一阵,才咬着牙问:“你说——你该入党了!?””

“我看可以了。”陈建从容不迫地看着排长。

“你还差得远!”邱少里差点没吼出声来,马上指出了他若干缺点,比如,团结,纪律,作风,学习等等,都还差把火。陈建并不否认这些,不过呢,“只要我入了党,这些毛病一个都没啦。”他扬扬眉毛,说。

荒唐的逻辑!邱少里差点要擂桌子,他厉声问道:“你入党想干什么?”“进步呗!”陈建随口说。又补充道,“家里逼得厉害,非让我解决组织问题不可,其实我倒不着急。”就是这么个兵!当拟定上前线名单时,他闹得最凶:“谁不让我去,我就和他拼了!”接着吭哧一口,咬破中指,写了一分血书。

“我在这呆腻了!他妈的整天平平淡淡的太没劲!”他对着排长喊,露出一口结实的白牙,“我咬死他们几个,你信不信?”

腮帮子那条棱线出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显。邱少里怎么能不信呢?这个兵是不怕死。可光不怕死就可以入党么?立功是可以的,入党……思想基础还差些。

去年夏天,六班副站岗,验枪时走了火,全连都惊动了,涌出屋子,只见六班副举着枪发傻。

“六班副!”邱少里吼了一声。

六班副手一颤,“嗒嗒嗒”,又是三发子弹冲天而上。

“别动!枪口朝天!”邱少里冲过去。

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六班副身后,劈手夺下冲锋枪,关上保险。邱少里正想赞叹这个人的麻利劲,谁想这个人照六班副屁股上踹了两脚:“你个日脓包!”

这人是陈建。可这次在战场上,为了给部队开道,他却敢于用自己的身子来蹚雷,你叫人怎么说呢?

哨兵又轻轻地推门进来,几点了?邱少里闭上眼睛,听着哨兵脱衣服的窸窣声,过了一阵,没声音了。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抽噎声。邱少里睁开眼睛,盯着黑黝黝的天花板。

“小秦!”

“……真划不来……”后面的声音闷声闷气,大概用被子捂住了嘴。

是啊,是划不来。穿插的路上,一颗流弹击中了太阳穴,他哼了声倒下去,连枪还没怎么放呢!否则,那挺机枪够敌人受的……可战争中,总是有这么些“划不来”。也许,正是许多“划不来”汇在一起,才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邱少里又侧头望着旁边的空床,嘴里发咸,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流了下去,他把脸埋在枕头上,趴着……

……

起床号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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