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色的太阳

1986-08-20 04:03梁粱
中国青年 1986年9期

梁粱

葛龙海1954年生河南省淇县杨晋村人

(他是农村户口。似乎老天有眼,使他离开了土地。凭着一身修理汽车水箱和千斤顶的手艺,他闯进了北京,在一片高楼的夹缝处,有了一小块立足之地。说实话,他是被贫脊的土地逼出来的。可不知怎的,他总也忘不了太行山下那光秃秃的土地。)

真的,我们家乡真穷。站在村头一看,那土丘子都是黄黄的。书上有对绿水青山的描写,真美。我真希望自己的家乡是绿色的。可先得顾肚子呀,只有吃饱了的人才会想些个山山水水的。一年到头吃饱饭,是我们家乡人最大的愿望。缸里有多少粮食,成了家庭贫富的唯一标准。

17岁那年,家里张罗给我说媳妇。农村嘛,就兴在这岁数上娶亲。我们家穷,穷得揭不开锅,谁家的姑娘会来哟。相亲的那天,我娘和媒婆在粮食缸里做了手脚。先塞上大半缸破衣服破棉絮什么的,盖上个木盖,木盖上再倒上点粮食。姑娘家来人了,揭开缸盖一看,喝,满满的一缸粮食,挺高兴,说:“行,你们家的日子还不错。”就这么着,把个媳妇糊弄到手了。俗话说,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新媳妇一过门事儿就露了馅。她气坏了,成天价摔盆砸碗,找茬打架。日子没法过了,只能离婚。刚结就离,都是给究折腾的。离了后,女方家里说:你们也是穷得没招了,不怨你们。给你们500块钱,就算是退彩礼吧。真羞死人了。我这么个男子大汉,差点让穷给窝囊死。我一咬牙—走!我就不信自己混不出个人样来。结婚前,我学了点儿手艺,能修汽车水箱、千斤顶。我出去可以凭手艺吃饭。那时候不象现在,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出去前先要从生产队开出个证明来,证明家里生活困难,经生产队允许才出来的。另外,队里还提出个条件:出去后,不管能不能挣到钱,每天要向生产队交6块钱,生产队给记一个劳动日。我们那个队穷,一个劳动日才5毛钱。6块换5毛,那我也认了。

用我那离了婚的媳妇给的钱买了辆自行车,置办了几件工具,约了两个伙伴,我就上路了。外出揽活真不易,整天提心吊胆。一是怕找不到雇主,挣不着钱,反而赔了(一天要交6块哪);二是怕让人家当地下包工队给抓起来。我们骑着车跑啊跑的,没黑没白地干。在大野地里跑路挨饿是常事。有一次饿急眼了,看见一片菜园子,我们仨跳下车摘下几个茄子就啃。那苦,别提了。

出去的日子多了,跑的地方也多了。湖北、湖南、江苏、浙江都去了。我发现,好地方的山山水水都是绿色的。你看人家的山上,翠绿翠绿的,看上去就透着富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常常做梦了,梦见家乡的山变成绿色的了,一年四季都是绿的,瓜果梨桃满山都是,摘也摘不完,吃也吃不尽。真美呀。

1978年,我在北京办起了维修部。以前我也进过北京,可都没立住脚,这次立住了,多亏政策好。国家的政策好了,咱也没什么词去赞扬,不会说呀。不会说可会干,干好了,是对国家最大的赞扬。我把浑身的手艺都使出来了,小维修部越办越红火。按现时的说法,我真是“发”了。从前,我们家总是向人家借钱,我父亲过世的时候,家里欠了一千多块的债。我原先想,这一千多块这辈子也怕是还不清了。现在全还清了,而且还有很多人来向我借钱。

钱多了,干点什么呢?有人说:吃呗、喝呗、坐出租、住饭店呗,要么干脆往银行里一存,大笔地吃利息呗。那不是糟践吗?我干不出来,咱天生没那个命。钱要用在正道上,干点积德的事。我们那儿吃水全靠用肩挑,我想,要安上自来水就好了,于是就捐了4千块,让村里修个水塔。捐来捐去,我心里还不踏实,总觉着还有什么大事没干。哦,是那些山丘,我不是老做绿色的梦么?以前只是在梦里过过瘾,现在有钱了,这梦不就可以变成真的了吗?

我耐不住性子了。84年4月,我向乡里、县里提出要承包绿化3千亩荒山的要求。我不要国家一分钱贷款,自己掏腰包搞绿化,这总算是好事吧。可乡里有的干部提出要承包可以,不过,你葛龙海必须把原来林场(那林场这么多年从没长过林子)职工的退职金、下放费一次付清。我急了,这是我的血汗钱啊,凭什么要用来养闲人?我到县里找到县领导,县领导一听,说这是好事呀,不能这么刁难,派人跟我到乡里签了合同。

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我们这样的人多多少少要干些个坑、蒙、拐、骗、偷税漏税的勾当的。这样的人当然有。我就被人家骗过。头二年,几个广东人说能帮我买这买那,拿走了我好几万块,走了就没消息了。后来一打听,那几个人开的是皮包公司,四处骗钱。我没辙了,四处反映,后来是团中央出面才追回了一部分。那几个人呢?没事,活得挺好。干这种事还不容易?一学就会。特别是我,被人骗了,知道骗人是怎么回事,还用专门去学吗?可是,咱不能干那事,缺德呀。仔细想想,还是凭力气凭本事挣来的钱踏实。

有时候,我心里挺别扭的,总觉着办好事比办坏事要难多了。前边说过了,我捐了4千块钱给村里修水塔,这一下可招来麻烦了。有的村干部说,光有水塔没水管子不行啊。这样吧,你再掏几万,再给各家装上水管子吧。几万!好象我开了印票子的工厂似的。坏事好干,不能去干;好事难办,但总得有人办。没人办好事,国家能有个好吗?

再跟你说两件事。有些事不说出来心里就堵得慌。我掏腰包绿化家乡的事传出去后,来了一位记者。记者一到乡里,乡干部就说:“葛龙海尽是吹,这两年,他一棵树也没种。”记者问:“你去山上看了吗?”乡干部说:“没去,我是听人家说的。”记者跑去一看,十几万棵树苗在山上立着呢。还有,这二年我们村传得最蝎虎的一件事是:葛龙海在北京被抓走蹲大狱了。男女老少都知道。到现在还传呢。

现在我也打怵了,能躲的事就躲。可绿化荒山我不躲。我最苦恼的是乡亲们不理解我,说我在北京赚够了,又回来吃窝边草了。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要想赚钱快,在荒山上打主意才是瞎了眼呢。到现在,我已经在山上投资了四万多块,种了十几万棵树苗,播了十几万粒树种。我把这些树承包给个人,没别的要求,只要保活,谁承包的树结了果,果子就归谁。从我个人讲,这纯粹是赔率的买卖。赔本我也干,因为这是为子孙造福。

我现在就象着了魔一样,修理部赚点钱尽往山上扔,我真盼着家乡早早地变成书上的那样;山青水秀。

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我总想,什么时候中国要是都绿了,国家也就富了。

(中午了,葛龙海留我吃饭。这位把万贯钱财撒向荒山的绿化狂的餐桌上,摆着几个花卷,两碗疙瘩汤,一瓶辣椒酱,还有几根青白分明的大葱。)

李宏鲁:1952年生,北京第一棉纺厂计算机科科长

(我面前出现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既没有书生气,也没有官架子,倒很有点行伍出身的气派,又有一种在工人堆里扎了多年的劲头。划火柴,点上烟,悠悠地吸上一口,这一系列动作又显示出超过他年龄的老成持重。

他先不谈他的工厂,他的工作,而是说他见够了大海,走遍了名山,都是当干部以前的事。我说那咱们比比看。结果我输了,记者输给了工人。)

当然是自费去的。我一个穷学生、穷工人哪有什么出差机会。大海倒是白看的,那是我当海军航空兵的时候。当了六年兵,渤海、黄海、东海、南海,沿着东海岸的陆地和天空我不知跑了多少遍。它们的早晨和晚上,平静的时候和狂怒的时候,黄绿色、湛蓝色和铁灰色,我都见过了。

我喜欢海,但不如喜欢山那么喜欢。海太含蓄,似乎隐藏了很多东西。而山就很坦荡,什么都露在外面。我当兵的时候很狂,对评五好战士的作法不满意,就串联起北京兵发牢骚,结果被打成“反林彪反革命小组”,进了学习班。那时我才十七岁,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我只有望着大海想心事,想得脑袋都大了。从那以后,我对什么事情都得探个究竟,发誓要做个明白人。大概也是从那次,我对大海有了那么一点保留。

复员后进了厂,又上了浙江大学,我开始拜访祖国名山。那年暑假我约了四个同学,到了庐山、黄山、九华山和泰山。后来我还去了普陀、五台、峨嵋,四大佛教圣地算是齐了。我们是白天玩,晚上跑路兼睡觉,一点时间不耽误。玩很有学问,不会玩的人转了一大圈也没什么收获。在九华山时我结识了一个老和尚。我称他老先生,我对老人一律称老先生。我和他聊佛经、佛六祖,听他讲做道场,讲医学、养身。他挺看得起我,陪我逛了三天。在经堂里他让我们磕头,我的伙伴一点不犹豫扑通扑通全跪下了。我没有跪,站得笔直。老先生并不见怪,反而说:“你能不能留在我们这儿过几年你会成大和尚值”。我笑了,告诉他:“我已经有信仰了”。

在玄坛林寺,我要求在寺里住一夜,看看做道场,他们居然同意了。睡僧床,吃素食,但有电灯、电扇,我心想,他们也离不开现代化。

我从来不把旅游当成单纯的玩,而看成是对一个人的性格和情操的陶冶。我是中国人,对祖国的历史和文化总该知道得比外国人多些吧。如果一个外国人问我我答不上来,我会感到耻辱。

82年农村搞大包干生产责任制,城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农村乱了套,再这么下去就不可收拾了。我想探个究竟,约朋友们一块去看看,结果没有一个人响应。都说这关你什么事,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自己都顾不过来呢还管别人,真是杞人忧天!我说过我得做个明白人,不光对自己的生活道路、自己的工作得明白,对形势、国家政策,对大环境都得弄明白。我感到农村的举动非同小可,我就是要看看国家的这个政策到底好不好,可行不可行,有没有生命力。如果真的好,我就得尽自己的力量做周围人的工作。

那年我攒了15天倒休假,带上200块钱,就出去了。工人对倒休假看得挺重,轻易不动它。一般都是孩子生病、红白喜事才用几天。所以老工人说我真不值,我可觉得值。我走了山东的六七个县,又到安徽转了一圈。村里、地头,见了农民就问,就聊,还有队干部什么的。我聊过的人总有六七十吧。我还去过一次江苏,在南京时遇见几个要饭的。我又琢磨上了:农村搞责任制为什么还有要饭的?要是穷,为什么穷?得穷到什么份上才去要饭?干脆,掏出三十块钱,请他们吃一顿,问个明白。那几个要饭的跟傻子似的,周围的人也都大眼小眼地瞪着我看。他们开始畏畏缩缩,后来就说开了,原来那个半大小子是搞投机倒把,抓了放出来后谁也不要,只好去讨饭。有个老太太,儿子女儿都不养她,队里也不管,倒是开了个介绍信证明她讨饭事出有因,真活见鬼。另外两个人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不爱干农活,觉得讨饭轻省。我心里的疙瘩解开了,赖不着责任制,是社会问题。

回到北京后,人家问怎么样,我说好,就得这么干,农民过好日子有希望了。我到处施加影响,厂里的党员会上讲,朋友们的聚会上讲,还有父母的朋友,多是些老同志,我有意识地做了他们的工作。我实事求是,他们信我的。

有人说我犯不着那么忧国忧民,我不那么想。为国分忧是匹夫之责,或大或小,总得尽自己的力量吧。

我的本职工作干得不坏,职工大学毕业后我就琢磨着搞管理了。回厂实习,七个月我走了七个车间,每个环节都了解了。我有很多想法,从每个车间多少定员合适,到工序与工序之间的衔接、配合,如何提高效率等。发现了问题,我就琢磨该怎么解决,怎么改进。我观察那些组长、工长,想该用谁,怎么用。我看二十一、二岁当工长没问题,不要不相信。那十几个大学生我也想过了,可以让他们当见习厂长、见习车间主任。大概我想得太多了,超出了一个工人的范围。但我不能不想。没治,生就的责任感。

实习的时候,我嘴上问着,手上干着,一点不闲。一个大学生,你不主动去问人家,没有人会跟你讲什么。甚至你不扑下身子干活别人也不主动上来攀谈。我在车间交了很多小朋友,帮他们学习、补课。我有三四书柜的书,家里人都知道我视书如命,谁也不能碰。“君子借命不借书”,可那些小朋友管我借书我都借,因为他们能提出想看书就不容易。他们不大会爱惜书,还给你时有的已经弄得不象样子。我也不怪,唯一的要求是让他们讲讲这书怎样。

我这人总是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84年改革高潮时我听说石家庄搞了一些营业性舞厅,当时被认为是了不得的事。开放搞活究竟会带来什么结果,我得去看看。说去就去,星期六晚上走,星期日半夜赶回来,第二天照常上班。那些舞厅并不象有人说的乌七八糟,而是秩序井然,气氛活跃。人们工作了一天,应该有个放松的地方。象这样的社会调查我搞过不少,后来我们几个人给厂里写了。份关于改革的设想,洋洋上万言呢。领导看了后说,你们可真敢想呀。称我们是“空谈改革委员会”,简称“空改委”(笑),那我大概就是“空改委主任”吧。对,那时我已经当了厂科研所副所长。在这之前我和另一个同志担任了一个科研项目,叫清花金属检测仪。收购的棉花里有好多杂质,小铁钉、小铁片什么的,不清除干净,下道工序就没法干。这个清花金属检测仪要能成功,杂质可一次性排除,比过去不知省多少事。可这个项目外地一家无线电厂搞了13年没有成功,我们跑了北京几个科研部门请求合作,也没有人敢答应。那我们就自己干。很多人觉得我们搞不成,可我们搞成了,就在任命我当副所长的同一个月。

我有这种自信,交给我干的事一定得干出个模样来。说象我这样年轻的副所长过去没有过,说厂里人都不看重科研所,讲它不顶事,不能为生产服务,是养老、舒服的地方,那我就非得变一变,让科研所在厂里举足轻重,没有它不行。我用人的信条是:既放手让你干,就得让你干得明白,我允许你提出所有的问题,没有问题了,那就看你的。我还有一个信条:哪个部门干不了的事,就拿到科研所来,我们准能弄成。过去电圈烧一个换一个,就不能重绕?说是动力科做不了。那我们试试。结果成了,比原来的还好。卫生所的消毒炉没有自动控制,我们给你搞。有的设备买来就是坏的,我们一天就修好了。所里各组的科研项目和情报工作也抓上了手。局面改观,全厂公认。还有一个“局面”扭转得才叫彻底。科研所过去从来不跳集体舞。那年说是要比赛,我说要跳就得得第一名。我带头,回家对着镜子练,中午休息在所长室教,结果就是得了第一名。

在科研所干了七个月,84年底,我又调到了计算机科。当时计算机科向国务院振兴办公室承包了十个科研项目。任务吃紧。哪有难处让我上哪儿,这是看重我,信任我,我心里高兴。这一年多真够我累的,想起当年上黄山、九华山的好日子大概不会再有了。但足以使我自慰的是去年底我们完成了全部任务,还得了几个奖。我被评为厂优秀党员。我想,以后有机会,我还得继续我的游遍祖国的计划。不光是山,还有江河湖泊,草场高原,那该是多么宽阔啊。

(题图:张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