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下的情思(报告文学)

1987-08-24 05:50宋树根陈知柏
中国青年 1987年8期
关键词:艇长潜艇

宋树根 陈知柏

你趴在五万分之一的海图上,沿着航线一链一链往前推。

你的眉毛慢慢地拧成了拳头—你推不下去了,这些零零落落的资料许多都是三四十年代的,它们本身就是一个谜。你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你不知道有多少涡流、暗礁、险滩、沉船和水雷在等待着你,你感到眼前是黑魆魆的一片。

海,原来是黑色的;而且,潜艇兵本来就只有夜。你体味到了一个23岁的航海长肩头的分量,你甚至感到了些许恐惧。

海与岸一样,原本没有路。

你抬起头,从艇长张寿明那被海的风涛磨砺得如同礁石般清癯和冷峻的脸上,捕捉到了你所需要的东西。

“倒车。”“倒车。”“倒车。”

“右满舵。”“左满舵。”“右满舵。”

渐渐远了,远了……岸。

岸边有一棵凤凰树。

那棵树长在码头的左边。艇长张寿明记得树干哪儿有节,哪儿有伤疤。以往,潜艇一进港,他抓住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它,当然,伴随它的还有一个窈窕的身影……

而今天他却不忍朝那儿看。早些时候,一场台风刮断了凤凰树的主干,那伤口至今还流着褐色的血液。

他的心也在滴血。

“明天你别到码头去了。”昨天晚上,他郑重地叮嘱妻子。

隆吉英温顺地一笑,一双清亮的大眼深情地凝视着他,以不易觉察的动作扭过身子,默默依偎过来。

他的心头一颤。

在邵阳县那条石板铺就的大街上,年轻的妇产科大夫那恬静的笑容,端庄的五官和俊秀的身姿曾吸引了多少追求者的目光呀,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整个身心献给了远在天涯海角的潜艇兵。可她肩上的担子太沉了。这个从小备受宠爱的独生女儿,要工作,要服侍年迈体弱的父母和多病的公公,要照料花骨朵儿般的丫丫,要挂记远在海疆边陲的丈夫。在她命运的小车上,装了四架山。只要一想起妻子,张寿明就仿佛听到了她脊梁的咯吱声。

她的身体毕竟是普通的血肉,太多的磨难,太多的思虑,使她的身体出现了无法遏止的异变。1985年初夏,她的左胸发现了一个肿瘤。

她动了手术。

她完全可以要求丈夫转业回到鱼米之乡的邵阳古城,但是,她却毅然随军来到了海防前线,她知道丈夫的心里有一艘中国潜艇……

“千万珍重……”张寿明望着妻子苍白的脸上泛起的疲惫的笑,一再叮嘱着。前两天,他发现妻子的右乳房又生出了一个小小的硬块……

岸边,那棵凤凰树,在暴风中鹄立着……

303潜艇缓缓驶过黑色的灯标。

手臂。手臂。手臂。码头上,不知哪个女人突然抽泣起来,这抽泣立即传染成一片。她们一定是看到了那用灰油漆复盖得一丝不露的舷号,发现了那用电焊焊死并且同样刷成一片灰黑的救生浮标,懂得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仅仅用一己的苦与爱,能说明女人的心思么?

男人是海,女人是岸。

张寿明升起潜望镜。沙滩、椰林、海岸急遽地从镜头前退去,艇员们一个接一个从潜望镜前走过。他们有些困惑。以往,只有在潜航了几天几夜以后,艇长才会开恩地把大伙叫到潜望镜前,看看太阳、星星、飞鱼、海鸟,可眼下,潜艇才刚刚离开军港啊。

从艇长那深沉的目光里,艇员们似乎读懂了什么。

“刘学才,该你了!”张寿明招呼鱼雷部门长。

“我就免了吧,反正也看不清老婆的鼻子眼睛了。”刘学才端坐不动。

“少费话,过来!”“瞧你那将军肚,怕是早就把嫂夫人装在里面了吧?”航海长打趣了一句。

刘学才吐了吐舌头。

“各就下潜岗位!”

“关闭升降口!”

“潜到××米,行进间均衡!”

天水线把潜艇和世界隔绝了,水密门又把相邻的每一间舱室隔绝了。潜艇,装了一肚子心思,远去了,远去了。

一个新兵的潜艇日记—

四个夜晚了,我也开始习惯把白天叫做夜。

四方八面都是铁家伙,艇体象个铁铸的“猫儿洞”,打个屁都还原到自己鼻子里去了。除了阿摩尼亚味就是油漆味。氢、氨、二氧化碳挤满了每个旮旯。摄氏42度了,空调的故障还没有排除。机器声、对话声、呼吸声—统统是圆形的,象陀螺一样在舱室里兜圈子。军士长说,现在够享福的了,有了制淡机,能洗个痛快澡,其实不痛快,边洗边流汗,洗完一身大汗,不如不洗……

潜艇什么时候才能冒出海面透透气呀!

你开始写信,写给一个女孩子。

23岁,这个年龄对于一个担负着远航使命的航海长来说,或许太小了些,而对于一个生性腼腆的男子汉,又似乎太大了些。

你是背着吉他来到潜艇部队的。考大学时,你真的没有填军事院校,你也不知怎么就挂上了潜艇学院的校徽。读中学的时候,市里组织数学竞赛,你得了个第三名,那时你就认定了要做华罗庚的弟子。那老人仙逝的时候,你着实伤感了一阵子。但你不后悔,真的。你过去是带着童稚的梦幻想海的,那时的海是纯蓝的,象没有一丝云彩的天宫。后来你在学院读了两种不同版本的中国近代史,你趴在中国海的版图上,鼻子酸酸的,读懂了那些至今还插在中国岛屿上的异国旗帜,从此那些岛屿就盛在你心里了。你看海的时候,就理解了海为什么总那样喧嚣和动荡。

你认识了真正的大海,也认识了一个亭亭玉立的海的女儿,那是你心中的橄榄树。每次出航前,你总要伴着潮声,为她奏一曲《低声倾诉》或者《啊朋友,再见》。你为你的缠绵脸红,可你心里又那么缠绵,你没有办法。你大学毕业才一年多,你还脆弱,你的心肠一下子硬不起来。

你给她写信。她是在岛上长大的军人的女儿。刚写下四行字,你的身子被谁猛拽了一下—“不好!”你奔向值更岗位,见习机电长正在传递艇长的命令—“各就浮起岗位!”

9号台风……

潜艇中速浮起,柴油机轰鸣起来。

“两车前进三!”潜艇加大了航速。

潜艇兵都清楚,遇到台风,潜艇不能“猫”在水下规避,因为水下充电航行航速太慢,维持续航时间又短,而且无法及时测定潜艇位置,更无法及时跟岸上指挥所沟通联络,一旦充电用完再浮出海面,台风还在你头顶兜圈子,潜艇在资料奇缺的复杂海区罗旋起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这时的海,已是浑浊一片。疯狂的浪从海面跳起来,再从天空劈下来,方向舵、升降舵全换上了老水兵,圆圆的艇体仍然象激流中的球,在不住地剧烈地沉浮摇晃。许多人开始大口呕吐,各种噪音嘈杂成一团,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

厨师李国栋刚把大米倒进电饭锅,艇体猛地一晃,滚烫的开水从锅里飞出,他急忙扑上去,压住锅盖,那身子却向后弹起,“砰”的一声撞在一个阀门上,后脑勺顿时冒出来一块疙瘩。

机电长宫绍合在仔细辨听着主机的呐喊,样子显得很冷静。比这更大的恐慌,他在9年前的那次深潜中就经历过了。那是中国海军第一次向极限深度挺进。当潜艇潜到200米深度时,每下潜5米,他的汗毛就要竖起来一次。潜到230米时,潜艇的外壳与内壳的焊接面被23个大气压拽裂了,艇内不时响起叫人毛骨悚然的炸裂声,一些参加水下试验的工人害怕得哭了起来。宫绍合闭着眼,咬咬牙,硬是挺了过来。后来,有人半玩笑半认真地问他:明知干潜艇是玩命的事,你怎么不卷起铺盖往后跑?“往后跑?你知道我怎么当上水兵的吗?”

新兵不知道,可老家伙们都清楚,他真正是“跑”到部队里来的。他是河北人。13年前的一个夜晚,他正在香河县海河工地推独轮车。有人告诉他老家文安县开始征兵了,是特种兵,全公社只要一个。他立即约了同村的二哥:“咱回家一趟吧?” “这辰光,车都没了,咋走?” “咱手里不是车吗?”

他俩把两架独轮车捆到一处,变成双轮车,推着就往家乡赶。三天三夜,不歇气跑了500里,他硬是凭一腔热血“跑”进了中国海军,把一对铁锚扛到了肩膀上。

他一直在朝前跑。他一个十年动乱中毕业的初中生,硬是啃完了高中的数理化,硬是嚼烂了航海、电工业务;22个科目的考核,他硬是以平均80.5分的优良成绩,考了个响当当的机电长!有人说:“现在象你这样没文凭的机电长不多了。”“是不多了。可我这腿有的是劲,别人走,我跑嘛!”此刻,台风中,他的心竟是一片柔和。新兵的潜航日记—脱离了台风危险区,大伙的脸上露出了菜色的笑容。我想起了一首诗:

我哭过了,也吐过了

今生今世

再不会为一点挫折而退缩了

再不会为一点打击而犹豫了

九级浪,我的父亲……

这诗,写得好。

“艇长,您去休息吧。”见习艇长走到潜望镜前。

张寿明没动。

“艇长……”见习艇长欲言又止。

刘学才也惊讶了。那潜望镜不象万花筒,视界窄,光线弱,一般人看不到两分钟就会眼球发胀,就是久经锻炼的潜艇指挥员,看久了也会两眼生花,以致每次下来,艇长总要一个劲地死揉眼睛,今天他是怎么啦?

刘学才暗暗记下了艇长使用潜望镜的深度、方位和视角,艇长一走,他立即跨前一步凑到镜前。

漆黑一团的海平线上,一颗湿漉漉的星在闪烁。

刘学才对着那颗星看了很久很久……

303潜艇象一条长鲸轻盈地钻入水下,进入正常航行。

蓦地,声纳扬声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荧光屏上同时跃起一座波峰——

“报告!本艇右前方,发现可疑金属骚音!”

艇长眉头一跳:“严密监视!”

骚音衰落了,就象它出现时一样迅速和突然。

“艇长,要不要主动搜索?”

艇长轻轻摆了摆手。

一刻钟后,骚音再一次尖厉地啸叫起来,那波峰如同一排尖利的狼牙—那是一艘不明国籍的核潜艇。

“保持航向,保持深度!”

距离最多两链。潜艇严阵以待,鱼雷兵的拳头全是汗。这次航程虽然是中国潜艇最远的一次,但这里是南中国海,即使再远些,也是公海。公海也不是强盗家里的金鱼池,过去是,现在不是了。

骚音再一次从声纳溜走,消失了……

“说一说,机电长,你现在最想谁?”

“我吗,想一女儿”。

“别转移目标!”大伙嫌不够味儿。

机电长却固执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舱里一下子很静,几乎可以听到海流摩挲潜艇外壳的声音。一群鳗鱼游过来了,长长的、柔软的躯体象绸带般在海水中飘逸。

他的女儿叫春燕,可燕子的翅膀锁进了栅栏,那是一座石块垒成的小樊笼。他的妻子在水兵食堂工作,起早贪黑的,夫妻俩一走,燕子就只能锁在笼子里。才4岁的小丫丫呢,出门就是海……出航前的那一天,宫绍合买了一大堆玩具和一大兜水果,望着女儿那凄惶的眼睛说:“燕,这些都是你的,玩累了你就吃,吃饱了你再玩,好吗?”小燕子乖昵地点点头,一双童稚的大眼却盯着窗外,不看玩具,也不拿水果。宫绍合的嗓子哽咽了……艇上诗人于思阜发誓要为小燕子写首诗,结果只写了两行:“军队的女儿,自由的人质。”

舵信水手长于丰河在一旁悄悄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远航前,正是妻子的预产期。家里只有一个70多岁的老父亲,他不难想象妻子那一双眼睛里,装了多少渴望和期待啊,这是一个女人的“生死关头”,幸福和痛苦搓得他的心生疼生疼。他能说什么呢?在给妻子的信中,他没有提到要远航,怕惊了妻子,更怕惊坏了尚未来到人间的小宝宝,只是说部队目前太忙,缓一缓,一得空就立马往回赶。妻子该平安分娩了吧?无论是男是女,都叫“远航”吧,这个航程的永远的纪念……

电工军士长赵德才的烟瘾早就发作了,这会儿眼睛都憋红了,英俊的脸膛变成了一只紫茄子。可现在潜艇处于潜航状态,蓄电池分解出来的氢气只要一遇火星就会引起一场爆炸,只有等到进入“通气管状态航行”,才能到通风口那儿抽上一支。可那地方太窄巴了,一次勉强才能容纳两个人,真要了命了。他本想戒烟的,还真的戒了一阵子。但打从家乡浙江天台县医院病历档案室的那个女子挣断了红丝线之后,他的烟就抽得愈发狠了。那是他的第三个恋人,也是他最钟情的一个。但是,他不恨她,也不怨她,相反,他至今一直珍藏着那女子的每一封来信,他还清楚地记得她最后一封信的最后风句话——

我只能说,谁要是能帮我调出天台,我就嫁给谁!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这条件不算高,可你帮不了这个忙。我赵德才只是一个普通的潜艇志愿兵,家属规定了是不能随军的。可这口气真咽不下,能咽下的只有这口烟。他蹭到艇长跟前,讨好地笑笑,想通融一下,一看艇长那副阴沉沉的脸,就想起艇长、副长、机电长……那一溜儿烟囱。好吧,大伙儿一块熬吧!我已经吹了三个对象了,我就不信我赵德才堂堂五尺汉子熬不过这阵子!

你不抽烟。你继续写你的信。这是你给她的第四封信了。

你尽量把字写得潇洒些。海的女儿已经跟着从戎35年的爸爸调到陆岸去了,荒凉海岛的橄榄树已经移植到了繁华的海滨城市,但是你有文凭,长得周正,23岁就当上了航海长。你弹得一手好吉他,手风琴拉得艇员们的胸脯一起一伏……她还要什么?

你想得痴痴迷迷的。海的女儿,你真的永远属于海么?发个誓愿吧—你的誓言是海的誓言……

这封信寄不寄出去?

你开始用进口设备—卫导仪给潜艇定位。出航前,当你第一次正式使用它时,它却一个信号也收不到,技师急得团团转,你也满头大汗。“先用那一台吧!”有人给你搭了一个台阶。你冷静下来,反复推算了卫星不同时次的夹角,断定是基准台没有调准,果然一调就成。人们开始信服你这个大学生。你心里想的是,哪一天,这些家伙全写上MadeinChina就好了,那时候,你的心一定比现在轻松些。

文英伟,80年代中国年轻的航海长,你的抱负你从来不说,为什么呢?

警报响了。一级战斗部署。潜艇开始通过水下“一线天”。

这地方的水文资料几乎是0。潜艇就象一个在漆黑的夜里走进原始森林的猎人,只不过这森林是刮着暗流的旋风,长着礁石的树罢了。潜艇放慢了速度,在黑暗中摸索,海水梯度仪跳跃着,雷达瞪圆了眼睛,声纳竖起了耳朵,一切机器仪表都象人一样绷紧了神经。或许,找一条路游过去,对潜艇来说并不难,但我们需要的是全新的全方位的资料,是填补空白!要测出海水在不同层次的温度、速度、密度和透明度,要摸准每块礁石、每条沉船、每个浅滩的方位和大小,要开辟一条崭新的通向未来世纪的通道!风险,本身就蕴含在开拓之中。为这条路,许多人把悲壮的遗书留在岸上了,这时候的水兵,所有的儿女情长、私心杂念都荡然无存了,有的只是一个信念—闯出去!许海峰在奥运会上一枪打破了中国体育运动史上的0,303潜艇这支利箭也将射穿中国航海史上的一个大0!

历史,将记下这样的一笔—我们学会了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过去了么?

过去了。

中国潜艇,跃出水面。

轮机军士长石友活跃了。

这个来自燕山脚下的老水兵,体重170余斤,也不知潜艇为什么再颠也颠不下他一两膘来。潜艇体积小,平衡灵敏度高,在水下航行,速度慢,舵叶受力小,所以他走出哪舱,哪舱就得赶紧往水框注水;走进哪舱,哪舱就得赶紧排水,这该给值更舰务兵增添多少麻烦!他们私下嘀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石友瞎溜达。”

可是,别人却巴不得他每个钟头来溜达一次,因为他爱吹牛,会吹牛。

这会儿他要出恭了,就大声吆喝起来,让舰务兵赶紧注水排水。出完恭,大伙围着他,听他扯起来—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一次交通大学一大帮男女学生,到咱们艇上实习。别打岔,女大学生自然很漂亮。这帮学生里头有个说话酸溜溜的男生,个子不高,比我矮一大截呢。他一吃上潜灶,就伸出大拇指,说‘卡路里大大剩余的干活。一进潜艇就咋呼开了,说什么‘地道战的干活。后来又指着二尺高的吊床,说‘摇篮做梦美美的干活。我心想,到时候,你别"哭的干活就是了。后来拉他们到海上兜了一圈子,他一直在床上趴了三个小时,吐得眼圈儿都发了青,其实才五级风。上了岸,我以为他这下子再不‘的干活了呢,谁知他吭哧了半天,冒出来的还是那么一句……”

石友卖了个关子。

“是什么?”有人急了。“他说‘你们以后随便吃什么,咱决不眼红的干活。”

一阵开怀大笑。

“说说女大学生嘛!”

“要说这四个女大学生,还真体贴人。那个戴眼镜的,别打岔,长得比你对象强。她上了岸,就一个劲搜罗衣服洗,越脏洗得越干净,全香皂味儿。后来·嘛,还来过信,当然是给艇长来的,是一首诗。我么,只记得两句了,‘即使你是海上的一块礁石,我也要用热烈的潮将你打湿。再后来?后来那女学生嘛,听说嫁给了一个港商。”

潜艇里一片寂然。

“北纬3度57分,抵达目的地!”

潜艇沸腾了!大伙一古脑儿挤上舰桥,嗬—

一阵阵飞鱼横跃在海面,象一个个从海浪的五线谱里跳出的音符,银闪闪的一片;一群群水鸟啄浪迎天,如一只只春燕轻滑在春天的田畴;海水蓝得发青发黑,潜艇象是镶在一块纯净的琉璃里;太阳是白色的,在澄澈的天空朗朗生辉……哦,无垠的中国边缘海!童话般的南中国海的边缘!

“咱们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总得留点什么纪念品吧?”不知是谁大声嚷了一句。

顿时,工作帽、鞋袜、背心、手绢纷纷扬扬地落到水中。一个光背的轮机兵急了,正要不顾一切地弓下腰去扯那条唯一的裤衩,艇长在他脖子上拍了一巴掌:“得了,别臊着龙王三公主啦!”

“可我啥也没有啊!”

“甩一甩你背上的汗珠嘛。”

无线电军士长徐文光在艇内值更,没捞上献礼,急眼了,一把抓过航海日志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副长大惊:“这是艇长签名的地方,你胡来什么呀!”他恍然大悟,抓起橡皮要擦,又被机电长喝住:“航海日志能涂改吗?便宜你了!”

返航了。

你又开始写信。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包围着你,你感到自己开始融化。但你不知道—等着你的,不是海的女儿深情的呼唤,她已不愿再变成一座望夫石,成天眼巴巴厮守着海……她本来也没许诺给你什么,你送给她的那座珊瑚虽然她不忍打碎,但已从梳妆台上移到了床底下,不是珍藏也不是规避,她只是对你说,一切都过去了……她真的走了。

如果你知道了这一切,航海长,你会怎么想?那一夜,你还愿意拨响吉他么?

艇长,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你含辛茹苦的妻子的右乳房,这一次不是良性瘤,是癌,而且是中期了。她在等着你,你不回来,她决不会去医院的。她还站在码头左边的那棵凤凰树下,你一眼就能看到那失去平衡的却仍然秀挺的身影。或许,你们彼此早就预计到了,只是她不说,你也不说,你们都不忍心。你说过,她是你的码头,是你的岸;她说过,你是她的波涛,是她的天水线。这,难道还不够么?

林祥佐,你这个声纳军士长,你走后的第五天,你的妻子就顺利到家了。她探亲假未满,她不怪你,真的,她是有准备的。一个好女人,当她选择了一个战士做丈夫的时候,她实际上就已经准备了一切。在山东老家,她正给你煎了一大摞薄黄香脆的前饼……

赵德才,你知道吗?有一个女孩子正迎着你走来。她长得甜甜的。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工,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已经以你未婚妻的名义,为你不幸去世的父亲戴了重孝,老人终于在临终之前,看到了未来的“儿媳”。老人阖上眼睛的时候,脸上挂着最后的欣慰的一笑……

张寿明再次升起潜望镜,艇员们排着队,依次走上前去。他们将在那里看到久违了的沙滩、椰林、花草,还有……亲人。

艇员们欢笑着、雀跃着,艇长注视着这一切,他始终没有走近潜望镜。

岸,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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