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
〔“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生存的部队,甚至是死中求生的部队,才最有战斗力。”这是空降兵一位年轻的高级指挥员讲的话。他与他的核心班子有个雄心勃勃的设想,通过高热高寒区、山地、森林等各种环境的野战生存训练,把伞兵部队练成一支强兵。
于是,某天夜里20时,12架伊尔—14军用运输机飞抵大兴安岭上空,将几百名伞兵空投在弥漫的风雪里,开始为期一个月的寒区野战生存训练。各连奉命:着陆后,从各自的空降场出发,夜行军40公里,翌日凌晨6点到达指挥所驻地“三大家”。
此时,已是深夜0点25分。〕
远处,出现了一团黑影。连长王修朝睁大眼睛,仍看不清是什么。
风越来越紧,裹着雪疙瘩乱砸,打得人睁不开眼。王修朝不得不用手挡在眼前。当他辨清黑影时,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
那是座破旧的木刻楞房子。几个钟头前,他带连队曾经过这里。他一声令下,战士们跟炸了窝似的,拥到墙根下,一通扫射,留下一片尿迹。大伙儿笑嘻嘻地称之为雪地留念。不料,他们连滚带爬地一阵折腾,竟又兜了回来,真是邪门了。
难道,是罗盘失灵啦?王修朝急忙卸下肩上的炮身,从皮手套里抽出右手,去掏皮大衣里的罗盘;另一只手揿亮微型手电。
柔弱的光线下,罗盘粗短的菱形指针抖动着,死咬着一个方向。毫无疑问,罗盘好得不能再好。
岔子是出在王修朝身上。天黑,雪大,地图又老掉了牙,地标地物被雪盖得严严实实,辨别方向的唯一办法只有靠罗盘了。有罗盘,按说不会出问题呀!王修朝在军校,跑过各种各样的方位角,回回都是优秀。害人的优秀啊,让他自信得不得了,懒得总掏罗盘,想凭感觉判断位置,能有好吗?方位课讲过,人有盲区,一旦陷入盲区状态,便会昏在一个点,绕来绕去。
真窝囊透了,王修朝暗暗骂了一句。他连作梦也没想到,盲区课在这儿补上了。他这个迫击炮连连长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呢,就栽这么大跟头,让他怎么跟大伙儿交代!全连五十几号人,象牲口似的,人人扛着三四十斤的武器装备,空着肚子在雪地里白遭半宿罪不说,如果连队不能准时赶到“三大家”,那该是多大耻辱呀!这要发生在战时,该当何罪?嗐!
王修朝望着茫茫雪原,眉头越来越紧。
他调来这个连队才一个月,指导员李云华连半拉月都不到,跟战士们还对不上号呢!更何况这个连队组建还不到3个月,几乎清一色的精简“漏子”,大大小小来自十七八个山头。还尽是些炊事员、给养员啦,卫生员、汽车司机什么的“杂牌军”。个顶个的不是省油的灯,除了晚上睡觉,只要一睁开眼,哪天也得捅俩漏子。就这帮兵,要是知道连长带迷了路,非炸庙不可!退一万步说,战士们即使不闹事,身体也受不了啊。早晨一扒开眼,就全部投入了紧张训练:空降出动、长途空运、空降,接着是负重夜行军。按照生存训练要求,每人每天只配给半斤米、一小撮盐。出发前喝的那顿粥,早让两泡尿把肚子尿空啦。何况眼下突降大雪,连队里又都是南方兵!嗐,生存训练,可别真的没法生存啊!
王修朝愁眉紧锁,心情格外沉重。
一宣布原地休息,马上爆起了跺脚声。战士们在房前跺,跺得烦躁、愤懑;干部们猫在房后跺,跺得沉重、焦虑。直跺得雪地闷闷地响,房顶的雪,一块一块往下塌。
干部们一碰头,王修朝更傻啦。
无线电班战士张德金,从队伍一出发,就吵吵腰疼,说跳伞蹾着了。刚才一听说迷了路,马上扬言踩油门的脚走不了路,40公里以外,多1米也不走。还有犯病的、闹思想问题的……嗐,别提啦,什么头疼的事儿都有。
指导员李云华年龄比王修朝大不多少,但比王修朝沉稳。他琢磨一阵说:“关键还是干部不能气馁,只要抓紧时间,我们还是能准时赶到的。”来东北训练前,连里干部聚在连部,曾宣过誓,迫击炮连要打翻身仗,争第一。堂堂男子汉,哪一个也不愿当孬种!
方位一百三十五,走。生存,不能理解为活着,它意味着进取。有一线希望,就要进取十分、百分!然而,充满埋怨情绪的战士们,并没有理解干部们的心情。“往后传,跟上。”王修朝回头看看,唉,哪象行军哟,不死不活的。这么个走法,再来一个6点也走不到哇。急死人!
“传,快!”
没用,还是象蜗牛爬。“连长,肖建国让往前传,问干部们是干什么吃的。”通信员在王修朝身后喊道。
“什么?”王修朝扭头狠狠瞪了一眼。肖建国是二班老兵,没治。王修朝来迫击炮连,头一个认识的就是他。闹复员,从南闹到北,硬是闹了半拉中国。平时,他对干部一肚子不满。这回,他可真抓住了连长的小辫子。“哎——同志们,唱一个呵——”队伍中间传来李云华的大嗓门,“背起伞,拎起枪……预备——唱!”王修朝踮起脚,向后瞅瞅,心里一喜。这老兄,还真有点道道,正在节骨眼上,是该调动一下情绪。可是,事实并不乐观。以往唱歌,几十条大嗓门,跟一群牛吼似的。这回,还没猫叫得响。干巴巴的哼哼两句,干脆没气啦。
“唱,唱个龟儿子哟。”
“别唱啦,弄准地方比什么都强。”
“……”
积压在战士们心头的牢骚,象炒豆子似的蹦了出来。偏偏火上烧油,后头有人猛喊:“张德金不行啦。”
王修朝打个愣,猛地把炮身□给通讯员,蹚着雪,如腾云驾雾般向队尾冲去。到了队尾,他顾不得打招呼,一头扎进围观的人堆,两手胡乱扒拉着,挤了进去。
地上倒着张德金。
他怎么说不走就不走啦!是不是耍熊?王修朝再弯腰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张德金是真不行了,整个人蜷曲着躺在雪地上,幽幽雪光映衬着他的脸,苍白得吓人。李云华正蹲在他身旁,一个劲地喊他。该不会……王修朝不敢往下想,抖着手去试张德金的呼吸,直到手背觉出一丝温热,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张德金终于苏醒了,嘴唇哆哆嗦嗦地蠕动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连长,郎个实在撑不住啦……真的,处分,郎个也是走不动喽。”说着,眼角溢出两颗亮晶晶的泪珠。
王修朝点点头,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抬你走!”他跟几个战士很快做了一个简易担架,把张德金抬上担架,又盖上一件大衣,欲走时,被李云华叫住了。
李云华也不说话,背过身就解皮大衣。一眨眼,他的后背就象绽出了棉花,白花花地糊满了雪。李云华解开大衣,又去解棉衣扣。解了一会儿,手被冻得不听使唤了,“长点眼力劲,帮帮忙,解开呀。”他急扯白脸地冲身旁一个战士叫起来。
王修朝与战士们莫名其妙地盯着李云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棉衣一敞开,李云华的牙齿立刻“得得得”地打起架来。他又急忙掩住衣服,紧紧夹着双肩,拼命地搓手,哈气,跺脚。然后,才把右手从毛衣开口处伸进去,掏摸着。
王修朝这才想起,李云华是在掏暖胃的小手炉。这家伙,要干什么?不要命吗?他有胃病,就怕着凉。来东北前,小手炉是他老婆特意给他买的。只要倒些酒精点上火,能在胸口热乎十来个小时。这冰天雪地的,那玩艺对他来说,跟氧气一样至关重要。没了,他无论如何受不了。王修朝想到这,一个箭步蹿过去,伸手卡住李云华的胳膊。
“躺倒一个,你还嫌不够吗?”他瞪着大眼。
李云华轻轻扒开王修朝的手,颤着声说:“行行好,我这衣襟可敞着呢。”他平时比羊还温柔,可这时,倔得象条牛。王修朝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掏出一个状如烧饼,黄亮黄亮的金属盒子,用双手紧紧捂着,塞进了张德金的怀里……
部队继续前进了,但有十来个人原地未动。一个个象被雪包裹着的木桩子,默默地站在夜色中,任凭风雪抽打着。显然,他们开始闹情绪了。
“同志们,我们把大家带迷了路,我是指导员……”李云华走到这伙战士面前,扯着脖子嚷起来。
王修朝见李云华要替自己承担责任,大叫一声:“不!”接着奔过去,一把推开李云华,冲战士们喊道,“同志们,我是连长,迷路的责任完全在我。是我太大意了,害得大家在风雪里白走了好几个小时。我不仅让同志们遭了那么多罪,更重要的是贻误了时间。我是个不称职的连长,对不起大家。但是,我请求同志们不要停下来。谁要是走不动,说一声,我背着同志们走……”王修朝说不下去了,声音呜呜咽咽。
“木桩”开始活动了,身上的装具时而发出一两下金属的撞击声,一个个从王修朝的身旁擦了过去。肖建国的两腿象铁棍子似的,连弯都打不了,就那么直挺挺地拖着走。他肩上近30斤的迫击炮座板,晃晃荡荡,摇摇欲坠。王修朝见状,伸手要接过座板,却被他推开了。是呵,王修朝肩上也压着几十斤的炮身呢!
翻过一道山岭,山下蓦然出现两束灯光。灯光象火焰一样,一下子把战士们的情绪点燃了。
已经7个多小时未见人烟和光亮了。这茫茫雪原里,除了雪还是雪。骤然冒出一辆汽车,战士们乐疯啦。他们一个个滚滚爬爬地向汽车奔去。
这辆车正是迫击炮连的生活保障车,车上塞满了伞包和生活用品。本来沿着公路跑,早该到了。偏偏半路陷进了雪坑。司务长和炊事班的几个战士,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没推动,正犯愁呢!见眼前来了这么多劳动力,高兴得连呼带喊。
战士们见了汽车,乐得没治。有人把脸贴到车厢上,直叫宝贝。有的干脆扒着车厢打起了摽悠。什么饿呀、累呀、困呀、冷呀,全都忘到九霄云外。
车发动着。众人一推,车呼地蹿了出去。没等车停稳,司务长手下的几个兵,早就爬上了车。天冷,他们也抗不住了,想快点赶到驻地。
车两边的战士们,全都可怜巴巴地望着车上的人,用脚发泄着怨气。几十双大头鞋踩在雪地上,犹如踏着一片片白菜帮子,咯吱咯吱地响。
司务长看出了这股情绪,刚坐进驾驶室,又跳下来,对王修朝说:“连长,要不,让走不动的上车吧,我们换一换。”
“这还够点意思,是该换换啦。”
“起码,也得让张德金上吧。”
顿时,战士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王修朝这个气呀,眉头拧起好大个疙瘩。要不是强压着火,他真想一脚把这个没脑子的司务长踹趴下,大叫一声“谁也不许上车”。但一想到自己的过失和连队潜在的情绪,他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此刻,汽车在每个人面前,都有着无穷的魅力和莫大的诱惑力。谁不想上车,舒舒服服地一靠,美美地眯上一觉,让四个轮子捎回营地呢?然而,谁也不能这么做,也不应该这么做。想想生存的意义吧。生存正是一种拼搏,除去身体的拼搏,更重要的是意志的拼搏。谁如果动摇,谁将会在这场拼搏中失败、死去。谁能坚持到底,那将是真正的生存。令人揪心的是,如有一个人垮了,整个连队将会在这场考验中失去生命。
火烧眉毛的时候,王修朝眼里都快冒火啦。李云华呢?他太需要李云华站出救火啦。
李云华正蹲在车屁股排气孔旁,将胸口堵着突突冒烟的排气孔,借着汽车排出的些许热气温暖着胃部。
王修朝见此情景,心里一阵揪痛。他知道,指导员是条硬汉子,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这么不顾脸面。
“老李。”王修朝上前动情地叫了一声。
好半天,李云华才把头无力的扭向王修朝,看了他一眼,用手撑着车体,费力地站起,笑了笑。那笑,好难看。
雪片扑簌簌地落到李云华身上,一会儿,便将他胸口熏黑的烟迹染白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战士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指导员也不行啦,上车吧。”有人叫着。
王修朝也没了主意,与战士们搀扶着指导员向驾驶室走。司机一把推开车门,送出一股暖丝丝的热气。
“我不上车。”李云华不知哪来的劲,猛地推开王修朝,手扶车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谁让我上车?”他变得恶狠狠的。
众人默然。白毛风卷着雪粒,围着张德金的担架打着旋儿,似乎提醒人们注意,这里还有一位呢?
司机把头晃了晃,指着担架,“那就让病人上车吧。”
几个战士拥到担架旁,掀开大衣,扶张德金站了起来。
张德金望望指导员,又望望大家,咬着下唇,一步步挪向驾驶室,蹬上了踏板。但他没坐进去,只是把手伸向方向盘,来回抚摸着,低声骂了句:“郎个鬼家伙。”骂毕,便跳下车,冲司机挥挥手:“走吧!”
“砰”地一声,车门关上了。汽车吼叫着,渐渐远去。隆隆的音响也很快被风声吞没了。
王修朝招呼着,想带队下公路。按照行军路线,部队得走山道。
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战士们象揳入公路的钉子,谁也没动。半晌,才有人慢慢弯下腰,唉声叹气地把地上的装备扛到肩上。接着,便是“呼啦啦”的一片响声,战士们一个个把东西扛到肩上。但他们原地不动,光跺脚,不挪半步。风雪把人折磨得不住地颤抖,整个连队象一堵摇摇晃晃的墙,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战士们不是不想走,而是实在走不动了。人的耐力毕竟有个极限。
“走公路吧?近。”队伍里不知谁嘟囔了一句,随着话音,大家把目光射向了连长和指导员。
许久、许久,没有人说话。只有大风雪狼似地嗥叫着。终于,谁可怜兮兮地呼唤一声:“连长……”
望着稍一用力便可触倒的战士们,王修朝既内疚又心疼,他有些拿不准主意了。他把脸扭向指导员。李云华看出了连长的心思,冷冷地说:“我们要的是一个百折不挠的连队。”
言罢,李云华大步向公路下走去。“扑哧”一声,雪把他的膝盖埋没了。随即,又是“扑通”一声,李云华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已极度虚弱,两腿实在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了。但他仍不甘心躺倒,两腿拼命蹬踹着,踢起一团团雪烟。他又挣扎着站起来,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
沿着李云华踏出的雪窝,有人跟了上去,是张德金。接着是肖建国。再接着……战士们迈着艰难的步子又前进了。
迫击炮连来到一个避风的山坳时,已是凌晨5点多钟,所有的人已疲惫至极、又饿又累。王修朝看了看表,再看了看几乎瘫倒的战士们,咬咬牙,命令原地休息,野炊做饭。他的话音一落,哗的一下,大伙全都躺倒在地。那情景宛如放倒了一片树林,仅剩下孤零零的两棵,一个是连长,另一个是指导员。很快,这两棵也摔倒了。
……雪,软绵绵、暖融融的。王修朝迷迷糊糊、恍恍惚惚,感到自己好象一下子已回到家中,躺在那热烘烘的被窝里,身子骨整个都散架了。寒风卷起雪花,“呼啦”一下钻进脖颈,凉丝丝的。王修朝一惊,浑身一阵颤栗,眼睁开了。
他咬着牙撑起身来,眼前只有一团团雪堆,起起伏伏如座座坟茔。风雪在凄厉地哀嚎,为这个世界裹上一层又一层缟素。
王修朝惊叫着去扒身边的坟茔,拽起通信员来,掏出他身上的信号枪,“砰砰砰”连发三枪。
信号弹在前上方不远处散开了,变成火焰灼眼的礼花,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撒下一层光芒。
一座座坟茔慢慢蠕动起来,春笋出土般拱起一柱柱新绿。
曙色朦胧。风仍刮得很紧,擦着地皮卷起层层雪浪。各班的战士们都围着篝火取暖、喝粥。肖建国坐在连长不远的火堆旁,挽起裤腿,慢慢揉搓着腿。
王修朝走过去,见肖建国两条腿又红又亮,肿得分不清大腿和小腿。伸手一按,便是一个肉坑。他难过地说:“小肖,连长窝囊,让你跟着遭罪啦。”
“别说这些了,喝碗粥吧。”
哪里喝得下哟。王修朝捧着碗,望着表发愣。秒针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蓄满激情突突地向前跳跃。他眼怔征地看着时针分针准确无误地拉成一条线,指向6点。
蓦地,雪地上扑扑啦啦响成一片。王修朝抬眼一看,战士们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拄着棍子扶着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和指导员。好一个永生难忘的悲怆场面!
队伍沉默着。突然,人群里不知谁提议:“我们强行军吧!”
“强行军!—”肖建国也嘶哑地狂喊一声。顿时,全连同声爆吼起来:“强行军!”
这声音如潮似浪,压倒了风雪的呼啸,在茫茫雪原上久久地回荡。
望着眼前一个个磐石般刚强不屈的战士,王修朝心头涌起一股热浪,视线模糊了。两颗滚烫晶亮的泪珠,从眼角夺眶而出,重重地砸在雪地上。
风仍在刮。雪仍在飘。
蓦然,大兴安岭深处又回荡着一阵阵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
嚓嚓嚓、嚓嚓嚓……
〔作者附记:上午11时,空降兵某部迫击炮连,经历15个小时的艰苦行军,无一人掉队,终于到达“前指”。他们晚到了5个小时。尽管,最后的强行军对迫击炮连来说,在时间上已毫无意义。但从另一种含义上讲,它是一次胜利的进击。〕
(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