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破旧的物理书

杜晓云

我珍藏着一册高中物理课本，它已被主人翻得破旧不堪了。每当我的目光落到这本书上，便会从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戴黑框眼镜的清瘦的面影……

他叫谭成风，和他第一次见面时，我是车间的一名工段长。

那一天，几名临时工来工段上岗报到，领头的便是谭成凤。我按制度对他们进行班组教育，同时了解他们各人的基本情况。奇怪的是，其他的人似乎对我的提问充耳不闻，所有问题都由谭成凤代为应对。我不禁仔细地打量起他来:清瘦的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穿一件不合身的灰色旧西服，劣质的领带吊在杂色毛衣外边，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听他回答问题，看似鼓足勇气却又显得颇知礼仪。我心想:他可能比其他人多读过几本书吧。

临时工上岗不久，我又发现了一个更奇怪的现象，似乎临时工们对谭成凤颇为敬畏，大大小小的事总要找他商量，谭成凤有时极不情愿，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我怀着好奇，找了个机会开玩笑似的问那些临时工，他们大都红了脸，低下头去不做声，半响有人低声说:“他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只是他二爹是我们包工队的头儿，谭成风是他二爹派来的呢!如果得罪了他……”原来如此!

我心中不禁愤然，原来谭成凤是个仗势压人吸血的主儿。“哼，看我今后怎么炼你!”

从此，我便对谭成凤“特别关照”起来，反复地对他的工作进行检查，想在其中找出差错，无奈几周下来，他的工作竟无懈可击。“好小子，真有你的。”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我上岗巡查，见谭成凤独自坐在更衣室入神地读着一本书。我三两步闯到他面前，迎着他惊悸的目光伸出手来严厉地说:“上班不准看书你不知道吗?把书给我!”谭成凤本能地将书护在胸前，但马上又慑于我的威严缓缓将书递过来，同时用近乎绝望的声音说道:“我只有……只有一本。”我从他手中夺过书，转身跨出更衣室。回到办公室，立即拿出职工违纪记录给谭成凤记上一笔。当我快慰地将目光落到收来的书上时，不由一怔，那竟是一本被翻得很破旧的高中物理课本!

“杜师傅。”怯怯的一声，谭成凤已站到了我的身后，他低着头，不管我是否在听，便背书似的开始了检讨，最后他抬起头来，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说:“我知道我错了，我改，怎么罚我都行，只是……能不能……让我把书拿走?”

我缓缓地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书放在桌上，很认真地向他重申劳动纪律。谭成凤不住地点头，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桌上的书。我把书向他面前一推，缓和了口气随口问道:“你想考高中是吗?”“不，我要考大学!”他的语气突然坚定起来。看着我一脸惊诧的表情，他又低了头沉吟一下，开始向我述说:

“我们村在万县一个偏远的山里，真的很远，从这儿拍电报要三四天才能收到。村里穷，我们男娃十几岁就跟大人出来下力挣钱了。村里有所小学，其实就一间破房子，唯一的老师是初二毕业生，不过教我们足够了。村里的小孩子顶多读三、四年书，我跟家里闹了好多次，才读完了小学。后来我妈妈答应二爹带我出来做工，我也觉得不能再给家里增加负担，就跟了来，想边做工边读书，既可以补贴家里又为将来读书攒点儿钱。等把书读出来，就回村当老师。”

我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过了很久，才又问他:“你二爹那么有钱，还供不起你读书?”谭成凤低头答道:“哪有那么好的事?他的亲儿子也被带出来作工下力呢。您不知道，就因为有这层关系，别人都像防贼一样防我呢!其实我还不是和大家一样下苦力住工棚。就是因为工棚太闹人，没法看书，我才……才犯了纪律。”

望着他走去的背影，我深深地同情起谭成凤来。

从那儿以后，我开始真正关照起他来，帮他借些资料，教他做卡片，并给他一把办公室的钥匙，让他晚上到办公室安安静静地读书。每当我中班巡查的时候，总看见工段办公室的灯亮着，我知道那灯下必是一个如饥似渴地读着书的身影。

时隔两年多，我忽然收到一件由万县寄来的包裹，我在十分的惊异中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破旧的高中物理书，“谭成凤?!”我不由呼出声来。夹在书中的信向我证实是他从家乡寄来的书，他在信中说:离开工厂以后，虽几经努力仍没能考上大学，只获得了高中文凭，但却实现了他的另一个理想——回村当上了学校的老师。“我的老师是初中生，能教出我这个高中生，我这个高中毕业生，一定能教出几个大学生来，您相信吗?”这是他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感到了眼中滚动的泪水，仿佛看见在一间破旧的教室里，一群年岁不等、穿着破旧的孩子，在认真地听老师讲课，那老师身穿不合身的旧西服站在破旧的小黑板前，架着黑框眼镜的清瘦的脸上透着格外的庄重……

(李志良、杜启荣摘自《现代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