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辱人生

1993-01-01 09:24郭家宽刘先琴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3年6期
关键词:刘源

郭家宽 刘先琴

前国家元首的爱子,在被打入社会底层时,何以维持内心平衡?在平民中挣扎的红色“王子”又怎样步入了国家栋梁之列?

1992年5月12日上午,古城开封北土街。

即将离任的河南省副省长、刘少奇之子刘源,携妻子和儿子走进了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这便是前共和国主席蒙难的地方。

站在父亲的遗像前,回忆10年间在中原的黄土地上走过的道路,刘源泪眼模糊,心如潮涌……

父亲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鉴真”,母亲说不好:与一个和尚同了名。

在刘源的记忆里,父亲对他们兄妹从小就既慈爱又严格。那时,他们兄妹6人每月的全部费用是100元。生活相当紧张。60年代,阿富汗国王、王后来访,王后提出想见一见刘主席家里的“小公主”们。这可愁坏了老外婆,为的是孩子们没有与此场合相称的衣服。特别是亭亭,所有的裤子都有补丁。最好的是一条灯芯绒裤,可膝盖上还有个三角口。家里甚至想到北京市去借几套献花儿童的服装。最后还是巧手的阿姨在三角口上缀了一朵小花,算是瞒天过海了。

三年困难时期,在学校住宿的一些干部子弟都纷纷转回家去食宿了。有好心的伯伯阿姨去劝父亲也把孩子接回家去,父亲却坚决拒绝了。他说:“人民吃不饱,我们有责任。这种时候,我们的孩子更不能特

当了少将以后的刘源

1961年,刘源与父亲一起在镜泊湖边殊。让孩子们跟大家一起尝尝这个滋味,到他们为人民做事的时候,就知道怎样才能不让人民饿肚子了。”

和严肃严谨、不苟言笑的父亲比起来,毛主席却要随和亲切得多了。毛主席特喜欢逗孩子。刘源在毛主席跟前,也觉得比在父亲跟前随便自由得多。一次,他在庐山画了幅画送给毛主席,随手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元元”。毛主席看了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个名字不好,不要‘圆,要有棱角嘛!”刘源赶忙解释:“不是那个‘圆,是源泉的源。”毛主席听了笑着说:“这个源么,还可以!”

但刘源开始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了。他几次要求父母给自己改名字,上中学前,父亲果然给起了个名字:鉴真,母亲说这个名字不好,和一个和尚同了名,于是改名的事以后就不再提了。但父亲对他的那一番教诲,却使他刻骨铭心,终生受益。

一夜之间,刘少奇变为“叛徒、内奸、工贼”,炎凉世态,使他像一只孤独的狼。

随着父亲从党内的二号领导人、国家主席一变而为“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和“叛徒、内奸、工贼”,刘源兄弟姊妹也从“中国第二号高干子弟”变成了“最大的黑帮子女”。天地间一切都变了:同学、朋友变得疏远,中南海那些多年来熟悉的面孔也突然变得那么陌生,甚至那么凶狠,那么无情。其时,已是1968年底,学校正在组织同学们上山下乡,刘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过了学校给他办理的迁移证,麻木地踏上了西去的列车。那天,只有亭亭一人为他送行。刘源一头扎在拥挤的车厢里躲了起来,不敢见,也不想见到妹妹。火车启动了,刘源才挤到门口,瞬间与妹妹的泪眼相视,只听亭亭喊了一声:“源儿哥!”就晃过去了。他当时没有眼泪,甚至鄙视世间一切脉脉温情。

(刘源:“可以说,那时我处于一种半麻痹状态,周围的一切对我都无所谓,说不定偏远的乡村倒能让我躲开喧嚣狂暴的环境与无法忍受的压力,就这样,我到了雁北的弥天风沙之中。”)

农村里,无止无休的批斗使人无法忍受,刘源愤怒地拿起一把大火钳:“要不想让我活下去,我就跟你们拼,出来一个我捅一个。”中秋之夜,一个胆大的青年递给刘源一瓶酒,隔窗干杯。

山西省山阴县白坊大队。

雁北贫瘠的黄土地上一个贫瘠的村庄。

偏远倒是够偏远了,但它并没有成为刘源的“世外桃源”。别的同学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他则是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接受“改造”。白天,用半原始的工具和方法劳累了一整天,晚上还要没完没了地接受批斗,而且他注定是永远也过不了关的。终于,他那半麻木的神经也忍受不了了。一天夜里的批斗会上,他突然狂怒地操起一把火钳,“腾”地跳到门口,发疯般喊道:“你们还有完没完?要不想让我活下去,我就先跟你们拼了,出来一个我捅一个!”同学们一个个都楞住了。

(刘源:回忆起当时,怎么说呢?我仇恨周围的一切。如果谁曾每天在谩骂侮辱的夹道中行走,在呼啸的牛鞭下咬紧牙关,在监狱铁窗的高栏下凝视严冬枯枝,谁曾亲眼目睹父母在拳打脚踢中生离死别,目睹有人用残酷的手段致伤7岁的小妹妹……那么,也许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他发现,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农民们虽然不敢过多地接触他,却并不歧视他。甚至从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里,还能感到明显的怜爱和同情。

一天劳动休息时,刘源照例一人独坐一旁,漠然地望着远方灰暗的地平线。村里一位名叫边文玺的青年从他身边走过时,飞快地往他衣袋里塞了张纸条。下工回到住室,他才赶忙掏出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农村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代表全国的贫下中农欢迎你。”刘源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了全身,他捧着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当夜,他迫不急待地趴在油灯下,给留在北京的妹妹亭亭写信,他要让孤独的妹妹与他一起分享这人间最珍贵的温情。然而,信没有到妹妹手里,却被有关部门截获,随即派人到村里调查。结果,刘源和23岁的边文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集团”。对刘源的监管自然升级,他曾在饥饿的时候烧吃过地里的田鼠;曾经靠着几把黄豆,步行3天3夜,悄悄搭火车回北京看望可怜的妹妹……边文玺也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潦倒生涯。

中秋之夜,月朗星稀。突然,窗户上“咚咚”地响了两声。刘源刚打开窗户,一包东西飞了进来,窗外一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捡起一看,原来是两只月饼。还有人悄悄在窗台上放上两只苹果,几个鸡蛋。一位胆大的青年递给刘源一只盛满酒的小药瓶,隔着窗户,和他干杯……

刘源视农民为“再生父母”,他自学中医,为人扎针治病;研究阴阳八卦,给农民看相算命;连社员吵架也请他去调停。

在共同的苦难中,他与农民一起悲愤;在收获的季节和劳闲的娱乐中,他与农民一同喜悦。

(刘源:“慢慢地,我仇恨一切的冰心开始融化了。我开始谴责自己的狭隘,也开始一点点学会起来为自己再生父母奋斗,顽强地劳动、学习、生活和斗争。”)

三四年后,同学们有的招了工,有的当了兵,有的上了学。在最后的3年里,大部分时间知青组只剩下刘源一个人。白天,他和农民一起汗一身泥一身地劳动;晚上,趴在昏黄的油灯下如饥似渴地读书。他自学了高中的数理化,泛读了大量社会科学著作。帮农民算个帐,旋窑洞时帮他们划个线,深得赞赏;老人病了,他背上跑十多里去医院;朴实的农民早就忘记了他身上的政治色彩,家家户户有什么事都愿意找他商量,他都快成了民选的村长了。

1975年秋天,在周总理的过问下,刘源离开生活了7年的白坊村。走的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出来为他送行。许多老人、大嫂和媳妇都哭成了泪人,刘源也泣不成声。当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去时,在心中默默向乡亲们许诺:“如果将来有机会帮助大家,和农民一起改造农村,我一定回来!”他已然清楚地感到,他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

在北京起重机器厂,刘源默默无闻地当了两年工人。

1977年恢复高考,几经周折,刘源终被北京师院历史系录取。

一日之内,父亲的平反昭雪,把他从人生的谷底抛向高峰,工农子弟和他之间出现一条无形的鸿沟。

1980年2月,党的十一届五中全会郑重为父亲平反昭雪。5月份,中央又举行了隆重的追悼活动。当刘源回到学校后,他发觉,就像当年一夜之间戏剧性地从社会的峰顶跌入谷底一样,现在,一夜之间他又一次身不由己地从谷底抛上了峰顶。

毕业临近了。正值“而立”之年,在30岁的生命中有一半是在大起大落的际遇中渡过的刘源,开始认真地思考毕业后的去向,实际也是在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当教师、考研究生,继续深造,出国留学,或给领导当秘书,这些他都考虑过。然而,他想得更多的,更令他梦牵魂绕的,是黄土地上的人们,是仍然贫困的农民。

主意一定,刘源如释重负,可一看到正沉浸在胜利喜悦和天伦之乐中的母亲,……刘源几番欲说,又几番咽下。

母亲感到了他的不安,在他终于道出了全部原委之后,王光美同志表现出超人的理智和意志,极力支持刘源实现志向,力促孩子向再生父母报恩还情,甚至找到了北京市领导,为能批准他出北京到农村而说情(因为北师院是北京分配)。在母亲的理解和支持下,他选择了河南,这块父亲曾经战斗过,最后又与这里的泥土融为一体的地方。

北京的洋学生到七里营当了公社的“第十七把手”,当人们知道他是过去的“皇太子”时,情况顿时复杂起来。

1982年春节前夕的霏霏雨雪中,刘源只身一人来到了河南新乡县七里营公社,在公社党委、管委17个正副书记主任中,当了个叨陪末座的副主任,先是包一个大队分管一个区,后又分管公社的乡镇企业(当时叫社队企业)。

刚开始,人们不知道这个北京分来的洋学生是什么人,公社领导又多,谁也没有注意他这个“第17把手”。还因为他常常帮司机擦车,把看电视的前排座位让给炊事员而感到好笑——洋学生不懂规矩。两个月后,当人们知道了新来的刘主任就是刘少奇的儿子时,眼光和表情立刻变得复杂起来。人们以各种不同的心理打量着这个在旧戏里被称为“皇太子”的人。但起码对他破除传统“规矩”的行端倒是谁也不加非议了,反而一致竖起大拇指。至于别的方面,“是骡子是马,还得溜溜”。

这些,全在刘源的预料之中。他只有一个选择:干!扎扎实实地干!

在一个落后大队帮助夏收,他在骄阳下赤裸着上身,和农民一样干得灰头土脸。收割机被卡住了,他打开机盖,一头扎下去,像个土拨鼠似地一把一把往外拽着麦秸,外面只看得见个屁股……

领导修路时,炎炎烈日下,他手提盛满炽热沥青的桶,一趟趟跑得比农民还快。老大娘心疼地追着给他擦汗,把清凉的糖水送到他嘴边……29公里柏油路修成了,这个长度比公社过去所有公路长度加起来还要多。七里营成了全省第一个村村通柏油路的公社。从刘源“暴露身份”的那一天起,社会上就一直传着一种舆论:刘源是到农村来“镀金”的。而农民们有一个很朴实的回答:你要也到俺们这儿像刘主任那样“镀金”,俺们百分之百欢迎。

办社队企业“成绩卓著”刘源被选举担任副县长;一年后,当上县长;重用“科技流浪汉”,先苦后甜;农民选县长为“劳动模范”。

早在农村插队时,刘源已经认准了一条:农村不发展副业,单靠“学大寨”在土里刨食,是永远也富不起来的。

在基本熟悉了情况以后,他主动请缨,抓全公社的社队企业。到年终,公社所属的企业产值比上年增长25.8%,利润增加82.5%。

百姓们再一次接纳了刘源。

1983年4月,经县人大常务会讨论,全票选举刘源担任副县长,主抓全县的多种经营和工业。一年以后,正逢大搞干部“四化”,刘源已成了“老资格”的县领导了。由于成绩显著,他又被县人代会全票选举为县长。

在新乡县工作期间,刘源在全县干部中大力倡导观念更新,大胆推进各项改革,在继续抓好粮棉高产的同时,他仍然把主要精力放在发展工商业和乡镇企业上。并提出,大力发展商业流通,争取成为全国性几种产品集散交易中心。如今,当年的规划多数已经变成了可喜的现实。

“天然气引进”、“青工楼”、“火车站广场”、“旧城改造”,刘源干了一件又一件实事,“郑州效益”、“郑州速度”享誉全国。

1985年初,由省委建议,市委提名郑州市人代会又一次以全票选刘源为副市长,分管城建、计划、工交。

1986年9月的一天深夜,4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夜空,一条十几米高的火龙腾空而起,把夜空烧得一片通红。

全市人民翘首以盼的天燃气终于引进了郑州。这是刘源上任以后主抓的第一项大工程。

接着,刘源用仅仅十个月的时间,为纺织战线上的职工盖起了一批新楼。两年后,70幢新楼房全部落成,共解决了4000多家困难户,全市7个厂的“母子楼”全部被消灭!尽管施工中刘源几十次跑工地、促工程,然而,刘源却没有出席这欢乐的庆典,至今仍没有进过“纺织青工楼”的一家作客,他,太忙了,他又为别的没解决的事情奔忙去了……

如果说,天燃气工程和纺织青工楼是刘源为郑州市人民办的两年大实事的话,那么,他主持的火车站广场和二七广场旧城改造工程,则既建设了城市,又创造了把旧城改造和房地产开发经营结合起来的宝贵经验,深受国家有关部门的赞赏。大片的“趴趴房”转眼扒光,一座座现代化的商厦宾馆拔地而起,一条条新拓的街道四通八达,水电气、程控电话,集中供热等配套设施一项项建成,各类中心交易市场和一次次全国万人订货会频频开张开幕。政府不但几乎没有投资,最后反而赚了大钱。一时间,“郑州建设”、“郑州效益”、“郑州模式”在全国许多城市传为美谈。

36岁的青年人被人民代表直接提名选为副省长;成了共和国历史上的一大新闻。

有目共睹的实绩,使刘源在老百姓中获得了众口一词的赞誉。1988年1月,河南省七届人代会爆出了一条轰动全国的大新闻:36岁的刘源经人民代表直接提名为候选人,并当选为副省长。

《求是》杂志刊登了一篇中央政治局通过的调查报告,其中这样评价刘源当选的意义超出了他当选的本身”。“省级人大代表拥有对地方最高领导的提名权、选择权,在我国是第一次。“代表可以通过差额选举决定谁上谁下了,民主又实在地向前跨越了一大步”。

36岁就当上了一个8千万人口大省的副省长,多少人感叹,多少人欣羡,更有多少人对他寄托了殷切期望。然而,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感受到头上这顶乌纱的份量,只有他那经常独守空房的年轻妻子才知道他为之付出的超常的辛劳。只三四年功夫,才四十来岁的刘源就已是白发满头。

他分管的工作中有一项是安全和突发灾难救护。当选副省长后的第一项差事,就是星夜赶赴三门峡,处理死亡四十多人的特大翻车事故。几年里,哪里遭了灾,他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哪里;哪里出了事故,他很快就出现在现场。灾民的窝棚里,经常有他忙碌的身影;医院伤病员的眼前,经常有他充满同情的面容。

他分管的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工业交通。河南是个农业大省,工业基础比较薄弱,为了让河南的工业交通有个较快的发展,他有时简直是在玩命地工作,就连他年轻的秘书和司机都常常感到招架不住。外出办事,为了争取时间,他经常和司机替换着开车,到了目的地就立即开始工作。尤其是这几年河南的一些大型建设项目,几乎每一项里都包含着他的心血。

难怪,当他倾注了巨大心血的郑州轻型汽车厂终于投产,当邹家华副总理在震天的锣鼓和鞭炮声中亲自把第一辆汽车开下生产线时,这位副省长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厂长郭胜利抱头大哭起来。是激动?是喜悦?是工作中的委屈?是委屈之后的成功?也许什么都有。刘源后来说,那时他只想哭。

刘将军坦言:无论在哪里工作,我只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实实在在地为中国老百姓多做点事情。

不久前,刘源奉调到武警水电指挥部担任政委。上任3个月,刘源已经从河北到贵州,从江西到西藏,把整个部队看了个遍。他已经深深爱上了这支“中国军队中最苦的部队”,深深爱上了那些吃苦耐劳的战士。

作为一名军人,刘源似乎缺少一点威严。那身缀着少将军衔的军服,依然掩不住他的随和、实在。对于海内外关于他的种种猜测和传言,他总是一边摇头,一边无可奈何地说:“我过去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现在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无论在哪里工作,我只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实实在在地为中国老百姓多做点事情!

(勋摘编自《中华儿女》9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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