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化鸡秘史

1995-05-09 14:52金曾豪
清明 1995年2期
关键词:五爷少爷老爷

金曾豪

1

亭少爷十三岁那年患了人面疽。人面疽亦称鬼脸疽,在当时是险恶非常的病,动不动就夺了人命去。溃烂无法遏止,疮口越来越大,到后来会有人脸那么大,而且状似人的五官的出现——渐次出现耳、鼻、口,最后睁开眼睛。鬼眼一睁,疽就“走黄”,人死于败血症无疑。单这么说说已很怕人,很恶心。

郎中走马灯般来去。亭少爷腿上的恶物不见有甚转机。

季府上下一片惊惶。

最着急的当然是当家人季品镇。镇老爷年轻时读过几部医籍,自以为初通歧黄。那些日子,镇爷半天半天在书房里翻阅研读《内经》、《外经》、《金匮要略》、《千金方》、《千金翼方》、《疮疡全书》等等,等等。

“疔疮恶证,眼黄,面青,舌黑,汗冷,

呕逆……忽然顶陷里,谓之癀走,危矣。”

“陷里者,可分火焰,虚陷,干陷。”

郎中每来,镇老爷必危坐督诊。郎中确认“三陷”中某一陷,镇爷必会另立一说,引经据典力驳。“若要盘驳,性命交托。”阴阳五行根基浅簿些的郎中经不住探讨,乱了阵脚,不敢恋战,胡乱开些某汤加减之方,草草收兵,一去不回。有根基的郎中见对方拥几本零星医书生吞活剥来考究,暗中哂笑,顿生反感,敷衍一下,找个遁辞飘然而去,有的连个方也不留下。即便留下方来,镇爷也是满腹狐疑,寻出性剧的药味减了分量方叫去撮药。一用药,镇爷便须臾不离床侧,屏息静观儿子反应,稍有异象,立即停药。

这么一惊一乍的,病房的气氛紧张得要命。不被信任的药是没有灵气的。亭少爷的病就是这么延误了的。有时候,医书也是害人的东西。

到了端午节,亭少爷左腿上的恶物大致有了鬼脸的模样了。那鬼脸似在得意洋洋地笑着。

暑天将临。这类病是最怕夏天的。这可怎么办?

再也请不动郎中了。都是一句话,另请高明吧。

镇老爷自己也病倒了。绝望的空气笼罩了季家大宅。

编戏似的,姓古的江西游医就在此时登场。

引线者是季府厨师陆胖子,陆胖子去县城办货,在茶馆门口的壁角看到一张“祖传名医”的招子,便照字去一家小客找找到了古名医。胖子是为了自己的病去的。古名医听完对方鬼鬼祟祟的诉述,点头领会,取根银针在手,玩也似的就把陆胖子的难言之患化解了,陆胖子觉小腹部位有久违了的蚁蚁动静,知道有苗头了,邪邪笑,说,灵光,灵光哉。古名医一脸峻肃,说效不固,还得依嘱服药、避忌,十天之后再来复诊。胖子如期复诊,古名医已离去多日了,只在店主那里留了行踪,让胖子去寻他。胖子心切,在一个小镇上找到古名医。古名医临床考察,一脸高古,你药是认真服了,避忌却是不曾。胖子红了脸,咕哝着说有过一、二次的。姓古的冷笑一声,拉过胖子手,提笔在胖手心里写下一个数字,把个陆胖惊得张口不合,古名医脸一黑说,你不遵医嘱,又不说实话,如何根除痼疾,罢了,罢了,另请高明吧。好了,就到此吧,我还要出诊哩。

胖子急了,把自己的脸掴得响亮,告饶不迭,才挽回局面。

胖子得从头服苦药,熬规避。这也是自作自受。

那一句“另请高明”,胖子已在主人家听得耳熟了,始想到小主人的恶疾。姓古的听罢胖子叙述,淡淡一笑说,你家少爷运气不佳,因为在下急着要去庐山会友,已没有时间再接纳病人了。胖师傅你遇上我是你的造化,别人的事,你莫管吧,天下事总是随缘的好。

胖子星夜赶回季府,把遇上古半仙的事告知镇爷。镇爷叹一声,陆先,你四十多了也还如此轻信。草药郎中总归是这么神神道道的,越自称祖传名医,越不足信也。

胖子急了,伸出巴掌展示那个数字。一番话把镇爷逗得乐了,说,难得你这个胖子,肯把被筒里的秘事来引证。

之后,镇爷把陆胖子升为管家,视为亲信,此乃后话。

镇老爷沉吟片刻,喝一声,备快船!战战巍巍挣扎着下床。

病殃殃的镇爷星夜飞舟登门求医,方请动了江西古郎中。

不过,镇爷在归途中就开始生悔了。在船舱里,镇爷照例纵论起阴阳五行。古郎中没几个会合已支吾着接不上口了。关节处应对乏辞,古郎中就钻出舱去船头上往河里撒尿。第一次是哗啦啦,后来几次只有滴沥之声。镇爷在心里冷笑。不过,箭已上弦,镇老爷还是想试一试。天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者不少,单方一剂气死名医的事也是有的。何况少爷的病毕竟已到了严重的地步了。

古郎中诊过亭少爷的病之后决定起用砒霜。这是一味知名度极高的虎狼之药。

镇老爷眉毛乱跳。你是要以毒攻毒?那李氏本草云……

古郎中以手势制止镇爷的话,诡秘一笑,镇爷你放心,这砒我也不是取来即用的。你明日早晨叫人去买一条活鲫鱼来备用。鲫鱼半斤以上,有卵为最好。你先别问,你自会明白的。

次日,古郎中当着镇老爷的面把鱼杀了,将砒霜塞进鱼腹,缝合后高挂在檐下,吩咐人等当心家猫野狸。

三天之后,那鱼身上长出茸茸白毛。古郎中将白毛刮下,用绵筋纸卷成牙签状药条儿备用,又开出一方让人即刻去药店撮回。方笺署名古广林,不写脉案。

镇爷仔细研究了方子,倒也不属古怪或险峻,只是那白毛总是使人心惊血跳的。把胖子叫到书房和他对坐,那方子就黑黑白白躺在两人之间的书桌上。镇老爷不说话,一筒一筒地抽水烟。慢慢地,陆胖子额上的汗珠就疏疏密密地排开来。

镇老爷终于开口了。你说过河西村有个男孩也患了人面疽?

胖子说是他婆娘说的。河西村是她娘家所在的小村子。那男孩和亭少爷同年,也是十三。

镇老爷把水烟筒往桌上一筑,下了决心,陆先,快去河西村把那孩子接来。

陆胖子一时回不过味来,干瞪眼。

镇爷伸出瘦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敲,唉,唉,你脑子是木匠做的吧?我要用古郎中的好药为那孩子治病,懂不懂呢?

镇爷的手指在陆胖子的眼里忽视变成了一种爪子,有点膻。

为他好,我出钱为他治病。镇爷说。

陆胖子是相信古郎中的,想,也好,不管怎样,治好病总是好事。

快船把男孩王宗接到季府,同来的还有他的姐姐梅儿。这是一对没了父母的苦孩子。

王宗果然也患的人面疽,而且症状和部位都与亭少爷相仿。镇老爷对这个试验品分外满意。

古郎中并无异议,让王宗在季府住下,外敷内服同时用药。插入药条次日,那疮口恶液不止,三天之后竟就有了收敛之势。再三日,疮口收口,嫩嫩的新肉粉粉出现。

亭少爷身上的恶物却还在恶化中。镇老爷要等到王宗用药后十天才俟机行事。

陆胖子催镇爷赶快让古郎中给少爷用药,分明是奇药神功,再不必犹疑的。

镇爷说,好,我再看一天。

古郎中突然向镇老爷辞行,说再拖不得了,要赶去庐山白鹿书屋赴一个十年一度的神医会。

镇爷这才改了主意,请求给儿子用药。

不料,古郎中笑盈盈报出价来,留他一天得付银若干,再留一日又须加倍,第三日又是第二日的翻番,以此类推,逐日付银。

镇老爷不悦,问是什么规矩。

古郎中说,此乃江西规矩,你镇老爷不信我山人也罢了,却不该拿人家孩子作试验。你不仁,我不义也。

镇老爷哪里受得了,当即把茶盅掷在地上。

古郎中仰天大笑,拂袖而去。

陆胖子急了,要去追人,被镇爷喝止:让他走,让他滚!

原来镇爷心中有谱。

砒霜、鲫鱼,内服药九味……镇老爷依样画葫芦,一件件做得仔细。古郎中在季府的一举一措都在他镇爷眼皮之下,还怕这厮敲竹杠不成!

三天过去,六天过去,十二天过去,亭少爷的人面疽还在恶化。细问王宗,方知古广林另外还曾用过一种红色的外用药面儿。

镇老爷方知失误,叫苦不迭,慌忙差人四下里追寻古郎中。陆胖子首当其冲,连日连夜赶路,去江西庐山四处打听古广林踪迹。

古广林杳如黄鹤。

白鹿书屋根本没有什么神医之会。

2

王宗十六岁时当了石桥镇五桥街上鸿运饭店的灶口工。

灶口工即是烧火工。不烧火的时候,王宗还得劈柴运煤,杀鸡捡鱼。三年学徒期间只管吃住,没有工钱。这还是莫老板可怜孤儿的善举呢。

小王宗一天到晚在火薰火燎油腻血污之中忙碌,每天一身油汗,实在辛苦。亏得有个同村伙伴王得在天然池浴室当伙计,王宗每天可在饭店打烊之后去洗一个“混沌澡”。

澡堂比饭店打烊还晚。浴客走光,澡堂打烊之后,王宗才可以从后门进入。此时,老板、师傅、大伙计都回家了,只有王得留下作清扫工作。王宗帮着王得做些杂活,然后剥光衣裳在混浊的澡池洗澡。

每晚一个澡赛过吃人参。这是莫老板挂在嘴上的广告词。王得说,别嫌混,混沌澡里有元气呢。

洗过澡,放光水,冲过池,两个小伙子才可以逍遥一刻。或者躺在浴榻上说闲话,讲山海经,或是彼此捶背捏脚,一天的疲劳辛苦就这么驱散了。

王得在浴室的活计就是为客人擦背捏脚的,有一手得之师传的正规技艺,实在已经很接近于医家的推拿术了。

两个半大孩子有条件时就玩一回“鸭蛋滚”。有两个鸭蛋就成。把蛋煮熟了,拭干净,趁热在背脊沟里按着慢慢地滚动,从颈窝滚至尾骨,再从尾骨滚至颈部,同时配合一些推拿手法,直到蛋冷为止。滚凉一只蛋,通体舒坦,剥开壳来吃蛋,吃完舔舔嘴唇撒泡尿便可以睡个香甜的觉了。明朝醒来,眼目清亮,筋肉饱满,觉得小腹之中元气很充沛。

温热的鸭蛋体贴着这两个苦孩子。在这种时候,他们会回想一些快活的往事,憧憬一下以后的生活。王得总是说.我以后当个真正的郎中,推拿针灸立马见效,就出名成了名医。王宗总是说,以后当个绝活满身的大厨师,独家名菜好多,都以“王家”开头起名,譬如王家豆腐,王家鱼翅什么的。就成了名师。苏州杭州大饭店的老板专门来请呢。

这期间,王宗有意无意地在王得那里学了几手推拿捏脚的技巧。他当时不知道这对他很是重要。

一日,鸿运楼来了一帮黑道人物,为首的豁鼻子五爷便是湖匪黑龙帮头领。在此之前不久,莫老板在接待某位要人时不小心在言辞中得罪了黑龙帮,莫老板知道这帮人是来寻衅的,暗中关照手下人忍住气。虽说鸿运楼也有靠山,但怨怨相报没完没了,受损的还是自己。莫老板只想忍气吞声化解了这个疙瘩,便打起精神,挂上笑容亲自出堂接待。五爷,五爷,难得光顾,不胜幸运。五爷请坐,诸位请坐。请点菜。

五爷拨开递上的菜单说,给我先来一道真正鲜的菜。

莫老板一惊,五爷,你老再点拨一下,这菜……

喽罗帮腔道,莫老板,你怎的没听清,五爷点的是真正鲜的菜,快去做来,我们五爷先喝盏茶。

莫老板到厨房召几个掌勺把刀师傅商量。一个个面面相觑,搔首无语。何谓“真正鲜”?就是蒸出河豚来,吃的人也是可以闭着眼睛嫌不鲜的。

一筹莫展之时,灶后闪出个灶口工王宗。

王宗说,老板,我想出了‘真正鲜,不知对不对。

师傅们喝,小子,这不是猜谜玩,一旁去。

老板说,王宗,你说说看。

王宗说.羊肉烧鱼就是。

师傅们光火,鲜个屁,又腥又膻罢了。

老板沉吟一下,眉毛一跳说,只怕就这个能支应了,快,羊肉烧鱼,多放姜葱料酒。

师傅们还是疑惑,这算什么鬼把戏?

莫老板也不解释,只是催促做菜。好在羊肉和鱼都是备着的。

菜上桌时,喽罗喝斥:咦,这是啥鸟?

老板道,这菜是羊肉炖鱼丸,真正的鲜。

喽罗们七嘴八舌嫌。

罗唣之中,王宗装作在桌上放置小碟,在五爷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这是莫老板的安排。

莫老板见五爷的嘴角动了一下,知道成了,笑笑说:弟兄们,这个中道理,你们得问问你们五爷。五爷是知道的。五爷的书根深。

五爷这厮也是读书人出身,早年迷过冯梦龙。凡事喜欢制造一些传奇供人传说,喜欢在手下人面前卖弄他的“书根”。

五爷喝道,别吵了,还拎不清啊?这鱼字右边一个羊,是啥字?

是个“鲜”字。绝了。

众喽罗争相喝采:五爷的书根了不得。只有五爷识得破……

五爷对众喽罗摆摆手,说,莫老板,这道菜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我桌上还想点一道菜,这一回是实的,想见识一下贵店的手艺。

莫老板说,五爷你多指点才好。

五爷道,说来也平常,我要一道清蒸刀鱼。刀鱼正上市,总不是难事吧。

莫老板拍手道,五爷真吃客。

原来,这刀鱼和鲥鱼、鲈鱼,并称为“长江三鲜”,肉质嫩,肥而不腻。以清蒸为上。当时正是刀鱼上市季节,出这道菜确非难事。

五爷道,我们还有俗事.敢问老板,这道菜何时能上桌?

莫老板递上水烟筒,说,我们尽快,不过是一支纸媒的功夫吧。

五爷道,好,一言为定。

五爷在设置一个圈套。

莫老板要亲自下厨安排,走到堂口时,五爷又说,莫老板,且慢一步,我忘了说一句了,我要的刀鱼是整条没骨的一条,整条没肉的一条。这叫一鱼化两鱼。

众喽罗哄闹帮腔。

莫老板火从心头起,回首一字一顿三个字,知,道,了。

这刀鱼是出名的细骨鱼,鱼刺又密又细,一支纸媒时间出骨也来不及,而保持完整的鱼骨架更是绝不可能的事。

莫老板明白冲突已经难免,要派人去报知后台人物。

这一回又是王宗力挽狂澜。

一盘清蒸刀鱼香喷喷端上桌来。一条鱼已骨肉分离成为两条,都有头有尾完整无缺。鱼白生生排在一个椭园盘内,四周簇拥着油汪汪青翠翠的金花菜。

五爷始料不及,心里喝一声彩,咕,这长江里莫非真有没骨刀鱼?

鱼是被钉在锅盖下的。锅里放盘,急火一

蒸,鱼肉脱骨落在盘内,锅盖上最后剩下一具完整鱼骨架。这是小王宗的急中生智。

王爷问此菜是哪位师傅掌勺。

莫老板以攻为守,说,此乃鸿运楼祖传特技,我晓得五爷想考一考鸿运楼的传人是否荒废了祖宗特技。

五爷仰天笑笑,像是默认的样子。吃完刀鱼,起身告辞,命手下人付帐。

莫老板哪里肯收钱,忙不迭送走瘟神。

莫老板自此对王宗另眼相看,不再叫做炉口生活,让跟着主勺老师傅学艺。

王宗聪明到刁钻古怪的地步,对烹饪这一门尤其有一种天分,凡事爱想个歪点子来支应,总想玩出点新花窍来叫人吃一惊。

主勺师傅断言,王宗这小子以后会是尊大菩萨,鸿运楼这座小庙放他不下。

不料,来了一个绸缎商庞爷。

庞爷从苏州去杭州,路经石桥镇,发现这一带古色古香极有水乡情调,便命包船逗留一日小作盘桓。

庞爷在鸿运楼吃的午饭,临走时又点一桌酒菜让在晚饭时送到他船上。酱蹄是庞爷特点的一道,吩咐煮得不要过,保留咬劲要紧。

阔佬是饭店的财神菩萨,莫老板无不悉心侍候的。

庞爷的包船泊在镇外永济桥边。这一节梅子河水面开阔,布一些芦汀苇洲。至晚,水禽翔落,鱼跃风波,有唐诗宋词意境,是当地县志上称谓“秋桥苇月”的出名景点。庞爷的包船是称作“花船”的那种,宽敞华丽,还有随船的妓女照应。

莫老板上不该让王宗去送菜的。莫老板后来很懊悔。

王宗提只装菜肴的盘篮,走上花船时意外地遇到了王得。王得是应召而来为庞爷捏脚的。

庞爷五十开外,胖似弥陀,倒是笑咪咪的和气人,把王宗送来的酒菜赏给船上下人吃了,单就留下了那盘酱蹄。

王宗收拾东西要回店,却被王得拉住。王得生性厚道,又第一遭上这种场面,有些怯场。王宗就留下陪他。王得后来很懊悔。

庞爷由人侍候着洗过澡,在中舱靠榻上半躺了,从容一刻,方唤王得去为他捏脚。另有下人把那盘酱蹄捧上。庞爷手抓酱蹄慢慢的啃,慢慢的嚼。

庞爷见王宗还在,便称赞酱蹄做得好,命人赏了王宗,又和王宗说些有趣的话题。

正是初秋时节,船窗外水天一色,渔火如桔,新月皎洁.清风习习。三个妓女应召而至,一琵琶,一洞箫,一古筝,稍稍调一下弦,和了,静一静,然后奏出轻轻淡淡曲子来。

王宗在一旁呆了,没想到人间还有这一种活法。

庞爷在闲谈中已知道王宗家境,又见他眉目清朗,聪明可爱,心中就有了念头。

庞爷道,王宗,你或许是天天烧酱蹄的吧?你见过谁像我这么吃猪蹄的?我这个吃法有名目的,叫作双蹄会。

王宗不解。怎么叫双蹄会?

庞爷道,上面嚼的蹄,下面捏的蹄,岂不是双蹄了?

听说把自己的脚也称作蹄,王宗忍不住笑了。

庞爷道.这是个寻开心的说法。这双蹄会是一位隐居深山的高士教我的养生之道,说每日为之,生髓填精,血脉通泰,可活百岁。一百岁了还齿不摇,腿不乏,还可以讨小老婆。

王宗道,那好,我和王得搭起档来,一个为你烧蹄,一个为你捏蹄,保你活一百零一岁,可你庞爷怎么谢我们两个。

王得道,有你王宗也就够了,你不是也会捏脚吗?

王宗是信口打诨的,不想庞爷正存此心。

庞爷正色道,不开玩笑了,你们听我说,你们小兄弟俩我都有心要的,一应食宿衣着,我全包了,工钱照你们掌勺师傅的两倍开销。你们干不干?

王宗看看王得,王得摇摇头。

庞爷说,此非儿戏,你们先不要回答我,今天回去想想。如果有意,明天上船来回个话。对了,这还得和你们的家里人商量。

王宗没有亲人。父母早客死异乡,尸骨未归。姐姐梅儿也在去年冬天病死了。为了给姐姐治病,王宗卖掉了仅有的三间草房。

王宗在当晚赶回河西村,跪在姐姐坟头,说,姐,我要跟庞爷去,他和气,有很多钱,你说好不好?

姐姐不说话。只有坟草萋萋。

王宗又说,姐,你今晚给我托个梦,给我说句话,我求你了。姐,你走不动,不要紧,我今晚就睡在你这儿。姐啊,姐啊……

王宗大哭一场,最后在姐姐的坟前睡着了。

月光忧伤地照着他。风儿在坟前久久地徘徊。

梅儿,给你弟弟说一句话吧。

3

小王宗辞别鸿运楼当了庞爷的亲随。

一日,庞爷带王宗进了杭州藏春楼。

王宗约略知道妓院是什么样去处,一进门便十分的不自在。他紧绷绷的样子倒把庞爷逗乐了。你小子张皇什么,没银钱铺床,人家多看你一眼都是不肯的。

王宗说,庞爷,我还是住小客栈等你好了。

庞爷捏捏王宗肩头,笑着说,大爷今天要梳弄小红姑娘,缺个捏脚的,没了开场锣鼓哪成?

王宗不懂“梳弄”是何物,但在觥筹交错、狎戏调笑之间也就渐渐明白了。弄明白之后,王宗心里就一抓一抓地难受。那个水盈盈的小红姑娘可以做庞爷的孙女。在油黑虚胖的庞爷膝上,小红嫩若新茭,灿若朝霞,楚楚可怜得使人心疼。在表面的戏嬉之后,王宗分明感到了小红的怨艾和惶惧。

胡闹到半夜,庞爷醉成一坨泥,被抬进小红的房间。

作为梳弄的仪式,房间里点着一对硕大的红蜡烛。在摇曳的烛光里,小红战战兢兢无法自制。房间里只剩三个人:庞爷、小红和王宗。

王宗不敢正视小红,胡乱张罗一下,便逃也似的要走。

小红细声道,你,你要走啊?

王宗站住,回头细看了一眼小红。王宗觉得小红很像一只无援的啾啾叫唤的小鸟。

要吹熄蜡烛吗?王宗说。

小红急急摇头。

庞爷恶形恶状地哼哼,像要呕吐。

王宗过去扶起庞爷,喊:小红,脸盆!

小红忙不迭去搬来个铜盆凑在醉鬼嘴边。那双白皙的小手在簌簌地抖。

王宗也想大呕一场。

王宗睡在套房的外间,心神不宁,怎么也睡不踏实,耳朵情不自禁地捕捉内房的一切细微声响,胸口憋闷得难受万分。

“鲜花插在牛粪上”确是人世间的一种大悲哀,会使有良知的人悲从中来,怒从中来。

内房传出庞爷放肆的鼾声,使人没法不联想到垂死的猪猡。庞爷也真有点猪的形态,特别是那肚皮,毛茸茸,油腻腻,皮宽浪荡的,和刚刚生了十六头小猪崽的母猪没什么两样。醉鬼一声一声的鼾,空气被一点一点地弄脏,可以想象,内房已是酒臭冲天了。听声息,醉鬼一时不会醒来了,不醒就好,小红就免罪了。只能这么得过且过了。

王宗这么想着,稍稍轻松了些,不久便朦胧睡去。

王宗醒过来时,发现摇醒他的正是小红姑娘。

小红做个“别声张”的手势,低声说,我被他的呕吐弄脏了,你能陪我去下屋吗?这里没有洗涮的地方。

王宗听庞爷的鼾声平稳多了。

我一个人走夜路,怕。小红说。

王宗就陪小红下楼。

过道里并不黑,不少房间里还有迷离的灯光。这间那间漏出来一些隐约的男人女人的浪声浪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淫荡邪恶肮脏的气息。金钱每天都在这儿制造着罪孽。

小红慌乱得像一头被迫逐的小鹿。看得出她在努力地掩饰自己的脚步声。

转过两个弯,过道更窄了。小红熟练地打开了过道尽头的一扇小门,回身一把将作愣的王宗扯了进去,随即又闩了门。

王宗惊疑:怎么了?

小红汗涔涔的两只手按住了王宗拔门闩的手。大哥,别,这才是我自己的房间。

没点灯,月光水似的注满了小屋。

小红呜咽起来,呜咽里夹着她的诉述。爹娘把我卖到这里,进来时才十岁,我命苦哇。可我实在不甘心把我干干净净的女儿身给那个臭爷。给了他我会恶心一辈子,后悔一辈子。

王宗知道自己在出汗。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得回去。

大哥,庞爷醒来过一次了,他醉熏熏的以为梳弄过我了。他其实并没有弄脏我。没有。大哥,我让你到这里来就是宁愿把我的女儿身子给你的。

给我?给我什么?

小红奋力把王宗的手扯离门闩,一头扑在王宗的怀里。你别装了,你可怜可怜我,我真的不甘心……

小红在王宗的怀里伤地心呜咽。这被压抑的呜咽,这伴着浑身哆嗦的彻骨的悲哀是没法假装的。

红色披风从小红肩头滑落到地上。一个颤栗着的火热的身体死死地攀缠在王宗开始坚实的躯体上。有一只湿润而火热的小鸟喘息着,慌乱地在王宗的脸颊上拱着,啄着,寻找着。

当王宗好不容易集聚全身的力气要把小红推开时,那喘息着的小鸟找到了王宗的唇。一股强大的电流从唇间轰的一声突进王宗整个身心。积累了十七年的全部力量在这一瞬间化解殆尽。王宗没有弄明白他和小红是怎样倒在地上的。

那个红披风恰好铺在他们身旁。在朦胧的月光里,这红披风看上去犹如一个黑色的洞穴。王宗知道他稍一疏忽便会掉进这个无底的黑穴。

电流弥散,王宗终于又能说话。不,不能。

小红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不能。恨他们,恨他们!

恨谁,他们是谁?

恨那些富人,那些有钱的人。

王宗十七年中积累的那许多屈辱和苦难倏地拧成一根线。这根线一下子就连通了两个苦孩子的心。他觉得他听见了一种声音——庞爷付给鸨母“开苞银”时点银元的声音。叮,叮,叮……对,恨他们,恨他们。

小鸟又找到了王宗的唇。

这一次掀起的狂潮更见剧烈。王宗觉得全身的器官都在膨胀,全身的骨头都在溶化,飘起来,一浮一浮的不辨上下。王宗痛苦地唤了一声。火山爆发了,然后迅即冷却。十七岁的男人还太脆弱,经受不起如此巨大的魂魄震荡。

你怎么了?

不知道,不知道。

小红悲从中来。我的命好苦。

小红的泪滴在王宗脸上。

王宗的身子凉下来,脑子清沏如水。

不能在此久留的。那个醉鬼说不准会突然醒来。

过道里空荡荡没一个人。只有一只黑包的猫疾走如飞。楼梯上铺着紫黑色的地毯,地毯上有一块肮脏的手帕。

那对硕大的红烛还在无声地燃烧。两朵火苗恍若鳄鱼的眼睛。

藏春楼的夜没有真正的宁静。欲望之火在这里彻夜燃烧。

沮丧的王宗仿佛中了毒箭,弄不清自己睡着还是醒着。

在黎明到来之前,王宗听见内房有了搏斗的声音。在庞爷混浊的笑声里,小红裂帛般尖叫了一声。

庞爷呓语道,花呢,我的那朵绢花呢?

王宗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庞爷的书房里有几个装满了绢花的箱子。各式各样的白色绢花上都染了一些紫色或黑色的污迹。王宗问过庞爷,要这些难看的花干什么。庞爷邪笑着说,你会明白的,这是我一生的功绩。我到这个世上来就是来收集这些花的,死了,就把这些花垫在我的棺材里。

庞爷在次日中午离开杭州去湖洲。临上船时,庞爷发觉一把名贵的折扇忘在藏春楼了,便差王宗去取。

王宗在走进那个终生难忘的华丽房间前,隔着门帘听见了小红和另一个女人的对话。这一段对话非常深刻地影响了王宗此后的生涯。

我恨这帮有钱人,我会报复这些鬼东西的。这是小红的声音。

报复?可以,但你怎样报复他们?说这话的女人嗓子像公鸭。

我咒他们不得好死。

公甲粤风尘味十足地笑起来。告诉你吧,报复有钱人的最好办法是你也有钱,而且比他还多。懂了吧?我的好妹子。

4

亭少爷的人面疽时好时坏,但总的说来并未进一步恶化,挺着过了夏天和秋天。到次年春天,就有了收敛的趋势。不料,一到夏天,又溃烂开来,时好时坏的几乎重复了一遍上一年的病程。

如此反复折腾了多年才收口痊愈。病程太长,深刻地伤了筋骨,非但留下了丑陋的疤痕,而且殃及了整条左腿的生长。左腿无法与右腿同步长大,而其时正是亭少爷拉身架的青春岁月。这就糟了。

当亭少爷长成为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时,他的左腿还停滞在十三岁的规模,而且干瘪如一截枯柴。少爷成了瘸子,一走动,犹如浪里舢舨。

亭少爷整天整天不和人说话,只和一条狗说话。那黑狗名叫奔儿,眉眼凶恶,人说有藏獒的血统,每天吃血淋淋的羊肉和活兔子。除了书童小三和管家陆胖子,连镇老爷也不大敢走进亭少爷独住的东偏院。

镇老爷自己当儿子的先生,每日下午在书房开课,无非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镇老爷的儒学根基尚可,尤爱《中庸》,摇头晃脑地把个“天、性、道、中”说得滚瓜似的。

教的认真,学的无心。亭少爷日日心不在焉。听讲时目光散漫,答问时不知所云,背诵时只有前三旬,再无第四句的。

镇老爷不免动怒。少爷对父亲的训斥一脸漠然,仿佛一句也没听懂。少爷从不正眼看父亲,偶有一瞥,全是蔑意。镇老爷最怕见儿子这种蛇一样冰凉的目光了,一见儿子这种目光,便会条件反射地咳嗽,咳得非常急迫,非常粗糙。

有几次,镇老爷实在想把手里的水烟筒掷到儿子的脸上去,砸死这孽子绝后算了。这种疯狂的念头每一次都被压住,化作一阵伤彻五脏六腑的战栗和呼天呛地的咳嗽。有一块心病铁砧一样镇在他的意识深处。为了节省几个小钱,他葬送了儿子的腿。这个无法挽回的事故彻底暴露了他的吝啬、迂腐、愚蠢和心术不正。

一次,镇老爷从涕泪交加的咳嗽中缓过来时,儿子一连问了他三个问题。

你要我用心读书,我问你三个问题。历古至今有拐脚状元公吗?有拐脚解元吗?有几个瘸脚秀才?

镇老爷无言以对,便继续咳。

亭少爷无声一笑,然后一瘸一拐向书房门走。

父亲忍住咳,哀哀叫一声:亭儿,亭儿啊。

亭儿没回头。

“砰”的一声关门声激起老爷更剧烈的咳嗽。

这“砰”的一声之后,镇老爷就预感到了

季家偌大家财会败在这阴毒的儿子手里。

镇老爷不甘,左思右想,想出一个古老的计策:赶紧觅一个能干漂亮的儿媳。应当说,这个古老的办法尤其对于那些孤僻的少年郎来说是卓有成效的,自古以来屡试不爽。这些后生受创的、被扭曲的心灵总是渴望女人的抚慰和修复。

镇老爷挑三捡四地为儿子觅到了一位能干美貌的女子。这位名叫沈静的姑娘并非富户名门之女,而是一家小酒店的碧玉。沈静姑娘有一手上等女红,还有一手家传的烹饪技艺,给她一条鱼,也就可以弄出一桌菜,而且每一道都有名有典。

婚事操办算得上热闹。这一切当然无需亭少爷操心的。

直到要行大礼了,亭少爷才被叫出东偏院。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然后新人以红缎带相牵共入洞房。进洞房这一段红毡铺的路对亭少爷来说很是烦恼的。他生平最怕的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路。

管家陆胖子早有安排。他一反常例起用书童小三作为男宾相。亭少爷在走路时姿态自然地把臂肘搭在矮矮的小三肩上,这就可以大大减轻身体的摇摆。为此,陆胖子甚至在事前让少爷和小三预习了几遍。

和预习不同的是小三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绸衫。亭少爷在小三肩上着力时,臂肘滑落。虽然小三敏捷地扶了一下,少爷还是踉跄了两步。

亭少爷在丝弦声中听见有人发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声。笑声像蝎针一样剌入少爷脆弱的神经。

陆胖子注意到了这一些,找到一个说话机会时,很随意地提到大厅里刚才有个女客挤掉假女髻引起哂笑的新闻。陆胖子这一苦心补笔对少爷不可或缺。少爷逼自己相信了陆胖子,相信那笑声并不是针对他的。

陆胖子说这些话时.闹新房的客人已散去。少爷注意到新娘听到这个新闻时掩口窃笑了一下。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人,少爷想。

揭开红兜头之后,少爷发现新娘很是标致。眉是秀细,眼是很亮,唇是那种水分很多的樱桃。

夜是深了。外边隐约传来管家陆胖子熟悉的咳嗽声,还有熄灯灭火,关门落闩的种种熟悉声响。这些声响总使少爷觉得这个世界的和平安宁,井然有序。少爷感到踏实,感到饱满,感到一种甜滋滋的幸福。

新娘未及卸完盛装,就被新郎拥入怀抱。新房里只有粗细不同的两种喘息声,以及肌肤相触,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长吻使这对年少新人几乎化作一滩泥。两人谁也没弄明白身上的衣服是怎么脱掉的。世界变得无比温情,无比滋润,无比简单。

窗扇就在此时咯啦一响。

两人受惊,屏息静听。

又响了一下。是风。

少爷昂起头来看窗。是哪一扇窗呢?

床与窗之间隔着一道粉红色的纱幕,纱幕与窗之间挂有一盏红色的灯笼。这一团盈盈的、朦胧的光为新房创造了一种幸福、甜蜜、喜庆的情调。

新娘说,是风,窗子没插闩。

亢奋中的新郎希望立即排除这个扫兴的干扰,掀被下床说:我去插上。

插上窗闩走回新床时,少爷才想起他丑陋的左腿。新娘低唤一声,又噗哧一笑。少爷立刻感受到了惊诧、嘲讽和调侃的复杂意味。少爷觉得自己膨大的身心像破裂的水管,即刻萎瘪了。

这真是一声要命的笑。

少爷又从头做起,尽力振奋。

却一切都成为了徒劳。

少爷恨声道,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

一声被认为是嘲讽的笑揭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这魔盒里积压了少爷多少年来深刻的自卑。少爷的身心被自卑的雾障所笼罩。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沮丧使这道雾障愈加厚重。到后来,任怎样的锤击也无法击出灵性的火花了。

这一次,镇老爷不惜银钱为儿子求医觅药。所有的药石皆如泥土和水。

少爷在新婚半年之后,把妻子逐出东偏院。除了小三和陆胖子,没人敢闯入东偏院。少爷每日价纵容他的爱犬奔儿在院子里追逐兔子或鸡,欣赏这条有藏獒血统的凶残的狗血淋淋的屠杀。

亭少爷变得越来越暴躁和歹毒。

小三遭到少爷一顿毒打之后被逐出东偏院。取代小三的下人接二连三被一一逐出。只要谁不小心把眼光在少爷的左腿上停留,亭少爷就没法容他。

无奈,陆胖子亲自担当起侍候少爷的责任,每天的第一件事便是买进十只公鸡或十只兔子放进东偏院。

东偏院飘荡不散的血腥味坚定了镇老爷的一个决心:除掉奔儿。

他在某个黄昏把胖子叫进他的书房,把一个红布包儿交给管家。陆胖子认得这个红布包的。这是当年江西郎中用剩下来的砒霜。

陆先,这包里是什么,你清楚。老爷说,你去把那条恶狗除了。我季家清净府第容不得这逆畜。

胖子总是为难:老爷,若是,若是……弄不了,少爷会……

镇老爷把水烟筒重重地筑在桌上;我已经想好下一步了,你去办就是。

胖子沉吟一会说,我想出个圆滑一点的办法了。

你是说把砒霜喂给那些公鸡?

胖子叹一声:嗨,老爷到底是老爷。说实话,我不想让小主人恨我。

镇老爷笑一笑,不再说什么,捧起紫砂壶浅浅抿了一口茶。

陆胖子在心里思谋:能不能不用砒霜呢?

次日,陆胖子去东偏院放兔子时还带进去一条肥硕的母狗。陆胖子装作气忿的样子,在院子里追打那条母狗。哪里窜来的野狗,哪里窜来的野狗啊!

少爷阻止了胖子,胖叔,你别管吧,我放出奔儿来收拾这条野狗。

在这个大门里,亭少爷唯独对陆胖子还抱有好感。当年请来江西郎中的就是陆胖子,若是父亲不抠那几个臭钱,那郎中肯定能治好自己的腿,那个生同样毛病的王宗不就很快治好了么。

亭少爷纵容奔儿去咬母狗。奔儿,咬死它!咬死它!

奔儿早已嗅到了发情母狗的骚味,在笼子里狺狺骚乱,咻咻喘息。笼门一开,这条正在发情的公狗便箭一般射了出去。

这一次,一贯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奔儿违命不另。两条狗很快连在了一起。

奔儿的公然违命已使亭少爷勃然大怒,当着他的面与母狗苟且对无能的他来说更是一种恶毒的嘲弄。少爷气到发抖,操起一根棍子要去结果可恶的叛逆。

陆胖子急忙拦住:少爷,且慢,两头狗是不认主人的。

少爷吼着:打死它!打死它!

这正是陆胖子想干的。胖子在内心里并不高兴,而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少爷正是按着他的预想的在表演着,而这一预想是把少爷当作一个畸形的、变态的废人的前提之下进行的。胖子在茶肆里听过太监追杀两头狗的传说。

陆胖子叫来小三等下人,让他们用一支长竹竿把两头狗抬走。这是对付两头狗的传统的、恶作剧式的残酷办法。

陆胖子指挥一场杀戮。把狗抬出后门去抛进河里,然后用竹篙捅死。

少爷监斩官似的去后门口观看这个残酷的行刑过程。

无法摆脱的奔儿对着主人惨烈地哀号。

狗被抛下河去,一支支装有铁杵头的篙子扎进狗的身体。

河的对岸站着一个看稀奇的年青人。他

的手里攥一把鱼叉,腿间悬着一个鱼篓。肥肥的裤管一直卷到腿根,小腿上粘着几片水草叶子。

少爷很是羡慕打鱼人那两条颀长、健壮、匀称的腿。

两条狗已经没了声息。它们死也没再分开。

陆胖子在心里默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少爷在心里说,奔儿,你死得可真风流。

那打鱼人大声招呼,亭少爷,大管家,这对风流狗你们不要啦?

陆胖子觉得这后生好生眼熟。

打鱼人说,两头狗的榫头可是难得的补药呢!

小三说,啥榫头啊?

打鱼人哈哈大笑,笑得狎气。

陆胖子认出来了,嗨,你是王宗吧?

这人正是王宗。

季府在翦除恶犬的同时引来了一个从远方归来的王宗。

这是老天爷和季家开的一个玩笑。

5

亭少爷把王宗留下当亲随又是出于一种变态心里。他要让这个人不断地提示父亲——老头,你对儿子负有不可推诿、无法弥赎的罪责!王宗的双腿也是少爷一个梦想的写实——我本来也是有这两条健康的腿的!除此,少爷还想当然地认为,患过同样病,且是由季家为他治好病的王宗是不会耻笑他的病腿的。

至少最后这一点是少爷想错了的。

如今的王宗不复是被镇老爷召来充作医疗试验的王宗,不复是鸿运饭店那个一身汗污的灶口工,也不复是在女人面前手足无措的小跟随了。那个庞爷已经透彻地改造了他。

王宗一口一声少爷,心里却在一遍遍地嘲笑着跛足,翘脚,瘸子。

少爷平时一个人在东偏园吃饭,这天午饭破例与父亲同桌,为的是向父亲提出留下王宗的事。

少爷想到的几点镇老爷也想到了。留下王宗利弊皆有,老爷一时定夺不下。

陆胖子问王宗这几年来的行状。

听说王宗曾在鸿运楼学过厨.镇老爷倒有了些兴趣。说,你能下厨做一道拿手莱来?

王宗说,不必下厨,便可立马做一道出来。

原来这厮背着的鱼篓里有几十只青虾。梅子河水好,青吓长得精神,肉质白嫩,外壳透明,号称水晶虾。

王宗先把虾洗净,装在一只海碗内,又取另一只碗对合了,稍露缝口。取高梁酒经缝口灌入有三、四两光景,把缝口合上。听得碗内噼啪乱响,是虾们在烈酒内挣扎。等一等,没了声响,把盖碗揭开,里头的_虾已成酡红色。调白糖、酱油、香醋为汁,又下些姜末在汁内,另外置于碟内作为蘸料。酒呛虾已成。

这一番操作熟练得很,看的人都在心里喝彩。实是有些野趣的。

少爷先动筷尝一只,拍案叫好。

都尝,真的鲜嫩十分。

镇老爷见到儿子神采飞扬的样子,暗想,夫子日,食色性也,说不定可以食趣来纠正邪气的儿子呢。当下同意留下王宗。

王宗此日便挟了铺盖来到季家。

这天,王宗要把庞爷的“双蹄会”搬出来让少爷见识见识,下厨做好了红烧酱蹄。

王宗就结识了季府的厨娘七姑。

开头,王宗不曾留意七姑。二十多岁的小伙不会留意四十上下的半老女人,何况七姑不见得有什么出色之处。

没讲几句话,王宗就知道对方是个寡妇。急于让陌生男人知道这个似乎不必。王宗不介意,正忙着张罗酱蹄。

猪蹄初煮之后要进一步除毛。七姑积极帮忙,和王宗对坐着料理猪蹄,摆开了促膝长谈的架子。

王宗,王宗,你说你手里的猪蹄是公猪的还是母猪的?七姑说。

王宗说他没考究过这个。七姑断定是公猪的。王宗问是不是从毛的疏密粗细来判断的。

七姑诡秘一笑,说,我不用看,只要闻一闻就知道了,和人一样的,男人身上自有一种味道。

王宗嗅嗅自己的手臂。

七姑咯咯笑,说,男人的味道只有女人才闻得出的。

王宗说,那女人的味道只有男人才闻得出的,对不对?

七姑说,你是蛮聪明的。

原来,那两只善解人意的手又转移到了左脚。这残脚的感觉远比另一只脚敏感得多。

王宗昂首一嗅,说,咦,我怎么闻不出你的女人味呢?

七姑本来会说只有夜里才闻得出的一类话,不想陆胖子不知趣地走进厨房来了。

王宗在离开厨房之前比较仔细地看了一眼七姑,看了一眼之后心里咕了一句:这老寡妇,嘿。

俟少爷洗过澡,生到香妃榻上,王宗把酱猪蹄端了上来,少爷,这时候啃酱蹄是最有味的。

酱蹄干爽结实,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少爷打算给一点王宗面子,说,好,我尝一块吧。

王宗说,少爷,慢,且听我再说几句来。

便将“双蹄会”的妙处说得天花乱坠。

成天恹恹的少爷难得有了兴致。

事到临头,王宗才发觉有了一个疏忽:亭少爷的左腿怕是不能接触的。到此时,王宗已没了退路,只能试探着办了。

少爷把酱蹄已啃得津津有味。

王宗说,少爷,你闭上眼试试,更有味。

少爷闭上眼,感觉到自己的右脚已在王宗双手的抚慰之下,一惊,睁开眼睛。

王宗说,少爷,我是学过推拿的。你闭了眼细细考究我的手法吧,也不要忘了酱蹄罗。

少爷又闭上眼。

酱蹄有咬劲,耐嚼,唇舌的感觉很是丰富。这蹄子倒真的不好煮得太烂的。脚上的感觉也很丰富。十只体贴人的手指不断地把感觉注入,又不断地把感觉引导,引导着然后给予一种愉快的渲泄。

少爷觉得自己变作了一根快乐的经脉。这经脉的一端在舌尖上,另一端在脚趾上。两端都有丰富的感觉慰抚着,整条的经脉在快乐地蠕动。忽然,快乐的蠕动强烈起来。少爷轻哼了一声。

少爷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琴弦,随着那手指的拨动,弦在震颤,在鸣响。

残脚是少爷自卑的根源,他不容许任何人注意,就更别说接触了。少爷在不知不觉中把残脚托付给了王宗,意味着让王宗走进了他封闭了十年的小世界。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会对王宗产生一种依赖。

王宗洗过澡之后,亭少爷让王宗穿上他的衣裳。

王宗不解,还惶恐。

少爷说,我要看看没有残的我是怎样走路的。你背对着我向前走,向前走。

王宗回到少爷身边说,少爷,不要难过,老天爷是不会让一个人十全十美的。十全九美的人已经是世界上最福气的人了。你就是。

你呢,你是十全十美的。

不是,我是只一美,我有两条腿,其它的都不如人。

那我用九和你换一。你肯不肯。

谢天谢地,可惜老天爷不允许人与人换。

唉,老天爷真可恶。我别的不要,只要你这么稳稳地走路。少爷又沮丧起来。

王宗想一想,说,少爷,我至少可以让你在这个院子里稳稳地走路。

你?

是的,我有个办法。

不久,东偏院每条道路的中间都加了一条“路上之路”。凸字形的路果然使亭少爷能够稳稳地走路了。

这是王宗的创造。这个院子被后人称作凸园。

还增建一个水院门。院内的荷塘与院外

的梅子河被沟通。水院门的上半部分是铁板,下半部分是铁栅。打开门,泊在荷塘的船便可驶入梅子河。童谣有“拐脚登船跳跳板”一句,是很伤人的。有了这水院门,亭少爷不再怕外出。

季家的那条催租船整修之后被少爷称作红船。

船要摇得远远的,远到没人认识少爷的地方才好。

王宗本想让红船上的双蹄会恢复庞爷的原版,唤上红船的妓女都得带着他们最拿手的乐器。这个计划根本没法实施。红船每一次外出,镇老爷都让管家陆胖子跟着,一切支付全由他一手把握。

亭少爷不是庞爷,手里没有一点财权。

对那个庞爷,王宗是憎恨的,同时也是钦佩的。王宗费尽了心机,最终还是没玩过老奸巨猾的庞爷。那一次,庞爷对他说,小子,你或许也是明白的,这一次我本来是可以把你置于死地的。

庞爷说的是真话。王宗打了个寒噤。

庞爷对王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子,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因为你不久会比我强。

王宗几乎两手空空回到家乡,就想到了和他发生过纠葛的季家。那天后门口的巧遇并非一个巧字便可概括,即便没有杀狗事件。王宗也会在中午时分背着些活虾闯进季家府第。可以说镇老爷出钱治了他的脚,也可以说镇老爷把他作了一次试验品。但是,他到季家来不是报恩的,也不是复仇的。他只是来寻找变成富人的机会。

他原以为挽住少爷就可以了,现在他发现恐怕不行。镇老爷牢牢地把持着季家的全部家财,严密得无隙可乘。镇老头子对金钱抠得可笑,可恶。陆胖子对老主人忠诚得可笑、可恶。

沮丧的时候,王宗才去找七姑。

幽会的地点总是在连着厨房的那个肮脏不堪的柴房。其时,厨房里总是弥漫着蒸酱蹄的酱香味儿。好闻的酱香味进入柴房和柴房浓稠的霉湿味混合之后便成了一种近似于腐尸的臭味,令人作呕。

这一次,七姑率先向柴房走去时,王宗说,不,别总像猪狗似的往那儿钻。要去就去你房里。

七姑说,死小鬼,被人撞见不得了。

王宗说,我不怕。王宗想,我真的不怕,大不了离开这个鬼地方。看来我是该另谋出路了。

七姑不由分说就把王宗扯进了柴房。这种时候.七姑的气力很蛮,王宗大多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在柴房里,七姑最恨的是王宗身上的衣裳。

看见那个熟悉的发臭的墙角,王宗心里直烦腻,想退出来,却被七姑死死地缠住。

正尴尬,一匹被追逐的猫从柴房的破门洞里窜了进来。门随即被撞开,追赶偷嘴猫的是矮墩墩的小三。小三现在成了镇老爷的亲随。

七姑身上还算完整,抱起一捆柴,咒骂着猫,迎着小三走出来。

小三并不惊讶,平静地说,七姑,老爷叫你马上去他书房。

七姑便跟着小三走。

王宗没整理好衣裳。小三又回来了。

小三在柴房门口说,我告诉你,七姑是老爷的人。听老爷对她说过,只要她怀上孩子,就收她入房。

王宗想,贼寡妇,把我当猪郎了。

6

在镇老爷的严令之下,少奶奶沈静搬回东偏院。

亭少爷依然无所作为。

月光下,少爷在东偏院的凸形路上久久踯躅。这么走着,他有时确会淡忘了自己的残足。保持着这样的心境走回房去。可惜他总会在走进房后想到窗子关了没有的问题。这么一想,躲藏在他心灵深处的那头名叫自卑的魔鬼便会破窗而出,使他全线崩溃。崩溃反过来又纵容和豢养着那个魔鬼。魔鬼是日益壮大,日益肆虐了。

少爷常在他的书房过夜。

在少爷的书房找不到一本书。他认定自己的这条腿是被父亲书房里那些书葬送了的。亭少爷决定在父亲去世之后,一本不剩地焚毁那些可恶的书卷。和秦始皇相反,他最不会放过的是那些医药书。

书房隔壁的夹厢已改建成为一个浴室。浴池大到可以同时躺下十个大汉。上午喝茶,下午乘红船出游,晚上泡浴池。这就是少爷一天的功课,号称“三水”:皮包水,漂水皮,水包皮。“双蹄会”是少爷一天生活的高潮。他要向残脚索回尽可能多的快乐。

有一天,少爷向王宗透露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秘密。如果少爷说的是真的,那么结婚半年多的少奶奶依然还是一位贞洁处女。这一点使王宗十分兴奋。当然,他得彻底遮掩这种兴奋,作同情状,作忧愁状。

在看到少奶奶沈静第一眼起,王宗就存心在以后的某个机会把这个女人拥入怀中。这个丰腴的女人和藏春楼的小红很有点相像。这一点唤醒了他内心深处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愫。他曾想过,当他成为富人之后,去藏春楼把小红赎出。这么想过之后,他又会犹疑,小红毕竟已成了百家抱过的琵琶了。

在改造夹厢成为浴室时,王宗在房梁与墙壁的交接处巧妙地留了一条隐蔽的缝隙。浴池的炉口在夹厢后一个小披间,里头堆满了劈好的树柴捆。只要爬上柴捆垛,那道缝隙便可用作窥视。

少奶奶偶尔也来到这儿洗澡。这种时刻,王宗的内心躁动不安.在浴室隐隐传出的水声里,臆想着那个贞洁美丽的胴体。当然是一丝不挂,白皙细致如同罕世精瓷,光洁柔润如同名贵丝绸……什么东西也是不能与人相比的.都比不上,只有人体是温暖的、滋润的,每一处都灵性十足,每一天都薪鲜无比。

这时候,只要绕道走进小披间,他就可以真实地窥视到预想中的全部。而这种时候,他注定是坐在小凳子上为少爷捏脚。从庞爷那儿引进这个迷人的双蹄会,他当然是大有用心的。如今,他对此举不再得意,只有厌恶。

有一次他差一点就成功了。推说拉肚子.他中断了捏脚,飞快地溜进小披间。不料,小披间里正在展开一场火灾的序幕。火从灶口蔓延出来,引燃了柴捆堆。他气急败坏地从太平缸取一桶水来把火头扑灭。水头却恶作剧地把这桶水的一部分化作满屋子的水汽。他只得仓皇逃开,要不然,他会被呛得大咳,水汽还会通过那个缝隙窜进浴室,惊动里头的少奶奶。

缝隙到底有没有被发现呢?

王宗小心地在少奶奶的眼神里地觅着蛛丝马迹。似乎没有。这位十八岁少女眼中绝无半点怨尤和落寞,更没有期待接纳什么的消息。在丈夫同在的场合,这位出身小酒店的少奶奶可以和王宗大大方方地讨论一些烹饪技艺,却从不开一句玩笑。

女人的端庄一点也没动摇王宗的信心。使王宗烦恼的是亭少爷对他的过分依赖。使少爷依赖是王宗的初衷,但过分的依赖几乎使他失去全部的行动自由。只要醒着,少爷几乎不肯让王宗走出他的视野,仿佛下决心要把王宗变作他的尾巴或者影子。

浑浑噩噩的少爷在某些方面却心明如水。少奶奶搬回东偏院之后,陆胖子便让王宗搬住到他的隔壁房间。板壁七穿八洞.王宗彻底可闻陆胖子猪一样的鼾声。无论霜下雨落。少爷也不会忘记亲自在王宗离开东偏院后关闩院门。少爷明白王宗是个血气旺盛的小伙。如果少爷不明白这一点的话,这个凸园的故事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王宗收拢起对少奶奶的妄念,不断提醒

自己进入季府的初衷。他思谋着如何推进他的计划。

一日夜深,在少爷插上院门门闩后,王宗敲响了院门。

少爷复开院门问有什么事。王宗便把小三在柴房门口告诉他的那番话像米粒一样一粒一粒地灌进少爷的耳朵。

王宗说,这是我亲耳朵听小三说的,听来的事未必可信。

少爷说,不管是真是假,我明天就把那个寡妇逐出家门。

王宗说,老爷要填房也是正当的事情,你阻止不了,你这么做可能反而会促成了七姑。我听说四十岁的女人还是可以生孩子的。

少爷默了一会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老贼。

王宗说,少爷你不必如此,万事总有个对付的办法。

那你说说看,怎么对付。少爷急了。

王宗不想把一个成熟的计划草率说出,赖皮地说,要不,你就把七姑嫁我算了。

少爷没心思开玩笑。

我们再想想吧。王宗说。

少爷关上门,又开了门,对王宗的背影说,王宗你过来。

王宗回身走拢。

少爷说,我明天去和老贼说,把梅香丫鬟嫁给你。

王宗双手乱摇,不要,我真不要。

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嘿,拐子,我要的是你的妻子。

7

季家百年以来富甲一方,历代当家人都是既会敛财又会享受的角色,还留下了一些仗义疏财的故事,使季家有声有色,名播百里。

到了镇老爷手里,家风有变,敛财贪婪,财源却反见涸涩。待人待己都过分吝啬苛刻。亭少爷治病这件事已成一方口碑。镇老爷为了省钱不肯续弦,宁愿与厨娘婢女明铺暗盖这件事后来也为众口传笑一时。

少奶奶沈静睡的这张床是她一生中见过的做工最为精良,年代最为悠久的。床座连同床架都用一种色泽暗红、质地细实木料的制成的。雕刻精美的福禄寿禧、梅兰竹菊展示了床的工艺价值。这床当然是祖传之物,生性小器的季品镇是决计不会置办这么贵重的家什的。

婚床是初为人妇的女人对夫家的第一认识,有着多种的象征意义。新婚之夜,沈静坐到这只床上,红盖头尚未挑去,就有了一种有恃无恐的坚实感和青云平步的幸运感。真是一张好床。

如今,沈静一坐到床上,内心就会生出无尽的沮丧。一钻进被窝,也就感觉自己成了一粒肿胀的蛹,一粒渴望化为蛾,化为蝶的蛹。却总是化不成蛾,化水成蝶。她在每一个黑夜深处都听见身体内有一种类似锯木的声音。那是蛹在憔悴,在于瘪,在老去的声音。

为人妻作人母于每一个女人都是无师自通的,如同鸟儿要飞,马儿要跑,花朵要开放一样合情合理,不可遏止。

最近一次回娘家,她终于鼓足勇气把自己的苦恼和迷惘对嫂子说了,甚至直说了“肿胀的蛹”的感觉。嫂子说或许亭少爷也是一粒茧中的蛹,等待着人帮他揭破那层茧壳呢。嫂子密授了一些话,直听得沈静将头沉到膝上。

回到季家这几天,她每晚都想按嫂子说的去试一试,每一次都在最后一刹那泄了勇气。

又一个夜晚到来了。

她自觉这一次的勇敢比以往大得多。她先在被窝内脱下所有衣裳,而且一下子把被子揭开,想象着揭开包裹自己的那张茧,想象着蛹开始了化蛾化蝶的过程。她走下床来,站到一面镜子之前。镜子里站着一个晶莹生辉的裸女。她吃惊。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但没想到她的美丽仍在发展。她不由得流了泪,一方面为自己的美所感动,另一方面是因为受到忽视而生的怨艾。她跪下,对着镜子里那个美丽的女人说,今晚我豁出去了,否则我太对不起你。

她在房间时点了一支檀香。房间里不久就弥漫了一种使人精神一振一振的异香。她穿上一袭粉色的、薄如蝉翼的纱衫,躺进被窝,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她知道亭少爷这时候必定在院子里的凸路上散步。

沈静这时候的心境如同一个待考的学子,企待开考时刻到来,又害怕开考时刻到来。

也终于听到王宗的声音从院门那儿传来。“少爷,那我走啦.你歇着吧。”少爷含糊应着,接着便是闩上院门的声音,然后是那种非同寻常的脚步声。

她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在簌簌发抖。

脚步声近了复又远去,好像是朝后院门走。

久久不见少爷回房。只有蛙声如鼓。

檀香早已燃尽。

月亮开始西沉。

沈静终于想起要有所作为了,点上灯,喊着,梅香,梅香。

梅香在隔壁睡得死沉。

沈静穿上衣裳去拍门,梅香,梅香快起来。

主仆二人走出屋子时,月亮害怕似的钻进一朵灰色的云。荷塘那边的蛙鸣戛然而止。没有风,所有的草木都肃立不动。一切都屏息着,仿佛在等待一个事件的发生。没有风的夜总是有些怪诞,总会出一些奇怪的事。

亭少爷就在这样一个夜晚被人绑架了。

索价的牒子是用一枚七寸长的钉子钉在后院门的门楣上的。不用惯用的匕首而用长钉是一种更实在的威胁。如果三天之内不去赎票,超限的第一天,长钉会钉穿少爷的手掌和脚掌;第二天会被钉穿肚子,第三天会钉进太阳穴而毙命。牒子最后署名是一个不封口的圆圈。此乃传闻中黑龙帮豁鼻子五爷的代号。

按照牒子的警告,季府对外封锁消息,更不敢报知官府。

镇老爷在一夜之间平添不少自发。到第三天傍晚,镇老爷才下了赎票的决心。亭少爷毕竟是季家唯一的传人。

镇老爷把自己关在房内,和他的那些金条一根一根痛别。这些金条差不多是季家全部藏金的三分之一。镇老爷逐一舔着、抿着、吮着他的宝贝。金有金的味,银有银的味,镇老爷认定这是人间最美的味道了。

舌尖开始滴血时,镇老爷无可奈何地结束他漫长的告别仪式。

按照牒子的规定,只可一人去送赎金.时间在夜半三更。

镇老爷当然选定了他最信赖的陆胖子。

时近三更,镇老爷率王宗、小三送陆胖子一直到笠帽渡。

江南水网地区,一些地处偏僻的渡口是只有渡船,没有艄公的。船上拴有两根长长的绳索,一根系在此岸,另一根系在彼岸,人在船上拉动绳子便可渡河了,人称拉拉渡。梅子河到镇外,河面愈见宽阔,河上的笠帽渡便是一个拉拉渡口。

快近渡口,王宗提个灯笼紧走几步,先到渡口,俟其余三人到达时他已经拉动长绳,把浮在河心的渡船拉到岸边。

听得王宗惊讶地说,老爷,老爷,渡船上钉着牒子呢!

急走拢去,果见船头上用一枚七寸钉钉着一张黄纸牒子,上写:把东西放渡船上,击掌三下,有人会拉船去,人不得上船。闻对岸三击掌,票已在船上,决不失信。

宽阔的河西白弥弥地浮着水雾,这些水雾是黑森森的水里生出来的。对岸是个杂树林子,月光下鬼影似的怕人,看不见活物。

镇老爷沉吟一会,没法可想,抖抖地将宝贝东西放到船上,呻吟似地说,击掌吧。

管家击掌三次。

连着对岸的绳子蛇似地动起来,绷直了。船便无声地向河对岸滑去。

那绳分明是牵连着镇老爷的心的。镇老

爷胸口憋闷,双腿打颤,牙齿答答地响。陆胖子和小三忙把老主人扶住。陆胖子喋喋地劝主人,老爷,老爷,看开些,化钱消灾,化钱消灾,老爷你要想得开。

老爷只是喘,两眼死死地盯着船的远去。

白色的水雾一带一带地在水面上袅袅盘绕,仿佛有许多鬼怪在水面上画着符咒。

一只青蛙大概被蛇咬住了,惨烈地叫几声,之后,河上便归于难耐的死寂。

对岸传过来水声,咳嗽声,然后响起三下击掌声。

王宗早候在拴绳的老树边,听见掌声,便手忙脚乱地拉动绳子,急切之中.他不知不觉已跪在了水里。老爷,我手里有数,船上是有人的。他说。

镇老爷对王宗的真情有些感动。

船从苍茫之中呈现。船上果然有个人影。

人影在河中心唤,爹,爹!

镇老爷浑身哆嗦一下,嘶声叫一声,亭儿!真的是你吗?

爹,是我呀。

父子之间很久没有这么真切地交谈了。

镇老爷哽咽了,说不出话,只有老泪在脸上纵横。

镇老爷是动了真情。他无法想象这是一次假绑票。

此日下午,在凸园的浴室里,亭少爷和王宗有以下一段对白。其时,他们都一丝不挂。

王宗说,少爷,预先讲好了的,东西放在渡船舱板下,我在回来的路上谎说把钥匙丢在渡口了,回头去渡口取那东西……

少爷着急了,咦,你不是回去的么?

少爷,船上没东西,你放哪儿了?

我是放在舱板下的。嗨,你别开玩笑了。

少爷,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没拿到东西,船上什么也没有,我打着灯笼,反复照看过。少爷,是你开玩笑吧,莫非把东西放在河对岸什么地方了。

混帐东西,谁跟你开玩笑了。快把东西交出来。我会赏你的,保你讨老婆成家都够数。

少爷,我真没拿到金条。

再不拿出来,我把你捏碎了,叫你断子绝孙!

哎呀,少爷轻一点,你捏碎了,我还是拿不出东西来。少爷,莫非另外有个人来了个黑吃黑。

不会,深更半夜,谁去那野猫不拉屎的地方,而且只是一转身的功夫。

哎哟,少爷.真要碎了。

这些惊人的话全被管家陆胖子听见了。他正在小披间里检查火烛。那些可怕的声音是通过那个秘密的壁缝从浴室里传过来的。

陆胖子惊诧得久久合不拢圆张的嘴巴。他拧了一把自己,痛的,并非是梦。绑架少爷的竟是少爷自己,看来王宗是个帮凶。除了少爷,渡口那面并无别人,咳嗽的,击掌的都是他自己。明白了,明白了。孽子,孽子啊!

陆胖子其实并没全明白。这个阴谋的主谋不是少爷,而是王宗。这个聪明绝顶的小子策划得几乎天衣无缝。

忠心耿耿的陆管家在去禀报老主人的路上心慌意乱地跌了两跤。在诉说这个可怕的故事时,他的嘴角在滴着血。这些血滴使这个故事听起来更是惊心动魄。

这怎么能相信呢,这怎能相信呢。陆胖子几乎大哭。

镇老爷平静如石碑。

亭少爷和王宗走出浴室时,镇老爷推开了少爷书房的门。镇老爷看了儿子一眼,又看王宗一眼,便确信管家没有听错。

爹,你来了。

老爷,你来了。

镇老爷说,我想洗个澡。

王宗侍候镇老爷洗澡时,镇老爷挺悠闲地说起他前些日子买了一把宜兴紫砂壶,是上品,价钱倒不贵。上品的紫砂壶在起用之前先要养壶。所谓养壶就是使个人不停地用手摩挲。这么养上十天半月,才能“养熟”,养熟的壶有特别的光泽,捧在手里凉滑如绸,特别滋润.特别温存,方有紫砂壶的真正妙处。

镇老爷说,王宗,我想把壶托你养,养熟了我会赏你。听说由童男子来养,壶会更出来妙处。

吃晚饭时。镇老爷把茶壶给了王宗。

王宗捧着这壶,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不知道他中了镇老爷的缓兵之计。

镇老爷派陆胖子密切留心着王宗的一举一动。王宗也稳得住,足不出府,若无其事。

8

一日午饭时节,陆胖子到东偏院传镇老爷的话,让王宗去客厅为客人露一手酒呛虾。

王宗随管家到了客厅旁边一个偏室。偏室和客厅隔着一道格子门。

陆胖子说,王宗你来看看,是什么稀客。

客厅里摆开一桌。镇老爷端坐主位,客座上坐着黑龙帮头领豁鼻子五爷和他的同伙。王宗以前在鸿运楼见过这帮黑道人物。

这时,王宗已预感到会发生故事,一颗心小鹿似的在胸腔里乱撞。

陆胖子说,自从那次绑架,老爷改了一贯作派,决计暗地里和黑道人物搭一点关系。失些小财可保大财,季家在这一带实是树大招风。要不要和他们提起绑架的事,老爷还是犹疑,特地叫我找你商量一下,想听听你的主意。

王宗稳一稳神,说,我一个仆人,怎好管这么大事的。

不,老爷只听你一句话。

管家,你说我能怎么办。

王宗,其实有些事是可以关起门来化解的。年轻人开个玩笑,乃至弄出恶作剧来,也是有的。老爷说他不会计较。

王宗懊悔不及。这十多天里,他尽可以或明或暗地离开这个鬼地方的。鬼符附身似的,竟在这十多天里得意洋洋地摩着那把该死的紫砂壶。

王宗暗暗告诫自己定要镇定应对。只要少爷不变卦,什么人也抓不住把柄。他确信少爷不敢告白,一告白,他少爷自己便成了季家的逆子。

在这一个环节上,胖子是应该把浴室墙缝的事提示一下的。镇老爷事先倒是叮嘱过,要点出这一点,使王宗绝了侥幸之心。陆胖子没有说这一点,他太憎恨这类叛主行为,太动感情容易乱了方寸。

陆胖子推开了通往客厅的格子门。老爷,王宗来呛虾呢。

镇老爷明白王宗并未妥协,颓然靠在椅背上,缓一缓气才抬起目光来,那目光冷如冰粒。王宗,这里倒不要酒呛虾了。你去整理一下红船,等一会五爷要用一下船。

王宗欲走,镇老爷又说,王宗,那把茶壶摩得怎样了?

王宗说,被我弄碎了。

镇老爷说,那就算了。

王宗走出客厅,身后跟上两个五爷手下的黑脸大汉。

镇老爷说,五爷,你得留个牒,我也好有个交代。

五爷留了个牒。字写得不错。

“王宗冒本帮之名作恶,不可饶恕,

千金不赎。”

这一种在江湖上称为血牒,是不索价的。

镇老爷说,管家,明天把这个钉在后门门楣上,然后去报官,说仆人王宗失踪了。

五爷说,放心好了,那县老爷是认得我的墨宝的。

胖子拿了血牒追到红船上给王宗看。王宗,王宗,看这个吧,已经不是开玩笑的事了。你说一句话,还来得及。

王宗说,晚了。

王宗,你年轻轻的,是王家一条根哇。

王宗已想好了应付的办法,笑一笑。管家,我算过命,我能活九十八岁。你放心吧。

胖子叹口气:天!

王宗眉头一跳,计上心头,说.大管家,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王家已留下根了,在少奶奶肚子里。

你胡说什么?

王宗说,再说一句,少奶奶肚子里有我的种。

畜牲!

我是可怜少奶奶。

呸!

船至荒僻处,五爷翻了脸,命手下人把王宗绑了。

刚才的即兴编造启发了他自己,王宗说,五爷,我是奸了季家少奶奶,遭了报复,绑架的事是他们讹造的。我会写那种牒子吗?

仆奸主妇,也是该死的。

不对,五爷,是我行的善。那少爷是个有卵的太监。少奶奶熬不过才找的我。就在柴房里办事,一动,身子底上的柴就簌簌地响。

湖匪们淫笑起来,七嘴八舌打问细节。

王宗即兴胡编,船上笑声不绝。

王宗要的正是这种气氛。扑地跪了,说,五爷,你忘了吧,在鸿运楼我为你烧过羊肉蒸鱼,还有出骨刀鱼。

哦,是你?

是我,我们是有缘分的。五爷,你收下我吧,我死心塌地投在你门下了。

五爷嘿嘿笑问,弟兄们,你们说说,我们这里容得了这种叛主逆贼么?

湖匪瞬时变了脸,一片杀声。

王宗这才慌了。他自以为有一张王牌,便是说出藏金处。没料到湖匪是不容叛主行为的,即使献出藏金来也难活命。这可怎么办?冰凉的汗像一条一条小蛇在身上缠来绕去。

五爷冷笑道,我不会让你死个痛快的,我要废了你,叫人多看看,敢冒我五爷名号的会是怎样的下场。

匪徒们亢奋起来,纷纷出主意。他奸人家媳妇,那就阉了他!把他的脚跺了,让他乌龟一样活着……

五爷说,我不听你们的,我听老天爷的。

匪徒们懂这个,有人立刻写了几个阄子,分别写上手、足、耳、鼻,还有夸张得可笑的阳物,折好了,让王宗自己抓,抓到什么剁了什么。湖匪们喜欢这种够刺激的游戏。

王宗认为他还有一线生机。藏着的那一大注财富完全可以保证他以后的生活。王宗抓阉时默默乞求祖先,就让我丢个耳朵吧,丢个耳朵吧。

这样的游戏太残酷了。

抓到的阉是:左足。

亭少爷跛的也是左足,当年他生人面疽的也是左腿。不过是巧合罢了。

从巨大的痛苦中醒来时,王宗已孤身躺在一处茅棚之中。

看来湖匪真的不想要他死,左脚的创口已被草率地包扎过,流血已经止住。土匪总是有不错的金创药的。

茅棚孤零零地临着河,是摆渡人住的那种简陋的棚子。渡口废弃了,茅棚已坍了一只角。屋子里有一片用树爿胡乱钉成的床板,一座顶壁而筑的独眼灶已经倒坍,灰堆下有个字形的鸡爪印儿。

王宗努力判断着方位,猜想从门外流过的河是梅子河的某条支流。也就是说,如果有一条船的话,从这儿到笠帽度不会太远。这一点使王宗很受鼓舞。

左足的剧痛使他再度昏睡过去。

在若梦若醒之中,他构想着他未来的日子。他会携金远去,到远离季府,远离黑龙帮,远离熟人的去处。还是去人间天堂杭州吧,在藏春楼附近购置一座气派的宅第。把小红赎出来,赎出来当然只能作为他众多的婢妾中的一个。童仆不少,其中一个是专门侍候他的右脚的,有酱蹄,有弦竹伴着,是庞爷的那种真正的双蹄会……

恍惚中他感觉有人走进了茅屋。他挣扎着睁开眼睛。

走进茅屋的竟是一只黑色的母鸡。母鸡发现了人,侧过头,仔细打量,咯咯地喃咕着它的不满。

这绝对是一只家养的母鸡。家鸡怎么会出现在这远离村庄的荒僻之地的呢?或许是这屋子的主人搬走时把它遗忘在这里了。可它又怎么能单独在这里活下去呢?

母鸡酋长般踱了几步,考究了一下它的领地之后,便走去一个屋角,纵身跃上一个残破得不成样子的竹篓子。看来那儿是它的床位。

伤痛和蚊虫的攻击使他无法入睡。

王宗在半夜时分爬出屋去喝了一些河水。他把整个头颅浸到水里,让河水的无数枚冰凉的细针刺激他发烧的头颅,好痛快,好痛快。他真想整个儿扑到河里去,变作一条鱼活活算了。鱼是不需要脚的。

他从水里昂起头来时,就听见了一个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弟弟,屋里有开水,喝生水会肚子疼。

这是姐姐的声音。

王宗悚然一惊,四下张望。

什么也没有。王宗心里~抽一抽地痛。三岁没了爹妈,是姐姐拉扯大他的。姐姐是他在这个世上见到的唯一亲人。姐姐死去多年了,是穷死的。姐,你死得太早,弟弟如今有钱了,有好多的钱。

爬回茅棚时,他听见屋角那儿响了一下,张惶地喝道:是谁!

是黑母鸡。居高临下的黑母鸡连同那个黑黝黝的竹篓子看上去就像一个阴险的巫婆坐在屋角里。

他哆嗦了一下,感到了一种孤苦无援的恐慌。他苦苦地等待着天亮。

天亮之后,他爬到门口,等待行船或行人路过。他要去王得那儿。

当年浴室捏脚的小伙计王得,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郎中。他的推拿、针灸尤其了得。

情况比王宗预料的糟。

不见一条船,不见一个人。这一天真是无法忍耐!太阳偏西了。可怕的、充满了蚊虫的黑夜将更加难耐。

不换药,伤口会化脓、走黄。没东西吃,人会越来越虚弱。不能在这儿等死,爬也得爬出这个鬼地方,爬到有人的地方才能找到活路。王得会收留他的,他也会在以后报答王得的。

他找到一根棍子,拄着走了几步。发现不行。他没力气这么蹦达。即便有力气怕也不行,会引起创口进裂,放血而死。只有爬.爬了一小程,他发觉也不行。流了那么多血,又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一动弹就头晕目眩,气喘胸闷。先得吃下点东西,否则就别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附近只有没径的荒草,连丛芦苇也没有。农家的稻田在很远的地方,没孕穗的稻子连草都不如。

他想到了那只黑母鸡。

他又回到茅棚,饿狼似地搜索母鸡。

黑母鸡在一堆柴爿那儿一丝不苟地刨食。它的脸孔和肉冠很红。

这母鸡是姐姐送来救他命的,他想。

他亲切地呼着鸡,靠拢去,一把抓住了鸡脚。母鸡惊叫,扑开翅膀挣扎。他竟然没有了缚鸡之力,他快支持不住了。他又羞又忿,一挺身把母鸡压在身下。他喘着,为自己虚弱到这种地步深感惊奇。

在鸿运楼当伙计时,他杀过许多鸡,知道首先该把鸡血放掉。刀呢?没有。有片碎碗爿也是可以的。碎碗爿呢?有的。

放过血的母鸡还是鲜红着脸和冠。这母鸡的血气太旺了。

他幸运地在坍塌的独眼灶那儿找到了火种和盐罐。盐罐缺了沿口,里头积满了雨水,是咸的。但是没有锅,也没有可以替代锅的东西。盐罐太小,而且已有裂痕,一上火马上会爆裂。

累得要命的王宗感到自己又快要昏睡过去了。他哀叹一声,闭上眼睛,躺着积蓄力气,好久才开始思谋。别急,再想一想,俗话说跌倒也要抓把泥呢。

他真的就想到了利用泥。

从河边取来湿泥,和些草茎在里头,成为有劲的泥糊。把泥糊抹在清理过的鸡身上,最后成为一个西瓜那么大的泥团子。点起柴火

来烤,一直烤到泥干,泥裂,从裂缝中窜出鸡肉的香味。

这是他今生今世吃到的最好的美味了。

力气和信心回到他身上。

运气也回来了。河对岸有一个人在那儿大声呼喊摆渡。这个人还不知道这个渡口已经被废弃很久了。

王宗甚至笑了一笑。他认定救命皇菩萨已经到了。

他爬出茅棚,举起一只手臂,摇着,救命,救命啊!

9

王宗伤口的愈合很不顺利,能拄着拐杖走路已是三个月后的事。到这时候.他才决定去笠帽渡。

那天断断续续地下着细雨,王得去一个远地方出诊去了。是一个好机会。

王宗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悄悄地出了镇子,向笠帽渡走去。

那天晚上,在迎到亭少爷,从渡口往回走的途中,王宗按照预先设计说把钥匙丢在渡口了。少爷说,那你快回去找。王宗独自回到渡口,把渡船上的东西转移,然后飞跑着追上镇老爷他们。

王宗并未按原计划把东西藏到渡口附近的一座荒庙,而是向相反方向跑,把东西埋在一座废窑基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长着一片带刺的枸桔李丛。从废窑基回季府有一条小路。这条捷径为王宗节约了不少时间。

要说王宗干得天衣无缝也未必。王宗找钥匙回来时身上多了一种好闻的酸涩味儿。这是他从枸桔李丛沾上的。可惜谁也没有在意。

雨中的田埂承受不起拐杖尖滑的端部,王宗走得十分艰难。和亭少爷一样,王宗的世界如今也是一个颠沛摇晃的天地。想当初.王宗的行动真是轻捷如狐。

王宗不悔,他强迫自己相信世上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的。

废窑基在细雨中如出浴的女人。那片枸桔李丛青翠依旧。

王宗的心脏狂乱起来。

他对自己说,王宗,没出息,你已在庞爷那儿败过一次,败就败在最后一着棋子。你又慌了,慌什么?

为了压迫骚乱的情绪,王宗命令自己摆出一个蹲着拉屎的架势。冷眼难防,一个跛子冒雨走到这种地方来总是引人猜疑的。

王宗发觉他不能实施这个计划.因为他只有一只脚,没法蹲下来。他的思维还不是单足人的思维。

他改作了一个撒尿的架势。借此了望四周。

太平无事。

他终于向枸桔李丛走去。这片布满棘剌的灌木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棘丛中箭一般射出一只鸟来,张皇失措,逃之夭夭。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棘丛中的某一处,他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向那里接近。棘刺在他身上划开一些血痕,他也浑然不觉。单足人下蹲太难,他便扑倒下去,双手不停地扒拉,榉子活像狗獾在捕捉田鼠。

那包沉重的东西在湿土中触目惊心地出现。

王宗呻吟了几声。他确信他抱住了以后全部富裕快活的岁月。他很想就这样拥抱着它多躺一会。

走出棘丛时他浑身沾着泥浆,穿着沾满泥浆的蓑衣犹如一只垃圾堆里的刺猬。想到这样会引起路人注意,他走向一个蓄着雨水的水凼,打算稍稍作一些清洗。

“轰”的一声钝响,然后世界突然哑了,世界突然变作黑色。

他的后脑上着了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扑倒在水凼里。本能使他在完全失去知觉之前拚命翻滚了几下,否则他会憋死在这个混浊的水凼里。翻滚中,他约略看见了那个黑吃黑的家伙,是个汉子。醒来之后,他也没多想“是谁”这个问题。这对他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失去了那包宝贝。

他死一样躺了好久才挣扎着到了河边。他拄拐站在河边,看上去就像一个看守庄稼的稻草人。

人能变成鱼吗?他不知在问谁。

他并不想投水自杀,他忽然非常想回家去。他没有家,也不敢到姐姐的坟上去,他想去的地方就是那个河边的草棚子。这很奇怪。

他这么想着,七姑就摇着一条小船出现在梅子河里。好听的故事大多免不了有一些巧合。

七姑,七姑,我是王宗啊。

王宗!王宗你怎么在这儿?

不要问我什么,求求你不要问。你把我送回去吧。

回去,去哪里?啊,你的脚怎么了?

把我扶上船。别问,好了,你摇船,我指路。

小船到达那个茅棚时,雨不下了.可毕竟已近黄昏。

王宗,这地方?为什么到这儿来,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季家去?

不是,到我家去,在马村。我本来就是去马村。

你离开季家了?

没有,我是回马村看看房子漏不漏雨。

七姑,听我一句话,离开那个老鬼吧,回家,回马村去。对了,我现在知道我到这里来要做什么了。你扶我上岸,到茅棚去,我要去告诉你一个绝招。

就在这个小茅棚里,王宗把煨鸡的作法传授给七姑。他反复讲了几遍,一遍比一遍完善。

鸡的肚子里放进火肉丁、鲜肉丁、笋丁、香菇、鸡肫和调料,当然还要加点香料,不用茴香,太俗,就用丁香,不必多。鸡身上包一层网油,再包一层新鲜荷叶,然后涂上泥。不用一般的泥,用酒甏的泥盖研调而成。然后把这个泥团放到文火上去烘烤……

这是什么鸡?七姑问。

王宗想了一会,说,就叫它教化鸡吧。

七姑听错了,听成了“叫化鸡”。

王宗说,七姑,你以后就卖这种鸡,从提篮小卖开始也是好的。以后有了钱就开个店。

七姑说,王宗,你聪明,你天生是个大菜师。我答应你,离开季家。那是个鬼地方。

七姑就说起这三个月来季家的变故。

七姑给少爷送饭之前,镇老爷都过一下手。少爷病了,而且一天重于一天。一个月前,少爷像一条咸鱼一样死在浴池里。七姑后来听陆胖子说过,镇老爷曾向陆胖子讨回了那包预备药狗的砒霜。少奶奶怀孕了。按照少爷的病程算,这很可疑,可镇老爷一点也不怀疑,高兴得不得了。陆胖子已经离开季家了。

听过这些故事,王宗先像哭一般笑,然后又像笑一般哭。最后就躺着说起了胡话。家贼,家贼,都是家贼。

七姑发觉王宗不对劲,要把他弄回船上去,却怎么也搬不动。七姑跑出去想叫人帮忙,可荒野茫茫,哪有一个人呢?

七姑回到棚子里时,王宗已把灶上那罐浓浓的盐水喝光了。他手里奇怪地握着一个鸡蛋。

王宗光了上身躺下,把鸡蛋递给七姑,说,七姑,来,给我来个鸭蛋滚。

这是个鸡蛋。七姑说。

滚啊,把蛋在脊沟里滚啊。王宗说。

七姑依着办,王宗就安静了。他咕哝着,王得,你当郎中好了,我就当个大厨师,出名的大厨师,到处有人请我呢……

七姑不知王得是谁,说,王宗,你会当大厨师的。

王宗梦呓般地说,做坏人是很苦的,王得,千万别做坏人。

七姑说,王宗,我不是王得.我是七姑。

王宗翻过身子,仰睡在七姑腿上,将头拱在七姑胸口,呢呢喃喃地说:娘,娘。

风吹进来,茅棚里飞起许多黑色的鸡毛。

如今,凸园是早就湮没了。

叫化鸡还在流行。

责任编辑邹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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